流苏恍然大悟,这么看来,这个少女便是小蛮了,还未开口,就听身边荷包冷笑了几声,拔高了嗓子尖刻道:“呦,哪来的丫头,见了夫人也不行礼,也不自称奴婢,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么!还有小姐,哪来的小姐?这宣家上下,除了老夫人,少夫人和二小姐,又从哪里出来个小姐?莫不是哪个野丫头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想疯了吧!”
小蛮气的脸色发青,噌噌噌的冲上前几步,就要去打荷包,荷包也卷起袖子,摆出一副“你来啊你来啊”的挑衅样,眼看两个丫头就要扭打在一起,流苏冷声喝道:“放肆!”声音不大却威慑力十足,两个丫鬟愣了愣,瞄了眼流苏不怒而威的气势,乖乖住了手。
这边流苏见两人停了,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走吧”。
一行人沉默无语的走着,荷包和小蛮两个丫头嘴上是不吵了,眼神交锋却一刻也没停止过,终于在两人翻白眼翻的快抽筋时到了缨络园。
流苏也就上次在园外听两人说话时来过,今日倒是第一次进园内,一路行来,但见满园的枫树,一个丫鬟小厮也没见到。园子虽整洁,却未免带了些萧条和清冷。
唐络自从早上被小蛮调唆着去请流苏过来,一上午就坐立不安。好不容易远远看到有三个女子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立刻迎了出去,见当中一个女子身穿白色牡丹烟罗软纱裙,腰间一条金丝软带勾勒出了纤纤细腰,气质高雅脱俗,偏偏又带着隐约的媚色妖娆,眉目间顾盼生辉,便知是流苏了,就几步迎了上去,有些害羞的笑着对流苏说:“姐姐可来了,妹妹可盼了好久了!”
流苏微微一笑,由唐络带着进了屋,坐了上座,听到唐络殷勤问道:“姐姐想喝什么茶?”
流苏偏头对一旁的丫鬟说道:“龙井。”又转过头,微笑着看向唐络,不轻不重的说道:“姐姐这个称呼我可当不起,论年龄,怕是姑娘还要虚长我几岁呢,就叫我流苏吧。”
唐络脸色滞了滞,十分尴尬的低下了头,一双手忐忑不安的绞着绣帕,一旁小蛮拼命向唐络使眼色,流苏只当看不见。一时气氛冷了下来,流苏便无所事事的打量四周。
见屋内四处都摆放着布做的娃娃,动物形状和孩子状的都有,胖嘟嘟的倒也可爱,将一间屋子装点的如同少女的粉色梦境一样。整间屋子一丝属于宣墨的特征都无,就不由笑了笑。
小蛮见流苏打量那些娃娃,特意提高了嗓门,得意地说道:“这些都是少爷为我们家小姐买的,有的还是特意请京城有名的裁缝师傅做的呢!”
唐络见状,也讷讷的解释道:“我喜欢娃娃,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改了口:“少爷就四处搜罗了一些可爱的送我,有时候看着它们,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说着,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参杂着几许苦涩和怅惘。流苏猛地想起宣墨说过唐络不能生育的话,就对她有了些怜悯,安慰道:“少爷如此疼爱姑娘,实是叫人羡慕。”
这边丫鬟已经捧上了茶,流苏抿了一口,和颜悦色地问道:“倒不知唐姑娘今日请我来,是有何事?”
唐络闻言,脸上羞涩更甚,扭捏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直视流苏道:“听闻墨……少爷他近日受了很重的伤,这么多日过去,也不知身体是否安好……”说着,就不敢再看流苏,低垂下了视线。
流苏见状,心里不知怎的就又苦又酸,也不知是为了眼前这个望穿秋水的女子,还是为了自己,只觉得一颗心酸胀的沉沉下坠。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替宣墨扯了谎,道:“少爷他身体已恢复了,姑娘不必担心,少爷这几日为了朝里的事忙得起早贪黑,因此顾不上姑娘,相信他得闲了,必定来看你。”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又聊了些家常,唐络倒是真的心无城府,却也真是再迷糊不过的一个人,时不时地便说错了话,惹得小蛮在旁连声咳嗽,这才反应过来,脸红红的道歉。所幸流苏也不往心里去,不过和善的笑笑。
转眼便是日头西斜,流苏起身告别,唐络不舍地送她到了园门口,拉着她的手说道:“夫人,日后若不嫌弃我,便常来我这坐坐吧。”
流苏答应了,和荷包出了园门,走了好些路,回头见唐络依旧站在门口,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夕阳将那簇簇枫树叶染成暖红,那孤零零的璎珞园在这残阳下,显得尤其的凄凉和孤单。流苏问荷包道:“荷包,为何这璎珞园里的下人如此少?这么大一座园子,不过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到了夜里倒有些怵的慌。”
荷包像是很不屑的样子,撇嘴道:“有下人就不错了,老夫人是彻底忽视她了,平时不闻不问,少爷倒是派了些人手过去,那些人却得了老夫人的令,不过每日送饭,送完了便走,听姐妹们说,那园子有时还是唐络自己打扫的呢。”
流苏闻言,心下暗想:怪不得自己临走时唐络如此不舍,想是平日一个人寂寞惯了。日日盼着宣墨,却日日不见日思夜想的人,在孤寂里坚持着。这种期望,倒更像是绝望。
想着,回头望着似血残阳里片片舞动的枫叶良久,默默地离去。
拾捌
宣墨回来时天色依然如泼墨般浓黑。只有晚蔷园有星点的灯光在夜色中闪耀。
推门进去,流苏正在梳妆台前梳理长发,见他进来了,在镜中朝他微微一笑。宣墨看着流苏的笑容,就觉得心奇异的安静了下来,这种安然恬静的柔和,似乎只有在与流苏相处时才有,不觉竟走了过去,拿过流苏手中的梳子,缓缓地细心的替她梳理着垂落的青丝。
流苏愣了愣,只见镜子里宣墨的神色温柔,拿着象牙梳,捋起几丝长发,轻柔的用梳齿滑过,那小心疼惜的神情就像是对待珍宝般,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如藤蔓般攀延缠绕,将心脏一点点勒紧,窒息的痛苦里又带着丝丝磨人的甜蜜,慌忙别过头不敢再看。
静谧而美好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脉脉流淌,直到一声疑似胃肠蠕动的声音煞风景的响起,宣墨梳发的动作接着立刻停顿住,流苏狐疑的转过头望他,想笑却忍住了,眼神灼灼的盯着宣墨。
宣墨却很镇定,丝毫尴尬的表情也无,再自然不过的说道:“我饿了。”下一刻,眼巴巴地看着流苏,像是小狗乞食似的。流苏一时没从宣墨戏剧化的表情转变中回神,下意识的看向漏刻,说道:“已是二更了,厨房管事的怕是睡下了。”
宣墨一身白衣,儒雅俊美的如同谪仙,淡淡的笑得人畜无害:“那么要劳烦夫人替我洗手做羹汤了,很久没吃过夫人做的蛋羹了,真是让人怀念……”说着,眼神里却闪过得逞后得意的光芒。
流苏在见到宣墨看似无害单纯的笑容时就知道自己中招了,也不介意,笑道:“没问题啊,不过也要劳烦夫君替我打下手了。”
两人提着风灯慢悠悠的朝厨房走去,宣墨拿火石点了灯,一团晕黄的灯光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宣墨是第一次进厨房这种地方,正四处打量着,流苏已经熟悉地从柜橱角落的瓦罐里摸出两个鸡蛋,从梁上挂着的竹篮子里拿出一包香菇,从墙角水缸舀出一瓢水倒在白瓷大碗里,把香菇泡了下去。又自去屋外的花盆里,就着厨房里昏黄的灯光,利落的割了一把嫩葱回来,一切动作有条不紊一气呵成。宣墨有些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你很熟悉这里的环境?”
流苏一边洗着葱一边随口答道:“是啊,之前你不来晚蔷园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饿了就过来自己煮些东西吃,也有情致。”话刚出口才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宣墨,果然他蹙起了好看的眉,道:“这些事情竟然还要你亲自动手,原来宣府的厨子竟都是摆设。”
流苏连忙解释道:“倒不是厨子的问题,只是有时候兴致来了,就想亲自下厨,看着那些新鲜食材,心情也会愉悦。再加上也想尝尝自己的手艺,所以才动手的。”说着,将鸡蛋打在碗里,塞给宣墨一双筷子,道:“帮我把蛋打散了。”就匆匆去看灶炉的情况。
所幸炉灶里还保存着火种,一点火光悠悠的燃烧着,流苏就拿了一把柴草填了进去,一会儿功夫便旺盛的燃烧起来。顾好了这边,回头一望,见宣墨拿着碗和筷子呆呆的立着,笨拙的用筷子摆出各种搅拌动作。流苏黑线,无奈的叹了口气,走了过去,认命的接过碗筷,熟练地打散蛋黄,捞起泡软的香菇切成小块,洗完葱后麻利的切成葱花,一切就绪,就上了蒸笼。
宣墨在一旁也帮不上忙,长身直立,看着流苏。见厨房昏黄的灯光将流苏的脸映成淡淡的金黄色,薄薄的笼成一层光晕,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成半月形的阴影,微微的颤动着。
这样的黑夜里昏黄柔和的灯光,因着灯下的人儿,仿佛那暖光就直射进人的心里,将那最柔软最孤独的地方心甘情愿的暴露了。宣墨默默体会着陌生而奇异的感觉,耳边突然听到流苏柔柔的声音:“宣墨。”
“嗯?”那英俊的男子似乎从沉思中醒来,微微抬起头,询问的看着她,隔着那蒸笼遇热飘出的袅袅烟雾,就像是隔着沉沉暮霭,遥远不可触摸。
流苏愣了愣,很快回过神,道:“食材还剩许多,不如索性再做几道小菜,另外,有酒吗?”
宣墨答应着:“有,我去酒窖取。”说着便走进了黑暗中。
回来时流苏已做好了菜,正一盘盘的放进食盒,不过是些下酒小菜:清炒芥兰,皮蛋豆腐,泡椒凤爪,色泽却很淡雅,食物的香味一阵阵引诱着嗅觉,宣墨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两人提着食盒和酒回了晚蔷园,荷包早摆好了碗筷,帮着把菜布好,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宣墨除了瓶口处的泥封,拔开壶塞,辛辣而醉人的芳香立刻飘了出来,流苏惊讶道:“是女儿红?”
宣墨沉声道:“是。砚儿出生那年埋下的,到如今15个年头了,小丫头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却依然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跟在我后头撒娇的小鬼头。”说着,替两人满上酒。
流苏看着白玉杯中透明澄澈如琥珀般轻轻摇晃的液体,叹了口气,道:“砚儿的事情,怎么说我也有错,对不起。另外,谢谢你那天帮我挡家法。”
宣墨笑得很坦然,道:“你做的很对。后来我仔细想过了,她如此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与其困她在家里,让她天天嗟叹怨责,不如放她出去。还有,我是你丈夫,本就不该让你受伤,不用道谢。”
流苏听了,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抑或两者感情交杂,仰头就喝尽了一杯酒,酒带着火辣灼烧似的感觉流进了口中,却也似乎流进了心里。
宣墨举着酒杯,却并不喝,看着对面流苏因为酡红而愈发娇嫩的脸颊,也不知在想什么。
流苏的酒量其实并不大,喜爱竹叶青也是因为那甜美的味道,却从来也不敢多喝。今夜因未进食,空腹喝了一杯女儿红下去,便有些醉了,话也多了起来,盯着宣墨道:“我……我今天去缨络园了……”
宣墨挑了挑眉:“哦?”
流苏见宣墨的反应如此平淡,似乎有些失望,道:“你该去看看她的,她也不容易……”
宣墨淡淡的问道:“你希望我去看么?”
流苏一愣,仰头又是一杯,身子渐渐趴到了桌子上,突然又直了起来,娇憨的笑道:“呵呵呵呵……宣墨啊,你何苦如此逼人……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前,你这样的男人,我是决计不会要的……”
宣墨的眸色一沉,哑声问道:“为何?”
流苏已经又喝了几杯下去,醉态可掬,扯着宣墨的袖子把身子探了过去,捧起宣墨的脸,道:“因为……我对爱情,是有要求的……我原是决不会和另一个女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的心的……而我们之间,有唐络……还有算计……所以你不行……”说完,又灌了一杯,却因为喝的太急太猛,被酒的辛辣呛到了,不住痛苦的咳嗽着,宣墨温柔的一下一下轻抚着流苏的背,流苏剧烈的呛出声,渐渐那眼泪竟然毫无预兆的潸然而下,也不知是因为那呛到的痛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是如孩子般,狠狠揪着宣墨的衣衫,断断续续而压抑的呜咽一丝丝逸出,宣墨听着那哭声,像是失去控制疯长的藤蔓,肆意攀援上自己的心脏,一点点覆盖住他们的未来。
他将埋在自己怀里肆意哭泣的流苏拉起来,轻柔的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一点点,小心翼翼的,甚至于像是膜拜似的吻去。流苏感觉到柔软而密实的触感,接着那触感来到了耳后,引起她一阵敏感的战栗,渐渐的又在胸前蔓延开来……
头疼欲裂。
这是流苏醒后的第一个感觉。
她痛苦不堪的爬起来,扶着脑袋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荷包进来,见流苏起了,便服侍她洗漱。
流苏的神志仍未清醒,被剧烈的头痛缠绕着,自然也没看到荷包暧昧的笑容。直到坐在镜前,倏地发现胸前雪肤上明显而暧昧的粉色吻痕,顿时如被雷劈,囧在当场。
这时荷包捧了一碗液体过来,对流苏说:“夫人,这是少爷吩咐厨房做的醒酒汤,让奴婢等夫人醒了便服侍夫人喝下。”
流苏闻言,脑海里终于浮现起了昨夜记忆的片断,立刻抓狂的抱头,欲哭无泪。她知道自己昨晚喝醉了,却不知道自己失态到何种程度,说了些什么。在现代自己也醉过酒,据朋友们说,她的酒品只有一个字:烂。
流苏越想越惊悚,脑中浮现一段段诡异的失态画面。挫败的呻吟一声,鸵鸟的抱住头,把脸埋进膝盖。荷包对流苏私下里时不时出现的不雅动作已见怪不怪,将醒酒汤往前一推,一板一眼的说:“夫人,请喝汤。”
流苏将头慢慢的探出来,凑近那汤,皱起鼻子嗅了嗅,果然闻到呛人而浓烈的芹菜气味,又乌龟的把头缩回去,闷闷的说:“不要喝。”
荷包“呵呵”地冷笑几声,道:“少爷还说了,若少夫人不肯喝,便让宣安去宫外找他,他立刻回来亲自喂您喝。”特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
流苏哀怨的瞥了荷包一眼,只得接过来,捏起鼻子皱着眉一气喝了下去,立刻苦着脸用清水冲淡那味觉。
一碗醒酒汤喝下去,倒是真的起了作用,头虽还隐隐痛着,但神清气爽了不少。瞧了瞧外头,阳光明媚,草长莺飞。就动了出去走走的心思,遂打扮完毕,对荷包说:“咱们去欢颜的作坊看看。”
原来自流苏动了开胭脂铺的心思,又得了夏欢颜,便开始研制起胭脂的做法。夏欢颜世代卖胭脂,竟也有祖传秘方,流苏便从宣府的丫头们里冷眼挑了几个聪慧可人的,交给欢颜教导。昨日租下了铺子后,又立刻在城外找了个小院子租了下来,既作为欢颜的住处,也算是做胭脂的作坊。
吃完早饭便带了荷包坐了马车往城外驶去,所幸路途不是很遥远,半个时辰便到了。远远的见到那小院子里杨柳青青,丝丝垂绦随风飘荡。
流苏扶着荷包的手下了马车,立刻听闻原子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走了进去,眼前一群穿红着绿的姑娘们正互相追逐嬉闹着,一派天真烂漫。夏欢颜正从院子里的井内舀水,边笑骂道:“小蹄子们,忒没规矩了!”转头却见流苏带着荷包正站在门口,连忙喝道:“少夫人来了,都给我收敛了!”一堆丫头们惊慌失措,立刻安静了下来,乖巧的给流苏请了安。
流苏见自己的到来反而让她们有所顾忌,心里过意不去,连忙说:“大家不必拘谨,没的把我当母老虎似的!”一句话逗笑了丫头们,气氛也活络了起来。
流苏见那院子里四处都有小石钵和石杵,遂起身去一一查看,见那有的石钵里已是花瓣捣烂后的汁液,有的还是带着露水的新鲜花瓣,花的种类也多,有玫瑰,红蓝花等。夏欢颜早进屋泡了茶出来,捧着托盘跟在流苏身后,见流苏走到了一个莲花青瓷碗盖前,掀开盖子,往里瞧了瞧,竟是用水泡着的米,疑惑的转头问夏欢颜道:“这是什么?”
夏欢颜连忙解释道:“这是水粉。把米泡在水里,过十日左右,待出了酸味,就可捞出来,用磨子推成极细的粉末浆。然后澄在一旁,等到清水与粉浆分开时,将清水滗出倒掉。当剩下的水分蒸发殆尽后。用竹片刮去表面的一层比较粗糙的粉末,底下的就是细腻的成品了。那边石钵里的是胭脂,摘清晨里的玫瑰或其他各色花朵,放在石钵里反复杵槌,捣成浆汁,在加清水包在纱布里绞去黄汁,再加酸栗子淘米水一淘,再一绞,就是红色汁液了,阴干以后就是胭脂了。”
流苏理解的点点头,又问:“那么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做出上等胭脂来?”
夏欢颜沉吟了一下,道:“材料自是极重要的,比如花和水的种类,采摘的时间也重要。另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采集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后,用细纱过滤取汁,再把这一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就成了上好的胭脂。只是因为用料极贵,光蚕丝就不是普通人家用的起的,因此我虽知道,却从未试过。”
流苏听了,沉思了一会儿,道:“用料方面你不必考虑,我自会提供。最重要是做出好的,上等的胭脂。现下里有新做成的胭脂么?”
夏欢颜道:“有。”说着便进屋拿了一小盒胭脂出来,流苏用簪子挑了一点,抹在手背上,只见绯红一片,细腻而不觉滞涩,凑近鼻端闻了闻,有淡淡的甜香。满意的笑着对夏欢颜说:“欢颜,以后做出的胭脂最次的也须是这个档次,你尽管往好了去做,材料什么的自不必担忧。”
夏欢颜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对流苏道:“夫人进屋坐坐吧,喝口茶。”
流苏笑着说:“不必了,我不过来看看,一会子就走。”说着回身想叫荷包,却见那小丫头与其他几个平日里是好姐妹的丫鬟们疯玩在了一块儿,无奈的摇摇头,对夏欢颜说:“你进屋忙吧,我出去走走。”
信步走出院外,春光美好,远处山丘上杜鹃开得灼灼烈烈,那草地繁花铺开一条灿烂的路径,不时有路旁斜探出来的花枝,如风尘女子的眼神,仄仄的逼近过来。
流苏信步走向河边,见那河边柳树下有一个男子,着暗红色的松垮衣衫,穿花拂柳,从一片春色明媚中走出来,只那一眼,所有的春光倏忽都失去了景致,只有那男子,色若春晓,眉目如画。
拾玖
暮春三月的江南,杨柳含烟,杂花生树。流苏在河边,隔着那丛丛簇簇的丁香和紫藤,与苏柒然遥遥相望。那柳下的绝世男子眼神流转间,带着湿润的春雨繁花,含笑望向流苏,浅声低吟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这首词带着苏柒然低低魅惑的声音传到流苏耳中,流苏突然感觉到心里有绝望而惨烈的痛楚隐含着巨大的爆发力,几乎把心脏顶碎。头也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有飞掠过的片断景象不断闪过,却抓不住。流苏一边竭力维持着清醒,一边想:莫非是真正的凌流苏的记忆苏醒了么?
苏柒然还在继续低吟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随着他的声音,流苏的心悸越来越强烈,脑中的景象也愈发鲜明。
那着紫衣的女孩子,猫着腰悄悄地躲在春日茂密的树丛枝桠中,低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白衣男子,那男子近了,近了,走到树下时,脑袋却突然被一个青涩的李子砸中,他抬起俊颜,看向那树上。只见那女孩子的容颜隐藏在树叶间,那细碎的阳光透过枝缝星星点点在她脸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见男子朝自己望来,笑嘻嘻而清脆的朗声说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你真漂亮,我要嫁给你!”
这景象慢慢散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满溢充斥的巨大哀伤,是初长成的少女,在即将成亲的前夜,在黑夜的星光下泪流满面地哀求面前英俊却凉薄的男子带她走,却只看到那男子无谓而残酷的笑容……最后出现的场景是那女子面色绝望,义无反顾地朝墙撞去……
最终,所有的景象渐渐消失不见,那强烈的心悸和感情如剧烈的波涛般,慢慢退去,徒留下满目的苍凉和一片死灰的寂然。
流苏体味着这具身体里起伏剧烈的情感,待一切归于平淡,她知道,这具身体里原来的情感和意志,终于彻底离去。
春日的暖风熏人欲醉,将遥遥相望的两人的长发吹乱,在空中飘舞,却怎么也无法交缠。原来的凌流苏的感情已经离去,现在的凌流苏却真切的感到了悲哀,这样用情的付出,最后也不过是最痛的牺牲品。
苏柒然从远处一步步向流苏逼近,温柔的问道:“不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么?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么?那又为何如此轻易变心?”
呵,流苏在心里冷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说的就是如此的人吧。
苏柒然身上曼陀罗的气息近在咫尺,语气温柔而醉人,那眼里似乎带着哀求的意味,还有被背叛的哀伤和痛苦。
可是流苏知道,其实那多情眼神的背后,只不过是一片空洞和虚无。于是昂着头淡淡的笑了,盯着苏柒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爱你了。”
苏柒然的眼神淡了,她变得不一样了呢。印象中那个天天缠着他爱慕他的女子,何时变得如此冷情和淡然。彼时初见,她是热情而天真的女孩子,日日表达她的爱慕和热恋。而他已是染的后继者,一生似乎已是被印刻成模板,生活一成不变。流苏的出现,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和调剂。他本是凉薄和残忍的男子,面对那夜流苏哀求的眼神,他只是无所谓的别过头,他并不爱她。他只知他是不可被背叛的——无论是谁。
也许是楚王府的那夜,当她冷淡而骄傲的说他们从此以后无关风月时;也许是那夜她为了宣砚而挨家法时,她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连他自己也未曾知晓,心里微不可觉的变化,一点点积累成了厚重的思念。
流苏毫不退却的看着他,那神情像极了倔强的小兽,苏柒然就笑了:“流苏,你果然比以前有趣多了呢。真让我期待……”
流苏看着他危险的笑容,下意识的便回想起那夜差点丧生于他手下的痛苦情景,眼神就多了浓厚的防卫和戒备,苏柒然察觉到了,叹气道:“流苏,你不必防我,我不会伤害你。”
流苏在心里嘀咕:是哦是哦,上次想杀我的人不是你哦。
正想着,突然听到荷包咋咋呼呼的叫喊声:“夫人,夫人你在哪?”
流苏远远的应了一声,回头看到荷包的身影朝自己跑近,气喘吁吁的说:“可让奴婢好找!夫人是在这赏风景么?”
流苏猛一回头,眼前是一片明媚春光,苏柒然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似乎刚才经历的,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没什么。”流苏回过头来,“我们回去吧。”
回到晚蔷园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此时应该在朝上的宣墨正临窗负手而站,手拿着一卷书,因着书上的内容时而轻笑,时而微蹙眉头。听到屋外丫鬟给流苏请安的声音,便放下书,微微笑着望过来。
流苏一边进屋,一边问到:“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