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外面的流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宣府显得很安静,非常安静,安静得荷包忍不住有些恐惧。仿佛安静以后的爆发,就是一场彻底决绝的毁灭。她心神不定的逗弄着架上的鹦鹉,那鹦鹉却像是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之前压抑的气氛,也瑟缩着噤了口,呆呆的一动不动。
荷包终于忍不住的焦躁的在房里转起了圈,突然一个淡然清醇的声音说道:“荷包,别转了,你晃的我头晕。”
荷包闻言,猛地扑上去摇着流苏道:“夫人,您这时候还有心思练书法么,该想想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流苏被荷包不住摇着,手中蘸满墨汁的狼毫笔端,墨汁一滴滴的散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氤氲成一片黑。
她盯着那墨汁在纸上慢慢扩散,淡淡的笑了笑:“不怎么办。”
荷包崩溃了,在流苏无所谓的笑容里抖得风中凌乱。却突然听到外面的请安声:“给少爷请安。”荷包更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拼命抓狂,这边流苏却换了一张宣纸,不急不缓的继续临摹着。
开门声轻轻响起,听在荷包耳中,却仿佛耳边炸响一个惊雷,心惊胆颤。宣墨进了屋,表情淡淡的,掩饰的十分完美,可是眼里已是浓黑的暗色,似乎隐藏着排山倒海的汹涌波涛,可是仔细一看,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只是暗影沉沉。
宣墨沉声道:“荷包出去。”眼睛却直盯着书桌旁那自得其乐临摹的女子,那女子也不抬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存在,倒是荷包战战兢兢的出去了,临了还不忘替两人体贴的关上门。
宣墨很烦躁,他很想压制自己的情绪,却被流苏的淡定自若给激起了愤怒,缓缓走到流苏身旁,探究着看了那宣纸上的字,然后伸出手握住流苏拿笔的手,带着流苏一起临摹下了那个“安”字,果然那“安”字相比起流苏写的,就多了一分气势和锋利。两人谁也不开口,就以这样的姿势临完了整张帖。气氛越来越压抑,粘滞而厚重。
流苏渐渐觉得自己握笔的手心粘稠一片,竟是出了汗。这才放下了笔,巧笑倩兮的看向宣墨问道:“怎么?找我有事吗?”
宣墨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问道:“昨日砚儿离家,今日宣瑞告诉我,砚儿曾问他支一大笔银子,他没同意,告诉了你让你定夺。结果砚儿找了你以后便离家了,你怎么解释?”
流苏坦荡道:“我支了她一百两银子,助她和顾方庭逃了出去。”
宣墨几乎发狂,竭力握紧了拳,任凭青筋绽出,她竟然这么轻易的承认了,他倒希望她与以前一样狡黠的否认,甚至欺骗他也好,她却这么直白这么坦荡,这么无所顾忌!
深深吸了气,继续问道:“为什么?”
流苏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有些事情,我们不能代替她做决定,只有让她自己体验。”
宣墨真的愤怒了,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你想过后果没?她与人私奔,她的名节怎么办?宣家的名声怎么办?那个书生可否真心对她?也许她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此刻的宣墨是一头发怒的狮,压迫的气势太过强大危险。
宣砚是他最疼的妹妹,从小捧在手心怕她受委屈,这么如珍宝般的疼,昨日竟与那书生私奔!他得知消息后的震惊,却远远比不上宣瑞对他说的那番话,流苏竟然是帮凶?那一刻,千万种思绪纷沓而来,休了流苏,冷落她,挫她的锐气,转念又想如果她否认了,他便也就这么算了。头疼欲裂,只想当面问她,当面对质,她却仿佛什么也没做错似的,这么坦然自若!
流苏已料到宣墨是为了这事而来,却不曾料到平日如此冷静自持的宣墨,竟如此失态的发怒,听他句句质问的话,不由火气也渐渐的上来,开口便道:“说到底,你在乎的依然还是宣家的名声不是吗?!”
宣墨被流苏的话气得哽住了话,克制住自己,道:“好,不说名声。那么她的安全你考虑过了吗?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可以依赖,是否真对她从一而终?”
流苏也气道:“你以为这些她自己就没考虑过吗?她想过的!却执意还是要与人私奔,就是因为她知道宣家不会准这姻缘!”
“自然!宣家的小姐怎可与这低贱人相配!”
“那是你的想法!你不能代替她,有些弯路,是必须要走的!你以为纵使你能留住她的人,能留住她的心么?你在年轻时,就已经规划好自己的未来了吗?如果她不去自己经历,她不会死心的!”
“依你的聪慧,你大可设个圈套让她明白!为何真的放了她?”
“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吗?宣墨,我告诉你,有些事情,非得自己痛过不可,只有自己真痛了,那痛才会更铭心刻骨!我就是要让她自己明白,自己错的有多深!你这个做哥哥的真的关心她吗?那为何她有了心上人你却到现在才知道!你平常真的问过她的感受吗?你想过没?究竟是谁,把她逼到这步田地!”
宣墨不说话了,安静了下来,冷冷的盯着流苏。偌大的房内只有流苏激动的喘气声。良久,宣墨一甩衣袖,大步跨出了房门。
荷包在屋外听两人吵得水深火热,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正奇怪着,便见宣墨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见他走远了,连忙跑进了屋子,却见流苏疲惫的在椅上揉着眉心,想给自己倒杯水,却连手也在颤抖。
荷包慌忙走了过去替流苏斟了茶,流苏如同捞着救命稻草般,急急地饮了大半杯茶下去,这才觉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恰才宣墨阴霾狠决的神色真是吓到她了,从来见他是翩翩佳公子,却未曾想到,他也有那般恐怖的一面。
还未平静下来,听到屋外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夫人可在?”
流苏命荷包开了门,屋外站着的是一个丫鬟。流苏认得,是在宣老夫人身旁第一得意的大丫头抱琴,忙起身相迎,面上带了笑,问道:“抱琴姐姐找我何事?”
抱琴微微笑了笑,道:“老夫人请夫人一个人过去一趟。”特意加重了“一个人”这三个字的音。
流苏还是维持着笑容,道:“抱琴姐姐请坐一坐,我稍梳洗了就过去。”
抱琴客气的回道:“既然已传到了老夫人的话,那我就不坐了。还请夫人不要失约才好。”
“自然。”流苏见抱琴走远了,才慢慢垮下笑容,心里想,终究是躲不过的。叹了口气,回屋稍稍梳洗了一番。荷包担忧的看着镜子里的流苏,问道:“夫人,让荷包也跟去吧。”
流苏摇了摇头,道:“既然老夫人都命我一个人去了,若再违抗她带了你去,恐怕是火上加油。荷包,别怕,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在园里,等着我回来。”
荷包还想说什么的,却见流苏已然站起了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只得在屋内祈祷保佑。
瑞康园内,宣老夫人拄着玉石凤凰拐杖,端坐在椅上。远远听到下人报道:“少夫人到。”眼睛立刻闪过一丝精明,泰然的等着流苏。
流苏一进园子,缓缓朝宣老夫人走了过去,却在走近时突然跪下,口中说道:“流苏向娘请罪。”
宣老夫人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问:“何罪之有?”
流苏跪在地上,低着头说:“是我私自拨了银子与砚儿,纵容甚至帮助砚儿离家。流苏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并不敢奢求娘原谅,请娘惩罚流苏。”
宣老夫人闻言,长叹了一声,道:“流苏,既然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性质的错,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那为何却还是执意要做?”
流苏低着头一言不发,她知道即使在现代,她的做法也会被人认为是不妥的,更何况是古代。她的想法,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宣老夫人见流苏沉默着,以为她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重重的用拐杖敲击了地面,惊得流苏抬头看她,这才道:“流苏,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宣家大户人家,事事要讲求奖惩公平。既然你入了宣家,就是宣家的人,今日若不罚你,怕是难以服人心,这活罪是难逃了。你可服气?”
流苏点了点头,道:“流苏甘愿受罚。”
“好,”宣老夫人闻言,朗声道:“家法伺候!”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内飘散,在流苏听来,无端的多了些许苍凉和悲怆的意味。
拾陆
“家法伺候!”宣老夫人一声令下,底下的丫鬟们面面相觑,看看跪在地上的少夫人,又看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也明白宣老夫人雷厉风行的手段,并不敢替流苏求情,只得垂手站着。
早有抱琴进去室内拿了行家法的工具来,流苏偷偷看了一眼,是两个类似小桌的东西,只见抱琴走到她面前,将那两张矮桌一左一右放好,接着伏下身,在流苏耳边低低的说:“夫人,得罪了。”便把流苏的手一左一右搭在桌子上,流苏这才发现原来那类似小桌的东西上还有特意为了架手而刻的凹槽,手臂恰好卡进。
流苏心里的不安渐渐加重,她跪在冰凉的地上,两手被固定在两边,也无法回头看身后的情况,朝前看,也只能看到宣老夫人严肃的不近人情的神色。只觉得冷汗慢慢沁湿了后背。
今日回头望去,在宣家的这些日子,不能算快乐,却也说不上委屈。宣墨那一分的疼爱,在流苏心里,却是带来了十分温暖。也就慢慢的刻意忽略了自己是在古代这个事实,到了如今才开始恐惧,在没有人权的这个朝代,即使今夜自己死在这所谓的家法下,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这么想着,凉意更甚,流苏只觉得背后一片战栗,对未知的恐惧让她禁不住微微发抖。
只听宣老夫人淡淡的一句命令:“行家法。”两边的丫鬟不禁脸色一变,流苏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背上一阵剧痛。木棍抽打在骨肉上的声音伴随着疼痛降临,流苏的手反射性的握紧,痉挛的死死抓住木质桌面。喘着气,脑中思绪翻飞,试图将注意力从那疼痛上转移。原来电视上看似不痛不痒的那一棍,真的打在自己身上时,却是痛得惊心。
流苏拼命回想着:记得以前老师说过什么来着……疼痛时脑中会释放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帮助机体缓和疼痛感……晕厥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机制……
可是还没等晕厥,背上又是一阵巨痛,抽打在已受伤的肌肤上,痛得流苏将头后仰,深深吸了口气,指甲在木质桌面上抓出一道道抓痕。
她很想缓一口气,那施法的人却不给她留一丝喘气的间隙,一棍棍不停歇的抽打下来,流苏死死咬住了唇,渐渐的有暗红的血丝蔓延在嘴角,可是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却仍是一丝丝从咬紧的唇中泄露出来。意识已是隐约的模糊了,脑中反反复复想着的,便是为何还不昏过去,两鬓的发丝被冷汗浸湿,贴在白皙的脸上,那痛苦的面容上,泪水和汗水交融成一片。
火烧火燎的痛楚清晰无比,流苏垂着头,断续喘着气,等着下一轮折磨来临。
耳边突然听到了谁的脚步声,有人在愤怒焦急的喊“住手”,但立刻又听到宣老夫人冷酷的说“继续打”。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不断喊着流苏……是谁的声音……怎么这么焦急和恐惧……流苏已无力思考,只是深吸口气,等待着再一轮的剧痛。那预期的痛苦却并没来临,背上似乎是覆上了一具温暖的身子,淡淡的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紧接着覆在自己背上的人,突地僵硬了。
流苏勉强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一点点困难的侧过头,竟看到了宣墨英俊的面容,此刻正紧紧蹙着眉,忍受那背上木棍抽打出的痛楚。
流苏无力笑了笑,抽着气断断续续不成句地问道:“为何……救我……傻……”
那儒雅的男子微微笑了笑,轻声说道:“不要听,不要看,交给我就好。”
说着,双手覆上了流苏的双耳,轻轻地,密实的盖住了耳廓。流苏痛得眼前发黑,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唯一还存在的感知,便是那熟悉的气息,在自己鼻端环绕着,久久未曾散去。
施法的人看到少爷不顾一切护着少夫人,终是犹豫的住了手,询问的看向宣老夫人,却见老人家脸色一凌,怒声道:“继续打!”
旁边的丫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大厅里充斥着木棍一下一下打在人体上的闷声,还有隐约谁的抽泣声……
已是深夜了,晚蔷园里却灯火通明,不断有丫鬟小厮面带忧虑的进出,端出一盆盆污水。荷包眼眶通红,守着俯卧在床上的流苏,尽力用最轻柔的动作小心的沾着清水清洗流苏的伤口,却仍然带来流苏痛楚的呻吟,小丫头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看得旁边的宣墨蹙起了眉,起身要接过荷包手中的布巾,对荷包说:“我来吧。”
荷包一脸惶恐,正要说什么,就被刚刚进屋的阮太医的斥责给打断了:“宣少爷!老夫请你坐着不要动,你以为你受的伤比宣夫人少么!”说着,快步向前,将宣墨扶回了椅子,宣墨苦笑连连,只得乖乖由着阮太医在背上涂抹药膏,边听老人家絮叨着:“幸而你平日习武,身体还算健壮,捱的这几棍也无伤及筋骨,好好休养几天,饮食要清淡,少吃收敛热气的食物,不出十日便可痊愈。倒是少夫人,身子骨本就弱,这下可能要多养些日子。不过平常饮食注意点,按时服用老夫的汤药,也无甚大碍。好了,老夫告辞。”
阮太医告辞了,这边荷包却犯了愁,床只有一张,倘若两个伤员都躺一张床上,日后她或宣安各自替自己主子换药时,总会有所顾忌,夫人的身子可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再者以后换药,进出的人也多,始终对流苏养伤有影响。正想着,就听到宣墨吩咐宣安:“让人抬张软椅来,这边给少夫人养伤,我去雅轩。”
说着,便见几个小厮小心的扶了宣墨上软椅,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荷包回过头,对着昏睡的流苏喃喃道:“夫人,少爷这般待你,就别再防着他了吧……”
瑞康园里,抱琴替宣老夫人捶着背,劝道:“老祖宗,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老人家固执的摇了摇头,拄着拐杖,看向远方,道:“我等入画回来,再睡不迟。”
抱琴道:“入画去看少爷少夫人的伤势,少不得要留在那帮把手,怕是回来就晚了,不如明日再禀报吧。”
见老夫人置若罔闻的样子,无奈道:“老祖宗,这是何苦呢,倒要让您做这个黑脸。”
宣老夫人闻言,笑着摇摇头道:“这对冤家啊,非得要旁边的人推一把,不然依这两人的性子……”不再说下去,深深的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疲态尽显,尽是藏不住的深深的忧虑。
荷包伸手探了探流苏的额头,呼的松了口气,烧是退了,只是人还昏迷着。大大的打了个呵欠,准备起身喝口浓茶提神,那点着的蜡烛和油灯,在瞬间突然全灭了,荷包心一惊,正要出声喊人,颈后一凉,无声无息的倒下了。
那人从昏暗中缓缓走出,月色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如妖魅般魅惑众生,他随意的甩了甩宽大的袖袍,渐渐走近流苏,伸手揭开流苏身上覆着的一张薄被,那满是伤痕的背在月色下分外触目惊心,本来如凝脂般的雪背上,一道道深红的伤痕纵横交错,有的已肿起了几寸,伤口狰狞恐怖,苏柒然犹豫不决的伸出手,极小心的触了一下那伤口,立刻听到睡梦中的流苏痛苦的呻吟了声,紧紧皱起了眉。
苏柒然立刻缩回手,盯着流苏半晌,突然笑出了声,缓缓抚过流苏的眉眼,喃喃道:“当初早该杀了你的,既然没死,为何又……”那手一点点移到了流苏的颈上,五指渐渐的收拢,一动也不动的停了下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良久,那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转而探向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瓷小瓶,才拔开瓶塞,奇异的清香便蔓延了整个屋子,苏柒然轻柔的将那瓶里的药膏涂抹到流苏背上,流苏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火烧火燎的痛楚突然被一片清凉替代,蹙着的眉头松了开来,无意识的舒服的挪动了下身子。
苏柒然替流苏涂着药膏,头也不回的说道:“宣少爷还要看多久?莫不是自己夫人被人轻薄了却忍气吞声吧?”
门外宣墨的身影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却没有回答苏柒然的问题,只是淡淡道:“阁下手中的双生花,以月见草和灵芝为主料,灵猫香和獭肝为辅料,是治病疗伤千金难求的灵药。”
苏柒然轻轻笑了声,重新替流苏盖好被子,淡然地走过宣墨身边,却听宣墨又说道:“双生花,江湖组织染的独门奇药,只有染的头领才有配方。你说是么?”
苏柒然立住了脚,转过身,笑了出来:“不愧是大越朝第一首辅,这么快便暴露了啊……”
宣墨也淡淡的笑了:“那么苏头领,可有兴趣与我合作?”
苏柒然挑了挑眉,傲声道:“你有何资本?”
宣墨道:“与其与二皇子合作,不如与我合作的成功性更大,不是么?”
苏柒然懒懒道:“呵……我无所谓的,我对大越江山没有兴趣。”
宣墨也沉声道:“我知道,不过倘若我承诺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苏柒然的笑容渐渐淡去,冷冷问道:“你舍得吗?只怕你到时……不会放手。”
月光下两个绝世男子静静对峙着,一个玉树临风剑眉星目,一个眉目如画妖娆魅惑,暗潮汹涌流动,一瞬间日月星辰仿佛都黯淡的失却了所有颜色,天地间只余那两抹身影。
这一夜流苏睡得极不安稳,梦境的片断纷至沓来,一时间自己仿佛身处在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彼岸花中,彼岸花浓烈而辛辣的芳香扑鼻呛人,前方隐约那抹白色的身影熟悉无比,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苏柒然的面容……刚吓了一跳,自己却仿佛又跪在大厅受罚,宣墨以自己的躯体护着她,那熨帖而温暖的肌肤带来的热意,一直热到心里去,耳边听到他温柔的说:不要听,不要看,交给我就好……
匪夷所思的梦境让流苏烦躁不安的挪动着身子,不小心牵扯了背上的伤,一阵剧痛让她猛地从梦境中痛醒,入眼却见宣墨在床边坐着,怔怔的看着她,轻抚过她的脸颊,将她散落的发丝温柔的别到耳后,低声自语道:“流苏……”
拾柒
荷包这几日心情似是极好,哼着小调,托着一盘子才采下的各色折枝花朵,步履轻快,穿过水曲回廊,急匆匆地往晚蔷园走去。
迎面宣安捧着宣墨换下的衣服要交去丫鬟浣洗,顶头就瞧见荷包头上随着她的步伐轻快跳动的两个辫子,晃悠悠的一上一下。他瑟缩了一下,四处寻找看看是否有哪个犄角旮旯可以藏身进去,倒不是他心理阴暗,只是自从他几次帮宣墨撒谎说是上朝而其实宣墨是去缨络园后,他就被荷包彻底鄙视并唾弃了。
在荷包的认知里,主子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必定是下人教唆挑拨的,更别说这个下人还帮着隐瞒欺骗。因此每次见到他,便摆起一副比隔夜的馊饭菜还臭的脸色,以眼角余光,偶尔也是一个眼白表达她强烈的谴责和鄙视,宣安就在那样的眼光下羞愧的无以复加,莫名的产生了自己人格低下禽兽不如的心态,至于他夜半梦回时种种哀怨无奈委屈的强大怨念,被宣府上下默契的忽视了。
这边宣安正以猥琐的姿势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零,那边荷包蹦蹦跳跳的过来了,瞧见了姿势扭曲古怪的宣安,笑容满面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宣安震惊的维持原状,久久不能回神,天晓得,这是他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有幸见到荷包的正眼,而不是闪着幽幽寒光的斜睨或者是眼白,这丫头……变性了么……
荷包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晚蔷园内,流苏坐在梳妆台前,斜睇了春风满面的荷包一眼,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小丫头笑得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春意,兴奋地讲个不停:“夫人,你不知道,现在全府上下都在传着那晚少爷护住夫人时的情景啊,少爷真是太英勇了!这么粗的棍子啊,他愣是将夫人圈在怀里捱了那么多棍……”
流苏看了看荷包脸上春心荡漾的红潮,显然是陷入了某种疯狂的幻想中去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英勇?她怎么不说本夫人我之前也不吭声的捱了那么多棍?也不理她,自己对着镜子细细的描眉,将胭脂放在唇边抿了抿,又用凤仙花的汁液染红了指甲,荷包终于以一句“伟大的少爷”结束了此番演讲。
讲得口干舌燥,荷包自去灌下了一杯水,又接着讲道:“况且夫人,您昏迷的那几日,日日都是少爷在照顾您哪,少爷自己伤的也不轻,却坚持要亲自照料您,为了您的伤,将太医院最昂贵的药材都搬过来了,又因为天热,怕您出汗刺激伤口,特意从北蜀快马加鞭运来了几十块大冰,这路上光马就累死了十几匹……”
流苏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己像是祸国殃民的杨玉环,只不过人家运的是荔枝,她运的是冰块……不得不打断了荷包喋喋不休的唠叨,起身整理了衣裙,对荷包说道:“把夏欢颜叫过来,带着她一起出门。”荷包呆呆的“哦”了一声,出了门去唤夏欢颜。
流苏长长的松了口气,自那日挨了宣墨替她挨了家法以后,两人的感情可谓突飞猛进,宣墨派了宣府的暗人四处寻找宣砚,接着便变了性子似的,也不再提流苏私放宣砚出去这事,只是日日在晚蔷园内陪着流苏。园内的湖边树下处处都可见两人的身影,有时是兴致突至的对弈,有时是窗前两人一起临摹,有时是风雅的吟诗颂词。流苏的伤也好得特别的快,她以为是太医院那一大堆名贵药材的缘故,只有宣墨心知肚明,是因为那双生花的功效。
宣墨的伤已经恢复了九成,今日终于上朝去了。流苏这才有时间带着荷包和夏欢颜出去选胭脂铺的铺址,夏欢颜的身世经宣墨仔细查明,确实如她所说并无欺瞒,流苏这才放心把店铺交给她管理。这时荷包带着夏欢颜进了屋,夏欢颜乖巧的对流苏行了礼,流苏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自出了楚王府,在宣府呆了这么多日子,脸色好了很多。大概又因为与荷包一起久了,性子也开朗了许多,神色中也不再有忧戚,自然也放心了许多。
一行人坐了马车出了宣府,直奔最热闹的朱雀街而去,很快便看中了一处铺址,坐落在繁华地段,是个二层楼阁,一楼二楼铺面均十分宽敞,流苏细细看了,斟酌了一番,便让荷包去请主人家谈价格,很快便谈妥,于是就定了下来。
回了宣府,流苏单独留了夏欢颜,隐晦的说明了开胭脂铺的用意,夏欢颜本读过书,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听流苏如此说,倏地在流苏跟前跪下,举着手发誓道:“欢颜的命是夫人给的,定当追随夫人,为夫人效力。若背叛夫人,定叫奴婢世世为娼!”流苏听夏欢颜发了如此重的誓,连忙扶了她起来,好言安慰了几句,又交待了一堆开店的事宜,说道:“这胭脂铺明里的主人是你,我是不会露面的。等开了店,我会在府外替你寻一处住房,日后自有暗人联络消息,你事事小心谨慎,万不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夏欢颜答应着下去了,流苏掳了掳袖子,打算筹划一下开店的事宜,突然见到荷包气冲冲的进来了,那脸色难看得像是……流苏在脑中寻找适合的形容词,像是……便秘了许多天的痛苦,一想到这个比喻,不禁自己笑了出来。荷包哀怨的瞥过来,意思是你还有心情笑,又瞥了瞥外头,流苏这才换上严肃的表情,走出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