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子。”今朝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润的眸子,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那绯红直蔓延到了胸前,说不出的惹人遐思。
“今朝!”是听闻今朝房内打斗动静的迟桑和白泽,虽是慢了泊玉一步,不过终究是赶到了。
这一声惊醒了犹未回过神的泊玉,他动作极快,脚尖勾起倒地的屏风,刹那间阻隔了来人的视线,一手扯过衣衫罩在今朝身上,一手夹住了琅琊刺过来的匕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一片明晃晃的雪亮刀刃。
“格老子的,今朝,你没受伤吧?”刚做完这一切,咋咋呼呼的迟桑便掠了进来,看见今朝衣衫不整的样子,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又退了回去,撞到了刚欲进来的白泽,跌作一团。
“怎么了?闹哄哄的一片。”是狼王长仪,皱着眉负手想走进来。
“出去。男子都出去。”喧闹中极冷极淡的一声,是泊玉动了气。
与长仪一同赶过来的婆娑眼珠一转,掩了嘴笑:“泊玉,那我可进去了。”
入目是一片狼藉,水漫了一地,泊玉挺身挡在今朝前,面前是双眼无神的琅琊。情形十分诡异。
泊玉眼见婆娑来了,将身后的今朝向她一推,擒了琅琊兀自走了出去,身姿是潇洒的,紧紧蜷起的十根白玉一般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
“格老子的,究竟怎么回事?”
“琅琊?你怎么到我们狼族的地盘了?”
纷纷私语中,凉薄淡然的泊玉公子垂了首,瞪着一双抚过今朝的手,那湿漉漉的刚沐浴完的肌肤,滑腻温和如同一块暖玉,热度传递到手上,一路灼烧至心脏,一霎那间,心神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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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琅琊的审问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不谙世事单纯的狐族少女早哭得泪水涟涟,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是肿得几乎看不见,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出了原委。
狐族长老死了,死在自己书房内,死状安详,只眉间一点赤红,是极美的杀人手法。
“一定是你杀了我爹!这样的杀人手法,除了你泊玉还有谁会!在妖王出世这件事上,我爹素来顽固,你见说服不了他,就起了杀心!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睚眦尽裂,疯狂地扑将过去,立刻被狼族的小厮拖住了身体。
泊玉面容沉静,淡淡的说:“不是我。”三个字,就再也不肯多说什么,却足够叫琅琊颓然地跌倒在地,失声痛哭。
长仪只觉得头大如斗,支了额头挥手:“琅琊,这件事,只凭你一家之言,是断然下不了定论的,查,是一定要查,手上沾血的人,一个都逃不了。”意味深长地朝泊玉看上一眼,便挥了挥手,“把琅琊带下去,好生照看着。”
“你怎么看?”目送着琅琊远去的背影,长仪肃然看向泊玉。
“如果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就是他了。”
“谁?”迟桑傻乎乎地问。
“内奸。”今朝轻声解释,“上一次妖界轻易知道紫灵珠的下落,便是因为天界出了内奸。”
“是。泊玉公子在妖界的这几天,也渐渐说动了那些坚持妖王出世的长老,他想必是害怕妖界就此罢手,想将狐族长老的死栽赃在泊玉公子身上,好引起妖界与仙界争端。”白泽解释。
今朝看了白泽一眼,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狐族长老的死惹得妖界一片动荡,几个长老连夜秉烛开了会,像是在商讨攻打天庭的事情,平白添了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来,连带着茶花精的茶铺的生意也清减了不少。
满城风雨中,泊玉自负手走得潇洒,星垂平野一般坦荡。
狐族长老死了没几日,下起了连绵的梅子雨,絮絮的一川烟草,恰似离愁。今朝盘算着琅琊现下住的厢房偏北,难免有些阴冷潮湿,就带了被褥去探她,想一想,又去了趟厨房。狼族喜食肉,炸鸡腿、肉饼子样样都有,就挑了一些放入了竹篮子。
天光尚未霁明,微光透过窗棂,映在琅琊的身上,浅浅的灰白色,隔成了一条又一条。
“琅琊。”今朝轻声叫她,“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拿出了一叠炸鸡腿,香气四溢,昔日丰满的琅琊如今瘦了一圈,露出尖尖的下巴轮廓,怏怏地睁开眼,瞥了一眼鸡腿,复又闭上了眼。
“琅琊,你爹不是泊玉杀的。”
“我知道。这种小伎俩,泊玉还是不屑的。”琅琊仍是闭着眼。
口拙的今朝本就不擅宽慰,只能陪着她一起沉默。
“今朝,如果我爹是他杀的呢?”琅琊忽然睁眼,唇边一抹恶意的笑,“如果他就是做大事的人,为了天界为了大义,可以抹杀一切,包括你,你怎么办呢?”
目光灼灼,带着恶意和嘲讽逼仄过来:“如果他是没心的人,你怎么办呢?”
“他不管怎么样,都是泊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今朝说得坚定。
琅琊仿佛顿觉无趣,嗤笑一声,复又躺了回去闭眼养神。
今朝默默地放下了东西,退了出去。
今朝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探琅琊了。一身白衫,绝世的风骨,活脱脱的一片光风霁月。
琅琊睁开了眼:“泊玉公子。”
“琅琊,你爹生前曾与我说起你,说你胸无大志懒散贪吃,怕是嫁不出去了。你若嫁不出去,他横竖都会养着你,可终究养不了你一辈子,狐族的妖,个个貌美妖娆又有心计,他若死了,你这样的性子,受欺负是一定的。所以他嘱托我照拂你,对你没有情意也没关系,哪怕是把你当一个妹子也好。我便应了,琅琊——”
“他这个人啊,总是这个样子,一副顽固不化的老古板的样子,不准我吃肉,不准我溜出去玩,但凡被他逮着一次,免不了就是劈头盖脑一顿大骂。我以前对这个爹,厌烦得很,巴不得离着他远远的,有那么几次,他在深夜等我归来,可我一瞧见他,便立刻逃回自己屋子了。现在想来,他是想和我说说话吧。可如今呢,如今是懂得珍惜了,却再没有人呵斥我,再没有人深夜提着风灯等我回家了……”唇边是笑着的,眼里却蓄了泪。
“呵,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这个没心没肝、没情没欲的人,你懂什么呢。泊玉,你便带着你这张永远凉薄的脸、带着你这颗石头做的心,一个人活下去吧,至死都不会明白七情六欲,至死都是重重叠叠的万个无趣的年头。”
泊玉始终沉静,看着琅琊赌咒至睡去方离开。外面不知何时停了雨入了夜,天边一轮稀薄的弯月泻下了晦暗月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琅琊那番话,原来以为琅琊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儿,可这样的小女娃儿,却也终是成熟到知道珍惜了,可他呢?泊玉垂下头,困惑地盯着自己双手,手掌空空,即使握起来,也不过掬了一捧月光。
又过了几日,茶余饭后谈起的狐族长老的死,就渐渐地被淡忘了。茶花精偶尔谈起狐族长老,叹一句:“他啊,是个好人,一生为妖界着想,可咱们妖界的妖啊,泰半都没什么志气,什么妖王啊,天界啊,离我们也遥远,像我,只要平日里守着自己的茶铺,人间赶集的时候去凑凑热闹,日子也过得挺舒坦。做什么要踏平仙界呢,这样平平淡淡的不也挺好?是吧公子?”媚眼一斜,如同一湾碧水,明晃晃地直看着泊玉。
“是啊,平平淡淡的,也很好。”低头喝茶的泊玉勾起了嘴角,那笑意却漫不上眉睫。
十七
狐族长老的死仿佛被嚼干了汁水的甘蔗,嚼完的渣子往地上一吐,蒙上了尘,就再没人去注意了。人们很快就有了新鲜事供茶余饭后磕牙,譬如变了一个样子的三郎,譬如消瘦了的琅琊,譬如人间的帝都新开的一家小倌馆。
素来奔放的蛇族和狐族中,有人化作了人身去那小倌馆逛了一圈,回来后犹晃着脑袋砸吧着嘴回味:“那些个小倌啊,个个都清秀的跟姑娘似的。入了房,点起红蜡来,香软的絮叨时刻贴心地敷着,扑将过去,满满一怀的温香软玉,那欢娱风月的滋味呦……”说到这里,睨了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一眼,狡诈地笑:“那滋味,也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
迟桑听得一愣一愣,瞪大了双眸,扯着白泽的衣袖:“白泽,白泽,我们也去见见世面,好不好?”
大呼小叫,直惹得温吞的神兽红了脸,扯回自己衣袖,讷讷抗议:“迟桑,这样不好吧……”
胆怯的声音风一吹就散了,哪里能拉得回迟桑的心,早被迟桑拖着往前走了。向前跨了两步,迟桑却忽然停住了脚:“嘿,忘了一个人了,白泽,你在这等老子,老子去去就回!”声音犹在耳旁,人影早已窜到了十丈外。
这一窜窜到了正在与婆娑闲话家常的今朝面前,脚不沾地,如同一阵疾风,卷了今朝就走,留了在原地品茶的婆娑,眼珠一转,仿佛明白他们要去哪里一般,摇着扇子笑得欢畅。
说是小倌馆,门面却颇为高雅清幽,矮墙里几丛修竹,又斜斜探出几枝含苞待放的蔷薇,挤挤挨挨地热闹在一起,簇簇都是春光。
今朝赞叹几声:“迟桑,是带我去品茶吗。”
心虚的某人含糊地敷衍过去,倒是一旁的白泽面色悲壮得黑了,几经沉默,想要说出口,立刻被迟桑捂住了口鼻。
今朝古怪地看他们一眼,眼见着迟桑和白泽立刻堆起笑脸来,只是那笑容却仿佛抹在墙上的僵硬白泥,在她注视的目光下风干,扑簌簌地往下落。
“迟桑……”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蹙起了眉。
“格老子的,实话和你说了吧,今朝,老子带你来的不是茶馆,是小倌馆——打住,你先别说话,听老子说完。老子可是有打算的,这第一嘛,你喜欢泊玉也够久了,这几千年下来却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傻?你怎么就不学一学狐族的媚、蛇族的妖?所以老子带你来这小倌馆见见世面,瞧瞧人家是怎么勾引男人的!”天生不擅掩饰的迟桑索性说了个明白,得意洋洋地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第二嘛,这戏文里都说相思苦,那你大约也是十分苦的罢。老子打听过了,这里面的小倌可是风情万种,什么样儿的没有,像极泊玉那一类的也有,我连名字都替你打听了,叫……”叫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了,因为面前姑娘的脸色已沉得如万年玄冰了,闷声不响地转身就走。
“哎,今朝——”三两步就扯住了今朝的衣袍,拖着不让她走。
拉扯间的动静引起了馆里人的注意,有人一袭青衫悠悠地踱到三人面前,掸掸衣角做了个揖:“在下是此馆主人,还请三位客人里面说话。”
今朝呆了呆,发愣的瞬息间被迟桑捉住了机会,一把就被踉跄着推进了馆里,还未来得及抬头看一看,手臂就被人轻轻扶住了,待她站稳了以后才收了回去,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今朝有些恼意,因为迟桑的胡闹,也因着这陌生人随意的碰触,正要抬眼瞪去,目光触及那人的眉眼,立刻便失了声哑了言,刹那间神魂颠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身后跟着进来的迟桑也呆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诅咒:“格老子的,白泽,他太像泊玉了。”
一样俊秀的眉眼,一样寡淡的表情,一样凉薄的声音,无一不是与泊玉相似的,便是那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也像了个十成十。
那人见今朝呆立着不作任何反应,微微皱了眉,再做了一个揖:“方才若有冲撞姑娘之处,还望姑娘原谅则个,在下——”
“苏复玉,小倌馆的红牌。”缓缓踱进来的青衫馆主笑着接过话,又转向今朝,“姑娘,可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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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玉近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因着一路走过的地方,总有丫鬟们躲了起来,偷偷地看着他,羞红了粉面,窃窃私语着。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只是那看着他的眼神却未免太过怪异。
“姐姐姐姐,快看,正主儿来了。我就说嘛,那一位长得和他再像,可公子的风韵却是怎么也模仿不来的。”
“要我说,我倒觉得那一位要更好一些,起码是出了钱就看得到摸得到,不像泊玉公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哪……”
絮絮的私语随着南风送入耳中,泊玉停住了脚步,扬起笑脸来,正要问些什么,丫鬟们早娇羞着跑了开去。
“呵,泊玉,你也有吃不开的时候。”是婆娑挺着大肚子,娇笑着揶揄他。
泊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
“丫鬟们说的那个他呀,是人间新开的小倌馆里的一个清倌儿,长得和你十成十地像,名儿叫苏复玉,复玉复玉,你看,连名字都和你相似。”
“嗯。”不置可否,无关的人事一概入不了泊玉公子的耳。
婆娑也不着急,不温不火地又添了一把柴:“听说那些平日里爱慕你又近不了你的身的丫鬟们,个个都拿了私房钱去那小倌馆找复玉去了,也算是能一解相思苦了,是不?这么说起来,今朝也不见了呢,我还等着她一起去喝茶呢,泊玉,你见过她没?”
前方要走的背影果然僵硬起来,“不知道。”从牙缝里吐出的三个字,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哦。”看到泊玉转了个方向,婆娑又补充了一句,“泊玉,你这是去哪啊?长仪还等着你下棋呢。”
“我去蛇族,蛇王近来有些小动作。”泊玉转过身来,笑容险些挂不住。
婆娑点头:“那你去吧。”笑得越发畅快,叫你别扭!那哪里是蛇族的方向,分明是人间的方向。
出了妖界,直奔人间。泊玉一路上心急如焚,淡然早被怒意冲得烟消云散,山间的露水潮气沾得满身冰凉,从肌肤沁进去,直浸得整颗心仿佛也浸了水,沉甸甸地肿胀起来。呵,又是泊玉,哪怕是一个长得像他的陌生人!那丫头满心满眼里就只有他吗,冷言冷语对着她,淡漠疏离隔着她,怎么就不能把自己从她心里赶出去一寸?傻子,傻子,傻子!咬紧了牙,脚下的速度更是出奇地快。
纵是日行千里,从妖界到人间时,夜色也已是迫近了。
小倌馆门口点起了朱红的茜纱宫灯,在夜风里晃着,染出一道道红痕,似猫爪似的挠着过路人的心。泊玉一撩衣袍,堪堪踏进门去,青衫的馆主就迎了出来,掸掸衣角,优雅地作了一个揖:“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泊玉充耳不闻,亦不想去看眼前是何人,一双眼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逡巡着,今朝、今朝,她平凡的眉眼,她侧过脸去安静的姿态,她笑起来时露出的一对小虎牙,怎么就找不到!
倒是有人先发现了他,惊恐之下碰落了青玉杯,清脆的碎裂声引得他注目。
“泊、泊玉!”是大骇的迟桑,结结巴巴地看着他。
“迟桑,今朝在哪里?”下一秒,泊玉已飞身掠了过来。
白泽欲言又止,被迟桑一瞪眼,乖乖地闭上了嘴。单纯的迟桑连谎也不会扯,支支吾吾地含糊:“什么今朝?没有今朝,我们没有带她来……”一边试图堆出最诚恳的笑容。
泊玉冷笑,撒谎!亦不再问迟桑,转而揪住青衫的馆主厉声喝问:“苏复玉的房间在哪?”
馆主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半分惊恐的样子,手往楼上一指:“走廊尽头左边那一间。”话音刚落,自己就落了地,那揪住他的男人身形如行云流水,早消失了在楼上。
面前就是朱红的雕花门扉,伸出去的手却抖得厉害,怕?他在怕什么?怕一推开门,眼前便是凌乱的被褥,交缠的发丝,活脱脱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再也不敢想下去,泊玉使力,那扇根本便没关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敞开了。
目光先扫过床榻,整整齐齐的被褥,悬着的心便遽然落了地,砸了个生疼。再扫过窗台,却是愣了,那与自己十分相像的苏复玉正捧起了今朝一缕乌发,在指间缠缠绕绕。
“今朝。”泊玉出声唤她,声线颤抖。
“公子?”正试图从苏复玉手里抢过头发的今朝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
握紧了拳,泊玉微笑,很好,她衣衫还是整齐的,心里却仍是又惊又痛,冲口而出:“今朝,很好,你越发长进了!”
楼上静悄悄的,没有意料中的打斗声出现,迟桑傻了眼:“咦,泊玉难道不吃醋,不担心吗?”
白泽低了头:“迟桑,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火爆的迟桑哪里容得下别人的质疑,瞪圆了一双银眸:“当然!今朝喜欢泊玉这么久了,你难道不希望她能修得正果?”
“不希望。”低低的三个字,早湮没在了席间的喧哗声中。
十八
罗幔重重,他牵了她的手于锦衣奢华中行来,今朝有些愕然,低头看了看十指交缠相叠的手掌,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些微汗湿。
有醉酒的客人不知死活地过来拉泊玉,满嘴喷酒气:“苏复玉!你要去哪?陪大爷我喝酒!”
泊玉眼神遽冷,轻拂衣袖,那肥壮的客人轻飘飘地就摔了出去,狠狠撞倒在地,酒顿时醒了大半,“你!”恼羞成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待冲过去,眼角瞥到随后缓缓踱来的另一个男人,顿时大了舌头:“咦咦,你是谁,怎么有两个苏复玉?”
迟桑眼见着泊玉拉着今朝飘然远去,得意洋洋地拿筷子敲着碗,叮的一声,唱将起来:“三月三,豆蔻花儿开,小情郎啊小情郎,念着你的心,念着你的脸,瞧你板着个脸闷着个头,好生一副呆头鹅……”荒腔走板,不成个调,唱得一旁的白泽眼里俱是痛楚。
夜里风凉,出了那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泊玉就放开了今朝的手,可是那一点微湿的热度,却停驻在了手心,恰像是千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女娃儿的时候,于冰凉的白玉阶前跪着,膝盖窜起的一点凉意,也是被他带着暖意的手驱散。
“今朝。”他背对着她,“我若来迟了,你是不是就真打算与那人云雨了?你太荒唐!你是仙,若沾了人气,动了仙根,堕入红尘,到时看天帝容不容得了你!我教了你三千年,原来就教出了这样的性子!今朝,若我早知我养了三千年的孩子长大后这么不长进,当初的我,是断然不会看你一眼的!”心口说不出什么感觉,恼怒、失望、痛苦,排山倒海而来。
背后许久无声,他忍不住转过头,看到今朝正仰面看着他,彼时有一弯缺月如钩,也有漫天星光,那一瞬间,他不觉间就衍伸出了错觉,仿佛星光全都盛在了她那双并不出彩的眼睛里,璀璨得惊人。
“泊玉。”她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他心里一惊,她这次没有叫他公子,他仔细看去,有盈盈月光落在她眼里,却没有落下腮。
“那一年你回蓬莱岛的时候,我就站在天奴姐姐们后面看着你。看着你被花团锦簇,看着师傅慈爱地拍你肩膀,说一声‘回来了’,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父君青华大帝没有战死,是不是我就会和你一样,一样拥有这般锦绣堆成的人生?”
泊玉后退一步,面前的今朝一如往日的今朝,平凡、沉默,却又不像是平日里的今朝。
“我本来想,我这一生,大约就是这样过了。普普通通地长大,由崇恩圣帝指一个人家,也许也是极平凡的人家,然后便这么万年无悲无喜地过下去,再没人会记得战功赫赫的青华大帝,再没人会记得东方东极还有一支后裔,再没人记得我是青帝的女儿。”她絮絮说着,泊玉恍惚间只觉得他又回到了她的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那样安静懦弱固执的姿态,鬼使神差地跨出了那一步,从此以后,满盘皆乱。
“可是你向我伸出了手。泊玉,你把你最美好的东西都教给了我,我小时仰慕你,崇拜你,看你高高在上,而今等我长大,我方知,我喜欢你。”
她死死盯着她:“泊玉,你呢?你如今是以一个怎么样的身份来对我的荒唐痛心疾首?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师父,还是一个男人?”
泊玉几乎狼狈地躲过她的眼神,不敢再看,亦不愿去看,他听到自己说:“我……”声音短促,喑哑地不像自己。至今未逢过敌手的泊玉公子,头一次如同溃败的残兵,几欲落荒而逃。
今朝沉寂下来,长袖掩了唇,低低的一声:“泊玉公子,告辞。”
夜风依然凉,孑然独立的泊玉公子此时才垂了眼低喃:“我也喜欢你……”低微的声音破碎四散在风中,词不成词,阕不成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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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破天荒地多话了起来,谈起三郎和茶花,谈起天庭众仙:司命星君一手的好文采,月老身旁调皮的两个金童玉女,天帝悬圃里的奇珍怪兽……四海八荒地扯了一圈,独独不谈起泊玉。
婆娑似笑非笑地摇着团扇:“今朝,我倒从不知道你原来也这么聒噪。这是想瞒什么呢?”
今朝红了一张脸,再也坐不住,借口说去看白泽和迟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长仪从暗处走出,皱着眉,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怎么,这俩人还没和好呢?”
婆娑笑弯了眉眼:“我早看那个冷冰冰的泊玉不顺眼了!天天追在泊玉身后跑,末了还讨不到一声好,便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也难怪今朝使性儿了。泊玉这人啊,纵是惊才绝艳,在情爱里却是又笨又傲,不激他一激,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媚眼一斜,忽又闹起了小性儿,“都是你们这些男人的错!长仪,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孩儿真的做了妖王出世的肉体,我跟你没完!”
娇嗔声中,今朝早跑出了很远,暗暗地替长仪叹一声气,便去房间里探白泽和迟桑这两个难兄难弟。
自小倌馆回来后,泊玉发了恼,责怪迟桑和白泽将今朝带去那种地方,便设了禁制结界,将两人关在了屋里,说是让他们闭门思过。今朝去的时候,透过结界,便瞧见白泽手执书卷,于窗户边静静地坐着,神态安详;而迟桑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翘起二郎腿,一副纨绔的风流意态。
两人同时发现了今朝的到来。迟桑一咕噜翻起身,提脚就冲过来,却忘了收势,一头撞在透明的结界上,龇牙咧嘴地做鬼脸。白泽放下书卷,施施然走过迟桑身旁,问:“今朝,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白泽,这是带给你的书,人间书肆里新出的戏本子。迟桑,这是给你的,集市上买的九连环,这段时间再忍一忍,他……他想必很快会放你们出来的。”
迟桑捂着额头过来抱怨:“今朝啊,你要和泊玉使小性儿到什么时候啊?你是好了,见着泊玉就躲。遭殃的可是我们哪,日日对着泊玉那张棺材脸,依我看,你一日不和泊玉和好,他一日就不会放了我们。”
天性好动的神兽捱不住静,摇头晃脑地哀求,左耳一串金铃清脆:“今朝,今朝,看在我帮你想法子,替你激出泊玉的真心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去见一面泊玉,替我们求求情吧。格老子的,你是不知道啊,老子都快被憋出伤来了!”
今朝沉默了,透过檐下的濛濛细雨望着远方楼阁重重,仿佛层层叠叠的都是心事。不是不愿见他,却是不敢见他,她的心思,本就属于潮湿阴暗的一丛青苔,是隐晦,是禁忌,不能暴露在灼烈日光下。
白泽温声道:“迟桑,不要逼今朝了。如果你觉得闷,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
迟桑打了一个哆嗦,一脸嫌弃:“白泽,你把老子当什么了?”又叹了一声,“得了,今朝,老子知道你脸皮薄,抹不开面子,再者说了,这种事儿,合该是老爷们主动的,这样想来,你躲他倒是对的。”忽然耸了耸鼻子,“咦,他来了,今朝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