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不由得笑起来:“父君给你收拾了另一间屋子,就在我隔壁。”

迟桑得意地扬眉:“这还差不多。”走到了门外,忽又探头进来,笑嘻嘻的样子,“今朝,如果晚上冷,就叫一声,老子立刻过来让你抱。”

今朝不搭理他,翻一个身面向墙壁睡了,碰了一鼻子灰的迟桑挠挠头:“真闷啊。”

几日前迟桑曾抓着头发抱怨:“这罗华宫真冷清。”,几日后罗华宫便来了两个稀客,一路寻到迟桑住处,在门边倚了嘲笑:“呦,这不是貔貅嘛,想不到化了人身,还得了个名字,废柴也终于出息了啊。”

“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么,一个被雕在钟上,一个被塑成泥胎蹲在人间的屋脊上,乍一下脱了泥胎化作真身,你们那把老骨头怕也是散了吧?”迟桑不甘示弱。

三人互相瞪了许久,哈哈大笑起来:“兄弟,好久不见。”

迟桑问:“你们究竟是怎么脱了泥胎的?”

“蓬莱岛的泊玉公子,游历人间时给了我们仙丹,说是许我们七日的假,七日后就得回去泥胎了。”蒲牢一身斑斓的彩衣,一头乌发,连发尾处也点点泛出七彩色。

“你呢?化作了人身,打算怎样?”螭吻问。

“……不怎样。”迟桑踯躅半晌,闷闷说出一句,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很快转开话题,“那位泊玉公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泊玉公子?呦,看不出迟桑你倒有这种癖好。”蒲牢不客气地嘲讽他,脸上就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格老子的!老子可不是帮自己问,还不是那……那……”说了一半,支支吾吾地再说不下去。

“是帮今朝仙子问,可是?”蒲牢接口。

“咦,你们知道了?”迟桑张大了嘴巴。

“来的时候路过空桑峰,看到她在那练术法了。”又讥讽一笑,“如果真是代你那位今朝仙子问,我劝你还是别问了。这么平凡的一张脸,听说性子也不讨喜,拿什么和泊玉公子相配?”

话音未落,迟桑就捋着袖子跳将起来:“格老子的!今朝哪里不好了?蒲牢,就算你是老子的兄弟,再说这种话,老子照样让你吃拳头!”平日也经常嫌弃她一无是处,一点也不出彩,可真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却又是满心的不舒服,仿佛她的坏话,只能由他来说。

螭吻冷哼几声:“老四说得不错,我们俩和泊玉公子随行那几天,听他说起天庭众仙,连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都说到了,可就没听到今朝俩字,怕是老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在这边替你的今朝仙子打听,真是作孽呦。”

迟桑的拳头就紧握了起来,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老子看你们不顺眼!”说罢,长啸一声,立刻化作了原形,威风凛凛的神兽抖了抖身子,怒吼一声,地动山摇。

“哼,我们可不怕你!”龙四子和龙九子天生的傲气,哪里经得起如此挑衅,拍案而起,也化作了原形,龇牙咧嘴地与貔貅周旋。

咆哮怒吼震得罗华宫落了一地的桃花瓣,扬起烟尘滚滚。

躲在树后偷偷仰慕迟桑绝色容颜的天奴们就慌了神,鸡飞狗跳地乱作一团:“快,快去请帝君来!”

“姐姐,帝君昨日闭关了呀!”

“呀,这可如何是好!”跺脚急得团团转,“快去空桑峰,请今朝仙子回来!”

急冲冲赶来的天奴比划着,连话也说不清楚,拉了她就走,今朝一头雾水,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三只上古神兽纠缠在一起,毛发皆竖,怒目赤红,她抱了三千年的貔貅正被蒲牢咬住了胸腹,灰白色的毛被染得通红,螭吻在一旁环伺着虎视眈眈,自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吼叫声,忽然一跃而起,穷凶极恶地朝貔貅扑将过去。

六(已修)

万年前讨伐修罗道时,螭吻曾是天界一员大将,化出原形来,利爪撕裂过多少鲜血淋漓的胸膛,剖出过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心,而今这双利爪,便直直地朝迟桑柔软的肚腹闪电般抓过去。

利爪带过一道疾风,忽然这生猛的气势生生地被掐断,定睛一看,是那平平无奇的今朝仙子,一手掐住蒲牢的脖颈,一手擒住他一只爪子,向来安静的眉目染上了些许怒意,喝道:“放肆!”此时方有了传言中盛宠无双的仙子的架势。

战至正浓,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半分,螭吻扬起另一只爪子,迅雷疾风般朝今朝挥过去,挨上这一爪,不死也要毁去半生修行,她一手捉着蒲牢,一手擒着自己的爪子,若要躲开,就要松了手,一旦松了手,便是她身后被蒲牢咬住的迟桑要捱上这一下,电光石火间,螭吻瞧见这面目平淡的无趣仙子不躲不闪,咬牙生生捱下了他一爪,闷哼一声,趁着他发愣间隙,抬腿朝他肚腹踢去。

一声巨响,螭吻应声倒地,这片刻里今朝手里结印,祭出了法器,瞬时虚南灯的光芒大炽,灼灼直冲云霄,光华灿灿映亮了半边天,她口中默念咒语,灯花煌煌,光芒映在螭吻身上,腾出了朵朵幽蓝火焰,如同烈焰舐身,竟慢慢地自皮肤上蔓出烈纹,灼了起来。

蒲牢见状,咆哮声震地整个殿宇皆微微颤动,螭吻却已被收入灯内,虚南灯似是感应到血肉气味,躁动起来,光芒幻化成骇人赤红,一如嗜血凶器。

“今朝。”喧嚣间淡淡的一声唤,是闭关的崇恩圣帝被神兽的嘶吼声扰了清修,不得已出了关来收拾这烂摊子,冷眸微闪,手掌微动,打斗间的神兽和人就被定住了身形,皆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崇恩手掌结印,缓缓自虚南灯内放出螭吻,方一落地,便化作了伤痕累累的人形,蒲牢与迟桑也化作了人身,躺在地上喘气。

早有别的神仙听闻了罗华宫中的动静,赶来看热闹,这时似真似假地说一句:“仙子且慢,手下留情!”这一场闹剧就算落了幕。

一身清逸孤高的崇恩圣帝解了定身术,淡漠地立在一旁,瞥过血流如注的今朝,波澜不惊地说:“受了伤就去上药,别给人看见了,丢了罗华宫的脸面。”一转身,便腾了云离去。

太平了许久的天庭又多了一件谈资,众仙闲来无事时闲磕牙,说起昨日蒲牢、螭吻、迟桑和今朝的那场大战,唏嘘不已。

“听说除了蒲牢,其余三个都受了不小的伤,今朝仙子捱了螭吻一爪子,怕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可不是,听说老龙王为了那两个不肖子,在罗华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又托了天帝去向崇恩圣帝求情,这才得以保全蒲牢与螭吻的仙根,只是罚去闭门思过。”

“这今朝仙子算是扬眉吐气了。昔日只看她被人欺负,没料到人家已长大了,今朝就是今朝,终究是天帝盛宠的。”

话说得没错,这一战,仿佛是告诉了天庭,今朝不是以前那个今朝了。消息一传开,病床前来探望的人就络绎不绝,小时嘲笑、讥讽、欺负过她的师兄师姐们提了礼盒,讪讪地摸一摸鼻子,说:“今朝,小时候是小孩子心性,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今朝也不趾高气昂,依旧是安安静静地点一点头:“嗯。”就足够让师兄师姐们面带喜色地离去了。

到了夜里,周围没了喧哗人声,一片寂寥,此刻疼痛就显得愈发张狂,伤口上包扎的白布浸红了一条又一条,痛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放轻放慢。

腰上缠着布条的迟桑才休息了一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一跳跳到今朝床前,瞪了一双冒火的银眸,破口大骂:“格老子的!你脑袋他奶奶的被门夹了?螭吻那一爪,怎么不知道避开?你当老子躲不过去?”

骂骂咧咧地拆了今朝的绷带,看见狰狞爪痕时又开骂:“螭吻那小子,真想把我往死里打?”

骂归骂,手下的动作却放轻到了极限,笨拙中带着一点颤抖。

今朝腼腆而安静地笑,她没有天资,她愚蠢傻笨,想不到保全两个人的周全法子,她有的不过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如果失去一只手臂,还有一条命,泊玉送她的东西,她都要好好保护着,所想所做的,不过都是因为泊玉。

痛得冷汗涔涔,实在挨不住时,今朝央着迟桑拿出那面镜子来。

迟桑先瞪圆了眼睛朝镜子里看,“咦”了一声,撇嘴道:“无趣。”顺手把镜子扔给今朝,镜子里的泊玉正伏案疾书,举手投足间皆是动人姿容,镜子里的人维持着一个姿势笔走游龙,镜外的人就也维持着一个姿势痴痴地看。

“喂,今朝,今天要不要抱着老子睡?”迟桑又凑过来,笑嘻嘻地扬起嘴角,“老子化作原形让你抱哦。”语带诱惑,还抛了一个媚眼过来。

“好。”今朝点头。

“哎?”这下换做迟桑不知所措了,呆了片刻,茫然地化作了原形,摇头摆尾地往床上一摊,朝天露出一个肚皮,一副无限委屈的样子。

今朝笨手笨脚地翻过神兽的身子,受伤的手臂搭在迟桑柔软的毛发上,另一只手持着镜子盯着泊玉看,终究是捱不了困,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镜子自放松的手里掉下来,刚掉到迟桑眼前,迟桑一双溜圆的眼瞪着镜子里风姿无双的泊玉看了许久,渐渐地果然觉得他的一颦一笑仿佛染了毒,引得人情不自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迟桑也恋上泊玉了。想到这里,瑞兽心里一阵恶寒,恶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喷走镜子,动静引得熟睡的女娃儿咕哝了一声,动了一动,又沉沉睡去。

伤好没多久,迟桑就大摇大摆地去看那两个闭门思过的兄弟,路上顺道去酒仙处抢了新酿的一壶酒,有天奴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听说他就是迟桑啊,那个傻乎乎的今朝仙子力敌蒲牢和螭吻救下的迟桑……”

脚下一顿,耳尖又脾气火爆的神兽凶巴巴地揪出树后躲藏着的人影,揪起两道眉:“格老子的!你说谁傻乎乎?你说今朝仙子傻乎乎?”

瑟瑟发抖的天奴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全。

迟桑这才满意地松开天奴的领子,扬长而去。人未至声先到,趾高气昂地嘲笑:“哈哈哈,你们也有今日!喂,螭吻,你那一爪还真想杀了老子不成?”

缠满绷带的螭吻苦笑:“那不是一时兴起,忘了收敛嘛。而且我也受了教训。”

蒲牢拿过迟桑带来的酒,在两盅小小的夜光杯里倒了,向螭吻一举:“你有伤在身,就别眼馋了。”

酒入肠,话也多了起来,蒲牢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笑道:“迟桑,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为了她和我们打了,你那今朝仙子,虽然平凡,倒的确有可取之处。”

“是吧?”迟桑就得意地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惜人家心心念念的是那位泊玉公子。”螭吻凉凉地加上一句。

迟桑的脑袋从左边偏到右边:“咦,这有什么可惜的?”

蒲牢与螭吻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今朝这一身伤,说轻不轻,五重天的九太岁青耕派了天奴送来昆仑山顶千年雪莲熬成的灵药,是给奄奄一息的人用来吊那最后一口气的,用在今朝身上,再重的伤也就在易逝流光中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再过了几日,蒲牢和螭吻伤愈了,重又返人间,回到泥胎里,或坐或卧,一个姿势静默万年;迟桑依旧在天庭招摇,今日捞了天帝悬圃里的那条锦鲤烤了吃,明日摘了西王母最爱的菡萏叶,气得万年波澜不惊的崇恩圣帝都皱了眉,恼怒地圈个结界把迟桑关在里面,今朝去看他时,他就委屈地在里头唤一声:“今朝啊。”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如疾风一般掠到今朝身边,深情款款地说:“今朝,我喜欢你。”

今朝也笑一笑:“我也喜欢你。”转个头,又去做自己的事。

迟桑就垮下脸来:“今朝,你一点也不可爱。”

天庭的日子其实很清闲,今朝忙时练术法,闲下来就抚着镜背缠枝莲花的古朴花纹,却始终不曾把镜子翻过来,那张容颜,渐渐地也就平淡了模糊了。

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把思念熬煎成一碗汤,黄连二两,甘草三钱,雪水四分,五六千年弹指间韶华虚度,梦里七八闲愁最苦,剩余二三,氤氲着水汽,徒惹斜阳暮色里杜鹃声声啼。

七(已修)

过了海外,云海舒卷蒸腾处有仙山,连绵起伏至九重天上,便是天庭。不似人间那样亲亲热热你来我往,逢年过节便走亲访友,陈芝麻烂谷子似的小事也翻来覆去嚼半天,但凡天庭的神仙,泰半都有些傲气,守着各自的山头,万年不理凡尘,跳脱物外。

也就三千年一次的蟠桃会上,众仙才齐聚一堂热闹些,再要说起别的宴会,大概就只有近日沸沸扬扬的瑶姬出嫁的喜事了吧。

瑶姬出嫁的喜帖撒了个遍天遍地,用金粉描了字,殷红的朱色满是喜气,由天奴双手奉了,恭恭敬敬地一路捧到罗华宫里。

“咦,瑶姬?哦呀,那个瑶姬?老子记得她!”迟桑凑上来看喜帖上的两行小篆,惊呼一声,又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老子记得她那时天天带着食盒来看帝君哪,那叫一个痴情呀,格老子的,怎么过了这么些年,就嫁别人了?”

迟桑这么一说,今朝也想起了那个满心痴恋的瑶姬,收敛了锋芒洗手做羹汤,横公鱼、桃花糕,一样接着一样往罗华宫里送,最终却笑里带泪醉倒在罗华宫里。那以后便没了她的消息,不想隔了这么久的时日,她的请帖却送到了罗华宫里。

“嫁的是东方鬼帝神荼,倒也是不错。”今朝点头。

“今朝,咱们去吧。”迟桑笑眯眯地央着,想起宴席上那山珍海味,蜿蜒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今朝,这样也好,你与迟桑代我去罢。”不喜热闹的崇恩瞥都不瞥一眼喜帖,淡淡地说。

东方鬼帝好大的手笔和派头,罗浮山上挂满了红灯笼,一场喜宴开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连阶位最卑末的土地公也收到了一份喜帖,乐得翘起一把白苍苍的胡子。

乐呵呵的新郎官满脸喜色,站在前厅迎接客人,络绎不绝的熙熙攘攘中,自不远处走来一袭月白长衫,“这是……”新郎官揉了揉眼,面色一整,立刻急赶上前几步,朝来人拱手,“泊玉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

泊玉微微一笑:“东方鬼帝不必多礼,这是父君嘱泊玉带来的贺礼,还请笑纳。”

神荼连忙唤小厮接了,亲自将泊玉引到了席位上,一转头前厅那边又来了两人,身形娇小的那人着了一袭黑衣,旁边那大摇大摆的一头耀眼银发,还不住地东张西望。

新郎官的嘴就咧到了耳根子:“神荼真是好大的面子,不仅泊玉公子光临敝舍,连今朝仙子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哪。”

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泊玉不由自主就顺着神荼的视线看过去,印象中只有那小女孩的一身黑衣黑裤,脸容却是怎么也记不住了。

来客走近了,周遭的窃窃私语就多了起来。有刚从十殿阎罗处调上来的小仙,对天庭众仙不甚熟悉,兴奋地与旁人咬耳朵:“上仙,这今朝仙子……”

“哦,今朝仙子啊……”上仙偏着头想了半天,如果说起九太岁青耕,人人都要叹一声跋扈;说起新娘子瑶姬,就要摇头晃脑赞一句绝色无双;只有这今朝仙子,虽是盛宠,却淡漠地没有存在感,往席上一坐,不声不响,渐渐地就被忽视了,上仙斟酌了半日,方说,“这今朝仙子啊,安静,对,很安静的一个人。”

传奇小说看多了的小仙显然有些失望,又问:“那她旁边那个长得那么漂亮的男子……”

“哦,那是迟桑,今朝仙子的坐骑,除了白泽以外第一个自己化成人身的神兽,招摇乖张,崇恩圣帝都头疼的性子……”说起迟桑,话就多了起来。

再下去的私语,泊玉就没有听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走到近处的今朝,已是人间十七岁姑娘的模样,眉眼长了开来,这样貌要放在人间,也算是清秀,可在天庭,却是普通得紧了,天奴都比她长得好看。即使是这样的样貌,与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没有一丝重叠,引不起他一点怀念,真真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了。他教了三千年的孩子,原来长大后,却是这么不出众的一个人。

她一径低着头走,她旁边的迟桑倒是瞪圆了眼睛,兴味盎然地东瞧瞧西看看,眼光掠到自己这一桌上,这迟桑就立住了脚张大了嘴,十足一个傻乎乎的呆子。泊玉不由得笑起来,这迟桑虽化作了原形,可性子却倒和还是一只兽的时候一样憨。憨厚的呆子大概反应过来了,马上闭紧了嘴吸溜了一下口水,用手肘撞撞身边的今朝,附耳说了些什么。

泊玉马上低下头喝茶,视线刚好错过的那一瞬,他只看到了今朝诧异着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中掺杂着的含义,却是不想去看亦无兴趣去看了。

茶是好茶,虽不及蓬莱岛的一线碧香,细细闻了,苦涩中倒也带了清香,茶烟袅袅,一直到扑在杯壁上的热气凝成了细小的水珠,那道逡巡在自己身上很久的视线,才渐渐地收了回去。

婚礼还未开始,先有罗浮山的舞女舞了起来,细软的腰肢款摆着,如丝的媚眼轻抛着,顾盼流转间羞涩一笑,直把人的魂儿也勾去。

泊玉静静坐着,来自今朝处那道视线隔着舞女的轻薄纱衣,仍是灼灼地将他望着,丝毫也不错眼,仿佛一眼就要将他铭刻到心里去。并不是没有受过这种视线,在人间游历时,偶尔逛过青楼楚馆勾栏院,里面的女子便是这么痴痴地将他看着,或大胆,或羞涩,或仰慕,明眸善睐,烟波流转。只是面前今朝的这一道视线,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在心里扎了一点针刺,慢慢地洇出一点小血珠,让人无端想起南国的红豆。

泊玉便再也坐不住了,向主人家道了一声扰,起身离开了闹哄哄的宴席。东方鬼帝统领的罗浮山,果然名不虚传,山间阴风阵阵,终日缭绕着黑烟,怪石嶙峋,峥嵘错落,慢腾腾地走了一圈,倒也别有一种情致。

正走到拐角处那颇似白胡子月老的怪石前,细碎的话语声顺着南风飘进了耳里,泊玉本无意窃听别人话语,刚想走,怪石后却飘出了一角衣衫,是艳红的嫁衣,用金线细细勾勒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原来是神荼的新嫁娘。

泊玉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停住了脚,不知这新嫁娘在婚宴前出来见什么人,若行的是私奔的打算,他是否要去通知神荼,正盘算着,新嫁娘开口了,清清冷冷的声音。

“今朝,他还好吗?”

“很好。”

“呵,原来以为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心心念念的满世界都是他,却原来这样浓重的情感,最后还是淡了。”轻轻地叹息一声,怅然的余韵,又说,“神荼很好,人虽然不出众又老实,可对我是极好的。也只有他忍得下我这坏脾气了,纵使是无理取闹,也温柔地端了一张笑脸哄着,这些,自崇恩身上是得不到的。嫁给神荼,我很甘愿。”

今朝不知如何开口,她与瑶姬不过几面之缘,并未到这样推心置腹的地步,只能默然。

“你呢?还如此执着么?”

今朝悚然后退一步,脸孔火辣辣地烫了起来,是心事被人道破后的恼怒和无措。

“你与我是一样的,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话。”瑶姬淡淡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意味深长,一个转身,飘荡的红嫁衣胜过了天边一抹残霞。

泊玉听到谈话结束,马上提脚就走,却还是被叫住了:“公子。”明明是极其平淡的一声唤,一点语调波动也无,泊玉却还是听出了里面苦苦压抑的情感。

只能转过头,若无其事地一笑:“今朝,你长大了。”

“公子,我……”今朝想说些什么。

“你快进去吧,喜宴要开始了。”泊玉打断了她的话头,心里隐隐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却不想让她说出口。

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在人间游历时,曾经碰巧撞上过几次集会,街边摆了挨挨挤挤的一溜小摊,在摊位前驻足一会儿,热情的老板娘便招呼开来:“呦,这位公子,买一些小玩意儿去哄哄家里那位吧,咱这可都是新奇的货儿,看公子一表人才,就便宜你几文钱,怎么样?”舌灿莲花,拉着泊玉的袖子不让走。

泊玉只能蹲下来,想起蓬莱岛上那个又闷又倔的女娃儿,就挑了一些小玩意儿,草编的蚱蜢,泥糊的风箱,涂了油彩的木偶人,都是能讨小孩子欢喜的,拉拉杂杂地买了一堆,捧回家后就哑然失笑,这是要给谁呢?千百年过去,只怕她早就忘了自己。

曾经也路过乡野村庄,路边一只小白狗睁着湿润润的眼睛,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竟会鬼使神差地想起天庭里那个小女娃儿,都是同样的安静和懦弱。

可这些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忙着呢,忙着游历人间山川大河,忙着打探妖界的消息,一双眼看过多少娇羞无限的画眉彩衣,小小的今朝,转瞬间就被遗忘到了蒙尘的角落。

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娃儿长成了姑娘,仰头巴巴地看着自己,倔强地开了口:“公、公子,我做了一些蜜饯,公子要么?”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流利。

“好啊。”泊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低头接过来,再抬起头时,今朝已经跑远了。小小一个绣囊,伸手摸进去,原来还是杏肉干,尝了尝,与记忆中的味道重叠在了一起,这场景,倒与三千年前他离岛那次,奇异地相似了。

蓬莱岛上,刚好是三月三的季节,烟雨濛濛的杏林中,辟了一个孤院,篱笆墙头,茅屋竹舍,疏烟淡日的细雨院落不像是九重天外的仙岛,倒像是人间的乡野阡陌,便是泊玉所憩的地方。

东王公时不时登门,状似不经意地对泊玉说起罗华宫中的今朝仙子千年来没别的爱好,只嗜一样蜜饯,便是杏肉干;又有意无意地说起今朝仙子外貌虽不出众,但性子是极敦厚的,说着说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娶妻应娶德”,一张老脸立刻尴尬地红了半边,不敢看儿子的脸色,含糊几句落荒而逃。

娶妻娶德,这话泊玉在人间听过,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苦口婆心地规劝自己的不肖子孙:“娶妻娶德。”峨冠博带的纨绔笑着点头,一转身,青楼里的姑娘倚着窗边,绝色容颜上朱粉轻匀,柳腰身扭着,轻罗纱舞着,纨绔就早把劝诫抛之脑后,吵着闹着要娶她回家,闹了一个满城风雨。

泊玉虽不是人间的纨绔,曾经战功赫赫金戈铁骑的东王公却已是人间的父母了,所盼所愿,不过是求儿孙一个圆满,恰好万年下来,就只有今朝一个徒弟入得了眼,闷是闷了些,做人媳妇却是不错的,便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把今朝的一些琐事在泊玉耳边絮絮说着,叫人哭笑不得,却不知泊玉心里,哪里容得下一个黯淡的剪影。

新绿还未长成茸黄,泊玉就又下凡了。这消息传到今朝耳里,手中虚南灯的光芒猛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她颤颤巍巍的一颗心。

迟桑嗤了一声,凑到今朝耳边低语:“喂,今朝,我知道泊玉此番要去哪里,你想不想知道?你把崇恩最宝贝的那方梨花墨给老子拿来,老子就告诉你!”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

今朝安安静静地看他一眼,回过头去不搭理他。

迟桑露出一副早知你会这样的神情,百无聊赖地往椅子上一靠,架起二郎腿来,斜睨过去:“罢了,老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得了,泊玉这次下界,是要去狼族的地盘,找机会把狼后肚子里的孩子……嗯,这样那样,灭了妖王出世的脱胎肉体,斩草除根。”说罢,扬高了眉,无赖地笑,“今朝,甭废话,拿那方梨花墨来谢老子吧!”

“迟桑,我……”刚想说些什么,那人却早掠到门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