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桑,除了父君,我从没有见过公子那么好的人,可不可以让他一直陪着我?”

“迟桑……”

迟桑的耳朵动一动,清吟的铃声在夜色里响起一串,伴随着童声的细语,又很快如同水痕波纹一样消失,夜还很长。

三(已修)

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腾了五彩祥云,衣袂飘飘落到蓬莱岛上,说是受泊玉公子所托,带了用云霞编就的织锦衣料来,一路袅袅婷婷直奔泊玉的小院而去。

引得一帮天奴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起来。

“看,那素女腰扭得和水蛇似的。”

“那副妖精样子,哪里有半点仙味。”

“说什么送料子,蓬莱岛上什么没有……”

忿忿地说着,芙蓉面上带了不甘,将一口银牙贝齿都咬碎。

素女就笑着对泊玉说:“公子,蓬莱岛上走一遭,身上不知被戳出多少个窟窿来,也不知多少天奴姐姐指着我脊梁骨骂呢。”

泊玉微微一笑:“泊玉就在此向仙子赔罪则个。”展齿一笑,风华毕现,仿佛清风拂面,清泉静流,波心笼了一盈月光,荡着,漾着。

难怪说起泊玉公子,人人都要赞一声好人才,却原来实非妄言。

素女脸上不由得也染上胭脂色,纤纤十指将绣帕绞成了一团,走出很远,还要回头来嫣然一笑,这才腾了云悠悠离去。

素女有一双巧手,裁出女娃的衣衫精致可爱,染了千娇百媚的颜色上去,鹅黄、粉紫、葱绿,便是女儿家细笔淡墨描也描不尽的缠缠绵绵的心事。

泊玉捧了新衣裳去找今朝。小小的斗室里,一人一兽正玩得不亦乐乎,人也是小小的,兽也是小小的,今朝拿了草叶去搔迟桑的鼻头,毛绒绒的小兽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肥嘟嘟的身子滚了几圈,憨态可掬。

正玩得兴起,看到泊玉,立刻亲昵地跑过去蹭他的腿。今朝也乖乖地站了起来,仰起脸来安安静静地看他。

“来,今朝,我给你做了几套新衣裳——你才几岁呢,就穿了一身黑,去换了吧。”

今朝一声不响地接过来,眼里半点欣喜也无。泊玉是见过人间的孩童的,有时他来了兴致,现出人形,变一粒糖果在掌心里,那孩童就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得到了全世界。女孩子都爱美,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却连绚烂的衣裳也勾不起她一丝笑容。

真的是不讨喜的性子。

思绪游转间,今朝已换了衣服,乖巧地站在他面前。一身粉嫩,若是穿在别的孩子身上,怎么也平添一些喜气和可爱,可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是那副平凡的样子。

真的是很普通的相貌。

泊玉心里暗叹一声,选了彩色的丝带,替换掉今朝头上绑发髻的黑色的布条,不管怎样,总是比黑衣服黑发带要好一些的。

“好了。”满意地端详几遍,惊才绝艳的泊玉公子一手抱了小兽,一手牵了今朝,落英缤纷中走出门外,正是一派烂漫春光。

蓬莱岛上的日子很清闲。每日里习完术法,今朝便带着迟桑去泊玉的书房,泊玉执了书卷在窗前看,今朝便垂首在一旁磨墨。迟桑在书桌上蹦蹦跳跳,“刺啦”——爪子划破宣纸,“噗通”——狼毫掉进笔洗,“呯、嗙啷”砚台打碎在地。手执书卷的人自窗前回头淡淡看一眼,捣蛋的小兽立刻呜咽一声,可怜巴巴地缩到桌子底下去。

泊玉有时兴致好,掌一壶清茶,施个术法,千里杏林都变作了纷扬的雪,笑吟吟回头对今朝说:“今朝,昆仑山顶的雪,就是这样的。”

日子便这么安静地流淌着,仿佛一静坐,再睁眼时,沧海也变作了桑田,弹指间芳华暗渡,百年光阴就这么蹉跎着过。

再过三千年,就到了选法器的时候了。案台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法器,一起学术法的人仗着辈分,早挑了自己属意的攥在手里,男的挑的多是剑,风流潇洒;女的挑的多是琴瑟,婀娜多娇;也有人挑了扇子,“唰”一下展开了轻摇,也是风度翩翩。轮到今朝时,只剩一个蠢笨的流星锤了。

双手费力地拿起沉重的锤子,还未站稳,便东摇西晃的扑通坐在地上,引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今朝咬牙,硬生生拖拽着流星锤,在众人鄙夷目光下一步一步往外挪,迟桑呜呜叫着,咧开牙齿咬住流星锤,帮着往外拽。

站在门外默默注视一切的泊玉正要上前帮忙,“泊玉。”听得耳边一声喊,立刻惊得回过头来。

是自南方桃止山上平乱归来的东王公,满面倦色,风尘仆仆。

“父君。”泊玉吃了一惊,“是几时归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昔日威名赫赫金戈铁马的东王公仿佛已是垂垂老去,疲倦地摆一摆手:“不必惊动别人。”犀利的一双眼在泊玉和今朝之间打了个转儿,“是你一直在照顾这小丫头?再过个几千年,小丫头也长成小姑娘了。”说得意有所指。

“父君多虑了。”这样又倔又闷的性子,若不是不小心看到了小女娃固执安静的侧脸,若不是不小心踏出了那一步,说出了那一句“我来教你”,蓬莱岛尊贵的泊玉公子,心里哪会容得下一粒小小尘埃。

东王公无意追究:“眼下有一件事更为重要。”说着,脸色就肃然了起来。

泊玉垂了眼:“这么说,南方桃止山的叛乱,是妖界作的怪?”

“可不是。上次仙妖大战没有夺走紫灵珠,想来那些妖物还不甘心,休养生息了五千年,这些日子又蠢蠢欲动起来。唉,若是真让它们夺了紫灵珠,让妖王出世,这六界可要大乱了。”东王公愁眉不展。

垂了眼沉吟半晌,泊玉说:“父君不必忧虑。时机还未到,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想来只是小打小闹罢了。”顿一顿,又说,“且我马上便要离岛下凡,到时也会打探一些妖族的动静。”

“也好。”东王公颔首,“这次预备去哪里游历?修罗界还是魔界?几时出发?”

泊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将视线看过去,看到今朝拖不动流星锤,手一滑,顺着惯性咕咚一声往后栽去,滚了一个筋斗,眼里就带了几分笑意:“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杏子熟了罢。”

这一夜,今朝正与迟桑嬉闹,忽然见到泊玉手执一盏玲珑的琉璃灯,淡淡笑着站在门边,也不知看了他们多久,连忙站起身来,垂首唤一声:“公子。”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走进门来,“今朝,拿着这盏灯。”

今朝忙伸手去接,到了半途却又缩回来,藏到背后去往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灯,指尖相触的一瞬,只看到自己短短粗粗的手掌映着他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指,叫人气馁的自惭形秽。

“流星锤太笨重,你力气小,耍不出来——这灯是虚南灯,以后就用它作你的法器吧。”说着,指尖一点,虚南灯的灯芯忽然大炽,焰华忽明忽灭。“它能感应到你的仙气。”

“喔。”今朝呆呆地应了,心里却暗想,以后天黑的时候就不用火烛了。

泊玉又叮嘱了她几句才走,走到门边时却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今朝,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照顾不了你了,你和迟桑好好的,不要惹事——”说到这里蓦然停住,立刻改了口,“不要傻乎乎地被欺负,有事去找你师傅,记住了。”

“喔。”今朝还是呆呆地点头,目送着泊玉一身白衫走远,小心地把灯搁到桌上,搂着迟桑上了床,盯着灯发愣。

灯花煌煌,盯得久了眼睛便酸涩起来,眼眶有些发热,便把怀里小兽肉肉的身子搂得更紧些,把脸埋进它柔软平滑的毛发里,悄悄地静静地落了一滴泪,没有人知晓。

半晌,斗室里才响起轻轻的一句话:“迟桑,公子要走了。”

三日后,蓬莱岛的杏子熟了,累累一个个,黄橙橙地挂在枝头,引得玄鸟昂首嘶鸣,绕着杏林盘旋,天奴们就一边驱赶着想啄食的玄鸟,一边摘下来,用竹筐装了,蓬莱岛上人人都分了一份。

天庭的日子本就寂寞,也只有到了杏子成熟时,天奴们才乐呵呵笑盈盈,把剩下的杏子仿照人间腌制蜜饯的法子,做了杏肉干。三岛十洲都送了过去,也不过图些乐和热闹罢了。

今朝悄悄地在天奴们的后头看了,仔仔细细记了几遍程序,回头偷偷地在木屋里做了一些出来,拈了一个放到嘴里,又拈了一个放在掌心里喂迟桑:“迟桑,好不好吃?”

纳食四方之财的瑞兽嗅了嗅,不屑地打一个喷嚏把杏肉干喷走,鄙薄地摇着尾巴走开了。

杏子熟了,泊玉也要走了。

临别时天奴姐姐们揪着绣帕红了眼眶,寸寸柔肠,点点粉泪,东王公也絮絮地叮嘱着:“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不要与妖界起争执”等等,泊玉一一应了,眼睛在送别的人里扫了一圈,没见到那个安静的被忽视的身影,也不失落,微微笑一下:“告辞。”碎了芳心无数。

走到了蓬莱岛结界外,才看到今朝带着迟桑,似乎是等了很久,见到他来,头一回主动亲近地靠近他,往他腰带上系了一个绣囊,一张脸上依然是平平淡淡的,系完便走。

泊玉也不回头看她,慢悠悠地走着,手伸到绣囊里拈起一个,入口是酸甜的滋味,呵,原来是杏肉干。

四(已修)

泊玉走后,又是一个一千年悠悠度过。

这一日,西天的菩提法会结束了,崇恩圣帝驾着重明鸟,如约前来接今朝回罗华宫,到了蓬莱,站在云头上高高地看下来,平平淡淡地说:“今朝,回家了。”又对迎出来的东王公施一个礼:“有劳了。”

今朝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东西本来就不多,几件衣衫,几条发带,一只神兽,一盏灯,屈指数来,她所有的,竟皆是泊玉施予的。

“长高了。”崇恩圣帝淡淡地看一眼今朝,身量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却还是普普通通的相貌。身上着一件粉红色衫裙,一看便不适合她,且衣衫窄了些,拘束地绷在她身上,很有些捉襟见肘的意味。

“衣服太小了,回去我让人给你做几套,把这衣服换下来吧。”依然是清冷的语调。

今朝也不答话,默默地垂下头,一下一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迟桑在脚边欢快地转了几圈,冲到云端边好奇地往下张望,收势不及,差一点失足掉下云头,便忙不迭退回来,竖起全身毛发冲云层下的凡间龇牙。

崇恩目光掠过迟桑,万年冰封的漠然表情,波澜不惊。

到了罗华宫,有天奴伺候着替今朝沐浴净身,拿着换下来的衣衫问:“仙子,这衣服太小了,不如扔了?”

今朝来不及穿衣,“哗啦”一声赤身裸体地站了起来,溅起一地水花,急喝:“给我放下!”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天奴一惊,迅速放下手中衣服,退出门去,嘀咕一声:“有病。”走到门外,忍不住从门缝里看一眼,那初长成的仙子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把衣服叠整齐,小心翼翼地锁进矮柜,像对待一件无价至宝。

天奴就轻蔑地笑,当笑话似地讲给旁的天奴听:“这么一件破衣服,当成宝贝似的,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里是紫灵珠呢。”

立刻有人压低了声音,慌张地去捂天奴的嘴:“哎——嘘,莫谈紫灵珠。上次仙妖大战,听说是混进了内奸,之后那宝贝被看管得愈发紧了,谁提一句,当心被——”就不说下去了,只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天奴面无人色,冷汗涔涔,半日方缓过来,勉强调笑一句,转开话题:“那仙子还真是古怪的性子,这么闷,不过倒也算平和。”又漫无边际地说了几句主子的是非,便散开了。

崇恩回宫没多久,瑶姬仙子随即登门拜访,提了食盒,未语先羞,娇娇怯怯:“帝君,这是石湖里的横公鱼,食了可祛邪病,帝君在菩提法会上吃了许久素斋,换换口味也好……”

座上淡漠孤高的崇恩帝君垂着眼,额边垂下一捋发丝,淡淡地说:“我吃惯清淡素斋了。”

瑶姬就急急地解释:“这横公鱼煮的时候加了两枚乌梅,有些微酸甜,也是很清淡的。”

“那便放着罢。”漫不经心的语调,连眼也未抬。

今朝在一旁看着,见那瑶姬立刻满面喜色,欢喜无比又依依不舍地告辞,那边她才堪堪走出罗华宫,这边崇恩随手递给今朝:“你喜欢吃鱼吗?”不等今朝回答,又说,“如果不喜欢,就给迟桑吃。”抛下食盒,人就消失了。

过了几日,瑶姬又上门来,提着食盒,或是昆仑山的蟠桃,或是灵宝天尊新炼的仙丹,脉脉柔情似水,一片相思情浓。

崇恩渐渐地不耐,只对天奴说要闭关百年,对瑶姬避而不见。

这一日,今朝正在练术法,瑶姬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中一壶西王母酿的仙酒桃花醉,面色酡红,咯咯娇笑着:“今朝,如果我是你该多好。”

不等今朝开口,又说:“今朝,我都知道的。我送来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吃,对不对?是不是都给你了,还是赏给天奴了?呵,其实我都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会把谁放在心上?”喃喃地说着,笑中就带了泪。

今朝沉默地泡了茶给她,看着这昔日冷静自持的仙子泪雨滂沱地失了态,仰头又是一口酒,一直醉倒在罗华宫里。

唤来了天奴将瑶姬送回去,人刚走,崇恩就出关了,漠然地看着烂醉如泥远去的瑶姬,一派无悲无喜的平静。

瑶姬前几日方问“他那样的人,会把谁放在心上”,这一日罗华宫就收到了请柬,是五重天那位声名远扬的九太岁青耕邀崇恩去喝酒,请柬上寥寥几语,言辞散漫。崇恩就带了今朝赴宴,眼里藏着的冰雪融成了潺潺春水,连嘴角也勾起了一丝弧度,万年来第一次,笑意到了眼底。

太岁宫在五重天上。朱红铜钉的大门敞开着,当庭一面照壁上刻着张牙舞爪的狰狞睚眦。早有天奴弓着身出来引路,绕过照壁,一片修竹葱茏,有靡声细细穿林渡水而来,崇恩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推门入室,入目是一群挺拔男子,穿着薄薄的一层纱,掩不住精壮体魄,正带着面具跳人间的兰陵王入阵曲。

软榻上闭目半躺的九太岁睁眼看来,眼里似有靡靡,似有□,只一瞬间又毫无痕迹,笑说:“崇恩,这是你的义女今朝?怎么把她也带了来,这教坏今朝仙子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崇恩蹙眉:“青耕,收敛些罢,别污了仙界名声。”

满屋子的清秀少年,行走间足踝处银铃玎珰作响,修长指尖拨出一曲长长的弦乐丝竹,曼声而歌声声泣,细细地直勒进血肉,一出盛世浮华。今朝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迷醉的一切,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迟桑。

她细微举动看在青耕眼里,引得九太岁一声笑:“崇恩,看,小女孩怕了。”

今朝不声不响看了青耕一眼,安宁而平和,分明没有一丝惧怕。青耕挑眉:“咦,真不讨喜。”

说话间有面目姣好的少年倚到崇恩身边斟酒,□胸膛上的两颗红豆艳红迷醉,像是特意要叫他看到一般,掩了嘴沙哑地笑。崇恩就沉了面色:“青耕,把他们撤下去。”

青耕抬眼:“怎么?入不了崇恩圣帝的眼?那这些如何?”手指指向的地方,那群戴了面具的男子纷纷拿下了面具来,是一张张不同的绝色脸庞,只眼角眉梢都有一点同样的清冷余韵,像极了在座的崇恩圣帝。

崇恩一愣,眼里遽冷,立刻拂袖扬长而去,连今朝也忘记了。

今朝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忽听青耕曼声而笑:“今朝,别介意。我和他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以后你会习惯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你看我,竟然忘了,既然是第一次见面,总要给晚辈一些见面礼。”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随意抛过去:“接着,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宝贝,但是心里念着你思念之人的名字,就能看到他如今在何方做什么,就算是我一点心意。”

今朝接了,是一面普通的菱花镜,镜里映出自己一张不出众的脸。

带着迟桑回了罗华宫,走过天井,苍苍薜芷下,崇恩正悠悠独酌。今朝轻轻叫他:“父君。”

“回来了。”

“嗯,九太岁送了我一面镜子,说是能看到思念之人在做什么。”

崇恩眸光一暗,捏着白玉杯的纤长手指轻颤,缓缓说:“她竟将镜子送你了……你可有想看的人?”

今朝迟疑,最终点了点头:“有。”

崇恩不再说话,起身离开,只留了一句若有似无的轻叹:“今朝,情只一字,却要费千年思量。”

是清风太寒,还是过尽了千万年寂寞光阴,才能叫淡漠孤高的崇恩说出这番话来?

这一夜,桌上虚南灯的光芒隐隐绰绰,今朝拿出镜子来,手指颤抖着,心中默念着“泊玉”,镜面渐渐地如同涟漪般漾开,显出一副人间元宵夜的繁华景象来,千盏花灯映着碧水,那人一身白衫独立风露中,说不尽的意态风流。

迟桑“呜呜”叫着,走近今朝身旁,看见镜中泊玉,亲昵地就要扑去,“砰”一声,脑袋撞上镜子,被弹开去滚了几圈,镜中的人此时无意间转头,一双清眸正朝着这个方向望来,立刻惊醒了今朝,慌张又手忙脚乱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犹觉得心跳如擂鼓,脸上隐隐起了滚烫。

盖了镜子,心满意足地抱着迟桑,迟桑却在床上挣扎着,今朝才蓦然发觉抱了三千年的迟桑,已然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庞大神兽,与其说自己抱迟桑,更不如说是迟桑抱自己,小小一张床,已经挤不下一人一兽了,难怪它要挣扎。

手指慢慢地顺着迟桑的皮毛梳理着,低声安抚着:“迟桑,忍一忍,明天就把咱们的床铺大点,今夜忍一忍好不好?”

烦躁的神兽奇异地平静下来,乖顺地伏在今朝身侧,呼吸声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夜到了尽头,卯日星君便驾着辕车开始当值,天边那抹微光照进了窗棂。今朝朦胧中感到凉意,如同往常那样,紧挨着迟桑的柔软皮毛取暖,肌肤相触处,却是人的皮肤的光滑触感,不可置信地再摸一摸,那光滑触感却没有消失,十分真实。今朝茫然睁开双眼,立刻对上了一双晶灿的漂亮眼睛,瞳孔中清清楚楚映着自己不可思议的表情,顺着这眼睛往下看,是挺直的鼻梁,接着,是一张薄唇,再下去,便是一片光裸胸膛,往下延伸出起伏的引人遐思的曲线。

斗室静默。

忽然,宁谧清晨爆发出一声嘶吼:“他奶奶的!”惊起飞鸟无数。

五(已修)

“他奶奶的!”全身□的男人猛地从床上跳起,抓着一头耀眼的银白色长发在地上打转,左耳上一串小小的金铃晃晃荡荡,今朝听到他嘴里嘀嘀咕咕:“格老子的,化成人身就算了,倒是给老子一件衣服啊!”

说到一半,晶灿的银眸就瞪了过来:“喂,今朝,老子被你摸了身,你倒是有点反应啊。”

今朝张大了嘴瞠目结舌,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最初那一声惊恐的尖叫生生地被男人的怒吼给压了下去,如今倒是镇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迟桑?”

男人就瞪圆了眼睛,“唰”地一声欺上前来质问:“格老子的,你抱了我三千年,居然不认得我?”

今朝呆呆点了点头,喃喃:“真漂亮。”

“嘿嘿嘿。”迟桑脸上红了一红,搔了搔头,一脸憨相,忽然又叫起来,“你倒是给老子一件衣服啊!”

听说今朝仙子的坐骑貔貅化成了人身,引得天庭众仙议论纷纷。

有人说:“神兽化成人身,这可是罕见啊,除了昆仑山那位白泽,哪一个还有如此大能耐?”

又有人说:“听说这迟桑化成人身后,其相貌竟然不输给罗华宫中的崇恩圣帝和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倒是有点意思。”

漫天流言中,神兽迟桑嘴里咬着蟠桃,拉扯着身上丝袍,口齿不清地抱怨:“这衣服黏在身上真不舒服。”

崇恩圣帝眼也未抬,冷冷甩过一句:“不想穿就别穿。”

迟桑撇了撇嘴,转头对今朝弯起了眉眼:“今朝,咱们出去玩,好不好?听说酒仙新酿了一壶美酒,喝一口醉生梦死;南天门那一面镜湖,看得到前世今生……”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我要练术法。”今朝抬起头,安安静静地说。

再高昂的兴致也被这一瓢冷水泼灭,迟桑嘀咕:“父女俩都一个样子,老的冷淡,小的又闷,唉……”摇头晃脑仿佛在惋惜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

叹完,忽然正色说道:“今朝,我以前是你的坐骑,可我既化成了人身,就断没有让你骑在身上的道理,你还是好好练练腾云术,我可要逍遥快活去了!”说罢,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崇恩这才抬眼看了一眼迟桑离去的背影,复又低下头翻书,随口问:“今朝,我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今朝心里一凉,倏地抬起头来:“不要!”

“嗯?”崇恩眯起了眼。

“他是泊玉公子送我的,我要保护他。”初长成的女娃儿,稚气还未脱呢,就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说要为了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眼睛熠熠生辉,引得人发笑。

“随你。”崇恩想笑,嘴角却勾不起来,抛下书卷起身,一身尊贵紫衣的衣摆飘飘荡荡。

过了几日,东王公向罗华宫投了帖子要登门拜访,原来是来找崇恩商量妖族的事。

“小儿泊玉几日前传来了消息,说妖界正私下里忙着准备妖王出世的事宜,选了狼后腹中的小狼王做了妖王托身的肉体,等小狼王一出生,只怕就要大举进攻天界,夺走紫灵珠了。”

低头默默喝茶的今朝就抬起头盯着东王公,盼着他能再多说些泊玉的事,东王公却话题一转,叹起了徒子徒孙的种种不肖事迹。

崇恩看过来,眼里闪过了然,今朝就小心翼翼地掩去失望的神色,又低下头沉默。

又啰里啰嗦地抱怨几句,东王公便起身告辞。

崇恩说:“今朝,你都听到了吧?从今开始好好练术法,日后天界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是我的义女,战神东王公的徒弟,别丢了我们的颜面。”

今朝乖顺地应了,当夜回了小屋,不由自主就拿起了那面镜子,天上一日,人间已是一年,再看镜子里时,春初早被相思染成了残暑,疏星淡月下,泊玉正与陌生的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狂风又卷了进来,带落案上几张宣纸,迟桑盯着镜子说。

今朝唬了一跳,回头瞪了一眼神出鬼没的迟桑,问:“你认识他们?”

“啊。司乐的龙四子和司水的龙九子嘛,几万年前我们还玩在一处,后来我被长生大帝带回了九重天,他们去守着人间了。格老子的,怎么就让他们脱了泥胎?”银眸瞪得溜圆。

今朝默不作声地将镜子盖了,放在柜子里,和小时泊玉送的衣服放在一起,再阖上柜门,仿佛就是将泊玉的眉眼笑容,连同一段心事掩埋到了最幽深处。

“喂,你不看啦?”

“不看了。我要开始练术法了,也许以后泊玉会需要我的。”

“那倒也是。你这么普通平凡,再不练好术法,就一无是处了。”一边点头赞同,一边脱了衣服就往床上躺。

“噗通”一声,是谁被踢下了床?

“格老子的!”被踢下床的迟桑气呼呼自地上跳了起来,左耳一串金铃晃荡地厉害,瞪着眼睛问,“做什么?老子不过化了人身,你个没良心的就不要我了?”哀哀怨怨地问着,还拭了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