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本来是宁梦衣的丫鬟,宁梦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怕别人伺候宁西锦不周全,翠柳跟着自己好多年,行事是最为稳妥体贴的了,就给姐姐用吧,她自己再挑一个。宁府没有当家主母,宁筱庭又是个粗心男人,向来不理府中内务,宁府的一切可说是由宁梦衣做的主,因此对这安排也没说什么。

可就苦了宁西锦,自入住宁府的第一天起,就没见过翠柳的好脸色,让她做些什么事情她一概不理,打水洗衣这种事情都要宁西锦自己做,宁西锦是做惯了的,倒不觉得辛苦,只是相府下人统统长了一双势利眼,最会见风使舵,见翠柳欺负宁西锦,而宁梦衣像是乐见其成的样子,便只当宁西锦是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来捏一把。她在相府过得可说是艰难,因此才起了带金条回府做个伴的念头。

宁西锦看着翠柳扭腰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饿着肚子去厨房烧水,免不了又被管厨房的刘氏念了一通:“啧啧,这春寒天气里,我们二小姐体谅下人,都减了沐浴的次数,大小姐倒好,还要给一条癞皮狗洗澡……”

宁西锦听得烦不胜烦,心里一股气堵着,索性走出厨房,恰好看到夜色里一个隐隐绰绰的背影,像是翠柳的,一面走一面还四处张望,她想了想,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翠柳去的是宁府一个偏僻的后院,宁西锦在后头接着翠柳手中那盏蝴蝶灯的光亮,隐约看见院中有一个黑影子在等着,看身形是一个男人。

那黑影急走两步,一把吹熄了翠柳手中的蝴蝶灯,搂住翠柳就乱啃乱咬起来,嘴里连声叫唤:“宝贝儿,我的好翠柳,快给我……”

纵使声音粗噶,也让宁西锦听出了是谁,原来是相府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叫马安,老婆唐氏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河东狮母老虎加一个醋坛子,也难怪他要忍不住背着悍妻寻欢。

宁西锦看着重叠在一起不住起伏的两个黑影,差点笑出声来。当晚宁府宁大小姐便纡尊降贵,亲自往唐氏家里走了一遭。

第二日的相府很热闹,唐氏披头散发,扯着翠柳的头发,一路撒泼打滚闹到了宁筱庭面前,一口咬定翠柳勾引她家马安,说按着相府的规矩,这样的下人是要家法处置再赶出府去的。

宁筱庭很头疼,本来偌大一个相府,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出过,的确是按着规矩来行事的。可坏就坏在如今主角是翠柳,翠柳跟着宁梦衣服侍了这么多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这边把翠柳处置了,那边宁梦衣的眼泪就能把相府泡成海了。

翠柳跪在地上,脸上被唐氏抓去的几道血印还火辣辣地疼,心里直骂自己晦气,旁边唐氏还在不屈不挠地嚷:“大小姐亲眼瞧见的,错不了!”

翠柳猛的一抬头:“你说是大小姐瞧见的?那好,你让大小姐亲自来对质!”

宁筱庭一直在思索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听到唐氏这句话,心念转间就明白了自己两个女儿之间的龃龉,心里未免责怪宁西锦有些小题大做,同时亦觉得这事还有挽回补救的办法,便派人去将宁西锦叫来。

宁西锦进来的时候脸上笑容满面,兴冲冲的样子,像是没见到跪在地上的唐翠二人,一边把手中握着的一副卷轴摊开来,一边说:“爹,我正好要找您。你瞧,这是我临摹的字,你瞧和您的字儿像不像?”

面前的雪笺上,用大草临了一首词: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宁筱庭心里像是被谁用针尖刺了一下,酸酸的疼,叹气道:“很像、很像。这是兰衣她最喜欢的词,总说这词写的就是我俩……”

宁西锦轻轻说:“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看我临字,尤其是这首词,她能捧着看很久。”

宁筱庭被宁西锦勾起了对苏兰衣的思念,心里愧疚更甚,当下对宁西锦就疼爱了几分,可该问的还是得问,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西锦,唐氏说你亲眼瞧见了翠柳和马安……可有这回事?”

宁西锦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恍然点头道:“啊……嗯,倒确实有这回事。”

翠柳恶狠狠地盯着宁西锦道:“大小姐,你莫不是眼花了?奴婢一直以来是二小姐身边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苟且事来!即便真有此事,那园子偏僻,大小姐你无缘无故去那里又是做什么的?”

她以为她搬出宁梦衣来,宁西锦会有所忌惮,宁西锦倒真是低了头,眼里却全是拘谨和羞赧:“昨夜我回的迟了,厨房里没饭吃了,我曾经听翠柳说过那个园子里种了些树薯,想摘一些来吃的,没想到这才看见……”

她这一句话,又把宁筱庭猛然打进回忆中去,记忆中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就是站在一树粉花下,笑吟吟地捧出一个瓷碗来:“给,这是树薯粉,既解渴又填饥。”——几乎要溺毙在那两汪眼眸里。一转头又刚好看到了宁西锦那酷似苏兰衣的眉眼,心里既疼惜又愧疚,当下便发了话:“呵,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不把主子放在眼里,还有没有本份?再者偷情之事也是确凿无疑了,念你服侍二小姐多年,家法就免了,直接赶出府去罢!”

当家的都动了气发了话,底下哪还有人敢说情,便有几个老妈子推着哭哭啼啼不止的翠柳出去了。这一幕叫宁府的众多下人瞧见,个个都捏了把冷汗,心里算是明白过来了,连二小姐的心腹都能弄走,这位刚认祖归宗的大小姐,原来并不是个任人捏扁搓圆的包子。于是再见到宁西锦时,一个个异常的恭敬。

管厨房的刘氏哪里还敢直视宁西锦,一张脸上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手在衬裙上搓了又搓:“大小姐,您这是想吃什么点心了?糕点小食,您只管说。”

宁西锦好笑地看了一眼刘氏:“刘大娘,我是来问你借灶头用一用的,行不?”

自然是行的。

于是宁西锦亲自下厨做了一碗树薯粉,端到宁筱庭面前,那味道,差点儿叫一个宰相老泪纵横。

宁西锦背地里弯了弯唇角,一声冷笑。

本来就是再俗套不过的戏文,世家公子巧遇小家碧玉,遇上了、爱上了,惊天动地缠绵悱恻。最后一个要走,一个要等,百转千回的一段柔情。可那走的一走便是十六年,恩情不容易,早忘了当初的山盟海誓和星前月底,徒留那一个等的望穿秋水郁郁而终。

这么一段不堪的情事,到了如今还要被提起来,却只是为了勾心斗角,这么龃龉,怎么不叫人冷笑。

宁梦衣从大安寺烧香还愿回来,乍一听见翠柳被赶出府的消息,起先还冷笑一声,进了宁筱庭书房后却满脸是泪的出来,恨得一脚踢开宁西锦房门,咬着牙齿咯咯笑:“你好厉害的手段!”

宁西锦一看宁梦衣的脸便知道她在宁筱庭那里踢到了铁板,不在人前也懒得装,挑高了眉笑:“宁梦衣,爹不会高兴看见你这样的。”

宁梦衣说:“你和爹才几天的情分,我和爹却是十五年的父女情!你等着,有你受的!”

宁西锦摇摇头:“梦衣梦衣,你说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宁梦衣愣了一愣,牙疼似的大口吸了几口凉气,恨恨离去,一扇门踢得咣当响。

宁西锦想,当年谁不是亭亭一枝濯濯清莲,你又能比我矜贵上几分呢。

正月过后是早春,料峭春寒后便又是一年草长莺飞。

宁府二小姐的及笄礼到了,姐妹俩到宁筱庭面前听教诲,无非是及笄礼后便是待嫁的人了,需知知书达理识大体,嫁人后方不会被婆家取笑。

宁西锦看到宁梦衣羞赧而甜蜜地微笑起来,大概是想到段华熹了。

宁梦衣也看到宁西锦在看她,眼珠一转,灿然一哂:“爹,该给姐姐也补一个及笄礼的。”

宁西锦说:“不用了,大费周章,左右不过是个虚礼罢了。”

宁梦衣又说:“姐姐从小过得苦,受了很多委屈,这礼不能免。”

姐妹俩在宁筱庭面前素来是亲亲热热和睦融洽,一时一起欢笑出声一时窃窃私语,像是有说不完的私密话。

宁筱庭深以为慰。最终还是没给宁西锦补办,他有他的考虑。

宁梦衣背着宁筱庭,示威性地睨了宁西锦一眼:瞧,你不如我。

宁西锦含笑看她,直看得宁梦衣偏过头去,心里凛然一凉,这个眼神,就是这个眼神,冰冷又讥诮,让人恨不得挖去她那双眼睛。

宁府二小姐的及笄礼隆重而盛大,请柬送到将军府上,管事的拿着请柬犹豫不决:“三少,宁二小姐的及笄礼,去不去?”

“不去。”辛云川眼都不抬。

“这……不大好吧,宁相是圣上倚重的人,拉拢他,对我们只有好处……”

辛云川想,你又焉知这不是一场鸿门宴?

管事的又说:“听说,相府年后收了一个姑娘在府里,不知是义女还是宁相的亲女儿,也不知宁相走这一步棋意欲为何,光为了这事,三少也该走一趟探听探听。”

辛云川放下手中书,想起宁西锦,想起斜偏的暮色里仰起来看他的那张脸,温柔而迷惘。“那就去吧。叫如婉准备准备,把阿璃也带去。”

宁府门外车水马龙,门内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台上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唱皮黄,老生花旦一个接一个上场,锵锵的一片热闹;台下宁梦衣言笑晏晏,陪着一些非富即贵的夫人小姐闲聊,莺声燕语夹杂着台上的丝竹声,十里锦绣场,奢华难言。

宁西锦被吵得头痛,借口风寒躲到自己房内,金条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又趴回地上去,宁西锦百无聊赖,歪在床上打瞌睡。

忽然身上被谁推了一下,伴着银铃一般的笑声:“嘻,锦姐姐,你可真是懒,快随我起来罢。”

宁西锦睁眼一瞧,是辛如婉,身边还跟着阿璃。

“你们也来了?”她喜上眉梢。

“何止我们,小齐王、平南王小世子,还有我哥哥,都来了。”说着,把阿璃往前一推:“给你送礼物来了。有人担心你在宁府过得不如意,身边没个自己人,想到你养伤时和阿璃相处过,巴巴地把阿璃送过来给你使唤。看在他这份心上,好歹随我出去见见他罢。”

宁西锦反应过来辛如婉口中的他是谁,脸红了半边,跟着辛如婉去见辛云川。

辛云川立在一丛翠竹下,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下随侍报告:“昭武校尉马德怀贪污军粮一百二十一石……”

“传令,一石一军棍,一百二十一军棍,打死作数。”

路过送茶水的小丫鬟一哆嗦,差点打翻一盏茶。

辛如婉口中“啧啧”叹了一声:“三哥,你这么凶,谁敢和你说话。”

辛云川一转头,眼里看不到辛如婉,只看到宁西锦。她脸色红润了许多,额上描了一朵怒放的蔷薇,身上的衣裙也合身熨帖,很好看。只是还是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直爽地同他打招呼:“辛少将军。”全然没有他平日里见惯了的小姐们的害羞与矜持。

“西锦。”辛云川一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觉得能这样安安静静地与她相处,也不失为祥和静谧的时刻。

宁西锦其实也无所谓说不说话,因为辛云川只消那么不言不语地站着,便是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可他们这么相对无语地站在庭院里,毕竟太惹人注目。这么会功夫,已经有不下十来个奴仆明里暗里地朝他们打量了。

“辛少将军……”宁西锦觉得有必要说一两句话。

“叫我云川吧。”辛云川打断她。

于是彼此又无言了,看得一旁的辛如婉简直想翻白眼。

辛云川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西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总是言简意赅,可听的那个人却未必能懂:“啊?”

他微微转头,不去看宁西锦的眼睛:“我是说……去年的这时候,你也该及笄了,本来这主角应该是你。”

宁西锦愣了一下,弯起嘴角来,略带促狭地说:“这是你给我的生辰礼?”

辛云川转过头来看她:“算是吧。”他平日严肃的神色放柔了许多,宁西锦不禁想,这人要是笑起来,那该是怎样一种风姿,只是从没见他笑过。

忽然有笑声打破了这宁静,宁西锦像是从幻想中猛然惊醒,循声望去,凭空出现的宁梦衣和段华熹并肩站在一起,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去。

“云川,你不仗义。”段华熹笑嘻嘻地朝辛云川肩上打了一拳,“有好地方也不叫上我。”

“就是啊,辛大哥,”宁梦衣也要来掺一脚,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不是怕我和段大哥打扰你和姐姐?段大哥,人家也想去啊。”

她本就生得不错,当下撒起娇来,更令人觉得讨喜,段华熹心神一荡,更抓紧辛云川不放:“云川,怎么样?一同去吧。”

辛如婉一步上前,状似不经意地隔开辛云川和宁梦衣,惊讶道:“宁二小姐,今天这个日子,你可是大寿星,主角都走了,客人怎么办?”

宁梦衣这时倒显得十分豪迈,一挥手:“咳,他们不过是找到了个吃吃喝喝的缘由罢了,在府里玩乐有什么意思,出去才好玩儿。”

辛如婉撇了撇嘴,小声抱怨:“不识相的人真多。”

抱怨归抱怨,原本的两人行到头来究竟还是变成了众人的踏春行,还叫上了陆仲之。

宁梦衣跟在段华熹后头,笑得志得意满,与宁西锦擦身而过时,压低了声音道:“不会叫你有机会攀上高枝的——贱民就是贱民。”

一行人除了宁西锦,都是平日里嚣张惯了的世家子弟,当下便扬鞭纵马,在朱雀道上行起路来,当真是鲜衣怒马叱咤风云,陆仲之第一个便忍不住,扬鞭在马臀上抽了一记,大笑着绝尘而去,一路惊得人仰马翻,行人躲避不及。

段华熹紧随其后,嘴里笑骂:“小世子,凭你的身手,莫在我小齐王面前耍弄!”

他两个一放开,宁梦衣也不甘示弱,嘴里嚷着“段大哥等等我”,也策马疾行而去;辛如婉打马上前,笑得暧昧:“三哥,你好生陪着锦姐姐,我也先去了。”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扬起的烟尘中,有意无意地留下宁西锦和辛云川两人。宁西锦接触马的次数不多,此时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勉强直起身子来,紧握着缰绳不敢放开。

辛云川看着前面招摇过市的几人皱了皱眉,回头看到宁西锦满头大汗地纵马,像是要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神色焦急,偏生又不肯服软,咬着唇一副倔强的模样,像极了他小时曾养过的一只小鹰,不知怎的心里就一软,放缓了速度贴近她,一手策马,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我来吧。”

宁西锦的马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踏了踏蹄子,打了个响鼻,便乖巧地跟上了辛云川战马的步子。暮春偏斜的日光里,她的步伐、她的方向、她的安危,通过一根小小的缰绳,掌握在他的手里,而他闲适而行,手里的绳子,握得笃定而从容。

出了城,往南十里外,是一片广阔林场,专供王公贵族狩猎寻乐。辛云川一手策马,一手还要顾着宁西锦,等慢腾腾地骑到那处,早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将将入了林场,倏地自密林深处射来一支利箭,破空而啸,辛云川的马是在沙场上跟着他几年的老马了,遇此意外,不惊也不慌;可宁西锦的马尚是头一次入密林,受惊之下嘶叫一声,前蹄高高仰起又落下,狂躁地踩着草地转圈,纵是辛云川劲道之大,手里的缰绳也滑脱开去,马背上的宁西锦霎时无了着力点,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别抓马鬃!”辛云川一时靠近不了因吃痛而狂乱的马,在一旁心急如焚。

宁西锦倒没有指望谁来救她,只是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双脚乱蹬之下居然被她钩到了马镫,当下索性一咬牙一闭眼,踩着马镫用力往马身上一踢,顺势抱头跌下马背,咕噜噜滚了好几米远,撞到一棵树方停下,也是她运气好,跌下马时那马恰好因为她最后的一脚而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这才没有踩到落地的人。

辛云川见了这一幕,心跳都停了一停,直到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血液才重新开始在四肢周身流转,立刻跳下马去扶起宁西锦,连声问:“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可曾折了骨头?”

宁西锦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自己爬起来拍拍衣裙上的灰:“我没事,没伤到哪里。”

生命力异常的顽强,看得辛云川简直匪夷所思。

她的衣裙因跳马时被马鞍的金缕银丝勾到,撕拉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一截白如玉脂的小腿,白花花地在辛云川眼睛底下晃来晃去,辛云川心有余悸地扫过她□在外的肌肤,便瞧见了许多被草叶割去的细小伤痕和跌撞后的淤青,辛少将军的眼朝那些部位移过去又移过来,竟是不敢细看,只说:“还是受伤了。”

在宁西锦脑子里,但凡是不断胳膊不断腿不出血的伤,那都是好商量,于是龇牙咧嘴地一边把自己破了的裙子草草打了一个结,一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这算个屁,死不了人。”却没瞧见辛云川沉下的脸。

宁西锦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辛云川的早已去找那支肇事的箭去了,箭离落马的地方不远,十分精准的插在一只咽气了的麂子的心窝上,暗沉色的血把麂子胸前的白毛染得一片赭红。

辛云川面色阴沉地盯了那支箭好一会儿,眼中渐渐凝起怒气,似乎没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直到段华熹疑惑的声音传来:“那只麂子呢?刚才分明见到的。”他才霍地起身,几步走到段华熹面前一把将他拉下马来:“段华熹!”

段华熹正东张西望地找他的猎物,冷不防被拉下马来又揪住衣领,他哪里被人这样冒犯过,登时也起了火,瞪着眼睛怒斥:“你大爷的,辛云川你疯了?”

两人对峙的这会儿功夫,陆仲之辛如婉和宁梦衣几个陆陆续续也前来了,辛如婉眼尖,一眼看到宁西锦的不对劲,惊呼一声:“锦姐姐,你怎么了?”

段华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往灰头土脸的宁西锦身上一瞟,立刻明白了个七八,心里不是不内疚的,可在这关头上又拉不下脸来,梗着脖子冷着脸将辛云川的手臂狠狠格开,自顾自去看那只死了的麂子。

宁梦衣不在宁筱庭面前也懒得装,草草扫了宁西锦的那一眼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跑到段华熹面前去探头看猎物,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惊声叫起来:“段大哥,血!”

段华熹慌忙抛下麂子,掏出一方手帕来蒙住她的眼,柔声哄道:“不怕不怕,早知道你心善,我不该在你面前杀生的。”

他们男的俊女的俏,并肩站在一起,真真是柔情蜜意的一对璧人,倒衬得一旁狼狈不堪的宁西锦无比讽刺。

陆仲之纵然为宁西锦不平,但处于他的位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辛如婉暗里剜了宁梦衣几眼,瞧了瞧她哥哥风雨欲来的脸色,也闭了嘴。

这一闹闹得众人都没了什么兴致,可若就这样打道回府未免又太无趣,宁梦衣几次回头想看宁西锦的笑话,一眼看到辛云川面如寒冰的脸色,吓得又回过头去,心里明白她也只有在段华熹面前任性撒娇的份,于是扯了段华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喊委屈:“段大哥,我又累又饿。”

于是一伙人寻了一片空地坐下来,预备将那只麂子烤了吃。他们几个都是千金侯爵,平日山珍海味吃得腻了,纵是狩了猎回去,猎物也是交给底下人弄精致了才入口,从未吃过这样现烤的粗糙野味,陆仲之就先忍不住流起口水来,可说得轻巧,要真的做起来时,才一个个都犯了难。柴不会拾,火不会生,麂子的毛如何褪,内脏如何收拾,难的这些公子小姐面面相觑。

陆仲之知道辛云川是会这些的,可看了看他的脸色,几经犹豫还是不敢开口求他,正沉默时,却见宁西锦站了起来,有些吃力地掂了掂那只麂子的重量,说道:“我先去收拾这只麂子吧,你们去拾柴,只要有打火石,我就能生起火来。”

陆仲之和辛如婉欢呼一声,相伴着一同进了密林,段华熹似要起身去追宁西锦,却被宁梦衣缠住了脚步。

宁西锦叹了一口气,刚落马时还不觉得,此时膝盖隐隐作痛起来,她拖着麂子一跛一跛地朝林场里的玉带河走去,走了没几步,手上却忽然一轻,回头一看,辛云川只一只手便轻松地提起麂子,另一只手隔着衣服揽住了她的肩,轻声说道:“失礼了。”

她全身的重量有大半倚在他胸膛上,走路时轻松了许多,向上看去,只看到他的微微扬起的下颌上青色的胡茬,他的衣领因为半日下来的运动而松垮了许多,此时能隐隐约约看见亵衣里露出来的锁骨及凹陷处微微的阴影,是一条极为优雅漂亮的曲线,因为靠得太近,他的体味气息也温热地扑面而来,令宁西锦想起了落脚山下那墙粉蔷薇,在春风里颤抖着绽开时也是这样微醺的暧昧和柔软。

宁西锦猛的收回视线,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的烫,所幸一直到了河边,辛云川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沉默而娴熟地给麂子褪毛剖肚。宁西锦来京的这两年,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别的没有学到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精进了不少,这时便将辛云川的心思揣摩了一个大概,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豁出这张热脸去贴一下辛云川的冷屁股,于是尴尬地朝他搭话:“云川,你是恨我不争气吧?”

辛云川手边的动作停了一下,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我说过,不要糟践自己。你不必替他们做这些事。”说着拎了拎手中的麂子。

宁西锦讨好地笑:“我自己也饿啊。”顿了一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呢喃,“三少,我和你不一样。你自小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不知道看人眼色的滋味;我这两年颠沛流离,明白了一个道理:抓到手里的东西未必就是你的,还要有本事抓得紧,不然到头来被人抢了去也没地儿哭,所以……”她神色并无凄惶之处,可还是叫辛云川听出了她的心酸,原来纵使帮她认了亲抬了身价,相府宁大小姐也不过是个虚名,她还是那个寄人篱下惶惶然的宁西锦。

他心里软下来,虽然仍然面无表情,可冷冽的怒气到底是收敛了不少,也愿意抬眼看宁西锦了:“弄好了,走吧。”

空地里辛如婉和陆仲之正狼狈地趴在地上吹柴火,两人抬起脸来,赫然两道滑稽的黑色烟灰,陆仲之见了宁西锦立刻大叫:“救命的人终于来了!”喊完这一嗓子,如获大赦一般扯着辛如婉窜去河边洗脸。

辛云川自然是不肯让宁西锦动手的,亲自把她安置坐下才肯罢休,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她:“你坐着不要动,不然骨头要折的。”这般的体贴,惊得段华熹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梦衣扫了宁西锦一眼,心里忿忿,她从前是宁相唯一的一个千金,又自恃长得不错,在经常一起玩的一帮世家子弟里最是风光,年少英才见过了不少,个个都争着宠她疼她,独独这个大兴皇朝的少将军,空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却是半点风情都不懂,从来吝于与她往来,只留一个挺拔颀长的背影让她咬碎一口银牙。可这样冷淡的一个人,却偏生对宁西锦与众不同,怎么叫人甘心。

她从小就被宠坏了,纵使辛云川并不是她中意之人,她也非要去撩拨撩拨,让他眼里有一个她,于是便故作惊讶道:“云川哥,你好生厉害,这般能干,比我可强多了!”语气是少女特有的仰慕,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娇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