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八拿着金如意朝宁西锦逼近,笑眯眯问她:“你还有个弟弟叫大迢,是不是?”
他的笑脸和那柄金如意不断在宁西锦眼前晃,她闭上眼睛死咬住牙关,觉得嘴内一阵血腥的苦涩。
宁西锦想她不能张嘴,她若在这里说了,那她之前的坚持算什么,辛云川从没有对不起她过,相反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起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便更觉得是她十六年来少得的温馨,她又如何能在这里背叛他。
宁西锦弓起身子朝后仰,忍不住瑟瑟发抖,眼里的泪水忍也忍不住,她将脸扬一扬,再扬一扬,却听到丘八一声冷哼,一股烧红的烙铁味道便在鼻端窜起。
宁西锦恐惧地想往后退,却觉头皮一痛,被丘八生生扯着长发离如意越来越近,那股热气灼得她眼睛发痛。
烙铁完全贴上皮肉的时候,宁西锦听到自己牙齿几近咬碎的声音和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她大口吸着冷气,耳边听到丘八的声音:“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宁西锦痛得说不出话来,丘八便说:“你若想起什么了,你就点个头。”
宁西锦的头本来已是垂在胸口的,一听他这话,便努力地扬起脖子来,梗着脖子只觉得颈项上一颗头颅千斤重,却是怎么也不能让它轻轻地点一点。
丘八意兴阑珊地把金如意交给牢头,吩咐道:“把她押回去,明日再问。她要再想不出来,就在她身上也烙一朵,一天想不起来,一天就多一朵花,反正这黔刑也只有北方蛮族的人认得出来,即便是圣上来查,也查不出什么的。”
牢头喏诺答应了,待丘八一走,过来粗暴地扯着宁西锦的锁链往前拖,宁西锦两天一夜被困在那张椅子上没有动弹过,乍一被扯起,只觉得骨头根根都似断了,痛得撕心裂肺。
牢头在前面走着,宁西锦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忽然他回过头来,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气味?”
宁西锦绝望了,觉得股间一片湿热,知道是自己失禁了,她被锁了两天一夜,早就到了极限,本是拼了全力在忍,剧痛之下究竟是忍不住了。
牢头也发现了,骂了一句脏话,随手把宁西锦往牢室里一掼,骂骂咧咧地走了。
宁西锦跌在地上,又撞到了几根骨头,禁不住一阵恶心,低头一阵干呕,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和苦胆汁。她缩在肮脏的黑暗角落里,腿上是黏湿温热的尿液,身边还有腌臜的呕吐物,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脏臭最卑贱的东西,哪里还有个人形。
她睡了不知有多久,梦里一下子是辛云川那张清俊英气的面容,冷冰冰地看着她说:“你诬陷我,你信口雌黄。”宁西锦急着要向他解释,他却转身走了,宁西锦正要去追他,忽然又换成了娘亲那张流泪的脸,捉着她说:“西锦,你爹不要我们了。”她的指甲掐进宁西锦的手臂里,尖尖的疼。
宁西锦一下子被疼醒了,茫然打量四周,忽然听到有开锁落锁的声音,她想起来丘八说的一天不松口便一天烙一朵的话来,恐惧得往墙角缩,只望能够藏匿到黑暗里去。
来人的脚步声很急,踩在地上却一下一下又很踏实,这脚步声走到宁西锦面前停下来,轻轻问:“西锦?”
宁西锦听出这声音是辛云川的,霎时涌上了各种情绪,最终只是应了一声嗯。
辛云川在黑暗中犹豫地摸索宁西锦的身体,想把宁西锦打横抱起来,碰触到大腿时,宁西锦着火似的往后缩了缩,只盼他不要发现。
他迟疑了一下,道了一声“失礼了”,坚定而毫不犹豫地掰过宁西锦的腿来,宁西锦的裤子还是湿的,他终于还是发现了异状,在黑暗中沉默了良久。
宁西锦说:“别碰,脏。”想了想,觉得自己既已捱过了这么多折磨,如果在这时叫他误会了,那真是冤大发了,于是又向他强调:“我没讲过你任何话。”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辛家历代从戎,素来是出将军的,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累积出了赫赫荣耀,可外人只看到鲜衣怒马风光无限,却不曾想过这锦绣是用多少辛家人的鲜血染就。
辛如婉讲到祖上时也不禁黯然了片刻,顿了一顿才说:“我本来有三个哥哥,四年前与月氏在承州之战,被月氏用毒箭伤了大哥和二哥,回来没多久就捱不过去了……爹爹年龄大了,一时气急攻心,也撒手去了……幸好我还有一个三哥,锦姐姐,我就这么一个三哥了,你可得待他好些。”
宁西锦吓了一跳,朝她连连摆手:“辛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辛如婉笑嘻嘻地打断宁西锦:“你不是他什么?你不是他的那什么,他怎么会抱着你急吼吼进府?我都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了,他以前荒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女人,风流时能叫人爱煞,薄幸时又能叫人恨煞,玩够了却叫我收拾烂摊子,他那些个莺莺燕燕我见得多了,可你不同——”
她忽然突兀地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又觑了一下宁西锦的脸色,才接下去说,“锦姐姐,你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三哥是爹爹最小的儿子,小时宠得很,活脱脱就是一个惹不起的霸王,那时啊,满京城的官瞧见他,谁不要称一声三少。他就和那个什么小齐王、还有平南王小世子一道混,没少惹出过事来。爹爹有时气极了,手臂粗的棍子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招呼,他就直挺挺跪在那儿一声不吭,连爷爷也拿他没办法。可自从四年前大哥二哥和爹爹一起去了,他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硬生生扛起了整个辛家,也再不出去胡搞了,有时候看到他现在这张寡淡的冰脸,还真怀念他以前的样子……”
宁西锦知道她误会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来龙去脉,只能搭一句:“辛少将军很宠辛小姐吧。”
辛如婉“嗤”了一声:“他那个人,既古板又严肃,没趣得很,他不念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就不指望他宠我了——咦,他来了,让他听见又要说我了,我先走了!”
她往窗外瞧了瞧,伶俐地跳下宁西锦的床,冲宁西锦挤了挤眼睛:“下次再来看你。”一阵风似的朝门口卷。
宁西锦还没来得及也说一声再见,就听到门外辛云川的喝声:“辛如婉!你又和宁姑娘说什么混话了?要你誊的兵法呢?”
接着是辛如婉赖皮的笑声:“三哥!锦姐姐还在里头等你呢!快进去啦快进去啦!”
然后是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在暮色中越洒越远。
这还是宁西锦醒后第一次见到辛云川,他的眼睛在宁西锦脸上望了一望,就避嫌似的朝床柱子看:“宁姑娘,身上可好些了?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要额头上的伤要静养一个月,你莫担心,我找了一个丫鬟来服侍你,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他的称呼又变回了客套的宁姑娘,宁西锦心里却想念起那日在肮脏潮湿的黑暗中他轻轻唤她的那一声“西锦”,叹了一口气,道谢:“没事的,已经好多了。”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又问:“他们有没有再陷害你?”
辛云川呆了一呆,视线又转回宁西锦脸上:“没有了,暂时还没动作——西锦,谢谢你。”
正值黄昏,他站在窗边,被余辉染了一身金黄,宁西锦想起辛如婉说的他年少时的风流荒唐,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身姿面容,四年前他不过十六岁,那张脸就能叫满京城的少女暗碎芳心,若是换到如今,只怕更是祸害了。
辛云川能感觉到宁西锦正在打量他,竟生出了一丝局促,窘迫得一动也不敢动,眼角余光瞟到她拥被坐在床上,温暖的余光笼在她周身,安谧而祥和,可她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让他心里一阵沁凉,他忽然就觉得腹下烧起了一股火,很有心旌动摇的感觉。他心里一惊,想到他十六岁时初尝云|雨,如今只不过被她一打量,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按捺不住,心里暗骂一句脏话,定下神来,朝宁西锦说了一句告辞,明日再来看她,便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跨出房门去。
及至到了房门外,辛云川方想起那件重要的事情来,刚想转身回去又停住了,怔怔地在暮色中立了很久。
辛云川指给宁西锦的丫鬟叫阿璃,话不多,身手十分伶俐,待宁西锦额头上的疤好得差不多时,就按着烙印原来的样子替她描花,一边描一边笑眯眯地说:“小姐,以后阿璃一天给你换种花样,保准让别人瞧不出原来的疤痕。”
宁西锦不习惯被人服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笑笑说:“我自己来吧。”
阿璃在一边微笑:“宁姑娘,我知道你对下人亲和,可到时成了三少的夫人、辛府的当家主母,有些架子还是要端的。”
宁西锦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刚要解释,阿璃却一甩长辫子,出门打水了。
陆仲之听到消息来辛府看宁西锦,那时宁西锦已经大好了,身上穿了辛云川让辛如婉去成衣铺里新买的百褶裙,额头上画了一朵鲜艳娇媚的花,整个人就明妍妩媚了许多,陆仲之在门外呆了一呆才进去,假装咳了一声。
宁西锦朝他微笑:“小世子。”
“嗯,你好些了?”
“好多了,辛少将军府里的药有奇效。”
陆仲之想那是废话,辛少将军要真心对一个人好,天上的月亮也能摘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这样,很好。”
“啊?”宁西锦莫名其妙。
“我是说……你不知道,从前云川哥在战场上拼杀,底下人难免会被捉去当俘虏严刑审问,很多人禁不住酷刑,没少背叛过他,阋墙、反目、出卖……你能这样待他,很好。”
宁西锦觉得脸热得要烧起来,又莫名的有一股怒意:“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我和他没什么,我只不过、只不过看他是个好人,好人是该有好报的!”
陆仲之一脸无辜受累的委屈:“你干嘛这么大火?我说啥了?你这样确实很好嘛!云川哥……”话没说完,被宁西锦一把笤帚赶了出去。
过了几日,段华熹也来辛府看宁西锦。小齐王头戴紫金冠、腰佩白玉带,气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大刺刺一屁股坐稳在凳子上,才斜斜看了一眼宁西锦,一看之下有些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郁郁地开口:“宁西锦,你打扮成这样,我不习惯。”
宁西锦低头一看,是辛云川新买的又一条裙子,穿戴起来阿璃直夸她好看,只是不知怎么又碍了小齐王的眼,心里就不乐意了:“嘿我说,你是不待见我好还是怎么的?我宁西锦一辈子就只配穿荆钗布裙?你那位宁梦衣宁大小姐满身的琳琅环佩,都没见你说她,我不过拾掇干净穿了一条裙子,又哪惹着你了?”
段华熹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哪里受过气,又是高傲嚣张的性子,此时立刻把心里话吞进去不讲,冷笑一声:“小爷我管你穿成怎样,你谁啊你?我不过一句话,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果然是市井刁民,能和宁梦衣相比么?”
宁西锦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表情,转身拿屁股对着他,一言不发。
段华熹本来说完那段话已是后悔了,一看到宁西锦不咸不淡油盐不进的赖皮相,又被激起火来,腾的站起来就往外走,恰好撞见来探视宁西锦的辛云川。
辛云川冷淡地打量他几眼:“又和宁姑娘杠上了?”
段华熹气呼呼一甩袖:“泼妇!”
辛云川低头不知思忖什么,半日才慢吞吞答:“西锦是一个好姑娘。”
段华熹哈哈大笑,笑得扇子差点跌了骨,笑完了说:“好姑娘,那你三少去娶嘛,你堂堂一个大兴皇朝少将军去娶这种家世的人,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你就去吧。我段华熹可丢不起这人!”
辛云川等段华熹走远了,才进了宁西锦的房,宁西锦看到他,想起辛如婉和阿璃打趣她的话,不知怎的就不自然起来。
辛云川倒是很淡定:“宁姑娘,辛某唐突,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宁西锦十分猥琐地吞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问。”
“你想见宁相吗?”
这句话像一个惊雷,劈得宁西锦脸色白了又青,说话越发不利索了:“你你你你、你知道了?”
“我猜的。若是你想,可由我来安排。”
宁西锦不说话了,心底挣扎了又挣扎,她从落脚山千里迢迢跋涉至京城,就是为了寻亲,刚来的头一年,仗着有宁筱庭当年留给她娘的信物,贸贸然直闯相府,满以为认亲之事风调雨顺,被门口两个卫兵连着挡了三个月,到后来连相府方圆一里都踏不进之后,终于认清了现实。再加上盘缠用尽,最后连认亲信物都当了以后,才彻彻底底死了心。
辛云川的话却像一把火,又点燃了她心里那些灰烬,且越烧越旺,她咬咬牙,原来她究竟是不甘心的。
宁西锦进了自家院子,与金条一同扑上来的还有大迢,毕竟才是十二岁的孩子,说话之间已然有了哭音:“头儿,你可回来了!”
宁西锦惊诧得下巴都要砸到脚面上:“大迢,你可是哭鼻子了?”
大迢恶狠狠凶巴巴擤去一把鼻涕,冲她大声嚷:“谁哭了谁哭了?”
宁西锦心软下来,揽过大迢的肩膀:“好啦好啦,我回来了啊。我听辛少将军说了,多亏你去找的他,才把我救出来。”
大迢咕哝:“我起初找的不是云川哥,是仲之哥,只不过找到仲之哥的时候云川哥刚好也在而已,仲之哥听了没说什么,倒是云川哥立刻就走出去了,后来就听说你被救出来了,我想去看你,仲之哥说时机不对,多一个人牵扯进来就多一分危险,才没去的。”
宁西锦仔细端详大迢和金条,金条胖了许多,四只爪子撒泼奔起来的时候,屁股一扭一扭;大迢壮实了许多,身上穿了白衫褂子,看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见她打量自己,脸上一红:“是仲之哥替我买的,你不在的时候他送我去了城南的清风书院,说读书人要打扮的斯文点,好看吗?”
宁西锦点头,金条和大迢不一样,金条她可以带在身边,大迢却是个人,如今有陆仲之在,她可以放心了。
晚饭后她把大迢留了下来,摆出促膝长谈的模样:“大迢,我要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要去见我爹了,顺利的话,我以后大概不回来住了。”
大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将头皮挠得雪花翻飞,焦躁地往地上一踢:“那我以后见不着你了?”
宁西锦心里一软,语音都放柔了不少:“不会的。你听我说,我爹是宁相宁筱庭,我认了亲,大概是要住进相府的,可你还是我弟弟,我不会不管你的,你好好的念书,可别给我丢脸。“
大迢傻乎乎地嘿嘿笑起来:“那以后我就是宁相千金的弟弟,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我一根指头!”
宁西锦立时无语凝噎。
她心慌忐忑,第二日起得很早,她走出辛府的时候,辛云川给她买的衣服一件都没带走,倒不是矫情,只是觉得自己在段华熹面前反正是没有什么尊严了,可在辛云川面前,她不能糟践自己,辛云川……和段华熹不一样,因此为了一股傲气,穿了自己的旧衣服回来,今日和辛云川约好了要和宁筱庭见面,扒拉了很久才找出一件自认为较好的衣服,套到身上,走出门框时,差点绊一跤。
到了辛府,阿璃迎出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宁相来了,三少陪着他在花厅。”
宁西锦跟在阿璃身后,一步步走得既虚浮又沉重,耳边心跳一声急过一声,像是要在腔子里炸开来,及至到了花厅门口,看到厅里背对她看墙上书画的宁筱庭,顿住脚再也走不动了。
辛云川急走几步,一把握住宁西锦的手臂,带到宁筱庭面前:“宁相,人来了。”
宁筱庭转过身来,果然是温文敦厚的一个人:“姑娘,是你要找我?”
辛云川悄无声息地带走了阿璃,屋里只剩宁筱庭和宁西锦两个人。
宁西锦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口水,心里设想该如何告诉宁筱庭,比如:宁相,你还记得落脚山下的苏兰衣吗?再比如:宁相,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女儿吗?
最后开口却只有轻轻的一句话:“我叫宁西锦,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她说,西边锦绣如华。”
宁筱庭的表情如遭雷殛,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呆若木鸡。
宁西锦继续说:“你送娘的那支簪子,被我当掉了;娘让我带来的你爱喝的埋了十四年的陈楂酒,也被我送人了,所有信物都没了。”
宁筱庭愣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回过神来打量宁西锦:“兰衣她……”
“两年前过世了,临死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找你。”
宁筱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的时候恰好让宁西锦看到他眼角的泪光一点,再转头时,已然恢复了常色:“我对不起兰衣,亦对不起你。”他的眼神落在墙上一幅兰花图上,盯着看了很久,神色恢复了镇定,微微点头:“兰衣的夙愿,我会成全。西锦,你随我回相府吧,认祖归宗。”
宁西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宁筱庭后头,心里五味陈杂,恍惚中想起宁梦衣的名字,梦衣梦衣,他是将对苏兰衣的想念寄托在另一个女儿身上了吧,可终究是负了她娘十六年。
辛云川看见宁筱庭带着宁西锦出来,吃了一惊,心想这对父女认亲倒快,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心念转间,朝宁筱庭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宁相。”
宁筱庭对辛云川十分客气:“辛少将军,此番我与西锦能够父女相认,多亏你从中牵线。这个人情我宁某欠下了,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辛云川把嘴角往上挑了一点:“客气。”
看着宁筱庭要走的样子,终究是忍不住又多讲了一句:“宁姑娘来京寻亲的两年,吃了不少苦。”
宁筱庭是何等人,官场里摸爬滚打几十年,防了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早练成了一个人精,一听辛云川这话,便知他与宁西锦关系不一般,立刻笑说:“辛少将军多虑。宁某好不容易找到在外流落多年的女儿,定会加倍关怀补偿。”又转向宁西锦,“我先出去,你与辛少将军想必还有事要交代。”说完便大踏步先行离去了。
宁西锦还有些懵,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对上辛云川的眼睛时才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感激道:“辛少将军,谢谢你。”
辛云川摆摆手,皱了一下眉:“如果你在相府过得不愉快,随时可来找我。”
宁西锦一愣,相府里还有一个宁梦衣宁大小姐,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主儿,她认亲时也考虑过这一层,料到以后的日子未必会比现在舒坦平顺,只不过埋在心里谁也没说。现在被除自己以外的一个人说出来,心里一酸,觉得自己的担心忧虑好像都有了着落,不由得冲辛云川笑了一笑:“辛少将军,你是个好人。”
她笑意盈盈的一双眼里波光潋滟,脸上是真诚而柔软的感激,这样仰着脸看着自己,辛云川竟有片刻的失神,等他回神过来,宁西锦便只剩窈窕纤细的一个背影了。
宁梦衣听下人说老爷带了一个姑娘家回来时骇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爹看上了哪家闺女要续弦,一边在暗地里斥责宁筱庭荒唐,一边往前厅赶。
没想到到了前厅却瞧见宁西锦好端端坐在红木椅上,更是糊涂,指着宁西锦道:“你不是宁……宁……宁西锦吗?”
宁筱庭瞪了被自己宠坏的女儿一眼:“怎么,你们之前就认识?”
“见过一面。”宁梦衣自见到宁西锦的第一眼起就反感,不知道是因为那张略施脂粉就比自己还明妍的脸还是那双暗藏嘲讽的眼,总之就是一个不喜欢,仗着宁筱庭从小对她百依百顺,麻花似的扭在宁筱庭身边:“爹!你怎么带她回来了?她可是旮沓胡同出身的……”
宁筱庭脸一沉,一拍桌子怒斥:“什么她她的?叫姐姐!”
宁梦衣一个趔趄,带翻了桌上的一盏茶,瓷器碎裂在地上的嗙啷声就如同她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情,失声大嚷:“姐姐?!”
“西锦比你大一岁,自然是你的姐姐。她初来府上,生活起居你照应着些。”
宁梦衣魂不守舍,倒是宁西锦脸上浮起一个腼腆不安的笑容来:“梦衣,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
宁梦衣不肯相信:“爹,你若是想认义女,女儿倒有几个好的人选,辛少将军有一个妹妹叫辛如婉,人品端庄贤淑,若能与我们家认亲,对爹以后的仕途也有帮助,何苦要……”
话未说完,脸上被宁筱庭甩了一巴掌:“混账!西锦是我的女儿!亲女儿!也是你的亲姐姐!你若不认,便自己从这相府走出去!”
宁梦衣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头,而当下亲爹却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给了自己一巴掌,恨得一口银牙几欲咬碎,脸上的表情扭曲了又扭曲,她咬咬牙,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掐到手掌肉里去,居然还能挤出一个温婉的笑来:“爹,是我说错话了。姐姐,看在我年纪尚小的份上,也饶了我这一回罢。”
宁西锦看在眼里,禁不住都要钦佩起宁梦衣的表面功夫,她心里明白宁筱庭那一巴掌看似甩得狠声音脆,其实拍在脸上并没有多大力气;而他那番狠话与其说是说给宁梦衣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切不过因为愧疚于她娘亲罢了,于是不安地站起来,想扶宁梦衣又不敢的样子,在一旁拘谨道:“梦衣你别这样说,我们以后做姐妹的,哪有饶不饶之说,都是自家人。”
宁筱庭微笑起来,赞赏地点头:“西锦说的不错,都是自家人。”
宁西锦成了宁相千金,陆仲之眼睛瞪得铜铃大,一脸的不可思议,半天才大笑起来,由衷地祝福她:“恭喜恭喜,守得云开见月明。”
宁西锦也笑:“以后我再同你们一处玩,可没人说我高攀了吧?我可总算得上是世家子弟了。”
陆仲之尴尬地挠头:“咳咳,除了段华熹那厮,谁也没瞧不起你过啊……反正我绝对没轻视你的意思!”
他说得这么郑重,宁西锦倒不好意思起来,轻声说道:“我知道的,你和辛少将军都是好人。所以我才放心把大迢交给你。”
说到大迢,陆仲之忍不住微笑起来:“大迢那孩子,你就是不托付我,我也会管的。他是个好苗儿。”
宁西锦想你小世子也只有十四岁,比大迢大了两岁而已,不都是孩子么,不过面上可不敢露出来,笑嘻嘻地听陆仲之讲一些大迢的趣事。
陆仲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不去见云川哥一面?”
宁西锦脸上一热,头都低垂了三分:“不去了。我这次出来是带金条回府的。”
陆仲之也不好勉强,心想他总不能绑着宁西锦去将军府吧,当事的两个人都没事人似的,他做什么巴巴地贴上去做媒婆,于是爽朗一笑:“那行。以后有机会再出来,我们请你吃大菜。”
告别陆仲之以后,天色已晚了,宁西锦牵着金条回府,迎面碰上了她的丫鬟翠柳,翠柳皮笑肉不笑:“大小姐回来啦?呦,还签牵着一条狗,看着不是什么好品种啊,不过倒是好运气,一条癞皮狗居然也有入相府门的一天。”
宁西锦听出翠柳话里有话,只当做不明白:“翠柳,替我烧些热水,我给金条洗个澡。”
翠柳将身子一扭,嘴角一撇:“大小姐,我跟着二小姐的时候,好歹是个大丫鬟,手底下还有几个小丫头,这些烧水端茶的粗使活儿可不是我干的,您还是叫别人去吧。还有啊,二小姐等等大小姐不来,已经叫用过晚膳了,大小姐日后记得早些回来,别当自己还是在旮沓胡同里,相府的规矩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