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想撩拨的人还没答话,就被从河边洗脸回来的陆仲之截去了话头:“哈!宁二小姐你这话真真是屁话!云川哥这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什么不会!别说这些了,他遇过的险境你宁梦衣恐怕是想都想不到!”

宁梦衣脸色变了几变,朝陆仲之翻了几个白眼,怏怏地闭了嘴。

斗嘴归斗嘴,几个人饥肠辘辘,也没心思吵架,一个个盯着火上慢慢被烤出油来的麂子肉两眼发光,就是善良的不忍见杀生的宁二小姐都嚼得津津有味。

宁西锦手里那块肉是辛云川给的,下刀割的时候专挑又嫩又肥的部位,看得一旁的陆仲之十分眼热,两个眼睛狼一样的幽幽闪着绿光。

辛如婉一边大口食腥膻,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锦姐姐,三哥对你真好,我从没看到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宁西锦嫌弃地躲开她嘴里喷出来的肉渣,慢慢走到河边去,揪了一把绿草在河里涮了涮,填到手里的肉里去,然后又撂到火上去烤,不多时便弥散出一股淡淡的甜香,引得人垂涎欲滴。

“宁西锦,怎么你烤得特别香?”陆仲之两三下把自己手里那份肉咽下肚,流着哈喇子慢腾腾移到宁西锦身边去。

宁西锦微笑:“刚才在河边找到了几株茵陈蒿,根茎能做香料,放在烤肉里是最香不过的了。我小时候吃过。”

“哦。”陆仲之随口应着,盯着火上的烤肉眼珠都不错一下,眼看着烤肉动了一下,似乎是好了,正伸出狼爪欲抢,宁西锦却轻轻巧巧地一躲,殷勤地把肉送到了辛云川面前去:“云川,你尝尝。”

辛云川虽然是习惯了野外生存,可行兵打仗时能有一口吃的就是万幸,哪有那么多讲究,所以自己会弄的食物也是最原始最粗糙的,只为填饥而已,若真要挑剔起来,是根本入不了口的。方才众人也不过是因为饿了,再加上一时新奇,所以才动了胃口。这时候几块肉一下肚,肚子半饱了,就开始眼馋起辛云川手里那块加了料的麂子肉,几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辛云川细嚼慢咽,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哪里还有半分公子小姐的矜持模样儿。

陆仲之是最失落的那个,眼巴巴盯着辛云川问:“云川哥,好吃么?”

辛云川不搭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块,末了还吮了吮手指,白玉手指横亘在他薄唇边,真叫一个魅惑。

宁西锦笑嘻嘻地又去河边揪了几把茵陈蒿,大方地替陆仲之和辛如婉也烤了一块,笑问段华熹:“小齐王,你要不要?”

段华熹早眼馋了,偏生拉不下面子去讨,此时有了台阶下,还要做出不屑的神色来:“也好,本王就尝尝吧,想必自有它粗野的趣味。”

宁西锦嘴角弯了一弯,加的料尤其多,似乎格外的用心,递给段华熹的时候是满眼的笑意:“喏,小齐王尝尝吧。自然是比不上齐王府厨子的手艺的,不过好在麂子肉本就细嫩味美,也不会太难入口。”

段华熹在宁西锦还在唠叨的时候便一口咬了下去,忽然呆了一呆,表情十分古怪。

“小齐王,不好吃?”陆仲之好奇地问。

“唔唔……”段华熹点头又摇头,猛地挥了挥手朝河边发足狂奔。

“他这是怎么了?”一行人面面相觑。

宁西锦笑笑:“他那块肉里,填的是野山椒。”又举起一块刚烤好的麂子肉,真诚地问宁梦衣:“梦衣,你要么?”

一到了没人的河边,段华熹立即张大了嘴巴,吐出嘴里残留的麂子肉,连饮了几口河水,嘴巴里火辣辣的痛感才缓了一些,可耳朵里的辣感还在,像是要喷出火来,舌头也麻木地没了触感,段华熹长这么大,从来只有耍人的份,何曾被人耍过,心里一股怒火越烧越旺,一边狼狈不堪地拭去眼角辣出的泪花,一边恨恨地想:宁西锦啊宁西锦,我才看出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又掬起河水来饮了几口,看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可往四周望了望,分明还是山青水绿的一派安详,可像他这种人,从小学的就是如何去应付官场里杀人不见血的明枪暗箭,对于一些未知的危险几乎已经生出了本能的敏感,当下便缓缓地站了起来,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有风吹过,密林深处忽然呼啦啦惊起一群飞鸟。

宁梦衣看着天空惊呼:“好大一群鸟!是南归的雁吗?”

语音未落,便惊见段华熹从远处狂奔而来,厉声喝道:“云川!仲之!撤!”

陆仲之不过呆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周围已经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小队黑衣人,看似零散地散落在四周,实则以掎角之势将他们几人合围成了瓮中之鳖。

宁梦衣尖叫起来,往赶来的段华熹身后躲;辛云川抽出腰中软剑与来人缠斗,眼角余光扫过去,见陆仲之正勉力突围,段华熹护着宁梦衣且战且退,只有宁西锦身边无人,心里一凛,攻势越发凌厉,手腕一抖,剑光落处,那人的一只手臂已被削去,溅落三尺血迹。他匆匆甩掉与他厮缠的人,正要奔去宁西锦处,却又有人缠上来,他眼见甩脱不去,厉声大喊:“仲之!救西锦!”

陆仲之尚且年少,功夫不如辛云川与段华熹精进,自保已是极限,根本无暇他顾。辛云川见状,发狠杀伐开去,软剑如流星游龙一般,行过处洇开血迹无数,那些黑衣人抵挡不住,渐渐地居然被他们杀开一条血路来。

宁西锦在混乱中竭力躲开刀光剑影,猛的发足往辛云川处狂奔,她早先就因坠马受了伤,现在剧烈行动起来,骨头像是寸寸裂开一般剧痛,她将牙咬一咬,再咬一咬,拖着跛腿跟上辛云川几人。

他们且战且退,眼看就要突出重围,那围攻的黑衣人当中有人忽然响亮地打了一个唿哨,立刻有几骑黑衣人自四周密林中策马冲来,冲势猛烈,立刻乱了辛云川他们的阵型,骑马的人另有打算,也不与男人动手,只冲到几个女子身边,一手掳起一个扔上马背,一时惊叫声四起。

段华熹杀红了眼,眼角余光扫到宁西锦跑不快,最先被掳到马背上,徒手劈倒一人正要飞身去救,耳旁却忽然响起宁梦衣的哭喊:“段大哥!”他略为犹豫地一踌躇,抽出火堆里一根燃烧的木枝击退挟持宁梦衣的人,再回头看时,宁西锦那边已失了救人的先机。

掳着宁西锦的马匹直往辛云川那个方向冲去,辛云川清啸一声,足尖一点跃上半空,眼看离横亘在马背上的宁西锦不过一仗距离,耳旁却忽然一声尖叫,是辛如婉的:“三哥!三哥!”叫声脆弱而尖利,满含恐惧,辛云川余光扫去,辛如婉也被挟上了另一匹马。

他心神巨震,但也不过失神了一秒,瞬间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在半空中硬生生改了方向,软剑往辛如婉的方向劈去,力道之大,令柔而薄的剑身竟成了笔直刚硬,剑气划过,奔跑中的马嘶鸣着跪下地来,马上的黑衣人由头颅开裂至腰间,霎时毙命。

辛如婉惊魂未定地重新落地,回头一看大惊道:“锦姐姐——”

那些掳人的马匹不过是为了替其他人制造先行退去的先机,段华熹和辛云川救人的功夫,那些渐渐不敌的黑衣人早已迅速匿去,只余空荡荡的一片狼藉。

段华熹和陆仲之听到辛如婉的惊叫转头看,只见到渐行渐远的马匹上的宁西锦,起初她的眼神还有些惊惧,渐渐沉至了一片无波的死水,最后干脆闭上眼去将头撇到一边。

马的速度极快,最终消失在了众人眼里,辛如婉颤栗地朝辛云川瞥去一眼,只见他眼底一片赤红,直勾勾地锁住那匹追不上的马匹,满身戾气地立在血泊中,如修罗之姿。

“三哥……”辛如婉害怕地叫他,忽然耳畔风声刮过,辛云川掠过她,足尖一点,几个起伏后已是十丈开外。

宁西锦睁开眼,微微一动,一阵剧痛差点让她叫出声来,她试着动了动脚,那一阵剧痛又袭来,蔓延到了全身,她知道约莫是脚断了,咬着唇用手肘支地想爬起来,不想喉中一阵腥甜,嘴一张,就呕出几口鲜血来。她无力地重又摔在地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待疼痛渐去才又睁开眼睛,这次她不敢再妄动,只是小心地转着脖子打量周围。

四周一片荒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动静,她的视线慢慢从横亘在空中的枯枝上转移到自己周遭,原来是躺在一片乱葬岗中,她的身旁横七竖八随意扔着许多具尸体,都是被遗弃之人。

宁西锦想,自己何尝也不是被遗弃之人呢。

她的思绪迟钝,有些呆愣又无意识地再将视线转回那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之前遭遇的种种,想起辛如婉说的“三哥对你真好,我从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觉得有些好笑。

亏她还以为慢慢融入了辛云川的世界;亏她还以为段华熹虽然性子恶劣,可那不是本性;亏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与那些世家子弟有情谊了,到头来原来是一场空。

她这自作多情四个字,写得真是好。

真是的,做什么要这么赤|裸裸地捅破她的幻想,给她点时间,让她冷下一颗心来好好想,她也是明白的啊。

其实没什么好怨的。段华熹喜欢宁梦衣,这关头自然是救心上人的;辛云川固然对她好,可再好也没有亲胞妹来的重要,还有一个陆仲之,他是功夫不行无暇他顾,不知道他若有那能力,会不会来救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心头必须救的人,她不过恰好被归到了可被摈弃也可被救的那一类路人而已,真没什么好怨的。

宁西锦胡思乱想着,觉得脸上一阵湿热,抬手去抹,又是血又是泪。被丘八上刑的时候都没哭,这时候倒哭了。

她放纵自己在地上自怨自艾愤世嫉俗了许久,久到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久到觉得不能再这么趴下去当王八,终于起了生存的渴望。她试着开口呼救,可只能发出“嗬嗬”如野兽咆哮的声音,一个字都发不出。

宁西锦心里憋了一股鸟气,倔性子拧起来,一个翻身,心里想就是爬也得爬出去,眼前一暗,好似一个黑影笼罩了下来,她额前鬓发散乱,视野局限,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双精致华贵的履,停驻在她眼前。

那履的主人问:“你……痛不痛?”

宁西锦想这不是屁话么,要换了你断腿断胳膊地往这旮沓地儿一扔,娘了个腿的还被刺了一血糊糊的窟窿,看你还问不问这种废话。想是这样想,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呼呼嗬嗬地直喘气儿。

那人又说:“我这就带你回家。”

说着好像就弯下腰来要抱她,只是那动作既粗心又笨拙,几次掐到了她的伤口,宁西锦自觉跟个破麻袋似的挂在来人的肩头上,伤口又疼,血又直往脑门上冲,终于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厥过去了。

肩膀上的人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段华熹吓了一跳,以为是宁西锦嗝屁了,把手绕到后头探了探她的鼻息,这才放下心来,脚下加速,一路往城内而去。

他也不敢回齐王府,要是让他老子知道他出去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宁大小姐还差点儿死在他手里,那他可就没活路了。于是苦哈哈地雇了一辆马车,直接把宁西锦接到了京城里另一处宅院,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接了个烫手山芋,这不是多管闲事是什么。现在朝中局势不明,自辛云川回京后,便接二连三的有人行刺,幕后之人究竟在算计什么,坐在上位的那个人是不是起了杀心,简直是扑朔迷离。还有辛云川,他看中的就是辛家军和辛云川手中的军权,一直想拉拢辛云川却又不得,辛云川总是独善其身,从不跟朝中任何一派有过于密切的来往。想到这里段华熹叹了一口气,他早该明白,一个在军事上纵横捭阖精于谋略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倾轧杀伐之术,辛云川若是双手空空怎么爬得上大兴皇朝少将军之位。他们这些人,早沾了一身肮脏的血,洗都洗不净了。

他越想越心烦,抱着宁西锦就想往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掼,低头看了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和满身的伤,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捺下了心头一股邪火,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了被子上,头也不回道:“去请黄太医来。”


宁西锦是被尿憋醒的,撅了撅屁股猛然发觉不对劲,一睁眼就骂了一声娘,她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腿上身上缠着十七八道白布,动都动不了,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鱼肉。

这时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段华熹负着手拖着宽大的袖子慢吞吞踱进来,查了查她身上的伤势,忽然极其迅速地又把眼光调到她脸上,一时竟是无言。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段华熹忽然歪着嘴角冷笑一声:“活该!谁叫你给我吃辣椒的?”

他本来面无表情,此时忽然生动起来,一脸的得意洋洋和幸灾乐祸。

宁西锦动了动嘴,虽然不至于和之前那般失声,可声音粗噶沙哑,几个字说得十分艰难:“谢谢……你救了我。”

段华熹呆愕了一下,收起得瑟的样子,郑重说道:“少说几句话养养精神罢。太医说你是一根肋骨断了,扎到了肺才说不了话的。虽然现下是不大碍事了,不过还是得静养。”

宁西锦从善如流地点头,闭嘴沉默。

段华熹也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毫不避嫌地在她床边坐下,说:“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着头,像是在回想什么:“我还是喜欢你以前在旮沓胡同荆钗布裙的模样儿,你现在都不像你了。”

他想起他在旮沓胡同养伤的那些日子,那么贫瘠那么窘迫,原以为自己是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过这种狗屁日子,可回了府后,居然鬼使神差地会回味起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段。

他想起宁西锦在烛光下给大迢缝衣服的样子,弯着一段白玉般的颈子,他到现在都在纳闷怎么会有人把脖子弯得这么好看。他想起她煮的饭菜,很多时候都是极其粗糙的,或者是稀粥过着自家腌的酱瓜咸菜,或者是淡而无味的馒头,最好的也不过就是他临走前吃的那锅所谓有肉有油水的大杂烩,可如今想起来,那香味竟然就被他记在了脑海中忘都忘不掉。要说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他什么没尝过,一只整鸭只吃舌头的奢侈也不少,可如今再精致的食物,他也吃不到那碗大杂烩的感觉了。

宁西锦回不了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现在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呢?其实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宁西锦啊,而段华熹无非就是觉得当时的宁西锦与他从小接触的人不一样,贪图新鲜罢了。他说他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约莫是早就忘却了他当初是怎样地对她百般嫌弃百般轻视百般的看不起,也忘了他拿她取笑只为了博宁梦衣一笑,可她忘不了。

宁西锦想他现在鲜衣怒马趾高气昂不过就是因着有一个好爹罢了,可真要论起来,当初圣上还没登基时,他的爹也不过就是跟在圣上身后南征北战的一个小兵而已。有如今的富贵是他爹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也是圣上贵人相助终成大业,要不是这些,他爹指不定还在哪个山窝窝里挖番薯呢,他也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村小子,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她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被羞辱被嘲笑呢。

段华熹又说:“我总觉得你和衣儿不一样。”

宁西锦想当然不一样,段华熹在宁梦衣面前不会看小淫|书不会讲粗话,永远是温文尔雅的朗朗贵公子;而在自己面前,他看淫|书看得流口水,他肆无忌惮地嘲笑讥讽,他轻易就否定一切,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穷!

宁西锦越想越郁卒,努力地瞪着眼睛表达自己的愤怒,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通报:“小齐王,辛少将军来了。”

段华熹被这声音一惊,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又觉得方才表现出的样子太过丢脸,心里纵然尴尬,嘴上却不依不饶:“算了,反正即使你现在是宁大小姐了,可麻雀就是麻雀,怎么都上不了台面。”

他说完便起身出去,大概在庭院里碰到了辛云川,两个男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再进来时就只有辛云川一个人了。

宁西锦不知道怎么面对辛云川。

她面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个光风霁月剑眉星目的男人,她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小时生活的那个镇,说不上富庶也说不上贫瘠,过年时小孩子的新衣新裤还是有的。当旁人的孩子穿着自家娘亲新做的碎花小棉袄在院里扔羊拐玩儿的时候,她在屋里反反复复地临摹着宁筱庭留下的那阕词,如今回想起来,能想起最多的不是她娘的容颜,反而是案桌上那方砚。说她娘对她没有爱倒也不尽然,可终究是十分单薄脆弱而寡淡的那么一丝牵挂,可有可无;等她上京了,遇到大迢,以为算是有亲人了,可大迢毕竟年少,全靠她照顾着打理着那个家,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后来遇到了段华熹,起初以为他是个本性不坏的人,尽管有时自私有时任性,可还是关心着她的,她汲取着这一份稀少的温暖不肯放手,几乎以为自己要动心,可每每她以为他们走近的时候,段华熹却又会推开她,她忍受着他有意无意的若即若离,直到宁梦衣出现,才知道原来他本性凉薄。

再后来她终于遇到了辛云川,那一瞬间,她几乎真的要以为辛云川是她一生都可以信赖的人了,却原来还是这样的结局。

回头去看她这十六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凄凉的,可若要挤几滴眼泪,大约还是能挤出的;她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不是没了爱就活不下去的人,没有他辛云川她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可他偏生出现了,出现也就算了,还给她一个可依靠的假象或者错觉,末了再亲手打破。

原来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不住。

宁西锦想,别人摈弃她她不怨,可辛云川不行,说不怪他不恨他,那是骗鬼。

宁西锦的思绪扯得很远,又想到人家去救自己的亲妹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做什么这么矫情,于是一时又嫌弃起自己的作来。末了得出了一个结论: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她果然写得很好。

她有些任性地沉默着,听到辛云川说:“我找了你好几天。原来还是被段华熹先行了一步。”

宁西锦控制不住地想:难道你老人家是要我表示一下对你这几天不眠不休找我的感谢?还是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你原来没有忘了我?想完了心里倏然一凉,惊觉自己居然刻薄且任性得这么无可救药,于是更加闭紧了嘴巴。

辛云川凝视着宁西锦:“他日若再遇上这种事,我还是会先救如婉,但我绝不会摈弃你。纵使不要这条命,也不会摈弃你。”

这种敷衍的客套话宁西锦说过不少也听过不少,于是假笑了笑:“云川,谢谢你回头找我。”

辛云川觉得心口处掠过一丝痛感,虽是稍纵即逝,心底却知道,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一些东西,又被他亲手毁掉了。

她因为想出恭,偏偏辛云川十分没有眼力见的杵在那边当烛台,于是只能撒了一个谎:“云川,我有些困了。”

辛云川闻言看了宁西锦一眼,那一眼看得宁西锦心虚冒汗眼神左右躲闪,所幸他最后还是走了,门一关,室内就越发安静,安静得宁西锦没来由地惆怅且萧条。

她这萧条没维持多久,窗外又开始嘈杂起来,这次夹杂着女子的声音,宁西锦凝神听了听,顿时哀叹一声拉起被子蒙住头挺尸,心里祈求着这声音的主人最好立即被哪个大师收了去。

只可惜人一倒霉起来,那真真叫点背,门外宁梦衣嚣张跋扈地推开拦客人的仆人,一脚踢进门去,几步走到了窗前,唰地一下掀开宁西锦的被子,不耐烦地嚷道:“别装了!起来!”

宁西锦躺着一动都不想动,龇牙咧嘴道:“好妹妹,你又要做什么?是不是看我没死心里特失落特惆怅,特地来把我弄死的?”

宁梦衣愣了一愣,随即又阴恻恻地笑道:“我倒真想弄死你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和我抢爹的杂种,可惜只怕我前头弄死你,后头辛云川就得把我给灭了,我就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好,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的,又不像我这样……”

宁西锦此时此刻特别不想听到辛云川三个字,于是尤其地不待见宁梦衣,也懒得照顾她那颗脆弱的千金小姐的心,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瓮声瓮气地说:“得了,我俩谁漂亮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身段,你非要说你自己那豆芽儿似的躺下能当搓衣板站着能当晾衣杆儿的身板比我好,我也没话可说。”

宁梦衣愕然,没想到宁西锦说话会如此粗俗如此直接,等反应过来时冲动之下恨不得拿个枕头闷死她,可心里也十分不甘愿地承认宁西锦说的话,她出生在这种簪缨之家,自幼学的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要的就是一个端庄,因此吃饭时都只吃几口便放下筷子的,且大家千金皆以娇娇怯怯袅袅娜娜的体态为美,因此每年相府家裁料子做新衣裳,量到她的尺寸,从来都是不变的。而宁西锦不同,自幼便做惯了粗活,体态比她丰满得多,行走起来比她又多了几分风韵,宁梦衣便更厌恶她了。

她大声冷笑了几声,讥讽道:“我来是告诉你,爹让你赶紧回家,别仗着身上有伤赖在段大哥家不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没名没分地住在一个大男人家里,你不要脸爹还要面子呢。”她说完这些自认为恶毒的话,本想等宁西锦反击,不料后者蒙在被子里气儿都不喘一声,她等得百般无聊,也只能走了。临走前,明知宁西锦看不见,还是朝床上那人狠狠剜了几眼。


其实宁西锦也不大愿意留在段华熹这府里养病。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府里是段华熹平日金屋藏娇之所。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自从宁梦衣走后,段华熹一见到宁西锦便摆出一张怨怼的脸:“宁西锦,为了你我连这地方都暴露了,梦衣也知道了,这几天她就没搭理过我。”

宁西锦无语凝噎,只能别开段华熹苦哈哈的眼神。

底下碎嘴的下人看着段华熹走远,嘿嘿笑了几声,掰着指头数了又数,最后伸出一个手掌:“宁小姐,这园子曾经有五任哪。第一任是花满楼新选出的花魁,好大的本事,留了小齐王两个月,后来不知哪天就搬出去了;第二任是玉缘春里一个唱小旦的姑娘,那声腔念的,那水袖甩的,啧啧啧,台上飞一个眼儿,换来在这园子里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住了一个月;第三任是当年辛少将军打败乌桓族,乌桓族为了求和献上的族长女儿,你别说,蛮夷的女人和中原的比起来就是不一样,那水蛇腰扭起来真是骚哪,不过后来也就那样;第四任是江南的一个琴姬,被小齐王请来在这园子弹了半个月的琴,半个月后也就走了……”

宁西锦听得津津有味,感叹段华熹的红颜知己简直是横跨了大江南北囊括了各个民族,待要再听,那下人却不说话了,宁西锦忍不住问:“就这么完了?不是说有五任么,第五任呢?”

那下人神秘地朝她笑:“您哪!”

“……”宁西锦一口气没喘上来,顿觉体内气血翻涌,差点血溅三尺。心里想这府邸是怎么也住不下去了,可要是搬回相府,还有宁梦衣这么一个冤家在,她的伤不但不会好,反而莫名其妙再多添几处也不是没可能,因此心里一时很忐忑。

她的伤其实不重,泰半已然好的差不多了,就只胸口那处刀伤,怎么也不肯愈合,每次换药时便是血淋淋的一阵痛。这一日她正换了药休养在床,听到窗外辛云川和段华熹的声音,似乎约好一同来看她。

辛云川的眼神草草扫过宁西锦胸口染血的绷带,皱眉问段华熹:“她的伤还没好?”

段华熹也很无奈,烦躁地挠了挠头:“该用的药一点都没落下,补血调理的方子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辛云川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华熹,让她搬去我那疗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