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语无伦次,大迢却听懂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像是顷刻之间长大成熟,坚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头儿,你跑不快,我背着你一起去。”

他虽然才十二岁,可因为天生体格高大,又跟着陆仲之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因此很有蛮力。他蹲下|身来,示意宁西锦趴到他的背上,掂了掂重量,猛然站了起来背着宁西锦小跑起来。

他们跑到平南王府,守门的护卫长枪交叉拦住了他们,宁西锦指使大迢不要停,掏出令牌一晃,唬得两个护卫立刻放下了长枪跪倒在地,于是便这么一路通行无阻地直入了府内。

闻声出来的陆仲之惊诧地看着他们:“早听说有人拿了先皇的令牌想在法场上救人,原来是你们。”

宁西锦从大迢背上跳下来,一步步逼近陆仲之:“你早知道圣上有除去辛云川和小齐王的打算了是不是?也许这阴谋背后,还有你爹和我爹的一份子。所以我爹才忽然让我和你联姻,所以你们才要结盟。我被关在相府里出不了门,你早知道辛家被诛九族的消息,却不告诉我!”

陆仲之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将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大迢惊疑不定:“仲之哥!你说话啊!真的是这样?”

陆仲之烦躁地坐下又站起,原地踱了几圈,冷笑道:“是又怎么样?齐王,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起长大的亲弟弟!说没也就没了!更何况一个外姓的将军!齐王府和将军府的倒台,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平南王府和你相府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而已!其实都是一样的!”

大迢退后几步,绝望地大嚷:“仲之哥!那是云川哥啊!你最敬重的云川哥啊!你和我说过的,做男人就要学他,你说你的剑术,都是他手把手教起来的!你都忘了吗!”

陆仲之苦笑着摇头:“我没忘。可朝堂就是这样,今日我们若站在辛家那一边,死的就是我们了!你看看辛家和齐王一倒,有多少官员受牵连!死的死贬的贬,所谓的兄弟情君臣情,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还来得及!”宁西锦打断他,紧紧地盯着陆仲之的眼睛,“陆仲之,只要你肯帮我,就还来得及!”

“怎么帮?”陆仲之疑惑地皱着眉头,“辛家已经灭了,辛云川下落不明。你又能做什么?”

宁西锦咬咬牙,她明知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且匪夷所思,可却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她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说出来:“陆仲之,把你在秦州的兵借给我。”

陆仲之倒退几步,瞪大了双眼:“你在开玩笑吗?!”

“你们平南王家的封地在秦州对吧,每一个外姓王都有自己的勤王兵,我知道兵符在你手上,你借我兵,我要去月氏找辛云川!”

陆仲之冷笑连连:“你?一个姑娘家?带兵?”

“还有大迢啊!”宁西锦急了,将大迢扯到他面前去,“他在书院学过兵法,他可以和我一起去!”

陆仲之只是摇着头,任凭宁西锦怎么说,他只是一个“不”字:“不行、不妥、不可能。你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一个小孩子,千里迢迢赶到秦州去,还要带兵,这不是笑话吗!”

宁西锦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句句在理,亦知道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可她一闭上眼,便是那漫天飞舞的纸钱和嚎哭,甚至连她身上辛如婉的血都没干透。

她怔怔地呆了片刻,忽地冲陆仲之直直跪下来。

陆仲之骇了一跳,急忙去拎她的胳膊:“你起来呀!”

“陆仲之,我求你了!”她的恳求带着哽咽,“他们说辛云川叛逃了,我不相信,你也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也许他现在还在苦苦抵抗……朝廷不会派兵去援助他的,我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月氏!就算他真死了,我也要把他带回来!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陆仲之!我只有你一个人能求了!”

她跪在地上,任凭陆仲之怎么拉扯,死活不肯起来。

陆仲之无奈地低头,恰看到她顺着脸颊淌下的一滴泪,砸在地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他呆住了,这样相似的情景,令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有一次这样跪在地上,强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也是这般一滴滴在地上洇开来。那个时候,是那个年少有为高高在上的少将军亲手扶起他,温和地对他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而如今,换了一个人跪在地上垂泪,而那个少将军,却已在异乡生死不明。

“仲之哥!我也求你!”大迢年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们的纠葛,却直觉地跟着宁西锦行动,于是也啪地一声跪在地上,直挺挺的一声不吭。

“你……”陆仲之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头疼,闷闷地从怀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扔在宁西锦面前:“给。平南王军队的虎符。到了秦州,去找秦州太守张大禹,他会帮衬你们的。”

他背转身去,不去看宁西锦和大迢:“你们现在就走,越快越好。你被赐了婚,以后出入相府不容易,趁乱就走吧。我今天没看见过你们,你们也没来找过我,可以后的生死造化,全凭天命。”

宁西锦拉起大迢,无声而郑重地冲陆仲之行了一个礼,掉头就走。

大迢有些反应不过来:“头儿,我们真的去秦州?”

“你不愿意?”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我当然愿意!我可以带兵了啊,我可以出去见世面了啊!”他欢呼雀跃,末了才发现这个时候的欢喜似乎不是很合适,于是讪讪地收回手脚,绞尽脑汁地安慰了一句:“头儿,以前云川哥说过,他们这种战场上来去的人,命都是很硬的。你不要担心,连圣旨都只说他叛逃,那肯定是没有找到尸体,不会死的。”

宁西锦勉强地苦笑一声,她心里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可却不得不抓住这黯沉中的最后一丝光亮。

街上替辛家送终的百姓尚未散光,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摇头叹息,宁西锦踩着飘落满地的冥纸奔回相府,恰被要出门的宁筱庭一头撞见,老狐狸看了看宁西锦染血的衣裳和气喘吁吁的大迢,心中了然,特意提点了一句:“虽说下半年才是吉时,可终究是到了婚期了,平日便在家里绣花看书,不要老往外跑,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也尽早断了罢。”

宁西锦喏诺点头,待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带着大迢回屋收拾细软。

阿璃刚刚才回来,眼睛通红,想必是去给辛家送行的。她揉着眼睛刚踏进屋里,就被宁西锦疯狂的行径惊呆了:“小姐?”

宁西锦转头瞧见她,像是又找到了溺水时的一根浮木:“阿璃,你从前在将军府当了那么多年侍女,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辛云川的旧交的是不是?最好是在京外的那一种!”

阿璃能被辛云川信赖,派去服侍宁西锦,自然也是冰雪聪明的,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宁西锦的打算,点头道:“小姐,我知道的。秦州那里的太守张大禹从前和三少交好,秦州离月氏战场也近,让我和小姐一起去,多少可以说上话。”

宁西锦想这真是巧了,张大禹既是陆仲之认识的人,也是辛云川的旧交,通过他找辛云川,总比她独自一人大海捞针要靠谱。

她心里一盘算,定了几个粗糙的计划,焦急得片刻也等不下去,当机立断下了决定:“大迢去雇车,要找老实靠谱的车夫。阿璃你知道秦州,你想一条尽量短的路线,最好绕开有麻烦的城镇和山头,我们耽误不起。”

她从法场赶到平南王府,又从平南王府回到相府,等事情全部交待妥善了以后,才顿觉浑身无力,低头一瞧,身上染血的衣还没有换下,她苦笑一声,转头看天色,已然是漆黑了。外头点起了一盏盏的红灯笼,在幽黑的夜色中,那几抹晃动的朱红显得特别凄惶,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大迢很快回来了,拍着胸脯表示事情已办妥,宁西锦看着夜色犹豫了一瞬,最后决定连夜离开,三人收拾好细软正要开门,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宁梦衣带着丫鬟站在门外,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不敢忿恨还是幸灾乐祸,拖着长腔怪声怪调地说:“宁西锦,你要嫁给陆仲之了啊,以后可就是王妃了,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私奔?”

宁西锦此时无比冷静,看着她说道:“宁梦衣。辛云川和段华熹在月氏战场失利了。齐王在府内上吊自尽了,段华熹和辛云川下落不明,也许尸骨已被草原上的狼吞下肚了,可我不亲眼看到,我不会甘心。我要去秦州找他,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宁梦衣傻了眼,她到此为止的一生如同众星拱月娇生惯养,她的生命里有贵族千金的茶会,有首饰铺里流光溢彩的珠宝簪环,有那一匹匹上好的鲜艳的绸缎布料,而月氏族、草原、秦州,对她来说只是遥远而可怕的噩梦里的城池。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西锦又说:“宁梦衣,我的爱人在那里,我要去找他;你的爱人也在那里,你去不去?”

宁梦衣觉得脑子乱成了一团,她紧紧攥着丫鬟的手以维持自己不跌倒,宁西锦却没了耐性:“你不去,也不要挡着我。”

她推开宁梦衣走近夜色里,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宁梦衣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回头看,只看到风声呼呼的夜色里随风乱舞的红灯笼,和灯笼微弱的薄光下映照出来的宁西锦决绝的仿佛孤注一掷的背影。

很多年后,当她孤身一人守在一盏青灯前,这一幕总会浮现出来,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当初的懦弱与无知。


醒来的一瞬,疼痛如浓墨遇水,扩散至全身。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男人也禁不住闷哼了一声,强自挣扎着睁开眼睛。

“别动呀!格里姆爷爷刚刚给你换过药,一动就白换啦!”

这声音清脆爽利如同出谷的黄莺,辛云川愣神,有些茫茫然地对上说话人的眼睛,后者立刻“呀”的一声捂住脸,“不要盯着我看嘛!”

说话的人穿着草原上蛮族的服装,鲜红如同一团火,露出如羊脂一般细白的脖子,偷偷地自手指缝间偷看他:“你真英俊!”

辛云川闭上眼又睁开,昏迷之前的种种片段如同被潮汐推上岸一般渐渐显现,段华熹的厉声怒吼、重重的铁甲银枪、被鲜血染透的草地,历历在目。

他没有死。

他心里竟有一丝窃喜。这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起也开始怕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素来上了战场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竟也开始贪恋起生了。他想了想,大约是从遇上宁西锦的时候开始的吧。

原来他竟是这般庆幸自己没有死,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宁西锦的容颜。

辛云川勾起了唇角,嘲笑起自己的软弱。

于是红衣姑娘的声音愈发咋咋呼呼:“啊!啊!你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辛云川在她的惊呼声中强撑着踉跄下床:“姑娘救命之恩,辛某没齿难忘,定当回报!”

红衣姑娘不满地撇嘴:“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报答我?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吗,就是你这种报答法吗?”

辛云川沉默以答,不再看她的眼睛。

那人无趣地等了半晌,知道辛云川不会主动问了,才讪讪开了口:“喂,听着。我叫伙尔川扎木苏他尔只多-阿苏羽!”她似乎是为自己冗长的姓氏而自豪,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才继续:“我也有中原名字的,我的中原名字叫铁真兰,我是铁真部部落族王的女儿,我的父君率人打退了你们中原的什么敕王御林军,还打退了月氏族的狮虎兽,把你们救回来的!”

辛云川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我们?还有人活着吗?”

“有的啊!那个男人也很漂亮的,他的眼睛像桃花一样,我的父君说他是你们中原的小齐王。”

辛云川想去看一看段华熹,然而将将一迈步,便跌在地上,他的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他身上有太多的伤口在流着血。

铁真兰赶去扶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男人独自咬牙爬起,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床边。

她嘁了一声,叫来了草原上的勇士把辛云川弄回床上,托着腮看着他自言自语:“中原的将军啊,这么古板又无趣,可是他真好看啊,不过好像那个小齐王也很好看,哪个更好一些呢?”

被人暗地里嚼舌根的段华熹打了两个喷嚏,扯动了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照顾他的铁真部侍女慌了神,用生硬的汉语问他:“小齐王,怎么了?”

“没事儿。”他冲姑娘安抚地笑笑,于是后者立刻红了脸,冲出帐篷去。

他虽然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却到底比辛云川要好一些。草原的食物虽不如中原那般精致,可羊奶烤肉,却是最滋补身子的。再加上草原上有名的格里姆大夫的妙手,他与辛云川的身子终究是被调理得渐渐好起来了。

只是这一调理,便是两个多月。

草原上的仲夏凋零成了夏末秋初,只是还能看到远方息彤大山背后被夕阳染红的晚霞。辛云川和段华熹站在两个月前鏖战的地方,那时遍染的尸体和血迹,已被顽强的青草和花朵所覆盖了,他们默默地站在这片掩埋了故乡弟兄的土地上,彼此无言。

良久,段华熹长叹一声:“入秋了,京城里的菊花开了吧,又到一年赏菊吃蟹的好时节了。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辛云川也这样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他们在铁真部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没有人告诉他们京城的消息,所有的人像是得了铁真部族长的命令,对京城的一切讳莫如深。

他想到铁真部族长,又是一阵烦躁。那是一个被草原上的部落称为狮子王的男人,曾经斩下过白狼王的头颅,他佩着一把沉重的拖曳至地的大刀,以铁腕冷血的残酷驰名草原。这个男人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女儿铁真兰。而这个男人的目前打算,似乎是想将铁真兰许配给他。

段华熹看着沉默不语的辛云川,有些明白他在烦躁什么,幸灾乐祸地揶揄他:“还在想铁真兰那件事呢?人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送上门你都不要,你倔个什么劲呢!依我说,你就等着空手做上门女婿呗!铁真部这么多觊觎铁真兰的小伙子,羡慕都还羡慕不来呢!”

辛云川厌恶地皱眉:“我不会娶她的。”

段华熹唯恐天下不乱地给他分析:“关键是现在不是你娶她,是你嫁她啊!人家救了我们两个,好歹是一桩天大的人情,这个恩情,你能不报吗?”

辛云川淡淡道:“这条命是他们救的,哪天他们若要拿回去,我没有二话。可我绝对不会娶铁真兰。”

段华熹翻了一个白眼,想嘲笑他的顽固和倔强,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想起那个曾经被自己万般轻视的姑娘,也有着这般令人懊恼的倔性子,他忽然就笑不出声来了。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像是在说给辛云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为着谁在坚持。可你还见得到她吗?”

回答他们的只有草原上终年凛冽的风声。

“云川!华熹!”铁真兰从远处朝他们挥着手跑近,她似乎犹爱穿红衣,衣摆在风中猎猎鼓振,像是一面鲜艳的旗帜。

草原人家的女儿比起京城女子爽朗且豪放,辛云川和段华熹不过来了两个月,她自认已经十分熟稔了,总是黏着他俩。

辛云川冷淡地避开她,她也知道辛云川的疏离与冷漠,吐了吐舌头转而抓住段华熹的胳膊不住摇晃:“走嘛走嘛,大家在等着你们玩摔角。”

铁真部的人起初是对他们有敌意的。铁塔一般的壮汉们脱去外衣,露出虬结的肌肉和青色的猛兽纹身,嘲笑着中原男人的清瘦与不堪一击。可自从辛云川与段华熹在草原一年一度的叼狼会上夺得头衔后,不仅是少女们的心,便连这些壮汉们,亦被收服了。

草原上的牧民们收起了敌意,以一份热忱的好客与友善对待他们。他们觉得这两个来自中原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和善且友好,笑起来的样子连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也比不过;另一个虽然总是冷冷的,可他的沉默与坚忍令人赞赏。

他们一齐朝摔角的圈子走去,铁真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竟也出席了这样的小活动,还有许多铁真部的贵族在场,于是少年们更加卖力,期盼能获得铁真王的关注,也能夺下心仪少女的芳心。

铁真王看见了铁真兰,慈爱地拍拍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去,而后清了一声嗓子,声如洪钟:“摔角是我们草原人最喜欢的活动,要融入我们铁真部,就得会这个。中原来的两位贵族,不如也下场试一试?看看是我们奶酪养出来的小伙子厉害,还是你们中原米饭养出来的贵公子厉害!”

他语声一出,周围一片叫好的怂恿声,更有仰慕他们优雅姿容已久的少女,躲在人群中期盼地看着他们。

辛云川无奈,只得脱下衣服上场。他的衣袍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半身,铁真王率先叫了一声好:“看不出你体魄不错啊。”

他与铁真部的勇士巴达摔角,三个回合后败下阵来。少女们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却毫不在意,淡淡地道了一句“甘拜下风”,便退下场来。

少女们不知其中缘由,可段华熹却在场边看得一清二楚,他拍了拍下场走来的辛云川的肩,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笑语:“云川,你有不得不输的理由,我却没有。看着我罢,总不能让蛮子们以为我们中原男人这么弱不禁风。”

辛云川不动声色地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知上座的铁真王拈着胡须若有所思。他也看得很清楚,并且知道辛云川是故意输的,且能输得自然,输得不叫人看出来,技巧拿捏得十分到位。

他既为这个自己属意的女婿而有些自豪,又有几分恼怒,草原上愿意做他铁真王女婿的人,只怕要从息彤大山排到草原的尽头去,而他的女儿铁真兰也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儿。可这个中原来的少年将军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明示暗示了几次,均被辛云川给拒绝了。铁真王仅有的几分耐性也已被消磨殆尽,他的脸上一片阴霾,盯着辛云川许久,忽然转头对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少顷,铁真部的勇士们悄无声息地出了席,按着铁真王的指示,慢吞吞地朝辛云川围拢过去。


“铁真王,我以为草原的勇士们不屑干这样下作的事。”辛云川冷静地看着围堵他的铁真部男人们。

铁真王自包围圈外缓缓走来,摇了摇头:“辛云川,我看出来你是故意输的,是想让我不看好你。可在这片草原上,我铁真王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我们草原的勇士们强壮而坚韧,可他们缺少智慧与谋略。所以这么多年,我们攻不下中原。可是你看看!”他忽地把手一挥,指向息彤大山下的赤铁河。

“赤铁河的水流一年比一年小,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没有粮食吃,我们的勇士要饿着肚子驱逐侵犯部落的其他蛮族,每年草原上都会发生不大不小的战争,互相抢夺粮食和马匹。可你们的皇帝坐在金子打造的龙椅上,你们的贵族一餐饭的用度就是我们普通牧民半年的粮食!小伙子,只有你能帮助我们,帮助我们踏上中原的土地,你娶了我的女儿,以后你就是铁真部的族王,我们的勇士比你们彪悍和勇猛,我们的女人比中原的妖娆而丰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不会答应你的。”有一个声音打断了铁真王的幻想,段华熹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刚刚摔角完,松松地敞着衣裳,却面沉如水:“他是大兴皇朝的少将军,我是小齐王,我们怎么会帮着你们铁真部的铁骑踏上我们的故土!”

铁真王大笑起来:“少将军、小齐王?可惜你们的皇帝并不是那么信赖你们啊!他派了敕王的御林军联合月氏族围剿你们啊,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就死在马蹄下了,这样的家国故土,你们还要效忠吗?”

段华熹被戳到了痛处,徒劳无功地解释:“也许、也许是……”

铁真王轻蔑地笑了:“在我们草原,臣子誓死效忠族王,族王也全力信任部下。可在你们中原,皇帝最怕功高震主。小齐王,皇帝是你的叔叔吧?你的父亲,是皇帝的胞弟?可我在中原的探子回报说,皇帝下令抄了你们的家,削去爵位贬为庶民,你的父亲当夜就三尺白绫吊死在府里了!”

他似是无意而轻松地抛出了一个惊雷,段华熹的面色却忽然如死灰一般,死死盯着铁真王:“你说什么?”

“话我只说一遍,千真万确。”他转头看向辛云川,“辛将军,你的军队在草原上全军覆没,你的九族六亲在菜市口满门抄斩,听说辛家人的血流满了整个刑台,这样的皇帝,你还要效忠吗?”

段华熹震惊地看向辛云川,他心里不能接受自己父亲自杀的事实,却没想到辛家的遭遇更加惨烈。

铁真王胸有成竹地盯着辛云川,他知道要把这头雄狮激怒,凭辛云川的智慧谋略与军事才能,中原丰饶的土地不过就是恶狼抓下一块丰腴的肥肉,他想到江南水乡的富饶与繁华,激动地颤抖起来:“辛云川!想想你的妹妹吧!想想你辛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吧!想想你辛家世代从戎,用几代辛家人的血替你们的皇帝打下这一片江山,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你甘心吗!”

辛云川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一片黯沉的赤红,又灼灼发亮,像是燃烧的炭。

纵使见惯了血腥与残酷的铁真王也不由得悚然一惊,他心里发凉,几乎要忘了此刻是自己的土地,周围是自己的勇士,而对方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他看着辛云川掉头就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声喝道:“捉住他!”

勇士们围上前去,被辛云川打倒在地,又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辛云川一人终不敌众人,被按在地上,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身上。他像是一头负伤的困兽,纵是身陷囹圄,仍是低低咆哮着,令下手的人不由得胆寒。

段华熹立在一旁疯狂大笑:“云川!我们回不去了!家国天下,什么都没有了!”凄怆的笑声在暮色中传出很远,他也不去帮辛云川,掉头踉跄着走开,那一瞬,他曾经引以为豪的那些荣耀与峥嵘,成了一种冰凉的反讽。

铁真王冷眼看着段华熹走远,才转头喝止手下:“停手。”

他踱到辛云川面前,居高临下道:“辛将军,你们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清楚了没有?”

辛云川躺在地上,苍凉地笑起来。此刻的他分明是匍匐在地的,不知怎的,铁真王却不敢直视那双灼亮而疯狂的眼睛,那样的眼神,能够杀人。

铁真王烦躁地用足尖点了点地,他年少的时候,面对草原上每一夜都会燃起的狼烟与烽火,都没有这么烦躁过。最后他下了决定:“把他带到獠牙帐去。”

獠牙帐是铁真部处置叛徒与战俘首领的地方。用如乌铁一般的黑色涂满了整个帐篷,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孤独的坟冢,即便是最勇猛的勇士也畏惧这座染了无数人鲜血的帐篷。铁真王想,他不相信草原的铁鞭和酷刑折服不了这个中原男人的铮铮铁骨。

他命人把辛云川用铁链锁起来,捆在支撑帐篷的中央的圆木上。

“你们中原人自称是礼仪之邦,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可你不像是中原的夫子教出来的人。我救了你,你却不肯报答我。”他说着,缓缓抽出不离身的大刀,刀锋摩擦着刀鞘的声音令人胆寒,“我再问一次,你娶不娶铁真兰?”

辛云川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可他的声音冰冷地令人打颤:“不娶。”

“啪”——沉闷的一击击打,沉重的大刀刀背在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浑圆的线,重重敲打在辛云川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