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川呕出一口鲜血来,在衣服上绽开一朵血花。

铁真王慢慢将刀收进刀鞘,辛云川的傲气与执着令他恼怒,这样棘手的人物他不是没碰到过。他安慰自己,没有人能够在他铁真王的酷刑下咬紧牙关不松一丝缝隙,他还没有输。

他把手中的马鞭甩给部下:“让辛将军尝尝鞭子的滋味。在你们中原,是用盐水蘸着鞭子折磨人,可我们不用,我们的马鞭,可以劈开一个帐篷。”

他走了出去,在帐篷外伫立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泄出来的鞭子抽在肉|体上的挞笞声,偶尔能够听到一两声男人的闷哼,然而大部分时间,受刑的那个人,却是一丝呻吟都没有发出。

“他的骨头真硬啊。”草原上威风凛凛声震八方的铁真王独自一人站在帐篷外自言自语,他觉得自己有些害怕。

是夜,有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悄悄地溜出帐篷,再悄悄地溜进暗色里耸立的獠牙帐。獠牙帐外无人看守,人们不相信受了重刑的人还有力气挣扎逃逸。他们宁愿离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去人群中围着火堆跳舞喝酒。

铁真兰左右瞧了瞧,溜进獠牙帐中。一看到柱子上的男人,她吃了一惊。

辛云川的大氅被扒去,只余一件松松垮垮的亵衣。他的乌发散乱地垂下来,有几缕钻进衣领隐藏在漂亮的锁骨下面,他的白衣服上面有斑斑的血迹,像是盛开的红梅,这样的触目惊心,又有一种别样的惊艳。

铁真兰被迷惑了,她走上前去,抱住无法躲避的辛云川的腰,嘟着嘴道:“云川,你如果肯娶我,就不用受苦了啊。其实我也没有多想嫁给你,比起你来,段华熹更风趣更有情调呢。可他今天不知怎么的,忽然跑掉了,父君说不用去找他,草原这么大,还有狼,他要么死在外头,要么会自己回来。所以现在只有你啦,父君除了你,谁都不喜欢。”

她碰到了伤处,辛云川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铁真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冷漠而疏离的眼神。她愣了一下,大怒道:“辛云川!我可是救了你的命!现在我只不过要你娶我,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这并不是什么吃亏的事情啊!”

她嚷到最后,声音渐渐低微下来:“你的九族被灭,已经没有家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家,羊奶乳酪酥油茶,香喷喷的烤羊肉,你想一想,你不期望吗?”

辛云川在她提到九族时忽然一窒,他没有看抱着自己的铁真兰,说道:“我的命是你们的,要拿就拿吧。可我的一辈子,不是给你的。”

铁真兰猛地抬头:“你的一辈子,是给你的心上人吗?”

她尚且年幼,且又是铁真王的女儿,心里纵然并不是十分爱辛云川,然而听到有另一个姑娘的存在,霎时起了争胜之心。

她笑了笑,缓缓地松开衣带,半褪衣衫,露出一边香肩和若隐若现贲张的柔软,慢慢朝辛云川靠去:“我是草原上狮子王的女儿,我不会输给一个中原女人。”

她的一只手在他伤痕累累的胸膛上游移,另一只手往下准确地捉住辛云川,慢慢地挑逗揉弄,呵气如兰:“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爱她。”

辛云川漠然地看着她,将眼神调到帐篷外那些小黄花上。这草原上最普通的花,花期却那么长,从春到秋,恣意地绽放与绚烂,既顽强又柔美,和宁西锦原来是那么像。

铁真兰没有看到辛云川的眼睛,她竭尽所能地屈意温柔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挫败地穿上衣服,恼羞成怒道:“你不是男人!”

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这样的方法只是听姐姐们说起过,说男人都是这样被掌握在手心里的,可她觉得这次她干了一件蠢事,给自己招来了屈辱。


越近秦州,民风越是淳朴彪悍。人们操着不同民族的方言与口音在集市上热烈地讨价还价,草原上的少女偷偷地把自己编的格桑花环丢在中原清秀的书生身上,看着书生红透的脸吃吃地笑。

繁华的市井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地驶进城门。驾车的少年戴了一顶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他抬头看了看古老城墙上的牌匾,有些激动地转头对马车里的人说:“头儿,秦州到了!”

车帘被撩起,宁西锦和阿璃一起跳下马车,环顾四周。

边陲的朔风夹杂着干燥的沙砾扑面而来,鼻端再也不是江南潮湿的泥土味,而是马粪与羊奶的腥臊。宁西锦久久说不出话来,在城门前伫立良久。

大迢和阿璃陪着宁西锦一起沉默。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终于到了。

这一路的千山万水,他们几次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乡,可最终却还是挺过来了。能撑到这里,全靠了大迢的机警,阿璃的武功,还有宁西锦混迹市井多年的经验。他们选择了尽量太平与安全的路,每到一个城寨便事先打听好此处的地头龙,也多亏了提前拜过山头,才没有被一路上的麻匪与山贼洗劫。期间种种艰难困苦自不用说,死里逃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可许是因为上天眷顾,这三个年轻人终究是披荆斩棘,疲惫地踏上了这片土地。

两个月的旅途,令大迢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两岁,他压低了斗篷,轻轻地对宁西锦说:“头儿,你和阿璃先在这里避一避,我去城里看一看有没有通缉。”

通缉是宁筱庭发出的。老狐狸事先想过宁西锦也许会逃,可料着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经历如此变故,短时间内回不了神,不会有什么行动,却没想到这个女儿这般孤注一掷这般雷厉风行,当夜便卷了她值钱的物件堂而皇之地走出相府,他一转念便明白宁西锦这是要逃婚,也明白她肯定是一路向北往月氏而去,急忙想到沿途发通缉,然而终归是来不及了,只能嗟叹不已。

宁西锦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摸了摸额上的疤痕,通缉令上的女子和她有五分相似,甚至特意写明了瘢痕的特征与形状。官兵来查的时候,但凡额上描花的女子都被捕了去,宁西锦无法,只能用砂子将额头磨烂,再抹上烟灰,居然幸运地瞒过了官兵的眼。

就是这样风餐露宿地一路跋涉,等终于到了秦州,她像是憔悴了好几十岁,嘴唇干裂,又黑又瘦,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

大迢怀里揣着三个果子乐颠颠地跑来,兴奋地说:“头儿,探过了。通缉还没到这里,咱们可以放下心来了,找个客栈好好梳洗梳洗,睡一个大头觉,咱明天就去找秦州太守。”他把果子递给宁西锦和阿璃:“我买了三个果子,先填填饥。”

他递果子的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阿璃的,两人着火一般迅速缩回手,各自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去,倒是那颗果子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宁西锦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明白一些了。他们逃亡的时候,大迢好几次生死关头都是被阿璃所救,为此阿璃还受了很重的伤,在异乡简陋客栈的木板床上烧了一夜,那天夜里,大迢守在她床边一夜未合眼。到了凌晨,她的烧退了,他的眼也红了。自此两人的相处似乎就变了味儿,总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

宁西锦别开眼睛,不去看这对小儿女的情怀,这让她想起了下落未明的辛云川和她这段坎坷多舛的感情。她心里有些难受,三两口把果子啃完,道:“还是现在就去找张大禹吧。”

她迈开步子欲走,身子却歪了一下,阿璃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劝道:“小姐,现在是傍晚了,府衙也关门了。您这两个月也没有睡过好觉,还是歇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宁西锦看到大迢和阿璃的疲惫,心里一软,点了点头。

边陲的客栈不如中原的舒适洁净,然而宁西锦他们已是心满意足了。宁西锦在水里泡了很久,洗去满身的灰尘与污垢,起身时,觉得抗议了许久的身体和骨头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她的心情也随着身体的舒适而略微好了一点,给房间里的暖炉加了点炭,裹着被子喝热茶。

阿璃随后出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笑嘻嘻道:“今天总算可以睡床了,还有厚实的棉被,小姐,你早点歇息吧,明天我叫你。”

宁西锦摇了摇头,苦笑道:“睡不着。我总想着云川这会儿会在哪里在干嘛,会不会我喝茶的时候,他却在受苦。”

阿璃有些动容,低声道:“三少不会希望小姐这样想的。小姐也该为自己想想。阿璃斗胆问一句,小姐,假如三少他已经……或者此行没有找到三少,小姐打算如何?”

宁西锦一愣,是啊,如果找不到辛云川,她怎么办?当时贸然出京,只是因为五内俱焚的冲动,什么也没想过,只知道不能在京城里坐以待毙。可是如今被阿璃一问,她才蓦然意识到等在前方的扑朔。如果辛云川死了怎么办,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她的心渐渐地凉透下去,半晌苦笑:“找不到他,我就在这里定居吧,总会打听到一点消息的。”

阿璃叹息道:“小姐,如果找不到三少,我就跟着你,还有大迢,我们三个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下来。我和大迢都有手艺,还是养得活自己的。至于三少……小姐就忘了吧。”

她的话虽然冷酷,然而却字字在理。宁西锦却不愿听,只反复说:“总会找得到的。”

她在心里默念这句话,仿佛重复一千遍便是现实,慢慢地,心里竟也笃定了一点。

秦州太守张大禹在清晨迎来了京城里来的客人。这个被陆仲之一手提拔的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阿璃,而后忽然大喜:“阿璃!”

阿璃显然与他也是旧识,两个人互相捶了捶肩膀,说了一些旧事,似是十分亲密。

大迢在一旁冷眼看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挤开阿璃,冷冷地将陆仲之给的兵符摊给张大禹看,开门见山道:“借兵给我们。”

张大禹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两个人,收敛了神态,仔细看了看兵符,连连摇头:“借不了。”

“大禹!”阿璃由喜转怒,“我们借兵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去找三少,他从前在秦州,帮衬过你不少,你何至于翻脸不认人?”

张大禹看出这三人当中,宁西锦才是领头的,索性对宁西锦行了一个礼:“宁小姐,小世子在几日前派了加急信来,信中提到了借兵之事。然而不是下官不肯借兵,而是无兵可借。”

见宁西锦一脸的不信任,又补充道:“小齐王与三少在月氏之事,我等有所耳闻。圣上此举用意明显,既然连齐王与定国将军都能斩杀,小世子一个外姓王的军队就更不在话下。实不相瞒,平南王的勤王军,早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我这个秦州太守,也不过是挂一个虚名。”

他眼神真诚态度恳切,甚至将自己的官印双手奉上:“宁小姐如果不信,大可拿着下官的印信与那枚兵符去试一试,只恐借兵不成,还将自己搭进去。”

大迢与阿璃都说不出话来,宁西锦沉默地伫立了良久,缓缓地将官印推回去,她的声音十分悲凉:“张大人,我相信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知道你的难处。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她掉头就走,从前纤细却坚韧的背影在此刻委顿下来,平白添了许多萧瑟。

“大禹,就没别的法子了吗?”阿璃不忍,对张大禹苦苦哀求。

“宁小姐停步。”张大禹忽然出声,“在月氏与铁真部两族之间的息彤大山南面,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安县镇,过路的商旅多在那里休息补养,是消息流通之所,宁小姐可去安县打听下落。”

宁西锦身子一顿,头也不回道:“多谢张大人指点。”

张大禹轻声说:“下官佩服宁小姐一介弱质女流有如此勇气,小世子在信中说,如若宁小姐的通缉令到了秦州,可置之不理,下官无能,然而这点还是能做到的。三少战功赫赫一身正气,断不会做出叛逃之事,下官与百姓承蒙三少恩情,敬他爱他。还请宁小姐,救回辛少将军。”

他深深地做了一个揖,官服下清瘦的脊背弯成了一道弓。

他听到宁西锦的声音:“我尽我所能,找到他;找不到,我也不离开。”

安县离秦州不远,入夜时,他们在张大禹派出的几个亲兵带领下赶到了安县。踏上了这片辛云川曾经血战过的草原。

入夜的安县不减热闹灯火辉煌,大迢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了这片被皇朝人斥为蛮夷未化之地的草原竟有如此生机,不由得暂时忘却了心里的忧愁,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小酒馆前的人群,忽然叫出来:“头儿!你看那个人!”


千斗酒坊是这个穷山恶水之地仅有的一家酒馆,小而简陋,酒水稀薄而寡淡,然而因为是仅有的一家,生意还是出奇地好。此刻的酒馆门口颇为热闹,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嬉笑着向圈内指指点点,时不时地听到一些细碎的笑声:

“中原的男人啊,真是孬种。”

“啧,白长了那张好看的脸。”

彪悍的老板娘一个大耳刮子将喝得不省人事的男人拍到地上去,凶狠地朝他面上唾了一口:“他奶奶的!没钱,没钱还来喝酒!当老娘好欺负吗!”她叉手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把他丢出去,好好招呼招呼!”

蛮夷的壮汉将那无钱喝酒的男人推倒在地上暴打,他像一个球一般被人踢来踢去,却一声不吭,只是抱着头脸蜷缩成一团。壮汉们打够了,最后朝他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围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男人摇摇晃晃地自地上爬起来,吐出一口混着血液的唾沫,手往腰间的酒葫芦摸去,晃了几下,葫芦嘴里只留出一滴酒水来,他嘟囔了一句晦气,将葫芦往地上一摔,瘸着一条腿慢吞吞地要走。

“云川!”忽然背后有人急切地叫,他呆愕了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掩住脸,一瘸一拐地仓促而逃。

“云川!”那声音愈来愈近,饱含着重逢的喜悦与委屈心酸,他的胳膊忽然被一把抓住,而后被强迫地转过身子去。

他叹气,放弃似的放下遮住脸的手,那一瞬,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面前人的失望,那样明显而浓重的失望,他霎时浑身冰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

“段华熹……”宁西锦喃喃,“是你。”

“是我。”他苦笑着,扬起青紫的嘴角,“不是辛云川。”

宁西锦慢慢地松开了捉住他的胳膊。

段华熹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了然地冷笑一声,麻木而漠然地等待着宁西锦向他追问辛云川的下落。他这样窝囊的人啊,终归是要被所有人离弃的。

“幸好你活着。”宁西锦的下一句话倏地让段华西瞪大了双眸,他看着宁西锦脸上的微笑,她合起双掌,又重复了一遍:“幸好你还活着。”她的眼神真诚,毫无作假之意。

段华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不失望吗?找到的是我而不是辛云川。”

“自然是失望的。可是看到你活着,我也很开心,我还没有坏到希望你死的地步吧。”

段华熹凝视着宁西锦憔悴的脸庞,从来张狂无忌的小齐王第一次后悔起自己当初的轻狂与自负,他忽然想起曾经辛云川别有深意地对他说过世上没有后悔药,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想起来,他却深深地期盼时光能够流转回从前,假若能够流转回他初遇宁西锦的那一刻,他会学会如何宠她爱她惜她,而不是无知幼稚的欺凌与侮辱。

“段华熹,你和我们回客栈好好休息休息吧,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可是很爱干净的啊,一件好好的衣裳只穿一遍,就嫌弃脏不穿了。”宁西锦打量着他的肮脏破旧的衣裳,说道。

她率先往客栈走,大迢懂事地过去搀扶着段华熹,只听到他低低的一句:“对不起。”话是对宁西锦说的,可却只有大迢听到了,很轻微又很沉重。

“段华熹人呢?”几天后,宁西锦自外头归来,“药抓好了,叫他来喝。”

“……”大迢一时哽住。

“哼。”阿璃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嗯?怎么了?”宁西锦莫名其妙地看着屋内两个像是正在闹别扭的人,还是阿璃最先忍不住,嚷道:“小齐王说是要喝酒,就问大迢借钱,大迢这个傻子,真的借给他了!然后他就出去喝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大迢不敢看宁西锦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解释:“小齐王他一直在求,我看他堂堂一个王爷落魄成这个样子,觉得不大好意思拒绝……”

他尚未说完,被阿璃打断:“王爷?他现在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无赖流氓!成天出去喝酒打架,惹事了就几天不回来,小姐光找他就找了几次了,更别提请大夫的钱和药钱!小姐,咱不要管他行不?咱去找三少啊!”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利索地抱怨完,又转向大迢:“你也是!人家问你借你就借,活该你那点老婆本被人借光要不回来!我看你怎么娶媳妇儿!”

虽然看着是声色俱厉的样子,然而语声到最后,却是小女儿的娇嗔,衬着大迢红透的脸,更像是小儿女之间的打情骂俏。

宁西锦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段华熹确实已经变了一个人。昔日风光无限的小齐王如今只不过是街头一个寻衅滋事的地痞罢了,成日赌钱,赢了便去买酒喝,输了便被人打一顿躲起来舔伤口,宁西锦便不得不去胡同死角等地方找他,见到的便是那个躲在阴暗处伤痕累累的男人,他抬起一双幽暗的眼睛来,像极了一只困兽。

宁西锦也曾想过不去管他,在最后一次找到他的时候转身就走,然而没走了几步,却终究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叫她看到了段华熹的泪水,在暗处一下子滑下,像是一道幽暗的流光。于是她便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再回去忍受他的放纵。

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心里无比烦闷。辛云川也下落不明,她问段华熹,后者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辛云川在铁真部。然而草原上的民族逐水而居,如今雨季已过,铁带河的水流渐渐干涸,铁真部早已在几日前开拔往不知名的草原深处迁移,等宁西锦赶到的时候,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狼藉。

她看着大迢和阿璃发呆,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忽轻忽重的脚步声。段华熹脚步轻浮,摇摇晃晃地自门外走廊里走来,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一下子跌倒在宁西锦面前。他也不爬起来,索性瘫坐在地上,嘟囔着:“宁西锦,你要出门?”

宁西锦避开他一身的酒气,她此前一直犹豫不决,此时看到段华熹,忽然在一瞬间便下了决心:“段华熹,我要去找辛云川。”

“啊,唉,行啊,你去吧……”他似乎还未清醒,随意敷衍道。

宁西锦皱起了眉,耐着性子又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段华熹摇头晃脑,不知在乐些什么,笑嘻嘻道:“我?我就这样呗……有酒喝就够了……”

“没钱了怎么办?去偷还是去抢?”宁西锦忽然火起,“还是你要去勾栏院?!我听说安县就有一家兔儿爷的馆子,专供草原上有钱的贵族狎玩,我估计以你这容貌,能卖个好价钱。”

段华熹居然无所谓地点点头:“行啊,只要他们给我酒喝。”

“你——”宁西锦恨铁不成钢,“段华熹你真他妈孬!”

段华熹仰头冲着她笑:“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呢?我爹死了,被我亲叔叔逼死的。我们段家没落了,贬为庶民……哈哈哈哈!他怎么不下令诛九族!把他自己也诛进去!我现在算个什么?我就是个屁啊!我就是个窝囊废!”

宁西锦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她不声不响地端起架子上的水盆,兜头往段华熹身上泼去,恰泼了个一头一脸。此时已是草原上的深秋,朔风凛冽割人肌肤,冰凉的水浸入棉衣,贴在皮肉上,像是能冷到骨头里去。

段华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清醒了许多,厉声喝道:“宁西锦你做什么?放肆!”

宁西锦却笑了:“这才是你段华熹啊!那个高高在上的小齐王!可你看看你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她俯下|身问段华熹:“你冷不冷?”

段华熹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可你没我冷。京城的寒冬腊月,雪都积了齐膝的厚,我们屋子里没有暖炉,风从屋顶上的窟窿一个劲儿地往里灌。我只能和大迢还有金条抱在一起睡,盖一张破棉絮,可还是冷得发抖,即便是这样,我也就这么撑了两年;后来我认识了你,起初我真的挺感激你的,你虽然嘴巴坏了点,可待我是真真不错,可一碰到宁梦衣,我才知道我不过只是个供人取笑的玩意儿;再后来我认了亲回到相府,我爹不怎么关注我,宁梦衣日日找我麻烦,我的狗被她折磨死了,我却还得向她赔罪,我不肯,就是一顿藤条。这些苦,你小齐王吃过没有?”

段华熹呆呆地听着,渐渐地把头垂下去:“对不起。”

宁西锦吃了一惊,她意外居然会有一天从段华熹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可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我说这些,不是为着向你讨一个道歉。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比你苦的人太多太多了,有些人甚至一无所有,而你拥有的,却还有很多。”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最终决定罢休,只说:“我和大迢阿璃明天起程去草原深处找辛云川。”

她说完便带着已然呆住的大迢和阿璃离开了房间,最后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段华熹瘫坐在地颓丧无比的身影,还有他发梢上滴下的水,一滴滴地氤氲成了一片湿润的阴影。


铁真兰恼羞成怒地看着无动于衷的辛云川,咬着下唇又指责了一遍:“你不是男人!”

辛云川微微动了动身子,胸口一阵巨痛,他闷哼一声,压抑住翻涌的气血,闭起眼来调息。

铁真兰悻悻地收回手,她从未被这样冷漠地对待和无视过。从来只有草原上的小伙子追着她宠着她,她只消一个笑容,便能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可是这个辛云川,压根没有把她放到眼里去。

她尚且年幼,又是一个被宠坏的不知世事的孩子,耍赖似的嘟起嘴唇,嘤嘤声中饱含着委屈:“你欺负人!”语声婉转,带着天真的诱惑和不自知的纯真,十分销|魂蚀骨。

辛云川依旧没有搭理她。

她恼怒,本是准备拂袖而去,然而对这个英俊将军的好奇心终是打败了她的虚荣与骄傲,她坐在地上,好奇地问:“云川,你是为你的心上人守身如玉吗?”

辛云川没有纠正她的用词,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铁真兰来了兴致,自言自语:“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长得怎么样?”

“她有我好看吗?她的胸比我大吗?她的屁股有没有我的翘?在我们草原上,瘦巴巴的女孩子是很难看的啊。”

她虽然年幼,可发育得很好。肌肤如凝乳一般滑腻雪白,胸前一片丰满贲张,她自恃有傲人的身体与资本,怎么也不甘心输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原姑娘。

辛云川终于睁开了眼睛,却不是看铁真兰。他的眼神没有焦点,远远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她没有你好看。她也很瘦,大概是因为从前穷的缘故,吃不饱穿不暖……她瞧着挺伶俐的,可是傻得很。待人很实心,心很善良……”

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独有的甜蜜回忆,絮絮地说着宁西锦的一切,从前那些连他自己都以为忘了的细节与情景,如今说起来,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记得这么清晰,她的一个眼波一个笑容,一句俏皮的玩笑话,不经意间已经刻骨铭心。

铁真兰听呆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连酷刑都折服不了的男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有一瞬间觉得这一刻的辛云川再不是那个铁骨铮铮的硬汉,而只是一个思念和依恋妻子的再普通不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