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呀!是师兄!”窦阿蔻欢欣地跳下椅子,往门外跑去。
厉三在清墉城的时候看顾怀璧很不顺眼,但此刻他很感激顾怀璧的及时出现,因为傅九辛终于松开了手,跟在窦阿蔻后头,出去迎接顾怀璧。
窦进财高兴起来,他很喜欢顾怀璧这个后生,于是使唤下人煮茶准备点心,带着顾怀璧一同往后院梅林走,说是要大家一起赏梅烹茶。
厉三也是客,厚此薄彼不能做得太明显,窦进财也只得叫上了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院走。
窦阿蔻觑准了傅九辛的位置,一下子溜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先生,我要跟你一道走。”
先生正在发怒。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辛苦养大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肥羊,他自己还舍不得动一下,却被一个贼薅了一把羊毛一样……唔,大约这比喻不大恰当,但总之先生很生气,如果不是在窦家厅堂,他一定要卸下厉三一只胳膊来。
窦阿蔻跟着傅九辛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能摸透先生三分脾气的,她知道先生现在在动怒,于是不敢讲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傅九辛一低头,看到窦阿蔻正紧紧尾随在他身边,她也不好好走路,两手握在身后,踮着脚尖,踩着石板路上不规则的花纹蹦蹦跳跳着前进,耳朵上那两个红色绒球也在一晃一晃地跳跃。
先生一下子就发不出火了,他在心里叹气,摸了摸窦阿蔻的脑袋,不说话了。
一行人到了梅林,深冬季节,梅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嫣红鹅黄自皑皑白雪中探出头来,顾怀璧和厉三都赞叹连连。
窦进财很自豪,他喝了一口茶,深觉此等赏梅雅事无丝竹相伴很遗憾,家里正好又有一个现成的琴师,于是徐离忍就又被叫上场了。
徐离忍奏梅花三弄,一曲罢了,窦阿蔻一愣一愣的,她惊叹:“徐离真厉害。”
厉三本来没注意这个琴师,听窦阿蔻一说,瞥了一眼,原来是徐离忍啊。
他也很讨厌徐离忍。在清墉城时,徐离忍没少摆脸色给他看,一个市场上买回来的下|贱货,偏偏装得自己特清高。再者他刚才被傅九辛暗里整治,憋了一口气没地儿出,于是想拿徐离忍出气。
他说:“窦老爷,我想问你要这个琴师,不知窦老爷肯否割爱一让?”
窦进财压根没想那么多,一个琴师而已,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只兔子一只狗,不假思索道:“行啊。厉三公子要是看着喜欢,你就带走——”
“不行!”
窦进财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气鼓鼓跳起来,大喊着不行,怒道:“阿蔻你做什么?”
“爹,徐离不行!”
“你倒说说是为什么啊?”
窦阿蔻顿时涨红了脸,她脑子里咚咚锵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他……他是我师父买回来的,师父没说送人,爹就不能送。”
窦进财“哦”了一声,想想也对,于是对厉三说:“对不住了厉三公子,小女既然这样说了,要不徐离忍就算了吧。若是厉三公子想要琴师,窦某再送一个就是了。”
厉三哼了一声,不予作答。
窦阿蔻呼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坐下来,还朝徐离忍笑了笑。
顾怀璧眼风在徐离忍和窦阿蔻之间一扫,悄悄勾上傅九辛的肩:“傅兄,这小妮子真的动春心了呦。你就这样看着她把徐离忍带回来?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这不像傅九辛的作风啊。
傅九辛淡淡道:“无妨。”
窦进财逼窦阿蔻相亲逼得紧,与其看着窦阿蔻嫁入别家,还不如先由着徐离忍拖住她,至少在眼皮底下的事,他管得住。
远处梅树上一只鸟正啁啾着在枝头跳跃,傅九辛阖上茶盖,遥遥地注视着那只鸟。
顾怀璧顺着傅九辛的视线看过去,那只跳得正欢的鸟突然像是被什么打中似的,来不及鸣叫一声,自梅花枝头栽下,噗通一声栽进了雪堆里。
先生笑了笑:“鸟总是要归林的。”
小兔灯
“先生!哦呀!先生!”
窦阿蔻的声音隔着一个花圃就传了过来。
傅九辛眉头一动,笔下一个字的一捺撇出去很远,他正皱着眉头看那张纸,窦阿蔻跑了进来:“先生!给我十贯钱好不好?”
傅九辛眼也不抬,揉皱了纸张,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挥毫:“你要钱做什么?”
“先生,今日元宵,我要去街上买花灯和糖葫芦。”
“你过年的压岁钱呢?还有每月的月钱,你爹瞒着我偷偷塞给你的那些零钱,都花光了么?”
窦阿蔻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但这时候还是很心虚,支吾道:“先生,那些钱……我想存起来当嫁妆嘛。”
傅九辛闻言徐徐看了她一眼。
窦阿蔻连忙低下头,其实她的那些钱,都拿去给徐离忍买补品和衣服了,她一直记得徐离忍上一次发病时痛苦的样子,虽然他不肯说究竟患了何种病,但多吃点补品总没错的;还有天气那么冷,他穿得却还那么少,于是窦阿蔻就去街上药铺子里买了些上好山参,再去成衣店里买了新做的缎子面棉袄,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没买什么东西,可钱一下子就剩没多少了。
窦阿蔻心里暗暗希望先生没有看穿她。
傅九辛盯了她好一会儿,搁下笔淡道:“十贯钱够了?”
“够了够了!”窦阿蔻欢欣雀跃,“足够买一盏大大的老虎灯了!”
傅九辛准备掏钱,顺带问了句:“有人陪你上街么?”
窦阿蔻扁嘴:“本来想让徐离陪我去的,可是他不肯……先生,先生你陪我去好不好?”
傅九辛掏钱的手一停,捞出一贯钱来:“我不去了。钱给你。”
“先、先生……这里只有一贯钱……说好是十贯钱的。”窦阿蔻忐忑不安。
“就这么一贯钱。”
窦阿蔻委屈地“喔”了一声,拿过钱来,她想,没有老虎灯,但一贯钱买个小兔子灯也够了。
眼看着窦阿蔻消失在门口,傅九辛将笔一搁,这字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叫来了一个丫头:“跟着小姐出门,别让她出事,别让她吃多了。”
这边窦阿蔻刚出门,窦府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窦进财哈哈大笑地迎出去:“老兄,你可算是来了。这都正月十五了才来拜年,你也可真拖。”
来人是窦进财交好的一个同僚,也是皇商,不过是主营宫中嫔妾妃子们的胭脂水粉,姓水。
两个老头子寒暄了一番,落座详谈。
窦进财知道水老爷素来爱丝竹之声,于是让徐离忍奏琴陪客。
水老爷此番来意很简单,向窦阿蔻提亲。当然不是为他自己提,而是为他的大公子提这门亲事。
“老兄,我带了些我家嫣霞阁特制的胭脂水粉来送给阿蔻,她小时候看着那么一点儿一个小人,转眼就可以涂胭脂水粉出嫁了。”
窦进财也很感慨,对于这门亲事,窦进财是很满意的,两家是同僚,门当又户对,儿女又恰好适龄,结为亲家真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他很想当即答应下来,不过还是推了推:“老兄,这样,等阿蔻回来我问问她的意思,女儿家嘛,容易害羞,过个几天,我再给你回复。你——”
平空中突然“铮”的一声,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他们闻声看去,是徐离忍的古琴断了一根弦,他琴艺好,弦虽断了,余音却还带着轻微的颤音袅袅绕梁。
断弦是不祥之意,窦进财当即就发怒了:“徐——!”
“慢着。”水老爷打断他,惊艳地看着抬起脸来的徐离忍,那张比女子还要妖娆貌美上几分的脸,此刻带着一分孤傲一分不屑一分狂妄,让人忍不住想驯服这只美丽的野兽。
水老爷痴迷地看着徐离忍:“老兄,你这个琴师,让给我怎么样?”
窦进财满口答应:“好啊。”
上一次没肯把徐离忍送给厉三,一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厉三这个人,二是因为窦阿蔻也不肯。现在多年交情的好友问自己开口要,窦进财当然愿意送,就当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一个琴师罢了,就算是酒肉散人买的又怎么样,到时候再赔他一个琴师,或者给双倍价钱好了。
水老爷正痴迷地盯着徐离忍看,一听窦进财这么爽快,兴奋得眉飞色舞。
徐离忍冷眼看水老爷,他很清楚老头子心里面龌龊的念头,他冲水老爷勾起唇角,抛去一个笑容,果然见老头子更加神魂颠倒,形貌十分不堪。
于是这一天下午,徐离忍两手空空,跟着水老爷走出了窦府。
窦阿蔻在街上用一贯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和一个小兔灯,在街角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听小贩们闲聊。
她旁边一个小贩是卖胭脂水粉的,与卖小玩意儿的小贩先是聊了聊生意,然后聊到了皇商水家。
小贩说,那位水老爷啊,听说有龙阳之癖呢,有人亲眼看见水家后门抬出过死人,都是俊秀的年轻男人,有一些运气好没死的,也都被玩残了,躺床上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
旁人就啧啧叹息,说这都是有钱人家才有的癖好,又有人为水老爷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感到惋惜等等。
窦阿蔻大窘。她在清墉城里的时候,经常和唐寻真在一起,唐寻真有时也会灌输一些这种在傅九辛看来绝对“不良”的信息给她,所以窦阿蔻知道龙阳之癖是个什么。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水伯伯也是这种人。
窦阿蔻在街角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高兴地回了家,她打算把这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给徐离忍听,两个人一起笑一笑。
她找遍了整个窦府,没有看到徐离忍,窦阿蔻有些急了,徐离忍除了窦府,还能去哪呢。
窦进财正要去找窦阿蔻说说水老爷提亲的事,问问她的意思,顶头就看见了气咻咻急冲冲撞过来的窦阿蔻,他皱眉:“阿蔻你站住,你先生教你的仪容呢!”
窦阿蔻差点儿揪住窦进财的胡子:“爹!看见徐离没?”
“徐离忍?噢,今天你水伯伯来我们家做客,他家里正少一个琴师,我就把徐离送他了。”
平地滚起一道惊雷,窦阿蔻吃惊地瞪大眼睛:“送人?送水伯伯了?”
窦进财有些纳闷女儿这么大的反应:“是啊,不就是一个琴师嘛,你师父问起来的话,我再买一个给他好了——”
窦阿蔻踩着窦进财最后一个字跳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嚷嚷:“爹你这个恶人!”
她一边哭喊,一边跑走了。
窦进财愣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窦阿蔻急得原地打转,她想起街角小贩说的那些话,又想到徐离那张漂亮的脸,越想越害怕,想来想去,只能先去找先生了。
傅九辛听到窦阿蔻的声音时,按了按额头。他平静地抬起头看窦阿蔻:“又怎么了?”
一抬头,却看到了窦阿蔻眼里潋滟的波光,将落未落,楚楚可怜。
傅九辛心里一惊,手掌下意识地紧握:“谁欺负你了?”
“徐离……徐离他被水伯伯带走了……”窦阿蔻呜呜地哭着,“先生你带我去找徐离……”
傅九辛紧握的手慢慢松开来,他静静看着窦阿蔻:“你找我来是为这事?”
窦阿蔻点头,满怀期待看着傅九辛。
“窦阿蔻,你自己去吧,我帮不了你。”傅九辛起身,淡淡地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
“先生!”窦阿蔻很失望,她没有注意到傅九辛对她称呼的改变。
傅九辛不再搭理她。
窦阿蔻又生气又失望,嚷嚷道:“我知道了先生,你本来就不喜欢徐离忍,所以你看着他被送走一定很高兴,你现在又不肯带我去找他,先生你一定是故意的!先生你和爹爹一样,是恶人!”
傅九辛笔下一顿,他徐徐抬起眼来,一字一顿道:“我故意看徐离忍被带走?我很高兴?”
他的表情很平静,窦阿蔻心里却生起一股凉意,她倒退了几步,讷讷道:“先生……”
“我是恶人?”
“先生,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还想,徐离忍就是我授意你爹把他送出去的?”
傅九辛面无表情,步步紧逼。
窦阿蔻这回是真要哭了,她忙乱地解释:“不是的,先生——”
傅九辛转过身:“窦阿蔻,水家在紫微清都朱雀街转角,你自便。”
窦阿蔻知道自己说错话让先生生气了,她想和先生解释,想朝先生撒撒娇,就像从前惹先生生气以后她做的那些举动一样,可想到徐离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处,想到街坊中那些传闻,她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出门了。
傅九辛一直背对着她没有动过,等窦阿蔻走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来,想继续画之前在画的一朵兰花,他慢慢地研着墨,手将要去提笔的时候却忽然转了方向,抓起那方砚石,重重地往门上摔去,砚台粉碎,墨汁溅了一地。
下人听到傅九辛屋内的声响,连忙躬身在门外问,“傅先生,出什么事了?”
傅九辛低喝:“滚!”
小鸳鸯
窦阿蔻冲出家门,往朱雀街狂奔。
此时天色已暗,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窦阿蔻拎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终于看到了水家门口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门口的家丁认得她,是窦家的千金,他们只当她是一时贪玩溜出家门,也就直接放她进去了,一边派人去通知窦府领人。
窦阿蔻跑进水家错综复杂的庭院,不知道该往哪去。她抓住路过的一个侍女:“姐姐,水伯伯在哪里?”
“窦小姐,老爷出去办事了,还没回呢。”
“那……那水伯伯今天是不是领了一个很漂亮的哥哥回来?”
侍女脸一白,她当然知道水老爷今天领了个年轻人回来,早先她还在和姐妹们嚼舌根,说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又得被水老爷糟蹋了。
现在窦阿蔻问起来,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又看窦阿蔻一脸焦急,心想大概这年轻人和窦府也有点关系,于是如实答道:“是的,老爷把他安置在偏阁里,就在那边。”
窦阿蔻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往侍女指的路冲将过去,她果然在尽头看到一个院落,院子里种的都是艳丽的合欢花。
“徐离!”她撞开门,因为跑得太快,又是用全身撞上去的,差点儿止不住身子,滚倒在地上。
徐离忍一惊,回过头来,窗外一个正和他私语的黑衣人迅速消失。
窦阿蔻一把拽住他:“徐离,你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徐离忍愣了片刻,接着反应过来了,他讥诮地问:“你以为会有什么事?”
“徐离,那我们回去吧。我带你回去,肯定不让别人再把你送走了!”
窦阿蔻生怕他不相信,就差赌咒发誓了。
徐离忍一撇嘴角,他其实无所谓,水家也好,窦家也好,只要对他有助益,他在哪家都一样。不过……如今看来,似乎窦家这个呆子,对他有意思呢。
他冲窦阿蔻勾起一个笑容:“窦芽菜,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一把把窦阿蔻拉进怀里,枕着她头顶的发心,声音迷醉微醺,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刻意的诱惑。可如果窦阿蔻抬头看一看,她就会发现,这嘴里正说着温情情话的人,眼里却是一片冷然。
窦阿蔻当然没有这么绮丽的心思。她正在徐离忍怀里挣扎,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从小到大,只有被先生抱过。先生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名儿的味道,不是草木,也不是什么麝香之类的,但就是很好闻。
可徐离忍身上,有一种艳丽的销魂的浓香,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她也很不喜欢徐离忍的怀抱。
窦阿蔻正在挣扎,门忽然被踢开了,门外水老爷怒目圆瞪,震惊地看着抱成一团的两个人:“你们!窦小姐你!”
他身后是接到水家家丁传的消息过来接人的窦老爷。
窦进财青筋爆出,咬牙切齿:“窦阿蔻你给我过来!”
……
今夜于窦家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家里的下人只看到老爷扯着小姐,怒气冲冲跨进家门,后面跟着徐离忍,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窦进财拖着窦阿蔻,到了厅堂,把她往地上一掼,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几个姨娘想上去劝劝,都被窦进财骂回来了,她们互相看看,使了个眼色,让下人去叫傅九辛过来。
窦进财今天很生气。窦阿蔻让他在老友面前丢尽了脸,深夜闯民宅私会一个男人,光这样也罢了,关键是那男人还是一个用钱买回来的琴师!
他想到回来的时候水老爷面上诡异的表情还有夹枪带棒的讽刺的安慰,就觉得火冒三丈。
他来回踱步,到窦阿蔻身边时停下来,劈头盖脑地骂:“窦阿蔻你这件事做得可太好了!这一夜过去,明天你站到紫微清都大街上听听,你窦家小姐勇救落魄琴师少年郎的光辉事迹一定传了个遍!你当你是牡丹亭桃花扇里头那些小姐啊?见了个漂亮男人,父母名声脸面都不要了!你还要不要脸啊?你跟水家大公子的亲事,那可是告吹了!我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窦阿蔻跪在地上,呆头呆脑地说了句:“爹爹,告吹才好呢。水伯伯是那种人,我才不要嫁过去。”
窦进财愣了一愣,水老爷的癖好他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这种私底下的风流轶事有时也是饭桌上的谈资,他也没什么权利过问。不过阿蔻这么一说,好像是这回事啊。有这么一个爹,谁知道儿子会不会也喜欢男人,那阿蔻嫁过去岂不是守活寡么……
窦老爷有些想远了,正想颔首赞同窦阿蔻的说法,忽然醒悟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板起脸来,继续教训:“你还顶嘴!我问你,爹给你介绍的这么多公子哥儿你都不要,怎么就偏偏看中徐离忍那个小子?他除了一张脸,他还有什么?”
“他会弹琴。”窦阿蔻想了想,很认真地替徐离忍又说了一个优点。
窦进财差点儿背过气去,他走了几步,忽然抓住窦阿蔻:“对了!窦阿蔻,你……你有没有被他占便宜?”
“啊?”
“你……唉!就是你那啥……”窦进财不知道该怎么说,几个姨娘识眼色,立刻悄悄俯到窦阿蔻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窦阿蔻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又生气又难受,低了头不说话。
窦进财却误会了,他以为窦阿蔻已经和徐离忍做了不该做的事,顿时大发雷霆,暴跳着要下人拿鞭子木棍行家法。
几个姨娘拦都拦不住,只能使眼色让下人别去拿家伙。
窦进财四处看看,脱下自己的麂皮靴子,拿靴底去抽窦阿蔻,靴底还没落到窦阿蔻背上,忽然有个人极快地掠进来,扒在了窦阿蔻背上,那一下就结结实实落在了那人身上。
“啪”的一声响,傅九辛动也没动,撑在窦阿蔻身上,淡淡说道:“是晚辈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小姐,小姐行事逾矩,晚辈自该受罚。”
窦进财正没处出气,窦阿蔻干出这种放浪形骸的事,自然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可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窦进财也是;再者他也舍不得动真格去打窦阿蔻,所以傅九辛这一挡,不仅刚好让他有了台阶下,也有了出气的地儿。
“九辛,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妹妹!我那时候忙,走南闯北赚钱养家,我把阿蔻交给你,我是相信你能带好她的,结果她做出这种事来,你教她的礼仪廉耻,都教到狗身上去啦?”
傅九辛没有说话。
窦阿蔻缩在他身下,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上街去玩,被一群小混混堵在死胡同里欺负,先生也是这样护在她身上,任凭那些人的拳脚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小,先生尽管比窦阿蔻大五岁,也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躯,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用这幅瘦弱的身躯,硬是为她撑起了一个天地。
“阿辛……”窦阿蔻在傅九辛身下哭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碎在地板上,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叫傅九辛:“阿辛,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阿辛,我没有和徐离那个……”
傅九辛神色一动,他有多久没有听到窦阿蔻这样唤他了。
窦进财有一种古怪的错觉,好像傅九辛和窦阿蔻这一对才是被他棒打鸳鸯的小儿女,那那个徐离忍呢?
窦老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陡然就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他咕咕哝哝地把靴子穿好,觉得很尴尬。
傅九辛见窦进财怒火平息了,立起身来,平静道:“小姐,罚临女戒五遍。”
窦阿蔻脸上还挂着泪珠,看着他:“那先生呢?”
“我去祠堂自请责罚。我没有把小姐教好,是我失职了。”
窦阿蔻急了:“先生,先生和你没关系的,是我的错,要跪也是我去跪……”
傅九辛压根不理她,起了身,退出门去。
窦阿蔻愣愣地看着他走远,三姨娘连忙过来扶她:“起来,起来,你还跪在地上做什么,地板阴凉,小心寒气入体。”
然后又劝窦进财:“老爷,阿蔻自己有分寸有拿捏的。再说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么。”
窦进财哼了一声:“下不为例。”就被几个姨娘娇笑着拥出门了。
窦阿蔻看着窦进财走远,一骨碌爬起来,擦了擦脸,溜到祠堂里去了。
祠堂里,傅九辛果然跪着。他闭着眼,神色平静,对窦阿蔻的到来不作任何反应。
窦阿蔻小心翼翼地扯他衣角:“先生,我错了。”
傅九辛不为所动。
窦阿蔻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把戒尺:“先生,你罚我好了。”
那是小时候傅九辛罚窦阿蔻的戒尺。傅九辛虽然平日宠窦阿蔻,但该罚的时候绝不手软,窦阿蔻没少被打哭过。
傅九辛睁开眼,看了一眼戒尺,重又闭上。
窦阿蔻很惶恐。生气的先生她不怕,但她害怕不说话的先生。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傅九辛身边:“先生,那我陪你。你跪多久我就陪多久。”
傅九辛还是没搭理她。
窦阿蔻跪了不过半刻钟,就坐不住了,她动来动去,一下子剥剥指甲,一下子又哀求几句,后来连肚子都开始叫了。
傅九辛神色镇定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将两个时辰跪完,这才回头看窦阿蔻,窦阿蔻本来已经在打盹了,听到傅九辛起身的动静,一个激灵醒过来:“先生!”
傅九辛淡淡看她:“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窦阿蔻连连摆手。
她是真的不敢了,自己做错事,却要连累先生受罚,窦阿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傅九辛点头,想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又要摔下去,窦阿蔻扑过去扶住他,两人刚好抱了一个满怀。
果然还是先生的味道最好闻。窦阿蔻抱着傅九辛,乐呵呵地想。
我背你
元宵一过,窦阿蔻收拾东西准备回清墉城了。
窦进财本来打算年关一过,给窦阿蔻找个婆家就嫁过去。不过因为出了徐离忍这回事,他嫁女的心就淡了,再者窦阿蔻年岁也尚小,再等个一两年也不是问题,所以大手一挥,爽快地放她出了门。
窦阿蔻挎了一个小小圆圆的包袱,和窦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告别:“阿瓜,阿金,我走了。”
徐离忍这回能做到熟视无睹了,他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里的包袱:“还走不走?”
“走了走了!”窦阿蔻连忙跳过来,她朝窦进财和几个姨娘挥手:“爹,姨娘,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