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进财其实想和这个孩子多亲近亲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交流,搓了搓手,讪讪道:“那、那就这样吧。没其他事儿了。”
窦阿蔻在窦府门口和窦进财告别,以往这时候,她一定会哭得天崩地裂,哭得窦进财将行程一拖再拖,可今年大约有傅九辛在,窦阿蔻倒是不哭了。
小小的人站在傅九辛边上,才将将到了他的腰。她笑眯眯地和窦进财挥手:“爹爹,带糖葫芦给我吃。”
“好,好。”窦进财连连点头,“阿蔻要什么爹爹就给你带什么。”
“爹爹,和阿瓜阿金说再见。”窦阿蔻又说。
窦进财的脸抽了抽,看看一脸期望的女儿,又看看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最后一咬牙:“阿、阿瓜,阿金,告辞。”
送行的奴仆皆憋红了脸,不敢笑出声来。
窦进财抹汗,翻身上马,最后回头道:“阿蔻,爹爹走了!”
他回头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傅九辛笑了?
当家的一走,府里对傅九辛的不满明目张胆起来。
一个捡来的东西,凭什么得了当家的青眼,不仅给他请先生,还把小姐也托付给他?
起初他们只敢试探,后见傅九辛无论受了怎样的白眼,都只是一径沉默,于是便肆无忌惮起来,人人都轻贱他,是个人就敢作践他。
后来便发展到,连饭都不给他留了。
傅九辛还是不说话。每次喂窦阿蔻吃完饭,便去厨房寻吃食,若是有冷饭冷菜是最好了,若是没有,那便没有吧,一碗凉水也可以。
窦阿蔻在吃鸡腿,硕大的鸡腿不稳地握在手里,啃得有些吃力。
傅九辛净了手,替她把鸡肉撕成一条条,沉默地等着她吃完。
窦阿蔻觉得最近阿辛似乎又清减了许多。虽然他瘦了也很好看,可是他的脸色却苍白了起来。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收拾碗筷的傅九辛走了出去,走了没多久,就见他握拳轻轻抵住了腹部,似乎在捱某阵痛。
窦阿蔻呆了一呆,悄悄地溜下了椅子,偷偷摸摸跟在傅九辛后头,她见傅九辛进了厨房,便躲在门外偷听。
窦府下人都是一齐聚在厨房进食的,见傅九辛进来,有人就忍不住冷言冷语:“公子,甭找啦。咱这下人待的地方可没你的饭,你是谁啊,咱老爷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欢的人,我们怎么敢留你的饭,这不是没的辱没了你么。”
傅九辛找吃食的手一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想喝,有人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杯子,讽道:“咱这儿的水,都是苦茶叶,可不能让公子喝。”
有人幸灾乐祸地笑,很快众人便一同笑了起来,似乎是很开怀。
门外的窦阿蔻咬紧了唇,愤恨地揪了脚边野草一把丢出去,草叶散了一地。
第二天,傅九辛给窦阿蔻端饭,却见他的小姐沉着脸,不高兴地坐在桌边。
“小姐,吃饭。”傅九辛看了她一眼,心想是哪里没有满足她么?是了,昨日小姐不仅抱着他,还爬到他身上想亲他,被他一把扯了开去,大概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傅九辛正认真地考虑要不要遂了窦阿蔻的愿,让她亲一下算了,忽然见窦阿蔻拿起筷子,拨了拨菜色,忽然将桌上的碗碟一气扫下地,高声叫道:“我不吃!”
傅九辛吃惊地看着她。
门外的奶娘听见里头嗙啷乱响的声音,连忙进去一瞧,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呀!”
窦阿蔻将脸一摆,明明是六岁的娃儿,居然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把叔叔和婶婶他们都叫过来。”
窦阿蔻口中的叔叔婶婶就是窦府的下人们。
奴仆们听说小姐发了火,都有些惊疑不定。但窦阿蔻毕竟还小,少主易欺,他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到了窦阿蔻房外,见窦阿蔻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菜汤洒了一地。
有一个胆大的率先开口:“小姐,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窦阿蔻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咱这下人待的地方可没你的饭,你是谁啊,咱老爷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欢的人,我们怎么敢留你的饭,这不是没的辱没了你么。”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听得奶娘云里雾里,而奴仆们起先一愣,而后忽然反应过来,这正是昨天他们对傅九辛说的话,一字不差!
傅九辛也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窦阿蔻鹦鹉学舌一般地说完这番话,奶声奶气道:“奶娘,他们不给阿辛饭吃。阿辛没饭吃,我也不吃饭。”
她是单纯,但她不傻。她知道阿辛被他们欺负了。
傅九辛低低道:“小姐,他们——”
“不管!”窦阿蔻忽然扑上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阿辛可怜,阿辛没饭吃,我陪阿辛一起不吃饭!”
她哭得好像是自己被饿了好几天一般,鼻涕眼泪全蹭在了傅九辛衣服上,鼻子通红,眼泪还一串串珍珠链子似的往下掉。
傅九辛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哄窦阿蔻,她到底是小孩子啊。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终于弯身抱起窦阿蔻,笨拙地哄:“小姐,以后阿辛和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真的?”窦阿蔻眨巴了几下眼睛,吸溜一下吸进一条鼻涕,破涕为笑:“拉钩钩。”
傅九辛有些为难。
窦阿蔻见他不动,挣扎着溜下地,抓起傅九辛的手,小指奋力地勾上了他的小指,晃了几晃:“以后阿辛和我一起吃饭,一直一起吃饭。”
多年以后的傅九辛回想起来,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这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勾,便将自己的一生都勾了进去。
29、有主了 ...
身如飘絮,没有着落。窦阿蔻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在她边上走来走去。她心里想,完了,又到晨起的时候了,先生一定在门口等她了,再不起来就又要罚临字了……
如冰水灌顶,通身皆窜过一阵激灵,窦阿蔻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
土灰色的砖墙,简朴的竹木桌椅,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民居。
她床前的椅子上倚着一个少妇,看上去……很眼熟。
“三姨娘?”窦阿蔻瞠大了双眼,她不知躺了几天,出口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三姨娘怎么会在这里?窦阿蔻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三姨娘身子一震,急急站起来,走到半途又折返回去,给窦阿蔻倒了一杯水,才走到床边,柔声道:“阿蔻,你醒了啊,喝口水吧。”
窦阿蔻确实有些渴了,她大口喝完了杯中水,用手抹了抹嘴巴,正要说些什么,门忽然被撞开了。
当先奔进来的是窦进财,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激动,嘴里连声喊着:“哎呦女儿!你终于醒了!可把我急死了!”
而后呼啦啦涌进来的是其他两个姨娘,咋咋呼呼的,吵得窦阿蔻脑瓜子疼。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傅九辛。
再次见到先生,窦阿蔻却觉得恍如隔世。她躺在床上,目光越过周围人的脸,遥遥看着傅九辛,后者也正静静看着她,眼睛里是窦阿蔻读不懂的沉沉一片。
窦进财几个人围在窦阿蔻床边,嘘寒问暖,时而碰碰她的脸,时而替她掖掖被角,窦阿蔻却全无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傅九辛。
她都不明白她现在是怎么想的了,她对傅九辛的感情又变成怎样了。
“阿蔻,你饿不饿?”窦进财关切的脸忽然出现在窦阿蔻上空,挡住了窦阿蔻的视线。
“啊?”窦阿蔻呆呆地应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实诚地应道:“饿。”
“哎哎——快去做吃的。”窦进财连忙转过身,招呼几个姨娘。
只是那么一错眼,窦阿蔻再看向刚才那个角落时,却发现傅九辛不见了,正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他的离开也是这样的不惊动别人。
窦阿蔻心里很难受,她觉得,先生好像正渐渐走出她的世界。
窦进财看到窦阿蔻的表情,以为她饿得难受,连忙说道:“阿蔻再等等,马上就有烧鸡吃。”
“老爷,阿蔻刚刚醒过来,哪能吃这么油腻的。”
“是是,那给她煮碗粥?阿蔻爱吃肉,切点儿鸡丝下去吧,也挺清淡。”窦进财简直手忙脚乱。
最终三姨娘看不下去了,她轻轻推了推窦进财:“老爷,阿蔻刚醒,咱别在这堵着,也不透气,你先去煮粥吧。”
多亏了三姨娘,窦进财终于走了,窦阿蔻耳根得了些清静,终于有机会问清楚了:“姨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九辛这孩子,从紫微清都把我们救出来的。”
说起那一日,三姨娘如今还记忆犹新。
那会儿她们几个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里,不知过去多少时日,心里希望渐渐破灭,以为这一生也就在这牢里结束了,却不想有一天居然被带出了地牢。
重见天日的那一瞬,第一个看到的,是风尘仆仆满面疲惫的傅九辛。
后来才知道,这个窦进财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孩子,居然是司幽国的少主。为了救他们,拿司幽国地下的石脂矿藏与徐离忍做了交易,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们赶回龙凤镇,本来是十天的路程,他硬是赶在第五天的时候到达龙凤镇,迎来的却是窦阿蔻消失的消息。
“那我是被谁救的?”窦阿蔻听得瞠目结舌,她只记得自己被拖出去时候的光景,至于被拖到哪里,发生了什么,却是不知道了。
“是九辛的下属,一个叫蝉蜕的。他找到九辛,把你送过来的。”
三姨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对窦阿蔻说,那个蝉蜕送人过来的时候,自己也是满身的伤痕。
“喔。”窦阿蔻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又陷入了沉默。
三姨娘替她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叹了口气。阿蔻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丫头,可这样长大的代价,却未必太过惨痛。
三姨娘素来心思细腻,早在窦家还未落败时,她就看出了傅九辛对窦阿蔻别样的心思,反观窦阿蔻,虽然没心没肺,冲着傅九辛先生先生的叫,可她对傅九辛的依赖却也与对别人不同,她只是懵懂未开窍,未必就对傅九辛毫无情感。
她倒是乐见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可当时窦进财一心觉得傅九辛是窦阿蔻的哥哥,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去,所以她也就没有提。
后来来了个徐离忍,窦阿蔻那会儿总缠着徐离忍,她和窦进财便以为阿蔻是对徐离忍动了心,窦进财才会明里归顺大太子而暗地里扶持徐离忍,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如今看来,窦阿蔻倒似乎是终于开窍了,可她和傅九辛之间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瞧窦阿蔻对傅九辛的那个生疏样,简直是两个陌生人。
三姨娘微微叹气,最终没有说什么。
窦阿蔻的病很快就好了,她的身体如同从前一样健康,可人却不大爱笑了,经常做着什么事情就发起呆来。
窦进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觉得这是阿蔻思春的表现,于是那颗将窦阿蔻嫁出去的心又复活了。
只是如今的窦家比不得从前,没了万贯家财,那些大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也看不上他们,窦进财也不想门当户对了,只要那人是真心疼阿蔻的,穷点又有什么关系。
窦进财打定主意,立刻活络起来,天天朝外头跑,物色了好几个靠谱不靠谱的年轻男子,回家给窦阿蔻搞了一张安排表,今天和前街的教书先生见个面,明天和后巷开小酒馆的老板儿子聊聊天。
这一天窦阿蔻被窦进财赶出家门去,去和对门的秀才谈人生谈哲学。
窦阿蔻很郁闷,然而窦进财很高兴。
他打听过了,对门那个黄秀才是龙凤镇头一个秀才,来年开春,是要进京考春闱的,为人斯文有礼,想来也是个疼老婆的人。关键是,那黄秀才从小栽在书堆中,手无缚鸡之力,肯定打不过阿蔻,他也就不必担心阿蔻会受欺负了。
窦阿蔻磨磨蹭蹭地往对门走去,黄秀才早等在那了,见到窦阿蔻,劈头来了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啊?”窦阿蔻呆住了,她有一种深深的恐慌,不免有些无措,“你说什么?”
黄秀才本是微微抬头望天,目光深沉作惊世文豪状,被窦阿蔻傻乎乎的一问,顿时扫兴。
他用眼角余光微微瞥了一眼窦阿蔻,心想这姑娘长得倒不错,只可惜思想层次忒低。
“没什么。”他撇了撇嘴角,“窦小姐——是窦小姐吧?你想去哪里?”
“没,我没打算去哪里。”窦阿蔻摇头。
“听说窦小姐是不久前才来的龙凤镇,不如由小生带小姐去游龙凤镇吧。”
窦阿蔻“喔”了一声,她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
于是黄秀才便带着窦阿蔻在龙凤镇上走。一路路过许多卖小杂货或者胭脂水粉的摊子,窦阿蔻都没有停留,连看一眼都没有,黄秀才心里又高兴起来,心想她倒会省钱。
窦阿蔻的心思根本不在集市上,逛过哪些摊子也没有在意,她耳边只充斥着黄秀才的聒噪,一路大吹大擂自己如何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如何会在乡试会试殿试上杀出重围平步青云。偶尔给窦阿蔻介绍龙凤镇的风土人情,也是浮夸吹嘘天花乱坠。
窦阿蔻忍不住想,先生的才学比这个秀才可厉害多了,先生给她讲课的时候,那才叫迷人呢,不仅讲的课动听有趣,讲课的人也是那么好看……
她有些着迷地回忆从前先生讲课的样子,忽然被集市的喧闹拉回现实,想到如今的她和先生,顿时觉得既失落又难受。
他们走了半天,窦阿蔻觉得有些渴。
她在卖酸梅汤的摊子前停下,小声说道:“黄公子,我有些渴。”
黄秀才的高谈阔论被打断,很有些不耐,他看了看那摊子,忽然一把拉过窦阿蔻,在她耳边说:“窦小姐,这边的酸梅汤又贵又不解渴,这样好了,前面有家寺庙,我去里面替你讨碗水喝。”
窦阿蔻最近经历如此多变故,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她小心翼翼掏出贴身的荷包——那还是去年过年时,先生连压岁钱带荷包一同给她的——里头都是她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铜板。
她递给老板:“黄公子,我请你吧。”
黄秀才脸上有些挂不住,嚷道:“你这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小气……”
窦阿蔻又吃惊了,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身边忽然有一道清淡的嗓音响起:“老板,来一碗酸梅汤。”
这声音……窦阿蔻如遭雷击,僵硬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刚才她在脑子里意淫的那个人。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既高兴又伤心,看着傅九辛利落地付钱拿汤,然后把汤递给她,顺便替她把荷包放了回去:“阿蔻,以后要吃什么喝什么,先生给你买。”
黄秀才眼一瞪:“你谁啊你?”
他心里忿恨,眼前的男人十分英俊,眉目间自有灼灼清华,又带着清贵之气,他显然被比下去了。
傅九辛没有理他,头也不回道:“别打她主意了,她有主儿了。”
“有主?谁?”
“我。”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新章去上厕所,啦啦啦啦啦啦,耶耶耶耶耶~~~
0、长街长 ...
“有主?谁?”
“我。”
窦阿蔻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渐渐懂得了傅九辛那个“我”字的含义,一张脸涨得通红。
黄秀才有些不甘,正如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过,原先窦阿蔻在他心里也就是个一般般过得去的姑娘,现在平空多出来一个傅九辛“横刀夺爱”,他忽然觉得窦阿蔻其实也不错。
他故作清高地清了清嗓子,斜睨着傅九辛:“你说是就是么?也要看人家窦小姐乐不乐意。”
窦阿蔻可是窦进财主动请媒婆牵线的,他又是这龙凤镇上的第一个秀才,想必窦进财看上的就是他,那眼前这来路不明的男人就没什么好忌讳了。
这样一想,黄秀才蓦然滋生出极大的信心来,他咽不下自己被傅九辛比下去的那口气,心里就想要让傅九辛难堪,于是故作亲昵地拉过窦阿蔻的手:“窦小姐,别理他,我们再去游镇。”
他碰到窦阿蔻手的一瞬间,窦阿蔻一把刀也毫不含糊地出手,唰的一下,带着刀鞘隔开两人的手。
“啊!”黄秀才惊叫起来,霎时恼羞成怒,扬起拳头凶神恶煞地朝窦阿蔻迈进一步。
“阿辛!”窦阿蔻被他狰狞面色所吓,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依赖的人的名字。
黄秀才一只拳头还在空中,才移了一寸,忽的就被紧紧地擒住了。
他手腕被傅九辛攥在手心,傅九辛一用力,他手腕一酸麻,五个指头耷拉下来,痛得大叫。
对付这样手无寸铁的弱书生,傅九辛下手极有分寸,不过轻轻一推,就将他推离数尺又没有伤着他。
傅九辛再回头去看窦阿蔻,却见窦阿蔻缩在墙角,方才还涨得通红的脸一刹那褪得雪白。
刚才先生的眼神……刚才先生的脸色……窦阿蔻将这样生气的傅九辛的脸和那一个不堪回首的夜重叠起来,她被拖下床的时候,她被他说着不自重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疏离中带着淡淡的厌恶的表情。
傅九辛一怔,很快明白过来窦阿蔻在想什么,他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只是平平道:“回去吧。”
窦阿蔻僵硬地一点头,像一只仓皇的小动物,转瞬就消失在了傅九辛眼前。
长街长,夕阳残,他孤身站在街角处。
窦阿蔻再一次铩羽而归,这让窦进财很惆怅。
他私下里打听窦阿蔻屡次被退货的原因,那些靠谱不靠谱的男人倒有了一个靠谱的统一口径:窦阿蔻哪都好,就是太闷,不理人。
窦进财越发讶异了,他记忆里的窦阿蔻一直有一个活泼的性子,怎么会不理人。
窦进财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意识到,窦阿蔻的活泼只是对傅九辛一个人而已。
昨天窦阿蔻与黄秀才出去再回来以后,很有些失魂落魄。傅九辛那个平淡却震慑的“我”字出口后,她落荒而逃,窝在房间没敢出去,虽然傅九辛没有再来找过她,但她依旧一夜没睡好。
他不过是一句不知道真情还是假意的话,却让她竭力平静的心又掀起澎湃的浪潮,窦阿蔻想想都觉得自己可怜。
她这副魂不守舍的落魄相尽数落入窦进财眼里,却让窦进财以为窦阿蔻这是受了那些男人的刺激,急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第二天再度出马,这回,他老人家打算去龙凤镇周边物色男人。
窦老爷想好了,窦阿蔻不就是闷么,那找一个同样老实的闷葫芦,两个人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谁都不嫌谁,这样也挺好。
这一天窦家吃晚饭,六个人围坐在圆桌边。窦阿蔻没有像以前那样,紧紧挨在傅九辛身边,软糯糯地叫“先生我要吃那个”“先生帮我挑葱花”,而是坐得离傅九辛很远,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落在傅九辛身上。
几个姨娘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只有窦进财反应迟钝,还兴冲冲地给窦阿蔻的未来做安排。
他们现在住在龙凤镇一个租下来的农家院子里,吃穿皆是自己动手自给自足,几个姨娘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跟着窦进财过了几年好日子,到底没忘本,很快也就适应了这种天差地别的生活。
窦进财起先有些郁卒,后来也想通了,乐呵呵地在后院开辟了一块菜地,自己鼓捣着种了些白菜萝卜。
他们在紫微清都的天牢里时,根本没想过还能重获自由,再过上这样虽贫瘠却平淡踏实的生活,所以即便已在龙凤镇落脚了好几天,窦进财还有一种似乎做梦的感觉。
他感慨地叹了一声,道:“这回多亏了九辛,要不是他,咱们几个恐怕早在黄泉路上结伴了。”
几个姨娘也是感叹连连,窦阿蔻偷偷看了一眼傅九辛,做贼似的很快又埋下了头。
“九辛这孩子,我果然没看错。只可惜我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好给的,那些钱财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然——嗳,不如这样吧,九辛,等我给阿蔻找个好婆家,让你几个姨娘也替你张罗个好姑娘,也算是尽了咱们的一份心,你看怎样?”
窦阿蔻一口饭堵在喉咙口,胸腔闷得难受。
傅九辛淡淡道:“九辛斗胆,只想问老爷要一样东西。”
“哦?”窦进财来了兴趣,他现在身无长物两手空空,不知道还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能让傅九辛开口要。
“阿蔻。”
“啊?”窦进财傻眼了。
“我想要阿蔻。”
窦老爷的世界观一瞬间发生了天崩地裂的颠覆,一颗老心肝抽了几抽,差点儿没缓过气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窦阿蔻却慌张地摔了碗,狼狈地再一次落荒而逃。
这一次傅九辛没放过她。
“阿蔻,仪容。”
本来窦阿蔻正在狂奔,乍一听这从小听到大的耳提命面,一时忘了他们俩如今的关系,反射性地站住了脚,只不过这一愣神,傅九辛就追上了她——他的轻功素来比她好。
“先、先生。”窦阿蔻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盯着傅九辛的鞋子。
傅九辛看着窦阿蔻低垂的脑袋上一个小小的发旋,一时竟然无言。
良久,他朝窦阿蔻伸出手,白净修长的手掌上两个红火火的绒球,那是窦阿蔻被扯去的耳环。
窦阿蔻一震,看着那两个毛球。
一个是在弟子试炼时被霹小雳扯了去,还有一个是那日被陈伯扯去了,如今却被傅九辛都找了回来,洗干净血迹,重又放在了他手心,就像是新的一般。
可是他们之间呢,能当做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么。
他们现在像是尘埃落定,可是司幽国、陈伯、青黛、石脂矿藏、楚蚀剑……这些并不是不存在的啊!
窦阿蔻不知道该不该去接。
她在犹豫。
傅九辛也不催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举着手臂,等她来拿或是不拿,像是在等待判刑的一个死囚,生死都只在她的一念间。
这是傅九辛一生中捱的最漫长的时间。
漫漫光阴倏忽而过,傅九辛一颗心渐渐往下沉,他体味着心脏逐渐冰冷最后缩成一小块的疼痛,最后一丝希望的光亮挣扎着闪了几闪,就要熄灭了——
他手掌轻微一动,掌心处落下了一个如吻一般轻柔的触碰,那是窦阿蔻轻轻地拿起了那两个耳环。
傅九辛觉得心脏一阵痛楚,那是紧张麻痹太久之后蓦地放松下来的抽搐,他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他的不安,无人知晓。
窦阿蔻是接过来了,可要怎么办,她却还不知道。曾经鼓足勇气的表白换来那样的结果,如今要她再说出那几个字,却是字字都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无法宣诸于口。
曾经他是她的兄长她的先生,她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对一个错误的身份表白;如今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对了身份对了时间,却把最最重要的那颗心,错过了。
窦阿蔻这边在纠结,窦进财那边也闹得天翻地覆。
窦老爷觉得自己的伦理观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焦躁地在原地转圈,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九辛喜欢阿蔻?他是我儿子,那就是阿蔻的兄长啊!”
三姨娘看不下去了,挑了挑指甲,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兄长,从头到尾也就老爷你一个人是这么想的。一个姓傅,一个姓窦,你倒说说,这是哪门子的亲兄妹啊?我看九辛这孩子从小就有主见,说不定早对阿蔻存了心思。阿蔻嘛,依我看也未必无情,你忘了从前她见到九辛那亲热劲儿了呀?”
窦进财一拍脑门,叹道:“是我粗心了,早该看出他俩的猫腻,我一直以为,九辛那般的人物是看不上我们阿蔻的,哪晓得……早知道这样,当初在紫微清都就该给他们定下来了,也闹不成如今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