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黛主动挽起窦阿蔻的手,走在前头,她进丹华楼如进自己的芝兰阁,十分熟门熟路,窦阿蔻看在眼里,又是一阵黯然。
柳青黛并没有陪窦阿蔻很长时间,她和窦阿蔻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窦阿蔻自从进了丹华楼,就不敢随意乱看,柳青黛走了以后,她才敢站起来,随意四处走了走。
丹华楼同傅九辛在窦府的房子一样,冷清素淡,房内除了必要的家具与书,其余装饰一概没有,只有角落里一个白瓷花瓶里插了一支桃花。
窦阿蔻心里想,这确实是先生的品味。
她又往里走了几步,绕过一架屏风,就是内室。一张床一座矮几,床上铺了青缎面的绸被。
窦阿蔻怔怔地在床上坐下,伸手摸了摸被子。
小的时候,她怕黑、怕冷、怕一个人。奶娘虽然睡在她的外屋,但那鼾声和咳嗽在深夜里听起来,却更为可怖。她便偷偷下了床,裹着一副红生生的锦被,绕过熟睡的奶娘,一路在黑漆漆的园子里磕磕绊绊奔向傅九辛的屋子,待先生开了门,便二话不说爬上床,滚到床的内侧,抱着先生的枕头怎么也不肯下床。先生初时板起了脸,说一通男女有别非礼勿动小姐清誉不可毁的话,往往他还在说的时候,窦阿蔻便脸颊贴着他的被褥,睡着了。
后来又几次,先生便也随她去了,甚至命人在晚上的院子里点起了灯,替偷跑过来的窦阿蔻照明——这曾是窦阿蔻最甜蜜的记忆,如此隐秘的喜乐。
等窦阿蔻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如同从前那般,抱着先生的被子躺在了他的床上。窦阿蔻快乐地在被褥里打滚翻身,鼻端充斥的都是先生的味道和气息,就像回了家那般令人安心。
她刚开始对自己说,她只是躺一会儿,马上就起来,起来后,还要替先生叠被子。可她这些日子既担心家人,又因为傅九辛的冷淡而伤心,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此刻被先生的气息包围着,就像小时候睡在先生身边一样,她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黑甜一觉,睡梦中时间倏忽而过,待窦阿蔻迷迷糊糊醒转时,天色已黑。
她孩子气地揉着惺忪的睡眼,睁开眼一瞧,床边站着的,可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先生么。
窦阿蔻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床边那道挺拔的身影却没有消失,她欢呼一声,从床上跳起来:“阿辛!”
然后她看到了傅九辛的表情。他似乎是刚从外面赶回,衣上发上皆是料峭春寒凝成的露水与薄霜,他的表情,也是满面清霜一般的寒冷。
窦阿蔻心里一跳,气势慢慢弱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傅九辛沉默了很久,不带感情地开口。
“我……”窦阿蔻结结巴巴,心想她不能再把这个机会给错过,于是鼓足勇气,握着拳猛地一抬头,闭着眼睛一气喊了出来:“阿辛,我喜欢你!”
她脸上是滴血一般的红,俏丽得如同天边那一抹艳丽的晚霞。
她闭着眼睛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那个从小宠她惯她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她的男人毫无预兆的暴怒。
“你给我下来!”窦阿蔻被从床上拖了下去,裹着那副被子,狠狠地掼在地上。
她的下颌磕在坚硬的床角,嘴里立刻漫开了一股血腥味。
她尚不及反应,仍然当阿辛是她的先生那般,娇娇地冲他叫:“阿辛,我疼。”
傅九辛充耳不闻,手上用力,猛地一拉扯,窦阿蔻重重地摔在地上。
沉沉的青色自她的身下蔓延开来,衬着她迅速褪色苍白的脸,她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溅在青色的被面上。
窦阿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在问傅九辛,又像是在问自己:“什么?”
“陈伯!”傅九辛喊。
“在。”陈伯应声而入,看着地下狼狈的窦阿蔻,“窦小姐,请走吧。”
窦阿蔻忽然醒了,发疯一般地冲傅九辛喊:“阿辛!阿辛!是我啊!”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的阿辛怎么会这样对她!
陈伯不耐,抓着她散乱的长发往屋外拖,窦阿蔻十指抓着地面,匍匐在地,扬起头来哭喊:“阿辛!我疼!我疼!”
于灰败绝望中昂起的脖颈,弯成了一个凛然的弧度。
她于破碎纷乱中想,大概是她的喜欢亵渎了他?大概是作为既是兄妹又是师徒的关系,她的喜欢让他恶心?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喊着:“先生!我不敢了!我不喊你阿辛了,我也不敢喜欢你了!先生!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她不奢求了,她只要从前那个先生就够了!
门槛极高,窦阿蔻被生生拖了出去,柔软的腰间重重地磕过冷硬的地。她痛得一下子哑了声,泪水呛进喉咙,咳嗽个不停。
窦阿蔻的耳边嗡嗡乱响,她用尽了全力咳嗽,心里绝望地想,不如把心肝都一同咳出来罢!
屋里的那个男人始终静静地看着,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句:“窦小姐,自重。你这从小爱往男人床上爬的习惯,还改不掉么?你以为这里仍是窦府吗?”
啊啊……是啊!
这里早不是窦府了。
窦阿蔻早不是那个娇宠一身的窦家千金了。
先生也早不是那个捡回来的少年了。
他是司幽国少主。
她又是什么呢?
她真贱啊。
屋外早有听闻动静的人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秋客他们十三个人,一看是窦阿蔻被拖出来,心里立刻暗道不好。想上去帮忙,却被陈伯一一盯了回去,最有办法的苏洛阳又被派去了外面,他们只能束手无策地干着急。
窦阿蔻被泪水迷了双眼,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像是要把整个心都溺葬其中。
陈伯下手极重,窦阿蔻半睁着眼,双手摸到自己腰侧,那里,是徐离忍送她的刀。
她拼尽全力,速度极快,刀出鞘,划出一个满月的弧度,惊呼声中,她被陈伯攥在手里的长发齐齐而断,飘飘摇摇落了一地。
陈伯怔愣的瞬间,窦阿蔻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见她手里拿着刀,陈伯霎时杀气四溢,一掌袭了过去,窦阿蔻根本来不及躲闪。
“阿蔻小心!”秋客眼疾,顺手弹出一颗石子,点了窦阿蔻的穴,窦阿蔻身子一歪,堪堪躲过了陈伯那一掌。陈伯凌厉的掌风自她的耳侧飞过,窦阿蔻只觉得右耳一阵剧痛,她茫茫然然地想,大概是仅存的那个耳环,也被扯走了。
她倒在地上,沾血的耳环正落在前方。她想去捡,却被人一脚踢了开去。
她终究是留不住了。
留不住了。

铭心恨

窦阿蔻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桌上一盏将暗的油灯发出一点如豆的光,在墙上映出影影绰绰的暗色。
她觉得身上疼,于是轻轻地喊出来:“阿辛,我好疼——”
而后白日里的记忆突然如同喧嚣的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她的声音卡在了中途,像是被谁掐灭了一般。
啊啊,怎么忘了,阿辛早就不是她的阿辛了。
窦阿蔻费力地坐起来,摸了摸身上,好像伤口都被包扎过了,衣裳也换过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
她刚一动,暗处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轻声唤她:“阿蔻,来吃药。”
窦阿蔻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从暗处走出来的傅九辛,他刚才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窦阿蔻也没有察觉。现在他站在了烛光下,眉目隐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表情,但依稀仍可辨认出英俊的脸容。
他手上端了一碗药,走到窦阿蔻床边坐下:“阿蔻,吃药。”
窦阿蔻呆呆的。
她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傅九辛是真是假了。
先生身上的味道她不会错认,的确是傅九辛那样清苦又好闻的气息,但他怎么能像白日里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怎么能像从前她生病他哄她吃药一样,喂一勺苦药给一口甜蜜饯。
窦阿蔻抱着脑袋,她越发不认识傅九辛了。
“阿蔻,乖,吃药。”傅九辛的声音有些沙,有些抖。
他舀了一勺药送到窦阿蔻嘴边,窦阿蔻一直很呆滞,这时忽然反应过来,瑟缩着往床角躲去:“先、先生,别拖我下床。”
傅九辛拿碗的手一颤,沉默了良久。他放下碗,想去抱窦阿蔻:“阿蔻,对不住——”
窦阿蔻以为他要来拉她,反应激烈地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傅九辛脸上,落下时又顺势扫落了床头的药碗。
瓷碗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滚了几滚,乌黑的药汁流了一地。
窦阿蔻更害怕了,她抖得厉害,带着哭音:“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傅九辛一怔,她怕他。他的阿蔻开始怕他了。
真是报应。
因果不爽,真是报应。
他竭力想护每一个人周全,却让自己心尖上那个人站在了风口浪尖,最终换来了她匍匐在地,灰败地看着他。
“阿蔻,别怕。”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像是在接近一只不近人的小猫。
傅九辛勉强弯了弯唇角,左手握拳,狠狠地击向自己的右臂:“阿蔻,你看。白天是先生不对,我是这只手臂拖你下床的,现在我打它,给你解恨,好不好?”
窦阿蔻惊惧地盯着傅九辛。
她不知道傅九辛方才打自己那一掌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他的骨头发出一声脆响,那是脱臼的声音。傅九辛不动声色,忍住剧痛。
再钻心剜骨的痛楚,也比不过他亲手将阿蔻拖下床时,心脏的剧烈痉挛和抽搐。
若是连受过的苦痛都要相当,那他欠阿蔻太多。
窦阿蔻只知道平常严肃的先生正在拙劣的,竭力的哄她。
傅九辛见窦阿蔻有些平静下来,用没有脱臼的那只手,试探着一点点地搂住她。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僵硬地蜷缩成一团,再不像从前那般毫无芥蒂毫无防备地在他怀里软软地赖着。
窦阿蔻想这大概是她的梦吧,梦里面阿辛才会这般温柔地对待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听到傅九辛低低的声音:“阿蔻,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我一点时间。”
不用太多,五天而已。
五天足以他赶回紫微清都,改变时局达成交易。等到那时,他欠阿蔻的,再一样一样还她罢。
她要什么,只要他给得起,一颗心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窦阿蔻清早起来,回想昨夜的一切,只觉得是她在做梦。她环视周围,没有药碗,流了一地的药汁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她更以为自己是做梦,艰难地想要下床。
“阿蔻!”柳青黛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在门框处停住,她也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见窦阿蔻起床了,才敢出声:“阿蔻,我能不能进来啊?”
她脸上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恳切地看着窦阿蔻:“阿蔻,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去九哥哥屋里了。”
窦阿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进来吧。”
柳青黛跨进了屋,在她床边坐下,看她想穿衣,连忙殷勤地伺候。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道:“阿蔻,你恨不恨九哥哥?”
窦阿蔻动作一顿。
恨先生?
那怎么可能。先生守了她十年护了她十年,如果她只是因为一桩事便将先生恨之入骨,那她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她只是不敢亲近先生了。
窦阿蔻轻轻摇头:“不恨的。阿辛……先生是除了我爹娘以外我最亲的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好,他待我,真的很好的。”
柳青黛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窦阿蔻没有说谎,她从来不知如何隐藏情绪如何迷惑人心,纵使她昨天经历了那般的伤痛,眼睛里却全然没有恨意,只是有些胆怯和伤心。
柳青黛终于明白为什么傅九辛说起窦阿蔻时,脸上会是那样的表情,嘴角会噙着那样的笑容。这世上纵有千般万般肮脏污浊,只有窦阿蔻才能维持最初全然的明净,不留一点尘埃。
“哎。”她叹了口气,“阿蔻你再等等,九哥哥托我照顾你,他出门了,这次好像是最后一次出门,等到这次结束了,你们就能……”
她想说“就能在一起了”,不知怎的,却没有说出口。
窦阿蔻不大相信,但还是诚恳地“喔”了一声,“青黛姑娘,谢谢你。”
“行了,你好好歇着吧,那个,我先走了。”柳青黛狼狈地别开窦阿蔻清亮的眼睛,逃出门外。
到了夜里,窦阿蔻开始发起热来。她从来身体健康,连伤风的小病都不易得。这次一发病,便是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地压顶而来。
柳青黛急了,傅九辛走时将窦阿蔻托付给她的表情她还记得,像是在说窦阿蔻若有些闪失,她便也不用活了。她从来没见过傅九辛这么六亲不认的样子,当时便被唬住了。
请来的大夫开了一剂又一剂的药,窦阿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却始终不见得退热。到了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夫只能摇摇头:“这怕是心病了。药可医不了。”
柳青黛无法,只得在窦阿蔻耳边反复说:“阿蔻,你再等等,你的阿辛马上回来看你了。”
她端了粥喂窦阿蔻吃。窦阿蔻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却硬撑着继续吃。
柳青黛都看不下去了,却见窦阿蔻在费力地说话,她嗓子哑,只能发出哧哧嗬嗬的声音。柳青黛瞧了很久窦阿蔻的口型,才认出是几个字:我要等先生回来。
傅九辛走的第三天,苏洛阳回来了。
窦阿蔻一睁开眼,就看见苏洛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汤圆子,怎么我一走,你就弄成这样了?”
窦阿蔻还来不及回答,柳青黛进门了,看见苏洛阳,大吃了一惊:“蝉蜕,你怎么回来了?”
苏洛阳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怎么不能回来?我还是和陈伯一起回来的呢。”
柳青黛脸色变了:“陈伯?”
傅九辛走的那一日,因为担心陈伯对窦阿蔻不利,分明是带走他的啊!
“是啊。我在半途碰见了少主。少主也不知干嘛去,赶得那么急,连夜快马加鞭,连着跑死了几匹好马。他吃得消扛得住,陈伯这么大的年纪可经不起折腾,我就趁少主不注意,把陈伯偷来啦!”
苏洛阳得意洋洋,他身手灵巧,专干偷盗情报之事,偷一个大活人却还是头一次,他越想越得意,拍了拍胸脯道:“我蝉蜕是谁,偷了那么大一个人,少主还没发现呢。”
或者说,少主的心神不在那上面。
柳青黛跺脚,指着苏洛阳鼻子大骂:“蝉蜕你——你可真干了件好事!”
“什么好事?”一道苍老又威严的声音接过了柳青黛的话。
柳青黛一抖,巍巍颤颤地回过头。
门外陈伯负手而入,冷笑道:“当然是好事。若不是蝉蜕把我带回来,我都不知道少主居然还把这丫头藏在这里。”
柳青黛冷汗涔涔:“九哥哥说过,让我好好照顾阿蔻。”
“他自然把这丫头放在心上。为了救这丫头的家人,你可知道他瞒着我做了什么?他和煌朝那个新皇帝,做了一笔交易!用我们司幽国的石脂去换这丫头家人的命!那可是整个司幽国地下的石脂矿藏!”
陈伯忽然拔高了声音暴喝。
柳青黛呆了。
众人皆道司幽国地下埋藏名剑楚蚀等宝藏,却不知当年司幽国如此强盛,皆是因为地下有石脂矿藏,这才是司幽国最大的宝藏。
傅九辛为了窦阿蔻,居然舍得拿这个去换。
陈伯捶胸顿足叹声连连:“都是这丫头!迷得少主神魂颠倒,干出了这等叛国之事!”
窦阿蔻仍在发热,她觉得一阵冷一阵热,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依稀知道似乎是先生为了她拿什么宝贵的东西去换了……
苏洛阳看得呆了,嚷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让开!”陈伯当前一步,一掌将苏洛阳震离窦阿蔻的床边,居高临下端详着窦阿蔻:“小丫头病了是吧?这可不好,这病痨会将病气传到宫里,不吉利。依我看,不如扔出宫里去!”
“不行!”柳青黛和苏洛阳异口同声,他们相视一眼,苏洛阳当先急道:“陈伯,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汤圆子不是那样的人,再说少主从来不讲究病气传染这些说法,您还是宽待些吧。”
陈伯来回踱了几步,苏洛阳还以为他被说动了,心里正高兴,忽见陈伯掠到他前头,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她才来几天,你们这十四个人就和她打成一片,现在都学会为她说话了!她不是狐媚是什么?!这丫头必须除去!”
苏洛阳这才意识到他不在的时候,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此刻却也没时间去探究,只得硬着头皮挡在窦阿蔻床前:“陈伯,恕罪。”
陈伯一愣:“小子,你为了她和我动手?”
苏洛阳挠着头,正斟酌如何劝说,陈伯却已经动手了。他一身雷霆万钧的过硬功夫,若不是苏洛阳身形滑溜躲得快,只怕早吃了好几爪。
苏洛阳轻功上乘,与人打斗素来靠智取。陈伯这样实打实的攻势,他勉强接了几招,便有些后力不济。
陈伯趁势长啸一声,不多时,几人倏忽掠进了屋子。
苏洛阳一惊,那些人都是他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只怕是这陈伯暗中在扶植自己的势力!
苏洛阳被陈伯缠斗,分不开身去阻挡那几人,柳青黛不会武,也无力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窦阿蔻被从床上拖下地。
“秋客!厚朴!快来!”苏洛阳大叫起来,只盼自己的那些兄弟在宫中。
毫无声息。
十四人中有的被派了任务出了宫,有的去宫外树林空地捉对儿厮杀习武,还有的熬不住寂寞偷偷溜出宫,搭伴儿去龙凤镇买酒喝。此时居然一人都不在宫里。
窦阿蔻在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自己又再一次被拖下了地,她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耳边人声纷乱,有人在叫有人在哭。
她被粗暴地拖曳着,感觉到自己被拖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
周围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只听到自己摩擦在地和风吹桃林的声音。
有一片桃花瓣被风吹落了,飘摇落到了她的脸上,极轻极暖的一个触碰,像极了窦阿蔻那一夜天地初醒情窦初开,趁着先生睡着偷吻他时,那般极致的缠绵。

28、年少时 ...


窦阿蔻五岁那年,有了第一个玩伴。

“爹爹!”娇软的童声远远地自门内传出,自远而近一叠声叫着。

窦进财虽然还没看到窦阿蔻的人影,但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他嘴里边应着:“阿蔻,慢着些。”边跨进门槛,对身后的小男孩交代:“九辛,那是我女儿,你马上看到了。”

十岁的男孩有着异于同龄人的沉稳,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暗影沉沉。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窦进财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傅九辛未免也太早熟了。

窦阿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拖了一把刀,一路嘁嘁哐哐而来,身后她苍老的奶娘巍巍颤颤颠着小脚追着她,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呦!慢着点儿!小心哪!”

窦进财蹲下|身,一把抱起窦阿蔻腾空转了几圈,听到窦阿蔻发出惊喜的咯咯笑声时才放她下来,连亲了好几口:“宝贝女儿!看爹给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窦阿蔻皱起眉头,躲开窦进财的嘴,奶声奶气道:“爹爹,胡胡,扎扎。”

窦进财摸了摸星夜赶路来不及刮的胡子,嘿嘿一笑,放下她来,翻开自己带的一个大包袱:“女儿过来。看,这是淮北带来的牛肉饼食;这是姑苏买的香囊,阿蔻把香花儿放进去,身上一整个秋季都香喷喷的;这个是什么?哦是了,这是徐州的九连环……”

他说了半天,觉得有些奇怪。

要是在从前,窦阿蔻早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整个身子都栽进他的包袱里翻找,可是今天她居然出奇的安静。

窦进财回头一瞧,看见窦阿蔻正直盯盯地看着傅九辛,盯了好一会儿,朝他伸出手:“小哥哥,抱抱。”

傅九辛无言以对。

他不想抱这个集娇宠于一身的小姑娘,他的家国没落,母亲早故,他颠沛流离于世上吃尽了苦头,凭什么她还能这样的娇憨纯真,真让人不由得起了恨意。

窦阿蔻仍然固执地伸着双手:“小哥哥,抱抱,抱抱。”

傅九辛立在原地不动,窦进财停下翻找东西的手,盯着他看。

时间过去很久。

傅九辛终于动了动,伸出双臂,将窦阿蔻抱进怀里。

窦阿蔻欢欣地在傅九辛胸前蹭了蹭:“小哥哥,香香,好闻。”

她对傅九辛毫无来由的喜爱显而易见。

傅九辛抱紧了怀里的温暖,茫然地想,这么小的身子,这么瘦这么细的脖子,是不是……一掐就断呢?

这个冬天,因为窦进财的归家,比以往热闹了一些。

窦阿蔻穿着大红的棉袄,两条辫子上密密地箍了几匝红线,像一只球一样咚咚咚地跑来跑去。

傅九辛在厨房帮忙。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人家一时发慈悲捡回来的东西,寄人篱下,不能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手脚勤快,察言观色,才是他的本分。

窦进财给窦府的所有人都做了簇新的棉袄,新翻的棉花暖和厚实,窦府其他人都喜气洋洋地穿了起来,只有傅九辛一身单薄的麻衫,有一种清苦的味道。

他不是没有新衣,他只是不愿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他同窦家人一桌吃饭时,也只吃面前那一盘青菜。

单薄的少年不知道如何维系自己仅存的自尊,只能凭着这样不让人理解的方式固执地坚持着。

“阿辛!”窦阿蔻咚咚咚几步,撞进傅九辛怀里,把傅九辛撞得后退了几步。

她从窦府其他下人那里知道了傅九辛的名字,便自顾自地这样唤他。她发音还不准,那个辛字被她拖得长长的,在缭绕的尾音上忽的又打了一个转儿,像是俏皮地跳了一朵水花。

傅九辛任着她抱着自己的腰,脸色很平静。

伺候小姐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他从不主动亲近窦阿蔻,却防不住窦阿蔻对他源源不绝的热情,窦阿蔻对傅九辛的喜爱,连窦进财都啧啧称奇。

“小姐,让我先把菜放上桌。”他平静道。

窦阿蔻犹豫地看看傅九辛手里的菜,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却还是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

年夜饭菜色丰富,只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其他下人偷空都溜走了,窦进财看在过年的份上,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傅九辛便理所当然地在厨房帮忙。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傅九辛啊,我都没看到他笑过,一点都不讨喜的。我那次一转身,猛地看见他站在角落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的,太吓人了,大过年的,他板了个脸给谁看呢,真晦气。唉,你说,老爷怎么会带他回来。”

“嘁。我们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小姐喜欢就行了。你是没瞧见,自打他来了,小姐粘他粘得紧呢。依我看,他不过就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诓了小姐。”

傅九辛静静站在角落里,等里头嚼舌根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才进厨房端菜。

年后不久,窦进财又要出远门了。出门前,他把傅九辛叫到了书房里。

那个十岁的孩子近来愈发安静,窦进财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九辛,我既然把你带回来了,就是把你当家里人了。我出门以后,阿蔻她要麻烦你担待着些了。”

傅九辛沉静地应了一声。

“我去学院里请了一个夫子来家里教书,这夫子是紫微清都里出了名的博学,你跟着他好好学,阿蔻么,若是她想学,你也教教她,不过不必强求。”

他窦进财的女儿,他定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其他的,就随她高兴吧。

傅九辛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