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风遗接着便说了一句:“凡间武者修炼后天真气,其实也正是炼精化气。”
此言着实惊人,便是一直听着云山雾罩的韩氏兄弟两个也清楚听懂了,顿时各自瞠目。
柳风遗自顾一笑,摊了摊手道:“因此还常有人说先天境界武者可以比拟化气阶修仙者,这可不仅仅是战力上能够比拟,除去未有仙根,且修行路数不同,两者还真无其他区别呢!”
韩氏兄弟已经被惊得几无言语,只是互视一眼,又忙忙点头。
柳风遗笑道:“也是炼精化气大圆满以后,这仙根作用才会出来。一旦炼精化气大圆满,要想更近一步,炼气化神,却是必须有仙根做引,这修者才能化出元神。”
他叹了一叹:“一旦有了元神,便等于是那无根之木有了跟脚,无源之水有了灵源。从那以后,便是肉身湮灭,魂灵也可不灭,只需保住一点真灵,便可自行转世,省却了六道轮回之苦,跳脱了阴阳轮转的制裁。”柳风遗最后总结道,“因而有无元神,这才是仙凡之别!”
第41章 诗书琴棋难画(八)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正是仙道四大境界。,”末了,柳风遗叹道,“炼精化气打熬的是筋骨肉身,修炼的是先天真气,这个阶段或力大无穷,或寿数绵长,或呼风唤雨,实则都不过是小道而已。一旦身死,身前种种便皆如尘烟,真正是世人所说的死不带去。唯有炼化元神,这才算是真正的仙道,从此以后,肉身朽而神灵不朽,沧海枯而真灵不灭,世人所苦求的长生,莫过于此了。”
一番话说完,屏风另一边的韩素和李白固然是如痴如醉,便连此前一直听得迷糊的韩锦堂和韩锦年都不由得心旌动摇,幻想着若是自己也能修出元神,从此长生,那该是何等的快活。
韩氏兄弟不由得更加热切了,韩锦堂也抛开了面子,忙陪着笑道:“只是不知,这仙道究竟该如何入门?”
柳风遗微微一笑,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仙根。”
韩锦堂又道:“若是没有仙根又当如何?”
柳风遗不答反问:“韩世伯可知这仙根究竟有何妙处,为何人人都能炼精化气,却偏偏只那有仙根之人才得炼气化神呢?”
“这…”韩锦堂沉吟片刻,试探着道,“想来,便如这凡间之人,有些能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有些却只能长于乡野,一世碌碌。人天生分贵贱,盖因这贵贱本就不均,既不能人人皆贱,亦不能人人皆贵,且终归是贵多贱少。此乃人间平衡之道,如此方能社稷有序,世道清明。天道既然如此管照人间,想来以此相比,这仙根便是分野。因不能叫人人皆能成仙,便将仙根赐下,也好分辨仙凡。因而这仙根便相当于是…”
他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韩锦年便小心接口道:“仙根是天道的请帖罢?”
顿时众人皆静。
韩锦年说完话就有些后悔了,待见兄长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更慌。他不知所措地看看韩锦堂,又看看绷着脸静默不语的柳风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韩氏兄弟愈发窘迫之际,一阵大笑忽地就从柳风遗口中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柳风遗大笑不止,他一边笑还一边难以自抑地拍起了桌子,笑到后来,他仿佛是绷不住般,就那么抖着手指住韩锦年,边笑边说,“你…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又指着韩锦堂,“世伯、世伯当真是妙人,哈哈!哈哈!”
韩氏兄弟都是妙人,柳风遗心想。
这对妙人兄弟面面相觑,各自端坐在原处,只管脸上赔笑。
屏风另一面的韩素和李白被这大笑惊醒,一时回想来到此处的前因,倒颇有几分奇妙的感觉。
李白本来一路追过来是想要拿住了柳风遗问罪的,可不料这柳风遗不但是个修仙者,还在这望仙楼的雅座间就这般公然谈起了仙凡之事。此间虽有屏风遮挡,不似堂下一般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可也绝对算不得隐秘,柳风遗口无遮拦,此时此刻在此间说的话还不知被多少人听了去。
他且顺手牵羊,拿了李白的双灵佩也不知避上一避,更仿佛这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一般,一路赏玩就一路招摇,心无半点亏虚。仙人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奇葩一个了。
柳风遗最后也没有将这仙根的奥妙明说出来,如韩素只听苍先生说过有了仙根方可沟通天地,因而仙根决定仙凡之言,至于这仙根究竟怎么沟通天地,又如何会与元神有联系,她却是不知的。此刻不得答案,一时就有几分遗憾,虽然心想:“十几年不见,两位叔叔今日这般行事,要不是心性大变,要不就是在糊弄这位柳仙人。柳风遗自以为作弄了别人,却料不到只怕他自己才是被作弄的那一个。”但也懒得去管韩氏兄弟的闲事,更没有此刻就去亲戚相认一番的想法。
就听柳风遗叹道:“虽说是有了仙根方可修炼元神,踏入那真正的神仙大道,然则这世上有仙根者或有千万,其中能够修出元神的,百人中却未必能得一个。大道艰险,这人要想成仙,又哪有不付出代价的?便说薛师兄吧,他是天纵奇才,可他当初三年炼精化气,又两年跨入练气阶,三年后练气大圆满,至今停在练气到化神的关卡上,却已经是五年了。祖师都说,这是心魔难过。”
韩锦堂当即十分识趣地做出讶然状道:“心魔?”
柳风遗的手轻轻扣在桌上,颇有几分吊儿郎当地说:“可不是心魔?说起来,这心魔的来处还有几分痴劲儿呢。韩世伯,我是听闻,说你们家大娘子原来与薛师兄定过亲?”
韩锦堂支吾了片刻,含糊道:“薛世兄是天上的仙人,这仙凡有别,我们家大娘子如何高攀得上?此话可不好说。”
韩锦年也赔笑道:“我们家大娘子早多少年便因为要替她祖父守孝,自做了姑子出家去了,陈年旧事当真没什么好提的。”
这边厢,兄弟两个打着太极,那边韩素一时听他们提起了当年的事情,又得知自己离家之后,韩家人原是用出家守孝这个理由搪塞世人的,不由得便有些怔然。
任她多年修炼,如何七情不动,此刻心中也难免起了惆怅之感。
一时复杂难言。
就觉身旁探过一只手,那手无声地拍在她肩头。韩素转过头去,就见李白手里提着个酒囊,正半举了酒囊对着她轻轻摇晃。他脸上带着些颇有几分浪荡意味的笑容,一副游手好闲的市井儿姿态,仿佛对世情十分不屑。
韩素脸上不觉露出些许极淡的笑意,心里那点子本就十分微妙的惆怅一时倒被他这样子给冲得更加淡了。
就听柳风遗道:“两位世伯也莫要太过在意什么仙凡之别,岂不知当年薛师兄阴差阳错辜负了韩娘子,自此便时常愧疚难安。他至今也没有双修道侣,便是因为心中仍然思念着韩娘子。只是他自己嘴上不说罢了,我们几个稍与他亲近些的师兄弟可是知道的,薛师兄有一幅极宝贝的美人画像,那画上美人…”他笑了笑,“画上美人虽然看着年岁尚稚,可身形修长窈窕,气质清华无双,令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记。唉,倒也不枉薛师兄相思成魔了。”
这话本来没头脑,然对比起当年旧事,却颇有几分峰回路转的突兀感。韩氏兄弟听呆了片刻,韩锦堂脑子忽然就灵光闪现,他惊道:“薛世兄的心魔莫非竟是…”
“便是府上大娘子了。”柳风遗略低了音调,忽又“嘿”了一声。
而那所谓的画上美人年岁尚稚,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的韩素尚且只有一十五岁,薛瑞卓只见过十五岁以前的她,便是要留画,也不可能画出韩素此刻的模样来。
韩氏兄弟听得分明,此刻却只有更加无奈,韩锦堂便苦笑道:“好教柳世兄知道,我们家大娘子自从出家后,便只说自己已经是世外之人,再不肯与家中人来往,现今却要往哪里去寻大娘子去?”
韩锦年接道:“便是寻到了,大娘子今年也是二十有八的人。薛世兄已入仙道,便是比我们家大娘子大了三岁,此刻也必是风华正茂。而我们家大娘子出家多年,过的都是清苦日子,也难以保养容颜,这番便是再相见,只怕也只得一个物是人非,徒惹伤感罢了。”
难得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柳风遗更觉得韩氏兄弟十分有趣,他只慢悠悠道:“这却不需两位世伯挂忧,哪怕是红颜白发,但有一颗朱颜丹,也自能朱颜再现。更何况韩娘子青春正盛,这般十数年相离,想来便是韩娘子,定也是思念薛师兄的罢。”
他这一番话,前头还勉强,后头却越发的没脸没皮,空口白牙的,竟敢说韩素思念薛瑞卓。
韩氏兄弟当然不好说韩素当年是怎么愤而离家的,只韩锦堂又道:“却不敢隐瞒柳世兄,我们家大娘子虽是一介凡人,可也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出女儿,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大娘子便是为全节烈之义,一生不做他嫁,只管常伴青灯,也定是不会回头与人做妾的。更何况,她出家多年…”
柳风遗便道:“韩世伯说得这般肯定,可是能全权替韩娘子做了决定?”
韩锦堂正说着:“我是族长,又是她嫡亲的伯父,她父母不在,自然由我做主。”
柳风遗便朗声一笑,忽扬声道:“韩娘子,听了这许久,你不出来说两句么?”
他话音落下,一时却惹来一片静寂。
第42章 诗书琴棋难画(九)
韩素怔在屏风的另一边,一时半刻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前,在韩素还是豆蔻年华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许多天真烂漫。
今朝民风开放,时人多以风流浪漫为习,便是女子,虽有诸多礼教规束,可真要仔细论起来,却是越往贵族阶层看,那些不讲礼法的女子便愈多。所谓礼法,不过是上位者制定出来给世人看的游戏罢了。
韩素出身将门,自幼得祖父教导,要说她定亲前没有见过薛瑞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一年韩重希卸任了安西大都督的职位,带着韩素从边关回到长安。就在韩家为老爷子举办的洗尘宴上,韩素见到了薛瑞卓。彼时她是豆蔻才立,薛瑞卓也不过一个走马少年而已。她厌烦了宴席上女眷圈子里的攀比习气,便借口更衣出了席坐,一个人到家里的小演武场上练箭。
韩素从小习练弓马,眼力悟性都算不错,只是毕竟年岁尚小,又是女子,便在力气上差了些。她自来勤奋,练上兴头也懒得再回席上去坐,直到手臂酸软也不肯罢休,只是到后来,准头却差了。韩素便乱射一气,准备尽了兴便回去,谁知正要收手间,却惹来一阵嗤笑。
那嗤笑声略带了些沙哑,正是变声期少年发出的,那少年从演武场旁的花丛中绕出来,笑过了还不够,又很是讨嫌地说道:“前头还听人说某个小娘不输男儿呢,原来这便是某人不输男儿的风范,哈!”这少年自然便是薛瑞卓了。
韩素身旁的一众从人俱是大怒,她们大多是跟着韩素从边关回来的,人人都有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刚性脾气,闻言哪有客气的,摆了架势便要去拿薛瑞卓。
她们是占了理的,就算时下民风开放,也断没有外男在别人家做客时到内院去对着别人家里小娘子胡言乱语的道理。
薛瑞卓左右闪躲,眼看着要被这群娘子军给淹没了,连忙高声叫道:“明明就是你箭法乱七八糟,还不许人笑,这什么气量?原来某些人的花团锦簇,却全是硬逼着旁人吹出来的呢!”
那时候的韩素可没有如今这般修养,她当时就恼道:“背后藏奸,不是君子所为,你又有何资格在此处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没有气量?”
薛瑞卓哼道:“我却是光明正大嘲笑你的,又哪里来的背后藏奸?你这般空口白牙的诬赖人,果然是小女子!”
两人便争论起来,两个都是少年意气,这一番争论辩不出高下,反倒是引来了韩重希和薛家长辈。两家世交多年,当时薛瑞卓的祖父还在,那却是个促狭人,便提议叫两人干脆比试一番,输者向胜者认错,胜者且还能提出一个要求,输者务必做到,否则便是无信小人,要叫满京城贵族通通嘲笑一番。
韩重希当时卸任归来,正是刚刚交付了兵权,准备从此在家荣养的时候。他一生戎马,难得如此轻松,此刻也乐得凑热闹。便叫人摆开了场地,又请在场众人做评,韩素和薛瑞卓的比试这便被定了下来,谁也跑不掉。
韩素便道:“我自幼是随在祖父身旁学的弓马,薛二郎却出身书香世家,我如是一味与他比试骑射,岂不是胜之不武?”其实她是手臂早酸,心中虽然不知薛瑞卓水平如何,却也不乐意拿自己此刻的弱处去定这场胜负。她虽然少年意气,但也没有真傻,此刻这许多人看着,她自然是不想输的。
薛瑞卓却也不甘示弱,韩素口称不愿胜之不武,他便道:“你是女儿家,我乃大丈夫,真要与你比骑射,说出去人家还真当我要欺负你。你箭都射不到靶上,我自然是要让一让你的。”
韩素才不与他在这一个话题上纠缠不休,只说:“薛家二郎既有这番气量,我小女子哪有不领情的?”她话里噎了人还不够,又道,“早听闻剑南薛氏是诗书传家,薛氏子弟不论男女,个个琴棋书画皆精,薛二郎少年中举,想必此番更是不在话下。我若是与你比试旁的,只怕你输了也不服气,不如你我比试三场,这三场的试题便从琴棋书画中提出,你看如何?”
薛瑞卓便昂了昂下巴,道:“是你提的试题,你可莫要后悔。”
韩素道:“我只提议这比试三场的题目从琴棋书画中出,不过此番既然要公平,我提了琴棋书画,这其中的四选三,该选哪三样,便应当由薛二郎你来说了。”
薛瑞卓只觉她牙尖嘴利,恼人得很,便冷笑道:“韩大娘子好客气,既然如此,我却是不客气的。这第一场,便比琴如何?”
岂不知韩素早等着他呢,就问他:“怎么个比法?”
薛瑞卓要在众人面前讲究风度,便也有来有往地说道:“既然你提了琴棋书画,我又提了琴,那这琴该怎么个比法,自然应当再由你来决定。”
韩素心中得意,脸上不显,只不紧不慢地将适才趁隙想好的题目说了出来。
两人这三场比试,第一场便比了琴。
题目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很难。两人同时奏琴,不比旁的,只比一个字:“快。”
同一首曲目,须得不错音,不错节,完整弹奏下来后,先完成曲子的那一个,胜。自然,弹奏中途,倘若有谁先错了音节,那不论这人是速度是暂时领先还是落后,便都只能算是输了。
众看客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薛瑞卓的祖父便对韩重希道:“你们家这个女公子好不刁钻。”
韩重希哈哈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没有爹娘疼爱,少不得我这个做祖父的只能偏疼她一些了。”
薛葳便道:“这般刁钻,正好可以治住我家那小子,不如便给了我们家吧。”
韩重希当时笑骂:“我家大娘子才这般年岁,你也好意思来打她主意?当真老不休!去去去!”虽是当时就笑骂了回去,可两家长辈却都各自有些心动了。
韩素彼时不知两家长辈已经商议起了她跟薛瑞卓的婚事,只是自以为得计,很为接下来的比试兴奋不已。
须知这琴之一艺,从来重技却更重心。韩素当然不知道薛瑞卓琴技如何,可她却对自己的定力十分有信心。
双方同时弹奏同一曲目,虽说是以快慢定胜负,可这其中重点其实还是那个“不错音,不错节”。既要快,又不能错,首先这个试题就容易使人精神紧绷,无法达到琴艺上所要求的正与静,这是第一重干扰。再则双方同时弹奏,琴音同起,相互间难免就又互有影响。这弹琴的另一人既不是合奏者,而是对手,那琴音起时双方非但不会互相配合,反而还会互别苗头,如此既容易打乱对方步骤,又需防备自身节奏被对方打乱,这期间这弹奏者又焉能不紧张,不心乱?这便是第二重、第三重干扰。
有了这重重干扰,两人与其说是在比琴,倒不如说是在比定力。
这却是韩素的长项。
韩素一心要拿下这第一场,只需第一场胜了,她在气势上压住了薛瑞卓,此后乘胜追击,还怕今日不大获全胜不成?
不过半刻钟,韩家仆从便摆好了琴案,点起了香炉,两人各自就座,要开始比试了。
第43章 诗书琴棋难画(十)
当年那些事情,韩素本以为自己早就全数遗忘,不料此刻偶然忆起,那一幕一幕,竟依旧如此清晰。,
曲子是抽签得来的,这一次是由薛瑞卓提出曲目。他一共提了六个曲目写在签子上,再由韩素从中抽出一首。当时韩素将手往那铜壶中一伸,最后抽出来的,却是一支写着“凤求凰”的签。
凤求凰一出,彼时呆怔住的不止是韩素,还有薛瑞卓。
薛瑞卓将凤求凰写进签中,不过是一时兴起。抱着几分连他自己都并不是很明了的隐秘心思,设想过倘若韩素抽到了凤求凰,不论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都必定是要嘲笑一番才好的。然而等到韩素真的抽中了凤求凰,在那一瞬间,当她表情里的惊诧与不喜表露无遗时,薛瑞卓却忽然嘲笑不出来了。
或许孽缘,便从那一刻滋生。
韩素还记得,一年后两家商定了婚事,互换了庚帖。那一日薛瑞卓亲自带人前来韩家下定,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偷偷翻过重重院子来到了韩素的窗下,对她说:“我那时候就想,你那么不喜欢我,我却偏偏要求了你来。等你成为我的妻子,看你还如何对我蹙眉。”
当时正是三月春好时,薛瑞卓撑着一只手攀在韩素窗外,身后是一片枝桠翳翳的花树,明媚的阳光从纷繁花枝间落下重影,照在他脸上,使得少年不论眉眼神情,尽皆透着一种说不出何等扰人的勃勃生机。
那一瞬间,扰得人从里到外都仿佛被缠着一丛荒草,疯狂生长。
韩素当时回答他道:“我自然不会对你蹙眉,我只每日笑嘻嘻的,拿了马鞭抽打你,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的没脸没皮!”
她说完话更不理他,袖子一甩便将雕花木窗砰地关上!
薛瑞卓的声音还从窗外传入,他非但不恼,反而笑道:“如能使你每日里皆是笑意上脸,我便是多挨你几顿抽打又如何?娘子是将门虎女,薛二郎我不过一介书生,打不过你自然只有让着啦!哈哈!”他说完话一溜便跑了,留下韩素在屋子里被几个大丫头打趣,顿时好一番羞恼。
使她又忆起了当时的凤求凰。
凤求凰是古典名曲,韩素自幼受着优良的贵族教育,韩重希又从来也不拘她,她自然也是会弹凤求凰的,只是不算精通。
韩素并不喜欢凤求凰,这首千古名曲虽以深情传世,然而在韩素看来,不论这曲子作得如何热烈真挚,也都掩盖不了这曲子背后所存在的凉薄与龌龊。
是的,正是龌龊。
在韩素看来,凤求凰的作者司马相如就是龌龊的。
世人传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称其为传奇风雅,令人欣羡。岂不想司马相如当初以凤求凰一曲蓄意勾引卓文君私奔,便已经是第一恶。他既引得卓文君与他私奔,偏又不能给她安定生活,还需卓文君抵当首饰,为生活而当垆卖酒,这便是第二恶。两人共患难了且罢,往后不论是互相从一而终,共苦到底,还是后起富贵也都不失为佳话,然而更可恨的却是,司马相如后来果然渐渐显达,却慢慢心思不定,想纳妾还不止,更起了休妻之念,这便是第三恶。
有了这三恶,便是司马相如再如何才华横溢,在韩素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见色起意,意志不坚的恶俗小人罢了。
若非后来卓文君一首数字诗惊艳了司马相如,使他回心转意,他那休妻之念只怕便不再仅仅只是个念头,而是会实实在在成为行动的。
韩素当时从先生处学了这首凤求凰,便是如此评价的司马相如,她又说:“当年司马相如引诱卓文君私奔,不过是贪她好颜色与卓家财富,后来司马相如改了休妻之念,也不过是因为卓文君才思惊人,令他不敢休之而已。可见在司马相如眼中,他所能看到的卓文君自始至终也只是她的美貌、财富、才华,而不是她这个人本身。倘若是我,便不会在负心人起念休妻的时候还写诗挽回。便是挽回了又能有何意义?这样的人,实在不值!”
当时教琴的女先生却道:“你还太小,却是不知,她既已是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了。”
“既已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这一句话何其悲凉,在世俗和人心的枷锁面前,即使是如卓文君那样的奇女子,也只能一错到底。
这是覆水难收。
韩素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悲痛,昔年往事却更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转不休,仿佛便要在这一呼一吸间,全数从那尘封的角落中涌出,又再度自我翻晒,刷上新的颜色。
韩素记得,自己不喜欢凤求凰。
当时她倒也没有拒绝弹奏这一首曲子,只是坐到琴案前,一等从人将香点好,便十指翻飞,快弹起来。
薛瑞卓是出身,奏琴时且还需讲究几分意蕴意境,韩素却十分不喜凤求凰,因此弹奏时只是一味求快,至于曲子内容却是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可听之处。
薛瑞卓便恼道:“岂有如你这般奏琴之人?简直是侮辱这五弦!”
韩素哼道:“琴器本不是比斗之物,你既然与人比琴,便已是落了下乘。此刻你倒来装风雅,你可笑不可笑?”
薛瑞卓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韩素知他已是词穷,这才只得说出“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来,因此心中得意,更乘胜追击,不遗余力地干扰他道:“司马相如奏凤求凰,最后却辜负了卓文君。薛二郎你如此喜欢这首曲子,是以后也要做个负心人么?”
薛瑞卓被她说得险些就乱了音节,好险稳住指法,心头已只觉烦乱,脱口便道:“你这样厉害,只怕是便连个负心人都找不到!你且莫得意!”
话音落下,他指下音节却终于是错乱了一调。
韩素扑哧一笑,推琴而起,斜眼睨他:“薛二郎,你输啦!”
薛瑞卓坐在原地,面红耳赤。
后来,薛家下了定,韩素与薛瑞卓有了婚约。
再后来,薛瑞卓对韩素信誓旦旦道:“素娘,我一生也不会负你,只要你快活,我便是此后多少世佛前青灯也心甘情愿。”
然则又后来,薛瑞卓被查出拥有仙根,是九真仙体。他不声不响便消失在韩素的世界中,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也不肯亲自到她面前来说上一说。薛家来人,却抱着一架五弦琴,在韩素面前奏了一曲凤求凰。
薛家一个老嬷嬷甚至还笑道:“大娘子,我们家二郎可顾念着你呢。他说了,只需一奏凤求凰,你便知他的心意了。”
韩素坐在原处,险些捏碎了手中青瓷的茶盏。
卓文君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韩素却不是卓文君。
诗书琴棋,再多风雅,倘若那根子里是烂的,也掩盖不住那背后浓烈的腐臭味道。
覆水难收,各人都有各人的覆水难收,有些人是一错到底,韩素却是绝不回头!
她抬手按剑,推开屏风。
但听得哐当一声响,屏风倒地,韩素站在原处,淡淡道:“柳仙人,这屏风倒地,即便是再扶回来,也不会是原来那座屏风了。”
第44章 归来望乡梓(一)
韩氏兄弟被惊得一齐起身,又几乎是同时道:“素娘!”
两人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显然无法相信居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韩素。,
但见柳风遗半侧了身,靠窗斜坐,手上一边摇摇晃晃地把玩着那枚双灵佩。他不咸不淡地看向韩素,嘴里闲闲地说:“如此说来,韩娘子倒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
韩素道:“所谓心魔,全是心头魔障,皆由自身起,旁人是治愈不了的。”此前柳风遗口口声声只说薛瑞卓是因为她而起了心魔,这才迟迟无法突破境界,炼化出元神,韩素听来,却只觉得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