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果真情深如此,竟至成魔,那当年薛瑞卓也不会走得那样没声没息了。
曾经韩素也并非没有设想过薛瑞卓是否是有某些不得已的苦衷,这才悄没声息的离开。也或者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辜负,只是薛家人阳奉阴违,故意设计离间了他们。然而韩素终归不愿自欺欺人,尤其是后来薛家来人,当着她的面奏出了那曲凤求凰,她也就更加可以肯定,前面那些设想全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薛瑞卓知道韩素对凤求凰的观感,他自己不来,却叫家中仆婢到她面前来弹奏什么凤求凰,这对韩素而言,已是与侮辱无异。
就像薛瑞卓了解当时的韩素,韩素也十分了解那时的薛瑞卓。
薛瑞卓是薛家大房的嫡次子,打小就被金尊玉贵地养大,在家中实为霸王一流。他性情中固然不乏真诚可爱、宽和包容的一面,但同样也少不了许多纨绔少年都有的恶劣习气。原本韩素并不将他这些习气放在心上,毕竟人无完人,她自己也颇有些任性出格之处,当然不能要求别人完美无缺。况且他们两个是少年相识,往日里便是有些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只会觉得那是甜蜜美好。
只是当时太过年少,因而谁也不会料想,他们的结局竟不是白头到老。
还有韩重希之死,那是横亘在韩素与薛瑞卓之间永远也无法拔去的一根刺,韩素可以不去恨他,但他们也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当初了。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又何止是物是人非?
就听柳风遗“啧”了一声道:“薛师兄说韩娘子的性情最是强硬固执不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当年也曾相许,韩娘子心中对薛师兄的信任竟是如此微淡么?韩娘子岂不想想,薛师兄当年初入仙门,正是需要进益之时,便是他有心要与娘子好生解释,有些人也是不许的。”
言下之意竟是隐晦地在提醒韩素,当年薛瑞卓之所以连亲口跟韩素道一声诀别都不做便自离开,其实是受了天坛宗辖制,因此他的辜负也并非出自本意,应当是可以原谅的。
他这样一说,韩锦堂与韩锦年便都微微动了神色,略带几分喜意看向韩素。
韩素静默片刻,淡淡道:“原来天坛宗的众位仙师竟是巴不得门下弟子留下心魔才好么?”
柳风遗的神情便是一滞,先前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笑容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他皱起了眉头,便是他素来巧舌如簧,这一刻竟也不知该回一句什么话才好。
难道要说当年接薛瑞卓走的天坛宗众人就是居心叵测,因此不许薛瑞卓与韩素见面,有意要使他留下心境破绽?又或者说其实是天坛宗的人太蠢,看不清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才隔离了薛瑞卓与韩素,以至于害得薛瑞卓如今心魔难过?
虽然他此前说的话里,的确隐含着是天坛宗中有人有意阻挠薛瑞卓与韩素想见的意思,可他之前的话被韩素这么一解释,却明显就变了味,变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他薛瑞卓有心逃避,不敢见我罢了。”韩素嘴角微微翘了翘,“柳仙人煞费心机引我来此,我人也来了,该听的话也听过了,还要烦请柳仙人将这双灵佩归还给原主才好。”
此前李白灵佩被盗,盗者手法高明,两人原以为或是寻不回这宝贝的。岂料过不多久就见到一个少年提着双灵佩大摇大摆出现在前方,也不避人,就那么直直往望仙楼走了过去。这一下韩素和李白只要不呆就该猜到,这人盗佩实则是为了引他们上前了。
既然看到了双灵佩在谁人手上,两人索性便等在一旁,也好看一看这人究竟是要弄个什么玄虚出来。
岂不料柳风遗先是拉拉杂杂一大堆,最后话锋一转,竟牵扯到了薛瑞卓身上去。韩素这才恍悟,柳风遗盗走李白玉佩,用意却是在她身上,这一遭,还是她连累了李白。
被人再度当面提起薛瑞卓,她心中滋味原本难言得很,然而经过柳风遗这么一翻旧账,她心里头难受了一番过后,竟莫名有种前尘种种尽如笑话的感觉。可笑的又何止是薛瑞卓?她难道就不可笑?
多少年来,她自以为自己早已看破,其实从未看破。
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如果真的能放下,又何必念念不忘要修成仙道,以求来日能够亲上天外天,去向那负心人问一个公道?
负心人,负心人,有心可负才叫做负心人,倘若已经无心了,那便不是负心人了。
因而此时此刻,她竟在心中生起了一股子索然无味的感觉。当年苍先生问她为何要成仙,她回答说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草莽可以成龙,凡人为何不可以成仙?”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截,只是那个时候恐怕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世人的眼光,更是因为薛瑞卓。
她时候心里一定也在想:“薛瑞卓可以成仙,我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当时,就连她自己,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下那样大的决心,其实是因为薛瑞卓的。如此这般示弱的念头,她有都不敢有。
她说薛瑞卓当年行径,是懦弱是逃避,然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韩重希曾经说她:“你拿得起放不下,一生也休想登堂入室。”这个登堂入室,说的是她的心胸。
韩重希也曾说:“世人眼光何其多变,你若是被他们左右,你就永远也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做到挥洒自如。你是要自己决定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让世人来决定?”
韩重希说这句话之前,正是他提起笔来,准备奏写辞官书的时候。韩素当时服侍在旁,便问他为何竟在此时起意隐退。韩重希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坐到如今的位置,如是再往上去,只怕就要碍陛下的眼了。还不如此时识趣一些,也好给子孙后代留条退路。”
这个道理韩素其实也是懂的,只是她当时终归太过年少,不能像韩重希那样该舍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地舍下。
十几年后,也是直到此时,韩素才终于在心中生起了那么些“放得下”的感觉。
便是要成仙,也应当是为自己,又岂能是为那些不相干的世人,更不能是为了薛瑞卓。
就见柳风遗将双灵佩微微提高了些,他手上拈着系在双灵佩上的络子系带,眼睛却微微斜着,笑道:“韩娘子难道不该有些表示?只是娘子既不投桃,那柳某自然也不需报李了。”
韩素微微眯眼,抬手轻轻一按,清音剑便似流水般从鞘中滑出。
“柳仙人想要什么样的桃?”韩素手中长剑宛似一道清淡水痕,滑落在岁月中,轻轻向前洇去,她说道,“试试我这一招覆水难收如何?”
第45章 归来望乡梓(二)
流水剑法共有三篇,分为静水篇,流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静水篇和流水篇是有着完整修炼方法的,只有逝水篇其中非但只有两招,这两招还单单只有名称,莫说什么修炼方法,便连简单的架子方向也是没有的。
然而越是如此,便越使人想要将这两招修炼出来。
韩素从前不得要领,然而此刻却忽然福至心灵。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
其实回不了头的不仅仅是时光,更有人心。人心有多宽阔,世界才有多广大,若是跳不出去,即便踏遍了万水千山,也依然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浩荡。
她是凡躯,没有仙根,既已动了妄念,踏上了这条道路,就万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流水剑法,逝水篇之,逝水无回。
韩素嘴角噙着一丝极为安详的微笑,便仿佛是沉浸在什么美妙的圣境当中一般,手中清音剑轻轻在空气中滑过,便似滑过了无法知数的正在变幻中的时光。从春暖花开,到郁郁夏野,从秋风萧疏,到素白寒冬,每一篇皆是岁月安详,天地浩大。
柳风遗连起身稍让都来不及,便已在不觉中怔在了原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竟诡异地生起了自己无限渺小的错觉。在那迎面而来的,宛如水波一般流逝的剑光中,他就像是零落在岁月角落里的一粒尘埃,被那流水一冲,便要随着那水波一起落定,再不能在这条时光长河中激起点滴波澜。
柳风遗骇然,连忙运转真元,搬运周天,奋力挣扎起来。
等到从那几乎令人无法抗拒的剑境中挣脱出来,柳风遗一身冷汗地勉强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原处,竟还是原来姿势。只是手中空荡荡地提溜着半根络子绳,而那原本被络子结在其中的双灵佩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柳风遗坐在原处,一时间竟生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
才见双灵佩从韩素剑上滑落,被她一把抄在手中,又扔还给了李白。
李白挥袖将双灵佩拢入怀里,哈哈大笑道:“素娘今日一剑,比之当年公孙娘子的九如剑也不遑多让了。”
柳风遗抬手将手中残余的半根络子绳扔掉,终是从惊悸中醒过神,也哈哈一笑道:“不愧是被薛师兄念念不忘多年的画中人,韩娘子这一剑之威,便是在整个化气阶修仙者中,也少有人能敌。”
韩素回剑入鞘,淡淡道:“还要多谢柳仙人指点。”
柳风遗斜靠窗边,歪了歪头,笑嘻嘻道:“不敢不敢,韩娘子应当知晓,我等修仙者并非当真是什么仙人,只是会些法术神通,能够糊弄糊弄凡夫俗子罢了。韩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柳师弟便是,不然便叫风遗也成,什么仙人不仙人的,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他背后冷汗还在不停地下,适才提了络子的那只手被他压在桌子上,隐隐约约竟有抽搐之感。
柳风遗几乎就要觉得自己端不住了。
终于听韩素道:“柳仙人不必自谦,我也是凡夫俗子。”她又静静看了韩锦堂和韩锦年片刻,看得这两人几乎也要绷不住一身冷汗时,方才道:“一别多年,今日见到两位叔父平和安康,素娘便放心了。”
韩锦堂勉强笑了笑,语气和缓道:“素娘你吃苦了,如今回来便好。你离去时,你大弟才刚开蒙,听说你出家了,硬是哭得厥过去好几次。他至今还说,学有小成了便要游历天下,将你寻回来呢。”
韩素道:“我已经见过阿循。”
她只说这一句,韩锦堂和韩锦年便又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韩素道:“两位叔父既都说了我是出家人,那自然没有再回家的道理。今日相见,正好了却前尘,此后再见无期,两位叔父多多保重。”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这一走,韩氏兄弟和柳风遗却是悄悄地齐齐松了口气。
等到再不见韩素和李白踪影了,才听柳风遗冷不丁问道:“为何韩娘子归来,两位世伯竟仿佛并不如何欢喜?”
韩锦堂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忙道:“只是不曾料到素娘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韩锦年也小心道:“我们毕竟是叔父辈,不像她的婶婶们那样方便与她说话。素娘自小气性大,她既然一意要出家,我们若是逼她回来,只怕反而会害了她。”
柳风遗也不理他们,只微微阖上双目,坐在原处再不言不动了。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又过片刻后忽然睁眼,冷笑道:“好!我竟是被一个病歪子给骗了,果然是好一个惊艳一剑!”
韩氏兄弟只觉莫名其妙,还是韩锦堂问道:“不知柳世兄指的是?”
柳风遗轻哼道:“我适才施展了地听之术,原来…韩娘子剑法虽高,却是身负重伤之人,她施展了这一剑,此刻怕是要不好了。虽说是已经出家的人,可毕竟有血脉牵连是斩不断的,两位世伯少不得还是要关心一番才好罢。”
韩锦堂的眉毛顿时微微耸动了一下,韩锦年脸上则掩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喜色。
韩素这伤其实正是大半月前从江都港带出来的旧伤,她当时经脉受损,虽然她自认为经过温养能够治愈,但这个治愈的过程却必定不是三五日就能了结的。便是经过这大半月的调治,她这伤势也不过是好了两三成,平日里少许调用真气,施展轻功或者压着真气使剑都还尚可,但要压上全身真气全力出剑,后果却难说了。
韩素一出了望仙楼就几乎站不住脚,要不是李白在旁边恰好搀扶住她,她就要当场跌倒了。
李白也不多话,携了韩素便运转轻功快速离去,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那望仙楼越远越好。
一路过去,远远还听到似有琴声淙淙,李白更不停留,径直带着韩素韩素似缓实快地穿过人群,转入重重巷道。最后,他停在一处平民聚居之地,敲响了其中一座二进小院子的大门。
第46章 归来望乡梓(三)
李白浪荡天下,在洛阳却是留有旧宅。,然而不等韩素腾出时间来将伤养好,一个被人们等待多时,却仍旧石破天惊的消息从天北传至。
安禄山反了!
天宝十四年,四月南诏叛变,剑南节度使鲜于通率兵征讨,却大败而归,战死部众六万余人。月余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又战大食于怛逻斯,唐军再败。十月,江都异变,江都港在封闭数日后被破,大水从中冲出,水中浮尸无数,尸体形状古怪,惊起瘟疫横行,又有活死人出没其间,一时天下惶惶。
民间传说,圣人失德,天降罪罚。
安禄山则口称君侧藏奸,杨国忠祸害世人,他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径直挥军,直指长安!
洛阳这边收到消息的时候,安禄山的大军已经从幽州到了镇州。
前一刻,李白敲开了旧宅的大门,守门老人正满脸惊喜地将李白和韩素迎入二门,李白才吩咐了这个老家人拿帖子去请大夫,下一刻,一个小子就慌慌张张地从外头直冲而入,口中大呼道:“阿耶!阿耶!安禄山叛乱,二十万大军已经到镇州了!”
韩素感觉到,李白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不止是李白,就是韩素自己,也在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口发紧,然后一个声音不可遏制地在脑中响起:终于来了!
“叛乱?胡说什么,哪里来的那许多叛乱!”旁边引路的老仆操着一把子粗嗓门,皱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轻重,成日大呼小叫!”
他弓了弓腰,转身面对李白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平添了几分不好意思:“阿郎,小儿无状,莫怪莫怪。”
来报信的小子匆匆向李白行了一礼,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又好奇地瞟过韩素一眼,便又转回精神着急道:“阿耶,我真没有胡说,朝廷的邸报已经发下来了,说是镇州告急。圣人命封常清将军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堵截安禄山呢!还有,不日特使就会下来,说是要在洛阳募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头的!”
他连比带划地说着,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虽是满脸急慌的神色,却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简单描述了清楚。
老家人顿时怔在原地,没了言语。
李白则在袖中掏了掏,来来回回也没掏出什么,正尴尬间,韩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小金角子递给报信小子,先问:“你叫什么名字?将你知道的再仔细说一遍可好?”
“小子李夏。”李夏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皮肤虽是黝黑,却长了一口白牙,眼睛十分机灵,他是守门老人李成的老来子,如今李成已年近六十,他却尚未成年,因而性情被养得很有几分跳脱。此刻接了韩素的赏,先道了谢,接着就叽里呱啦好一通,将适才所见所闻通通倒了出来。
“我在南市帮人跑腿,听到说书人说,江都港里跑出了恶鬼,恶鬼放出贪嗔痴三毒,大将军安禄山就中了嗔毒,于是带着史思明一起反啦!”李夏刚才还着急得很,这会儿缓过了神来,到底是觉得战争离自己太远,于是这会儿说起适才见闻,便有几分说热闹的心思占了上风的感觉,不觉间就眉飞色舞起来,“据说恶鬼是江南第一美人蝶娘子放出来的,那蝶娘子粉面朱唇,神态威仪,手上一动就能做法叫群鬼听命。蝶娘子放了恶鬼出来专门引乱心有贪念之人的神智,令天下恶吏互相争斗,正好对天赎罪呢!”
这说法忒也离奇,李白问他:“那朝廷邸报内容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张贴公文了吗?”
李夏就挠了挠头,说道:“也是听说书人说的呀,要什么公文?”他兀自疑惑,略醒过神的李成立时又斥道:“说书人的话哪里能信,真是胡闹!快去将你阿娘叫回来,郎君今日归来,叫她快来拾掇饭菜,旁人家的事情不用太过热心,管那许多做甚!”说着李成又对李白笑道,“阿郎,我家那口子心软多事,出去教对门洪家女儿刺绣去了,可不巧现在就不在。”
“是我来得太突然。”李白笑了笑,当然不会责怪。
看李夏又一溜跑走了,李成就忙引着李白和韩素去正厅坐着。
待两人坐好,他又忙忙着去端茶水。
剩下屋中两人,一时俱都沉默了。
好半晌,还是李白先回过神。他仿佛被惊醒,忽然就问:“素娘,你的伤可还能痊愈?”
韩素正微阖双目调息着,闻言道:“应当无碍,不过是再多费些时日罢了。”
李白顿了顿,苦笑道:“只怕安禄山的目标正是要从洛阳取长安,此刻最最费不起的,便是时间了。”
韩素微微一笑,道:“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白兄不需在意。”
李白点头,又思索片刻,道:“素娘,我们适才在外,只看到一片歌舞升平,而此刻李夏就得回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可见这消息实在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些。我看你两位叔父的神色,只怕此前他们也是不知安禄山叛乱之事的罢。”
正常情况下,即便是为了民心安定,像这种战争消息往往也只会先在上层统治者之间流传,需到一定时机,才会传入广大民众之间。
韩素道:“消息先在民间传播,只怕还不等安禄山到来,洛阳民心便要先乱了。”
李白皱了皱眉:“背后之人好算计!”他轻轻按上桌案,起身道,“素娘,无论如何你此刻伤势要紧,不如寻个僻静处,我为你疗伤。”他指的疗伤,自然是指真气疗伤。
真气疗伤是极亲密事,通常情况下,非是相互间极为信任的双方,是不会互相真气疗伤的。
这期间,承受者任由旁人真气直入体内,固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那施术者调用真气至他人经脉,也往往是要大损元气的。韩素与李白同行二十几日,两人虽然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可李白也不曾为韩素疗过伤。
李白此刻提出来,韩素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道:“如此,便有劳了太白兄。”
她正说着,外头又是一片凌乱脚步传来,还是李夏当先冲入了正厅,远远地,他便喊:“郎君!阿耶,洛阳封城啦!洛阳封城啦!”
第47章 归来望乡梓(四)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特使毕思琛抵达洛阳。,
他悄没声息地来到洛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东都留守李憕下令封城。
收到消息的时候,韩氏兄弟刚从望仙楼下来,两个人正一搭一唱地邀请柳风遗到韩府去暂住。此时一个常在二门外听差跑腿的小厮便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传消息,韩锦堂前脚才在望仙楼上听得外面的人议论安禄山兵变之事,后脚又得到消息说洛阳封城了,饶是他向来城府极深,这一下也不由得沉了脸,就低喝了声:“如此胡闹,简直国贼!”
韩锦年却疑惑道:“李憕性情刚直,不是那畏惧权势之人,如何竟会接受毕思琛这荒唐的命令?”
韩氏两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对此都有了定论:此事必有蹊跷!
然而自打他们从长安来到洛阳,就已经等于是变相地被人从两京最高层的权势圈子中排挤了出来,有些事情,却是他们想管也管不着的。
韩家并不是累世贵族,与那些真正的积年世家比起来,他们家出过的最显赫的人物也只有已过世韩老将军这个安西大都督。纵使如今的韩老夫人是先帝亲封渔阳郡主,韩家至此也只能是富贵有余,而显赫不足。
诸般念头在韩锦堂心中转过,他面上神色就是略微一暗,叹道:“天下要乱,也不是你我能管的。说来说去,人在这红尘中,又岂能不受磋磨?还是修仙好,想来不论是洛阳封城,还是安禄山叛乱,这些人间之事总归就影响不到柳仙人身上去罢?”
柳风遗的神情有些莫测,听到韩锦堂的话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却道:“我回山时如是有人作保,倒是能带两个侍童回去。薛师兄如是娶了韩娘子,韩娘子那边也能带两个侍童入山。不独如此,薛师兄是真君亲传弟子,他手头是有两个外门弟子举荐名额的。”
说完话,他也不等韩氏兄弟两个有所反应,只甩了甩袍袖道:“唔,难得来到人间,我可要好生见见这人间的繁华处。两位世伯如是有心,给我留间屋子也成,我无事便来歇歇脚。哈哈!”他笑了两声,也不去看韩氏兄弟,只又如此前来时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了。
韩氏兄弟挽留不得,只得归家。
回家后就见到府里一片乱糟糟的,战争的消息已经在韩府传了个遍,仆婢们互相奔走相告,一时闹不停歇。
韩氏兄弟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韩锦堂,当家的是他的妻子韩大夫人,如今外头出一点事情家里就乱成这般模样,可见大夫人治家的本事实在有些稀松。
两人一路穿廊过院,到了韩老夫人居住的馥荣堂,远远就听到花厅那边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待走近些,就听一女子尖声道:“这乱军就要来了,母亲何苦非要留在洛阳不肯挪动!长安城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洛阳虽说是东都,到底不及长安稳妥呢!”
就有小丫头眼尖地瞧见了韩氏兄弟走了过来,忙忙进去通报。
韩锦堂也不等丫头打帘子,自己掀开珠帘大步进门,就喝道:“无知妇人!不懂事且还罢了,闭嘴你也不会么?”
这一日,叛军消息传至,韩府险些没乱成一锅粥。大夫人被阿郎训斥,硬是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后来,韩氏兄弟挥退左右与韩老夫人一番密谈,再之后,多年不理家事的韩老夫人竟再度接过了当家的担子,重又从馥荣堂中走出。她重新掌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不是整顿府内诸多庶务,而是派出了以崔管家为首的几个心腹老人,不声不响地出外去接了一个年轻娘子回来!
韩家人到的时候,韩素正在李白的帮助下,在那旧宅后院的一间厢房中疗伤。
彼时两人行功正到紧要关头,崔管家就带着一众恶仆打上了门来!
远远地,崔管家的声音就带着几分凌人盛气,响了起来:“不让路?你们可想清楚了,里头的正是我韩家大娘子,三位扣着我家大娘子不放,安的又是什么心?”
当时崔管家那一番忽然的出声,惊得韩素险些就当场岔了气。
不是韩素和李白不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再来行功,实在是韩素当时的情况已经拖不得了。何况常有大隐隐于市之说,李白这旧宅地处在众多平民屋舍中,宅子里除了对李白忠心耿耿的李成一家三口子和李白、韩素两个,原也没有旁的人在此,因而这宅子本就是个僻静的好去处,正好方便韩素觅地疗伤。
谁又能料到,不速之客竟会在此时不期而至?
当时李白和韩素都不能出声,李成一家拦不住人,只得任由崔管家等人胡天胡地的闹。
崔管家先道:“既然无人肯明说大娘子在何处,那搜便是了。拢共也只有这么些房间,不怕搜起来费劲。”
他身后的几个恶仆一涌而上,随着他一挥手,又四下散开,猛就扑向各处。李成一家再如何忠心也只有三个人,这一下又如何拦得住?顿时响起一连串的吱呀之声,众多房门被打开,一时间,这些房内虽都不见韩素,可韩家众人的举动已是明晃晃打在她脸上。
李成急得眼睛都红了,李白和韩素闭门疗伤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打扰,此事一不小心,却是会要人命的!
眼看着韩家众仆一间间搜,早晚会搜到韩素所在的那一间,李成再忍不住,领了自家婆娘和小子,叉了腰便往韩素所在的那间房门前一站,口中道:“谁敢来此拿人,先从我老头子尸体上踏过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