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这人吃得十分潇洒,便问道:“先生口唱天上白玉京,想是欣羡那神仙生活,怎地却喝酒吃肉,百无禁忌?”
白衣男子诧异道:“难道神仙便不喝酒吃肉了?那这神仙做得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韩素还真不知道神仙喝不喝酒,吃不吃肉,她见过的仙人除了聂书寒和苏奚云,便是当年来到凡间将薛梓阳带走的几个。聂、苏二人自然不会同韩素去讨论他们的饮食习惯,当年带走薛梓阳的那几个仙人却是说过他们素来辟谷,是不用凡间饮食的。
当然,韩素问白衣男子为何喝酒吃肉其实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自己也想成仙,却不也同样的喝酒吃肉,百无禁忌?
就算仙人们不用凡间饮食,可韩素自己却还是凡人,若是不吃东西,岂不是只有饿死一途?如是这般死法,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韩素还答话,白衣男子又道:“你且又为何喝酒吃肉?”
韩素道:“我亦非神仙,自然是想喝酒便喝酒,想吃肉便吃肉。”她心中想道:“便是当真做了神仙,也不与他们一般。”其实韩素后来已经隐有所觉,那些世人以为的仙人,如聂书寒、苏奚云之流,虽则亦能飞天遁地,却并非是真正的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他们也会生老病死,更有七情六欲,他们亦同样求索在升仙路上,一着不慎,也有可能身死道消。
因此所谓仙人,应当被称之为修仙之人才更为恰当。
当时苏奚云是这样说的,她说“我辈修者”,可见他们果然不是真正的仙人。
只是凡人无知,但见得众修者拥有凡人难及之异力,便将其称作仙人,顶礼膜拜。
白衣男子笑了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韩素,道:“小娘子身配长剑,呼吸绵长,显然身怀内功,乃是游侠江湖之人。小娘子难道不知江湖中人有诸多禁忌,这头一桩,便是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么?小娘子喝我的酒,才当真是百无禁忌。”
韩素便道:“先生不也吃了我的肉?”
说完话,两人目光一触,韩素微微一笑,那白衣男子亦是嘴角往上翘起,渐渐越拉越开,最后又大笑起来。
他蓦然将手中兔肉脱手掷出,继而一按剑柄,便拔出了腰间长剑。他本是闲散地盘坐着,此刻横剑膝头,屈指便往剑上一弹,那长剑嗡鸣,顿时发出了犹似龙吟般清越铿锵的声音。
他便唱将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句洒脱铿锵,侠气盎然,虽只寥寥数语,却已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一个少年侠客的潇洒形象,精气神样样十足,令人不自觉便心生向往。
韩素听其唱诗,品其韵律,不觉越听越奇。
又听他一边弹着剑,一边继续唱:“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听至此处,韩素简直要击掌而叹。
好一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末了,白衣男子却轻轻一叹:“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韩素听罢,却不觉心中一动。她修炼的正是《元始太玄经》!
白衣男子唱罢,也不起身,只将膝前长剑轻轻一划,便对着韩素斜刺了过来。
他这一剑来得极是精妙,韩素下意识便震剑出鞘,横剑一格,两剑相交,韩素固然内力未复,剑上无力,这白衣男子的来剑却也是轻飘飘的,上头并无半分内气。韩素抬眼看去,就见这人微微一笑,道:“时人饮酒,便是不唱诗酬答,也要踏歌同舞的。今日风光正好,江湖相逢,娘子不妨与我以剑相和,岂不更为有趣?”
韩素垂着头发一直不曾束起,虽是身着男装,女子的形态却再不能掩盖。她也没有要着意遮掩的意思,闻听此人妙语,心头兴致亦起,将剑一划,便是一招行云流水使将出来。
两人都是盘坐原地,中间却隔着一个火堆,韩素这一招使出,剑法便有些变形。然而她剑中意蕴已成,虽然这一剑毫无真气相加,且坐姿拘束,不利使剑,这剑中却自带着一股流水行经的绵长闲适之意。一剑既出,气象已是不凡。
白衣男子赞道:“好!”
他轻抖手腕,剑尖斜点,随意挥洒,剑行处却似天马行空,又如羚羊挂角,竟全无痕迹可着,轻轻巧巧便将韩素来剑封住。
两人都有默契地避开了身前的火堆,剑来剑往,一个招式精妙,气韵初成,一个却运剑如风,无迹可循,时有神来之笔。
白衣男子十分欢喜:“娘子果然是剑道高手,今日甚是爽快!”却绝口不提起身比剑之事。
韩素也是不提,虽然盘坐比剑颇有不适,可在如此境况之下,每每拆招却又别有心得。
她向来表情淡漠,此刻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先生剑术非凡,我却也不妄自菲薄。只是这般干巴巴比剑却未免少了几分兴味,不若你我赌个彩头如何?”
“甚妙!”白衣男子十分爽快,便问,“娘子要赌什么?”
韩素便缓缓道:“既是我提议要小赌怡情一番的,这赌注自然便该由先生来提。”
第34章 诗书琴棋难画(一)
两剑相交之时,白衣男子默注韩素片刻,忽而笑道:“娘子这一招引蛇出洞十分不错。,”
韩素淡淡道:“还需先生多多配合才好。”
白衣男子一笑,道:“娘子不必过多试探,我非故弄玄虚之辈。说起来,我游历江湖,从来最好世上志怪异事,倘若今次侥幸得胜,娘子便讲个故事与我听,如何?当然,这故事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不算。”
他忽然云剑一转,便将韩素一招顺水推舟给引得转了方向。
韩素剑势一变,剑招逆行,这一招顺水推舟立即又变成了逆水行舟。
方寸之间,两人一面笑言相交,一面招来剑往,虽然剑上并无内力相着,然而对剑两人皆是剑道高手,又都是擅长变化的剑风,这一来一去,凶险处却更有一番滋味。
白衣男子脸上含笑,双目湛湛,注视韩素时眸色幽黑清亮,简直令人无法抗拒。
韩素便道:“我若是胜了,先生也讲个故事与我听如何?当然,故事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更不算。”
她提此要求却也是有意为之。
受从小的教育影响,韩素思维十分严谨。这白衣男子出现得太过巧合,而韩素恰恰是轻易不愿相信巧合的。她总以为,这世上之事便是巧合也需得来有因,有时即便看似无因,那也不过是当事之人被“巧合”二字蒙蔽,见不分明罢了。
因此她主动提出赌约,便是想要试一试,看这白衣男子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究竟有何意图。
倘若这人果真心有所图,借此机会正好提出要求。而白衣男子果然提出要求,他的要求看似松泛,实际上却也别有深意。那“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不算”的三个条件一出,便可想见,这人前来,为的正是要问一问韩素江都港事件的具体来去。
而韩素用同样的要求回给白衣男子,为的则是要弄清楚此人身份来历。
但听得白衣男子哈哈一笑:“娘子此言甚妙!正当如此!”
他一剑突起,剑光如虹,忽而直取韩素咽喉!
这一剑与此前数剑却已是大不相同,剑出如流星,几乎是一点光亮闪过,在韩素的视觉中,那光亮尚在原处未动,这剑尖便已险险到了她咽喉前!
韩素险些被炸出一身白毛汗,她的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白衣男子这一剑方才真正显出他剑术之力,原来他此前却是大有留手的。这人剑术之高,比起已经初步领悟剑意的韩素也只强不差!
韩素心跳几停,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却又在电光火石间从她心中生起。
心如止水!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心如止水。
白衣男子剑意之强,令人只觉似有流星击面,其中杀机凛然,一股即将面对灭顶之灾的强烈危机感几乎可以令人窒息。
江都港内几番生死,绝境之时一悟先天,当时情景虽去,水之意蕴却已经深入骨髓。
韩素眸中一片平静,心跳几乎停止,她并不闪避,更不格挡,却也是长剑一递,同样直走中宫,剑尖直向对面白衣男子的咽喉处点去!
这一剑来得极缓,倘若说白衣男子剑若流星,迅捷无匹,那韩素一剑便如死水微澜,一点波纹轻轻巧巧在一片平湖中划过,却是看似混不着力,实则一点波纹便足以翻起无数涟漪。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死水微澜!
那一点波纹绽开,便仿佛无数水花盛开在这秋日里静谧的山林中,越发带来一片清幽。
一股无形的势在这水花绽放之间悄然生起,便似新叶凝发,春雪初融,一种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量在空气中生发。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水滴石穿!
韩素这一剑看似来得极缓,却竟然险些就后发先至。
最后,双方剑出,却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各自一剑抵至了对方咽喉!
剑定之时,韩素有片刻恍惚。
却听对面之人大笑道:“好剑!当为此浮一大白!”他也不管韩素的剑还抵在自己咽喉处,大笑之时已是自顾将剑收回。他反手送剑入鞘,另一手便顺势一招,立时取过了酒葫芦,咬开酒塞,仰天便是一口。
这个时候,韩素的剑依旧抵在他咽喉处。
韩素如梦初醒,方从适才剑境之中回过神来。
“你撤剑了。”韩素道,仅仅是陈述事实而已。她的手却不动,说话时长剑依旧稳稳停在原处,剑光如水,透着一点锋锐,便是不动,亦仿佛带着惊人的寒气,令人心惊。
倘若是常人,在比剑时与对手长剑同时抵至对方咽喉,定然是要等着对方一同撤剑才肯罢休的。身为习武之人,尤其不会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对方武器之下。这白衣男子却十分悠然,仿佛此刻点在自己要害处的竟不是什么杀人利器,而是红袖素手,软玉温香一般。他人且年轻,又品貌风流,此刻酒到畅快处,竟微一低头,便将嘴唇轻触在韩素剑尖。
韩素平日握剑,八风不动的那只手亦在此刻抖了一抖。
险些就割了这人一嘴的血!
这人却还不躲,只是嘴角含笑,依旧微微低着头,却拿眼去看韩素。眼神中是三分醉意,七分清亮,朦朦胧胧,明明暗暗,搅在一起分外幽深。
韩素定住手,只说道:“先生不怕我这一剑刺下去么?”
白衣男子悠然道:“大丈夫何惧一死?如是死在禄鬼之流手中,自然死得憋屈,倘若是死在娘子这剑下,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韩素便道:“先生的意思是,我赢了么?”
白衣男子摇头道:“不,你我算是平局,娘子难道竟不承认?”
韩素一时哑然,听这人又说:“因此,娘子不妨好生想上一想,看这故事应当如何说来。我且去河边洗洗耳朵,再回来恭听。”
他一撩袍脚,洒然起身。根本不管韩素的剑有多危险,只是三步两步,施施然走到溪边,竟果然是洗耳朵去了!
第35章 诗书琴棋难画(二)
稀疏的野林中,枯枝烧得噼啪作响。
见白衣男子果然是洗耳朵去了,韩素便收了剑。她静默片刻,已是平静下来。索性取回叉在一旁的兔肉,不急不缓地撕了吃完。将将吃完这一整的兔子,填饱了肚皮,白衣男子便从溪边回来了。
他施施然走回,又在韩素对面坐下。一路走,他身上的白气就蒸腾了一路,等到坐下时,他已运功将身上水汽蒸干,又是一副阔朗潇洒的好模样。
韩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将手和嘴擦净了,又动作舒缓地将这帕子叠好收回,方道:“先生要听故事,我这里的确有一个好故事。只不知先生是只听精彩处,还是要连前因后果,枝枝叶叶一并听个明白?”
白衣男子挑眉道:“娘子不先听了我的故事再说?”
韩素道:“先生是磊落之人,不必如此。”白衣男子此前举动看似唐突,可他之前主动撤剑,却可见此人胸怀开阔,非同一般。便是些许看似荒唐的举动,也无损他气韵之疏朗。尤其是这人去溪边洗耳之时,韩素盘坐原地回想当时对剑,更有所悟:她之前那一剑固然颇具神来之韵,可真要仔细算来,却还是这白衣男子的剑先到一分。这人的剑既然先到,且又先撤,韩素投桃报李,当然不能小气。
她便从自己到达杭城,初遇百蝶时说起。
一直说到仙人出现,江都港大变,最后真相揭开,又一番阴差阳错,终至于百蝶携了残破的仙缘台逃之夭夭,而苏奚云追击而去,留下一城颓败。
白衣男子倒是个好听众,韩素所说的故事固然玄奇曲折,内容惊人,他初时含笑听着,后来神色渐转沉静,却是轻易不插话的。只在关键处或一颔首,或用眼神致询,令说故事者颇觉不寂寞。
只可惜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韩素半点也没有将其当成谈资的兴致,用词也是干巴巴的,务必以简洁准确为要。她更不在言谈间带入自己的看法,只是尽量从旁观的角度将这故事叙述清楚。
最后说罢,韩素轻叹一声,闭上了嘴。
白衣男子更是沉默良久,直到两人间的那个火堆因为久久无人添柴而终于熄灭了,白衣男子方才回转过神,低叹道:“果然惊心动魄,好故事!”
韩素并不言语,只是静坐原处,手指轻轻抚在膝前剑鞘上,细细摩挲上面古旧的花纹。
白衣男子却拍剑唱道:“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馀嚣嚣直可轻。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歌声散漫,其中却是微带郁气,末了,他忽摇头道,“仙人如是那般,果然不成仙也罢!”
韩素却忽然福至心灵,惊问道:“先生…”她一顿,还是问了出来,“不知先生与陇西李白是何关系?”
白衣男子注目与她,含笑道:“为何问他?”
韩素便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先生的故事且不知如何?”她将手掌平放,神情亦舒缓了下来,继而不疾不徐,直问重点。
白衣男子颔首,道:“说来惭愧,我的故事十分简单,定不如娘子的故事精彩罢。有一浪荡江湖客,名为李白,祖籍正是陇西。此人少时颇享了几年安逸富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便学那游侠之人,也携剑入江湖,很是管了几年闲事,写了不少歪诗,搏了几分虚名。此人性情乖戾,又最是好奇心重,天宝二年,他从长安弃官出来后,便再没有回去过。”
他顿了一顿,又道:“李白游历到江都,闻听江南繁华,本来正是流连,岂料某日天降灾祸,江都城中竟是突发大水,水中浮尸遍布,多数形状可怖,宛如鬼物。便听人说,这水是从江都港冲出来的。而江都港前几日被黑烟封锁,这异事早已传遍天下。李白又见到,有那从江都港中冲出之人,或能飞行,或能吐火,或能御水,等等等等,竟然十分神异。其中还有人言说道,变故发生当夜,多亏了一位韩郎君挺剑相救,方才熬过了最初的灾祸,得以保存如今奇遇。”
说到这里,韩素已大略明了前因后果。
江都城中发生那样的异事,自然是吸引了天下奇人前来。李白来到江都,并关注此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原来竟是诗仙当面!”韩素起身行了一礼,心中虽然惊叹,然而此时此刻,江都港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更吸引她注意力些,韩素不由问道,“先生言及江都港幸存众人或能飞行,或能吐火,或能御水…是人人如此,还是少数如此?”
“既非人人如此,亦非少数如此。”李白一顿,笑道,“却是多数如此。”他又说,“怎么?娘子竟不知么?”
韩素道:“我的确不知,结界破后,聂仙人将我与葛大带出,便直接飞到了江都郊外。”
李白略颔首,依旧目注韩素,分毫不放,问道:“虽是在郊外,娘子却自有双足,竟不想回去看看么?”这话问得颇为微妙,似责问又非责问,若说不是责问,这一问又分明是在问韩素为何竟能在亲身经历如此变故之后拔腿便走?似这般问法,却是随时都能一顶大帽扣下,尽可以说韩素凉薄的。
韩素只说道:“那样的地方,既然出来了,我自然是想要速速离得越远越好,又怎会想要回去看看?便是要救灾也好,要抚民也罢,皆是官府的事情,又与我何干?”
韩素说完这话,只以为定要惹得李白不喜了。李白诗名在外,侠名更是不弱,人称诗酒剑三仙,可见其剑法高明,侠字外传,却听闻此人最是嫉恶如仇不过的。只是韩素不愿骗人,她心中的确是这般想法,自然便这般说了,却不能因为害怕李白着恼,便虚言诓他。
岂料李白闻言一笑,提了酒葫芦便又饮一口,忽而叹道:“不错,正是人之常情,只是世人多爱名声,便是心有私念,也大多要寻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况如此状况…”他摇了摇头,又道,“娘子所言不差,原也与你并不相干。只是江都城中如今已是人尽皆知韩郎君,那官府仿佛也要派人出来寻你,你可需注意些才好。”
韩素便微微沉吟起来。
第36章 诗书琴棋难画(三)
依照韩素的本意,当然是不想与官府打交道的。,
当今藩镇割据情况严重,节度使们纷纷蓄养私兵,更有那胆大之人暗中收拢江湖高手做刺客,凡有那看不顺眼或是挡路的,也不需摆出节度使架子,更不需大兵来压,只消派出三两个武艺高超的好手悄悄将人刺了便是。而这些刺客大多出身江湖,在外头都是打着游侠的名头行事,到了天宝年间,着实是狠狠败坏了一番游侠儿的名声。
韩素出身将门,少时随在祖父身边,见过他镇守安西的辛苦,更没少见他与四邻州郡的节度使们打官司,对于今朝吏治的败坏,着实心恨。十几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圣人越发偏好奢靡,不理朝政,更可想见这情况会颓烂到什么程度。
不见李白入京两年便自请辞,还许下誓愿说从此再不入长安么?那还是天宝元年到天宝三年的事情,如今是天宝十四年,这十几年过去,也只有更坏,没有更好的。
这一回江都事变,连百姓都说是圣人失德,可见这民心早失,百姓多苦。
江都港中跑出的那些人却又大多得了奇遇,身怀异术。倘若这消息不曾泄露出来还好,但既然是泄露了出来,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就大了。
韩素可不愿淌这浑水,那九阴窍既已被封印,便如她所说,余下皆是官府之事,又与她何干?便是她有心出力,一人之力何其微薄,又能做得了什么来?
便听李白说道:“说来,娘子此番却是遭了无妄之灾。”
韩素却道:“看似是无妄之灾,实则仍是事有前因。先说今朝吏治,因藩镇割据严重,四处盗匪横行,我出山三日,便遇匪两次。盗匪残忍,老幼妇孺皆杀,我既然遇到了,自然不能袖手,少不得一剑一个,干净了账。如此一来便又引得百蝶注意。她人在风尘中,又处心积虑布下大局,我既然撞了上去,又岂有被放过的道理?既然恰逢其会,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总归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算不得无妄之灾。”
李白颔首道:“说的正是,与其说是无妄之灾,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
韩素道:“当初百蝶坐在钓鱼台上只管撒网,她是江南名妓,日日在那江南河边高歌,声名天下皆知。也不知有多少人曾为见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又有许多人受她口中仙宝诱惑助她追捕俞立,这些人但凡与她接触过,不说全部,其中定也有很大一部分被她种下过蛊毒。”
李白道:“这天下好手,不需有十之一二,只需有百之一二,甚至哪怕是千之一二与她照过面,中过她的毒,便可形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势力。这股势力之可怕,不仅仅在于其人数之多寡,更在于其不可预知性。”百蝶处在那样的位置上,每日里迎来送往,接触的人三教九流皆有,谁又能算得清被她下过蛊的人究竟有哪些个?
“如此心机、手段…”韩素顿了一顿,叹道,“说起来,她实在是个奇女子,我竟不愿与她为敌。不过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她当初既然算计了我,我少不得还是要回报她一番。”
李白顿时一笑:“娘子可有主意?”
韩素道:“先生可有主意?”
李白便随手在旁边捡了一根树枝折成两段,一段自己拿着,一段递给韩素,笑道:“不如各自写下如何?”
“好。”韩素接过树枝,也不移动,便将树枝划进泥土,在自己身侧写了起来。
李白也在自己身侧写好,两人便各自起身,绕过了中间已经熄灭的火堆走向对面。
韩素倾身一看,但见李白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流言止。”
她自己则写了两个字:“开诚。”
韩素转回头看去,李白正好向她看来。
李白抖手又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大口,笑道:“好一个开诚!”
韩素亦是微微一笑:“从来流言之力最神妙。”
他们两个其实是想到了一块去,韩素是从江都港出来的,既已卷进此事,少不得就要被追索一番。既然李白能顺着她行进的方向找到她,那旁人自然也可以。与其等着别人来问,不如主动出击,捡那能说的大大方方说与人听,到时也不需韩素费心,诸听众便会自行将故事内容宣扬出去。倘若再稍稍推波助澜一番,不消多久,天下皆知,总也能稍稍使那些与百蝶接触过的人留一番警惕,使她将来行事能有收敛。
“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得还是要与官府打一打交道了。”韩素思及此处,虽有不喜,可要想使这故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到底还是通过官府最为方便。
尤其是,如果是保皇派,对于这番故事,想必也是乐于民间知晓的。至少,可以给圣人洗一洗黑锅,又能转移民众注意力,也好减轻朝廷压力。
李白道:“只需好生挑一挑人选,如是那对的人,自然事半功倍。”
韩素却道:“看是天下升平,且不知这一番承平盛世尚能维持几何。”
李白神色微微一动,奇道:“娘子为何有此一说?”
“先生可是要考校我?”韩素淡淡一笑,道,“再简单不过,只看如今各路节度使的威风…这做惯了土皇帝的,又有几个不想一想那个上头的位置?这却不是本朝一代之祸,而是打从天可汗时屯戍军日增,州郡分合设道开始,便已有苗头。只是自来主强则臣弱,天可汗与先代女帝皆是雄略大才之人,天可汗垂拱而治,女皇一言决朝野,下头的人却是闹不出乱子来。”
她顿了顿,又道:“而今上能从女皇手中保下正统,原本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开元年间盛世非虚,奈何善始却未必能善终。如今各路节度使尽皆大权在手,早与各路诸侯无异。春秋时诸侯既然动乱,人人都想做那共主,如今众节度使又岂能安分?说到底,人心永远不足,这天下大约也永远无法长治久安吧。”
韩素说到此处,心中感喟生起,又道:“莫怪世人皆慕神仙,都说神仙日子好过。且为何神仙日子好过?皆因世人总以为,做了神仙便可远离俗世红尘,生计烦忧,省了汲汲营营,动乱争斗,从此只管享受供奉,享受长生,享受安稳便好。只是,只怕神仙们也羡慕那种日子呢!”
这一番言论,上上下下,可谓是大胆之极,韩素却说得轻描淡写。索性她今日所遇更是一胆大包天之人,因见李白非但不惊,反而叹道:“娘子着眼古今,当真是好见识!只可惜动乱将来,终归还要苦了天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