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当初,韩素不肯答应去帮百蝶追捕俞立,后来见到俞立,韩素又不肯将俞立从追杀者手中解救,很多时候,韩素出剑,的确是要看对象的。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聂书寒忽然睁开双眼,他一掌抵至苏奚云后心,口中说道:“奚云,结界最多只能再支撑半个时辰,我助你一臂之力!”
有他相助,驭魂幡的吸力不过片刻就又再增大了几乎一倍。
这吸力越涨越大,搅得江都港中水波晃动,大浪迭起。港口许多房屋都已被完全淹没了,盖得稍高的没有几间,且全是离着助铺近的。人们挨挨挤挤地聚在就近几处,忽然一个大浪卷来,站在某处屋顶最边上的一个年轻男子猝不及防竟被大浪卷住,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这浪头卷进了大水之中。
众人早已连悲伤都麻木了,此刻见人落水,虽则有人急急嚷着要救,可真正肯下水去救人的,却一个都没有。
就在众人以为此人必死无疑时,这人落水处却忽然发出了一声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的惊叫声。
但见那水中冲出一人,这人身上带裹一层清风,清风将此人托起,使他不至于落地。他在半空中手脚乱动,又喜又慌,口中则不断惊叫:“我会飞了!我、我真的在飞!我竟然会飞了!”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一人猛地捂住鼻子,他更是惊慌:“我会喷火!我、我怎么会喷火!我真的会喷火!”
他连忙挤到人群外面,吸了一口气对着外面一喷,果然,他这一口喷出的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团火!
接下来,发现自己拥有奇异能力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忽然能控水了,也有些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人的手肘膝盖处竟硬生生长出了尺许长的倒刺!
那些倒刺锋利无匹,那人只是手肘轻轻一撞,就好像是切豆腐一般将身下的屋顶切下了一角。
深藏在九阴窍中的几人全然不知,水面上居然会发生出如此惊人变化。
第31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五)
苏奚云已经将三百六十个魂魄全数招齐,阴风顿收。,
她盘坐在原地全力炼化主魂,驭魂幡上一阵一阵黑光涌起,一时间倒衬得苏奚云脸色青白无比,显见她行功已至紧要处,将将就要功成!
聂书寒一面为她输送真元,一面顺手就下了两个禁制在韩素和葛老大身上。
韩素只觉得身上一麻,全身气脉一滞,便再不能动弹分毫了。再看身旁葛老大,显然亦是如此。
韩素颇觉无奈,她虽然自认为没有不轨心思,可聂书寒这禁制却不能不下。
又过了小半刻钟,苏奚云忽然手诀一变,她身上真元狂涌而出,聂书寒同时加快了输送真元的速度。但见得苏奚云手中黑幡一阵猛烈颤动,这黑幡中竟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几乎高达丈许的狰狞鬼物!
这鬼物头生双角,鼻如肉瘤,口似方罗,一身青紫的肌肉,虽只一头,却有六只手臂,每只手掌的正中间都生着一只瞳色幽深的眼睛,看上去便是奇诡无比。
聂书寒眼中精光一闪,喜道:“六目鬼王!”
那六目鬼王仰起头,张开口,无声地嘶吼起来。
他上半身已经从驭魂幡中挣脱出来,下半身却犹然陷在其中,一时之间他上身挣动,直显得无比痛苦。
苏奚云咬破了食指指尖,凌空便画出一道血符,口中喝道:“百鬼参差,听我号令,疾!”
那血符在半空中成形,发出幽幽的红色光芒,甫一触到那六目鬼王身上,便使得它全身肌肉颤动。一时之间,他肌肉底下倒像是生了无数个小轮子一般,这些小轮子不停碾压着这鬼王的身体,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就急剧缩小,又一个呼吸,竟是生生从丈许高的超级大汉缩到了寻常成年人大小。
六目鬼王痛苦地嚎叫,忽然伸出其中一只手,抬起了手掌便将掌中眼睛对着苏奚云照去。
它掌中眼睛发出幽青色暗芒,才一射出聂书寒就怒喝道:“孽障尔敢!”他却不亲自出手,只从袖中取出一笔筒状的东西投射而出,这东西一同六目鬼王掌中的幽青光线相遇,立时就将那光线兜在其中。
然则那光线虽是被笔筒模样的法器给收了,那只笔筒却也在下一刻落地,啪嗒一声就破裂成了一堆碎块。
这时苏奚云已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驭魂幡长长的幡柄紧紧握住,然后她举起这杆长幡,对着虚浮在半空中的那处黑洞便是奋力一投!
聂书寒伸手一抓,就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捆桃木剑。
这一捆木剑足有七七四十九柄,就在那长幡即将落入九阴窍中时,聂书寒扬手一洒,就在同时将手中的四十九柄桃木剑洒了出去。
他手法巧妙,这简单一洒便使得这四十九柄桃木剑自行排成了七座七星小阵,那七座七星小阵又自排成了一座七星大阵。
聂书寒手中剑气发出,一道道注入那些桃木剑中,口中亦是不停念咒。不过片刻,这座四十九飞仙阵便已是成形。
然而仅仅如此仍是不够,那驭魂幡和飞仙阵一齐运作起来,两者一内一外,灵光疯狂闪动,猛烈地抽取起聂书寒和苏奚云的真元来。
四十九柄桃木剑一齐颤鸣,发出了嗡嗡不绝的声音,地洞中诸般星子不停位移,更是牵引得那黑洞般的九阴窍中发出强大吸力。九阴窍中阴气吞吐,韩素和葛老大一个初入先天被点了禁制,一个却是真气溃散被点了禁制,葛老大还能勉强在搅动的阴气中立足,韩素却被吹得直往那九阴窍逼近。
葛老大数次欲张嘴,却都被浓郁如实质的阴气给吹得说不出话来。
他眯着眼睛,甚至有些看不清四周景象。
然后他就看见,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浓郁的阴气给掀了起来,那东西被阴气一冲,就向着盘坐在地上的苏奚云直撞而去!
葛老大心头一跳,至此终于看清,那个被阴气给掀起来的,却非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是百蝶!
韩素亦是,她一直关注百蝶,此刻见她竟然被浓郁如实质的阴气给掀了起来,且直直向着苏奚云所在的方向撞去,一时再顾不得其它,便喊道:“聂仙人!”
聂书寒亦在全力抵抗着飞仙阵对自己真元的吸取,又哪里还有余力去管百蝶?显然百蝶竟是诈死,她既然诈死,自然是心有成算,此刻定然不怀好意。电光火石之间,聂书寒做下决定。他一抬手,就奋起一点余力将韩素的禁制解开。
然而几乎是这一点不算是消耗的消耗也使得好不容易稳定些许的飞仙阵再度颤动起来。
便在此时,百蝶已然撞到了苏奚云身上!
韩素紧随其后,又一把将百蝶合腰抱住,带着她强行一滚,就远离了苏奚云和聂书寒。
百蝶立时挣扎起来,她口中低喝道:“那些仙人全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你帮他们做什么?”
“我帮的却不是他们。”韩素气力虽然不济,招式却极为精妙,她此刻不似之前在水中那般酸软无力,要压制一个百蝶却显然要比之前容易。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却是,百蝶的力气不知为何竟越变越大了,韩素纵然卸力用力之术俱都十分了得,可要想压制百蝶却越发艰难。她不得不辩道:“你就不怕九阴窍反噬,阴气泻出更多?到那时会何等生灵涂炭不需我说你也知晓,若果真如此,便说你是千古罪人也不为过!”
百蝶却冷笑道:“不选在此时,我却选在何时?那苏奚云可以杀得我,我却杀不得她么?罢了,与你纠缠也是多费时间,你快放开我,我这就离开便是!”
韩素顿时领悟,她低声道:“你已取回了仙缘台?”
百蝶神色不动,只说:“你放不放?放了我,他日百蝶定有厚报,如是不放…”
“不放如何?”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韩素还不是个泥人。她在这阴气浓郁的坏境下终归是受到了一些负面影响,百蝶不激她时还好,她这般一激,韩素心头怒气涌上,顿时就伸手在百蝶怀里一探。
韩素出手如风,纵然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可她行云流水地那么一动,立时就将仙缘台从百蝶怀里搜了出来。
百蝶气恨之极,手上不知为何就涌上了一股绝大的力量。她用力掰住了韩素拿着仙缘台的那只右手,眼看就要将仙缘台抢回来了,却不防韩素忽然将手一松,这仙缘台就落到了地上。
啪嗒一声,仙缘台落地,韩素横腿一扫,便将仙缘台扫得直往九阴窍飞去!
此时,苏奚云正在拼尽全力将鬼王与驭魂幡压进九阴窍里去,聂书寒则在一心启动飞仙阵,葛老大更是被聂书寒下了禁制,一动也不能动,众人便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仙缘台飞向了九阴窍!
这仙缘台如是果真进了九阴窍,又哪里还有出来的可能?
“韩素!你好胆!”百蝶气得脸色发青,她大喊一声,紧急关头,竟有一股绝大的力量从她身体里涌出。百蝶立时奋起双臂一挣,这一下就硬生生挣脱了韩素的辖制。她向着仙缘台飞奔过去,竟是后发先至,堪堪在仙缘台触及到九阴窍外围飞仙阵的时候将仙缘台险险捉住了!
然而她终究是稍晚了一步,她虽是将仙缘台捉住了,这宝贝却也在同时受到了阴气的侵蚀和飞仙阵的切割,百蝶这一捉却只捉到了仙缘台的主体和墨色石台上的三根定星柱,余下两根定星柱一左一右跌落在地,却是离聂书寒和苏奚云极近。
百蝶一时犹豫,正思索着要不要去将那两根定星柱捡来,苏奚云已是咬破舌尖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她这是要用秘法压制那六目鬼王,便是拼着自身元气受损也需得腾出手来将百蝶制住再说。
百蝶见得如此变化,终于不敢再停留,她抱了仙缘台和那三根定星柱便走,只是片刻,就以与她平常绝不相符的速度离开了这个九阴窍所在的地下深穴。
到此时,苏奚云终于将六目鬼王彻底压入了九阴窍中。
她一直在旁观百蝶的众多挑衅,心中直是恨怒交加,这一脱身出来,她立时就将袖一扫,收去了地上的两根定星柱,然后头也不回便向着百蝶直追而去。
苏奚云口中说道:“聂郎,我且去将仙缘台追回,你布好阵后便到刺史府去等我!”
聂书寒鼓荡全身真元,猛地送入那四十九根桃木剑中,一时间幽穴中剑气纵横,那飞仙阵再度猛烈震颤起来,代表着九阴窍的那个黑洞渐渐收拢,一点点闭合。
就在九阴窍闭合,被飞仙阵钉入虚空的那一刻,整个地底空间忽然疯狂晃动起来。
聂书寒大袖一扫,卷了韩素和葛老大便径直往外冲去。他此刻功力已复,虽然后来又耗去太多真元,可要快速从这地底下带走两个人却是轻而易举的。
他脚踩飞剑从地下一冲而出,才刚飞上天空,那地下便发出轰隆一声响。
九阴窍地穴,塌了!
地穴的塌陷和九阴窍的封闭使得此前自行绕过此地的大水猛地冲向此间,又一轰往内灌入,不过片刻,便响起一片轰隆隆的水声。
人们欢呼着,因为便在此刻,笼罩了江都港数日的结界终于破了!
大水有如龙柱般顺着破碎的结界向外冲刷,结界内幸存的人们宛如疯了一般蜂拥而出,结界外原本一片繁华的街道上却响起一阵阵惊恐的呼喊。
水势倾塌,瞬间就淹没了半个江都城。
聂书寒轻叹一声,袍袖一卷,将韩素和葛老大寻了个高处放下,便御剑飞走了。
第32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六)
天宝十四年,十月初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从被黑雾笼罩了的江都港中悍然冲出。,
几乎是片刻间,这场大水就淹住了江都城近乎半数的街道。
水流如虹,一泻千里,毫无准备的人们几乎被这场突来的大水给当场击垮。因为当时从那地狱冲刷到人间的不仅仅是大水,还有大水中几乎数也数不清的、无数的形状怪异的尸体!
对江都人民来说,这又何止是噩梦?这是再可怖不过的灾难,是恶鬼给予人间最最恶毒的诅咒,是上苍对这极致繁华的惩罚。
有些老人跪倒在地,不肯离开故土,他们仓皇落泪,口中只说:“报应!报应!”
却究竟是天道报应了谁?
韩素站在江都城外的一片矮山上,叹道:“苦的终归都是百姓。”
不少高门富户收拾了行囊,装好了马车,早忙不迭拖家带口逃难去了。
葛老大亦是叹道:“真像是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
韩素摇头道:“不,从来都只有人间,没有地狱。”
葛老大苦笑,对韩素说道:“韩郎君不若与我同去吧,我兄弟三人在郊外山上也有庄子,这大水冲出来,我三弟定会带着二弟回庄子去。”
“却是不必了。”韩素道,“我真气溃散,一时难以重新聚拢,令弟的伤势我如今已是无能为力。不过好在葛先生已入先天,便是没有我出手,你多费些力气为常先生做梳理,他的伤势也自会痊愈。”
葛老大一时讷讷,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当然知道韩素真气溃散,这其实是伤了根基的,如果不能调理好,她即便是能够恢复功力,今后也再难有寸进。可难得韩素心态极宽,对此竟似是毫不在意的模样。韩素不在意,葛老大却无法不在意,他有心相邀,其实也并不是让韩素去出手救治常永,而是想要帮她访一访名医。
葛老大得韩素之助才入了先天,这对江湖中人来说,就是一个比天还大的人情。葛老大又自认在江都港内也不曾帮到韩素什么,反而还给她惹了大麻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他有心报答,却偏偏口舌笨拙,又摊上韩素这么个面冷心冷的,没说几句话,两人竟是冷场了!
顿了一顿后,韩素又道:“葛先生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却是知晓的。葛先生如是实在想要做些什么,不妨备些预防和治疗瘟疫的草药,灾难如是发生,能帮一帮受难民众也是好的。”
葛老大立时道:“韩郎君可真是菩萨心肠。”
韩素心头顿觉好笑,她脸上却是笑不出来,只摇头道:“我不过是空口白话一句而已,也不用费什么事,如何说得上菩萨心肠?况且,这菩萨心肠嘛…”她心头一嗤,转而说道,“葛先生不必叫我韩郎君了,我是女儿身,葛先生想必早能看出,你称呼随意便可。”
葛老大一时讪讪,就笑道:“我是个粗人,韩娘子也莫再叫我葛先生了,叫葛大便好。”
韩素从善如流,拱手道:“今日一别,他朝江湖再会,我却是要随意走走去,葛大你也回罢。”
葛老大便也拱了拱手,韩素依旧是那一袭圆领窄袖袍,散着她的乌发,运起丹田中好容易才聚拢来的一丁点真气,轻身功法一展,便已是飘然远去。
她本来是计划要走水路西去长安的,只是大运河上发生了如此变故,这水路一时却是走不得了,韩素就索性换了陆路。也不骑马,更懒得再寻人搭车,这一边步行上京,一边游历,一边温养丹田恢复真气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般随意走着,不多时便离江都城远了,倒是官道上仍能时常听到时人对江都之事的议论。
有说:“摸约是龙王爷发了怒,都说江都港不事祭祀的。”
还有说:“哪里?怕是…咳咳,失德吧!”
有此议论的人多半是不敢直说圣人失德的,但是民间对于这个说法却颇为赞同。
当今圣上早些年尚且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则摸约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日子太好过了,天宝以后圣人便渐渐偏好奢侈,怠懒政事起来。这情况尤以太真娘子出现后为重,虽则如今太真娘子已贵为贵妃,然而谁人不知,这太真娘子原本却是圣人的儿媳妇呢?
圣人用尽心机,连儿媳都收入了后宫,天下人敢怒不敢言,还将此当成风流雅事颇为传颂。今朝吏治也渐渐从圣人慢慢放松对自身的约束后开始败坏,人间疾苦渐多,藩镇割据亦渐成常态。因而此次灾难出现得如此诡异,民间将此推到圣人失德头上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韩素一边缓步行走,手却拢在袖中轻轻摩挲着一块拇指指腹大小的椭圆形小珠子。
旁人皆不知,当时仙缘台被四十九飞仙阵的剑气割裂,看似只是掉落了两根定星柱,实则这颗墨色的小珠子却也是从仙缘台上掉落下来的。
当时这石珠掉落,韩素看得分明,石珠几无声息地一滚就从仙缘台底座下滚了出来。只是当时情况太过忙乱,石珠掉落后便径直滚到了韩素身边,以至于除了韩素,竟无旁人知晓这颗石珠的存在。
韩素便顺手将这石珠捡了起来,既不打算告诉百蝶,更不可能将此事说与聂书寒和苏奚云知晓。且由得苏奚云和百蝶去争,左右不管她们谁胜谁负,最后都无法得到完整的仙缘台,那却是个十分有趣的事情。
把玩得一阵后,韩素便将这石珠装进随身小荷包里贴身收好。她有将近三日未曾进食,此刻渐渐缓过神来,实是饿得慌。
江都城外高山没有,矮山倒是不少。那江都港的水终归是有限,被限在江都港内的时候显得大水十分之深,一旦冲出之后,气势虽则恐怖,然而最恐怖的却还是随着大水一同冲出的那些尸体,抛开这些,只要官府反应及时,速速将大堤堵上,这水要想淹没整个江都却是不能。
因韩素脚程快,所以此刻所见,这江都城外倒还是一片正常,韩素就从官道入山,寻着痕迹打了两只兔子。
这一带的小矮山上池塘溪流极多,韩素打了兔子洗剥好,又寻了个上游处的小溪将自己清洗干净,便舒舒服服地生起了火,烤兔子吃。
她烤野味的手艺却是早就锻炼出来了,虽则缺乏调料,可她火候掌握极好,只过得一刻钟,两只兔子的香味便已渐渐飘起。
韩素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将兔子肉划开,一面细细翻转兔肉,享受此刻难得的宁静。
她挑的这处地方风景并不极好,却胜在有一种寻常可见的野趣。
此时已是深秋,草木渐渐枯黄,溪流却十分清澈,偶有一些常青树点缀在山野间,便在萧瑟中撑起了无尽顽强的旺盛生机,令人观之心阔。
候鸟正是南飞时候,却还有些停留在山间,间或叽叽喳喳,衬着那秋高气爽,让人无端觉得,天高了,心便也淡了。
韩素坐在草地上,一边烤着肉,才终于有种自己果然是在人间的感觉。
她出身世家,幼时其实是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过着看似平静,实则却波澜暗涌的生活。如果不是后来祖父将她拉出来,亲自带在身边当成男儿教养,她也绝不会有敢于走出那深深庭院的一天。如果不走出来,她这一生都不会看到外面如此辽阔而多彩的风景。
相比起江湖的喧嚣和厮杀,韩素其实更喜欢四处行走,寻一个安静处,便略作停留,观赏风月,亦是非常美事。
只是故老江湖人便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有什么际遇却不是人自身可以控制的,因此除了乐于享受平静,也需敢于面对风浪。
韩素便漫散着思绪,如此又过了两刻钟后,兔肉熟了。
香气再也抵挡不住,韩素轻嗅了嗅,便取过一只整兔,准备撕下一只兔腿来吃。
兔腿还未到嘴边,却有一阵歌声远远传来:“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歌声豪放疏狂,那歌者人还未至,便有一股萧疏爽朗之气随着这歌声飘荡而来。
韩素便开口接道:“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她唱到此处,不由一笑道,“却是不成,我如何能与李太白比,便是唱一唱他的诗,也觉得污了他的仙气。还是不唱了,不唱了。”
歌者大笑道:“李白有什么好,文不成,武不就,一生落魄,浪荡江湖,也就几句酸诗还能拿得出手。有人肯唱,却是给他面子,他不乐一乐也便罢了,又怎还敢觉得旁人污了他的仙气?他有什么仙气?哈哈!”
他大笑着踏步而来,渐渐越过了树丛掩映的小道,顺着溪流出现在韩素面前。
却是一身轻袍缓带,三十许模样的高大男子。
他白衣佩剑,意态潇洒,这般漫步山野间,便像是行走在仙台宫阙之上,说不出何等恣意。
韩素却注意到,这人手上提着一个酒葫芦,每走一步皆有酒香溢出,他竟是一边喝着酒,一边走过来的。
这人见到韩素却似见到老友一般,提了酒便将手上的酒葫芦一掷,抛向了韩素,笑道:“这兔肉烤得酥香油润,若是少酒来佐,岂不大失其味?”
第33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七)
此时正是午后,秋高气爽,天气清朗。,
清澈的溪水在山林间潺潺流淌,蜿蜒而过,间或遇到三五小石凸起,淌出点滴涟漪,又是一番滋味。
韩素随意盘坐在溪边草地上,一手举着一只叉了木棍的兔子,顺手就将那酒葫芦接过,神色间微微一动,亦是含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好酒好肉,应当同吃才是。”说话间,她就着那拔了塞子的酒葫芦便是饮了一口,入口之下只觉一股畅爽甘醇之气直从喉头滚入心间,不由得便赞道:“好酒!”
说完话,心头感觉却是十分奇妙。
半日之前,她尚且挣扎在生死之间,见识了一番她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奇诡极境,而半日之后后她却身在此间,路遇生人,观风饮酒,仿佛此前所有,不过幻境一场。
然而她知道,那绝不是幻境。
此时此刻,那百里之外的江都城中定然余波未歇,浩劫依旧。
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生死相隔,起因却不过是在某些人的双掌之间。强者们一场对决,便引来人间无数生灵涂炭。虽则百蝶在武力上极弱,可在韩素看来,此人强大的心智才真真是可怕。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神仙一怒,天下皆惊。
天子暴虐,草莽中尚且能有英雄揭竿而起,而神仙打架,凡人们却往往只有遭殃的份儿,至于抵抗,却是想也不要想的。
这就是仙凡之隔,当武力强大到一定程度,要制造灾难原来如此容易。
白衣男子隔着火堆在韩素对面随意盘腿坐下,接过她递来的一只兔子,双手捧住,便凑到鼻子前一嗅,顿时脸现陶醉之色:“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一闻,果然是香!香呐!”
这人形貌极是潇洒,远远踏歌而来更是带着一股汪洋恣肆的豪迈之气,岂知这般一开口说话,却是毫无形象可言,当真疏狂洒脱到了极致。
韩素便道:“既是如此,先生不妨多吃一些。”
“你既已喝了我的酒,我又岂能同你的肉客气?”白衣男子哈哈一笑,也不讲究什么,爽快地大咬一口兔肉,便很是惬意地吃将起来。
他吃的时候微微眯了眼睛,另一只手松松搭在膝盖上轻轻拍打,仿佛便连吃兔肉都能吃出韵律来。
韩素见他如此怡然自得,畅快爽朗,顿时也觉得自己手中兔肉竟比平常好吃了许多一般。
她并不擅长厨下之事,只有这烤肉的手法倒还颇能拿得出手,这全是在碧梧山上那十年山居练出来的。
苍先生对吃食向来不甚在意,他又是跨入先天已久的内家高手,平常就拿山间野果充饥,馋了时偶尔便向山中的野猴子讨几葫芦猴儿酒来喝,这日子倒也能过。韩素来到碧梧山后,苍先生虽为她提供了住处,却显然不可能为她下厨,特特帮她料理饮食事宜,韩素便定时到山边农人家中采买米面油盐等物,照顾起自己和苍先生的饮食。
最初她做出来的饭菜极为难吃,苍先生是不吃的,后来她手法稍稍变好,能入些口了,苍先生才偶尔吃上几口。十年过去,韩素剑法虽是小有所成,厨艺上进步却不大,也只有一手烤肉稍强。皆因她有时也实在难以忍受自己的厨艺,便拿山上的野味打牙祭,很显然,她在烤肉上的天分要比料理其它食物时更好许多。
不过苍先生偶尔吃一吃她的烤肉,却是从来也不称赞她手艺的。今日这白衣人如此捧场,韩素心情顿觉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