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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刀只消再刺上一分,便可扎入雁高翔前心,就在刚碰上他衣服的当口,雁高翔忽然大吼道:“呔!”

这一声响若旱雷,胡云飞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喊得如此之响,手中刀略略一慢,眼前却是一花,仿佛无数胡蜂直飞过来,正打在他前心。这一记凌厉如巨锤,胡云飞被震得浑身一颤,人已向后摔去,腰刀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雁高翔一击倒胡云飞,他身后那僵尸也向后倒去。驭尸术若无人主持,僵尸便是寻常尸首。他双手一撑,两腿拔出泥土,已飞身跃出,极快地欺近胡云飞身边,骈指点了他前心要穴。胡云飞见雁高翔双腿尽是黄泥,衣上也有个被撕破的口子,但出手如电,显然没什么伤,心中一寒,心知功亏一篑,已被这少年打得一败涂地了。此时两具法体都已被毁,自己又被点了穴,本来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此时更是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雁高翔击倒了胡云飞,胸口也在不住起伏。胡云飞本领远不及他,他心中实不无轻敌,可没想到胡云飞孤注一掷的反击居然如此凌厉,自己也险些着了道。他拿起腰间的葫芦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酒,凑到嘴边喝了口,塞好塞子,只不说话。

胡云飞被点中穴道后,大为惶惑,先前雁高翔只一招便杀了胡子畏,他只道马上便会来杀自己,但雁高翔只是默默站着不动。正在诧异,忽然听得身后有个声音道:“三弟。”

这声音十分苍老,雁高翔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道:“大师兄,二师兄。”

胡云飞心一沉,心道:“竹山教原来有三个人啊。”若他们能早些知道,胡子畏也不至于因为轻敌,一招便被雁高翔杀却。但此时知道这消息,实已晚了。

来的两人走上两步,那苍老的声音道:“三弟,你怎么这么狼狈?”

这声音十分和蔼,少年垂头道:“是,都怪我学艺不精。”

声音停了停,胡云飞只觉有个人走到了他身后。他动弹不得,也看不到这到底是谁,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听说竹山教两人,师兄叫松仁寿,师弟叫鹿希龄,此人大概便是松仁寿了。只是他说话很和气,说不定我还能逃得一命。”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这位朋友是被你击倒的?”

雁高翔道:“是。”

“唉,我跟你说过,出手之际,须要心存忠厚,不要害别人。”

胡云飞听那老者的语气极是和缓,心道:“我碰到好人了。”若不是被点中穴道,他马上会磕头如捣蒜,求那老者饶命。正在想着,头顶却猛觉得一阵钻心似的疼痛,还来不及感激,便已人事不知。

站在胡云飞身后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长须老者,正是大师兄松仁寿,另一个道装中年人则是鹿希龄。鹿希龄将一枝筷子插入胡云飞头顶心,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渍,道:“高翔,大师兄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跟人动手,千万别心软,给他们个痛快。”

胡云飞被刺死,雁高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马上又归淡漠,低声道:“谢大师兄、二师兄教诲。”

此时鹿希龄蹲下来,正往胡云飞尸身上洒着些粉末,忽地手一提,尸身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拉着一样,一下站了起来。他拉开衣领看了看,脸上忽地露出诧异之色,又看看胡子畏的尸身,道:“大师兄,这两人原来并不是九柳门嫡派。”

九柳门嫡派门下,肩上都纹上柳枝之形,柳叶多寡便代表他们在门中地位的高低。只是胡子畏与胡云飞肩头都是光光的,并无纹身。松仁寿哼了一声,道:“寒鸦阵是乌衣门的独门绝学。没想到乌衣门末流如此不成器,居然会投到九柳门门下。当初乌衣门叱咤风云之时,九柳门还不知在何处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捋了把胡须,抬头看了看前面,又道:“二师弟,这儿离孙千户还有多远?”

鹿希龄看了看,道:“过了这四顶山,约摸还有百余里。”

松仁寿没再说话。他看了看一边的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三师弟,你有点不忍么?”

雁高翔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只是嚅嚅道:“不敢。”

“这世界,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你若想活下去,就绝不要留情。”

松仁寿的话仍然十分温和,但雁高翔只觉背后都有点凉凉的,垂下头道:“高翔明白,大师兄。”

松仁寿终于微微笑了笑,道:“好吧。希龄,收拾了这两具法体,就快跟上来。”他背着手,已向前走去,连头都不回。鹿希龄迟疑了一下,快步上前,走到松仁寿身边,不再说话,两具尸身僵直地跟在他们身后,雁高翔则走到最后面。鹿希龄犹豫了半天,低声道:“大师兄……”松仁寿忽然打断他道:“二师弟,你觉得我对三师弟太严厉了吧?”

鹿希龄迟疑了一下,道:“是啊。师兄,他好坏总是我们师父的儿子,似乎不该对他太凶的。”

松仁寿顿了顿,也没说话。鹿希龄心头猛地一跳,心道:“我怎么和师兄说这些?啊呀,太冒失了!”松仁寿出手之阴狠毒辣的名声,在江湖上比他的法术更为响亮,鹿希龄跟随松仁寿已久,知道这师兄喜怒无常,一言不和,便会出手。但话说也说了,总吞不回肚里,他又是怕,又是后悔。

这时,松仁寿忽地长叹一声,道:“正因为三师弟是先师的哲嗣,我不敢不对他尽心。只是真不明白,他身上流的是先师之血,怎么动不动便会心软?”

※※※

元时的千户乃是军职。这个职位是世袭的,父亲是千户,儿子便也是千户,同样可吃千户的傣禄。父传子,子传孙,瓜瓞绵绵,万世不绝。

孙道荣就是个千户。他坐在船头的椅上,看着眼前这一片浩淼的湖水。六百里巢湖,一眼望不到边,时近黄昏,夕阳在山,湖上也渐渐起了夜雾。今天是十五,但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不会有月亮了。看着这片雾汽,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把刀是当初他祖上随木华黎国王南征立功时得到的赏赐,重六斤。每逢阴雨天,刀就在鞘中隐隐发声。据识者说,此刀名谓“小青”,本是前朝名将韩世忠之物,因为此刀杀人极多,刀上聚集了无数冤魂,得到之人若不能镇住此刀,大大不祥。但这把刀锋锐无匹,孙道荣自觉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刀归自己正是如虎添翼,没什么不祥。当初麾师平叛,握住此刀,便觉勇气百倍,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刚一摸刀,侍立在一边孙鸣珂低声道:“爹,会出什么事么?看天气,似乎要下雨。”

孙鸣珂是他独子,孙道荣是千户,他当然便是小千户。孙鸣珂今年才满二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孙道荣也压低声音,道:“怎么,竹山都的法师还不曾来么?”

孙鸣珂道:“爹,有孩儿在,还有这许多家兵,那几个旁门左道之士,来不来都不打紧。”

孙道荣皱了皱眉,道:“鸣珂,你忘了李波辉的事么?”

李波辉是孙道荣爱将,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极受信任,一身武功也大为不凡。当初破随孙道荣攻破一个山贼的寨子,恶斗中丢了一只左眼。那次李波辉一个人便杀了二十余个山贼,经此一役,“独眼龙”李波辉也颇有点名气。不久前孙道荣得到消息,说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南归要经过合肥县境内。十多年前,因为田元瀚参他滥杀,孙道荣险些被斩杀,亏得那时走通了太平丞相的路子才算保住一命,万贯家产也因这一场官司丢了大半,因此他对田元瀚恨之入骨。只是田元瀚官职比他大,后来又一直在鄂州为官,相隔千里之遥,孙道荣纵然痛恨,也只能在背地里臭骂一通,图个嘴上快活而已,表面上却不敢多说一句,旁人根本不知他还有这般一个仇家。此番听得田元瀚携眷出行,孙道荣知道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现在四处兵荒马乱,若是能在荒僻所在将田元瀚一行男女老少尽都杀了,推在山贼身上,自是神不知鬼不觉,还能夺下田元瀚身边细软,小小发一注财。他本是让李波辉假扮山贼去办这件事,哪知李波辉带的三十余个精壮心腹居然一去不回,田元瀚一行却依然南下,让他惊得目瞪口呆,派人查探,发现李波辉一众三十余人竟然曝尸荒野,身上全无伤痕,只是浑身发青,他才知道田元瀚身边定有术士在侧,寻常武士是斗不过他的,这才重金礼聘得竹山教诸子,要他们出手。此时田元瀚一行已到了巢湖边,马上要渡湖南下,若是过了巢湖,那孙道荣便对田元瀚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了,因此这一次动手便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万不能错失。只是离约定日期越来越近,竹山教诸子仍然未曾出现,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孙鸣珂听孙道荣说起李波辉之事,心中也是一沉。他虽则年轻气盛,但李波辉的本事他也知道的,纵然不能以一敌万,但以李波辉一个人的本事,斗个十几二十个人不在话下,不要说还带着三十多个手下。田元瀚带的人不算多,李波辉诸人又是暗算,居然连一个都没逃出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只是他对旁门左道术士见过的不多,也不敢相信父亲所说的竹山教真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他顿了顿,正待说些什么,边上有个属下道:“千户,小千户,有艘小船过来了。”

孙道荣一下站起来,道:“是什么人?有几个?”

“两三个人的小船。”

田元瀚拖家带口,还带着随从,共有二十余人,那么这艘小船多半是竹山教的人了。他道:“快,快去迎接,定是竹山教的法师到了。”

孙鸣珂忽道:“爹,我先去看看吧,万一不是,岂不是走漏了风声。”

孙道荣想了想,道:“也是。好,鸣珂,你去看看。万一不是的话,嘿嘿。”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们躲在这儿伏击,千万不能被旁人知道,若是什么船户渔民误来此地,那只能怪他们命生得不好了。他看了看孙鸣珂,心中暗道:“渐愧,我真是老了么,还不如儿子想得周到。”只是儿子年纪虽然还不大,已如此精细,他不禁大为欣慰。

三、尸居余气七杀水阵

雁高翔坐在船尾,慢慢摇着橹。摇得虽然不快,但他力量甚大,每推一下,船橹将湖水划破一条大沟,小船便向前冲出数尺。

崩云岛只在百余丈外了。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波,崩云岛显得更小。他们与孙千户的约定是在今日太阳下山前在巢湖崩云岛会合,这崩云岛只是个极小的荒岛,只有渔民遇到风浪时来岛上避避,平时也不会有人。此时看去,崩云岛便如放在一面大镜中的青螺。

那岛上,已埋伏了孙千户的人马吧,只是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他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孙千户久经行伍,听说深通兵法,看看他找的这个地方,所言当真不虚。

正想着,鹿希龄忽道:“大师兄,有艘船过来了!”

有一艘小船正从崩云岛方向驶来,只是水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汽,还看不太清楚。松仁寿将手在舌上蘸了蘸,又到眼皮上一抹,眼中猛然间精光四射。他看了看,道:“奇怪,船头站着的是个年轻人。”

孙千户年过四旬,也不会驻颜术,自然不会是他。鹿希龄道:“会是孙千户的下人么?”

“大概是。”松仁寿喃喃地说了一句,又不禁赞道:“龙行虎步,渊停岳峙,好一个年轻人。”

此时来船已接近了,等隔得两三丈远,已能看到来船上那年轻人。这人一身劲装,浑身上下都似散发出刀锋般的锐利。那人在船头拱了拱手道:“请问,是竹山教法师么?”

松仁寿也拱拱手道:“竹山教松仁寿,这是我师弟鹿希龄与雁高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孙鸣珂,家父等候松法师多时了。”

孙鸣珂挥了挥手,他的船掉过头来。他们驭船之术极是精熟,也不见如何操橹划桨,这小船比雁高翔划得更快,这个掉头十分急,在水面上划出大半个浪圈。因为船速快,这个白圈还停留了好一会。松仁寿微微一笑,低声道:“三师弟,这位小千户可是来量量我们的深浅的。”

雁高翔也低声道:“大师兄放心。”他原本一直是坐在船尾,此时一下站起,先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手中一紧,一枝船橹登时摇得急了,翻波逐浪,船速也立时加快,马上追上了孙鸣珂那艘船。

孙鸣珂一直不太相信父亲请来的这几个术士有什么本事,他带的这四个手下是当初孙道荣麾下水军,驭船之术极精,原是要给这三个竹山教术士一个下马威,省得他们挟技自重,哪知雁高翔一催力,这船速竟然不输于他们,不由得脱口道:“好……”刚一说出,立觉这话是折了自己威风,后面两个字便吞了回去。松仁寿耳目何等灵便,自然听得,微微一笑,躬身道:“小千户所统,真是一枝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