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断心录
妖火焚我身
鬼火焚我心
吁嗟乎
身渐非我身
心渐非我心
一逝如风兮再不能寻
——《焚心歌》
一、乌衣子弟
秋风渐紧,一阵吹过,树梢的黄叶纷纷落下,便如下了一场雨。
胡云飞听得风声,不由得抖了抖,手里的铁钯也似一下重了三分。他停下铁钯,回头看了看,低声道:“大哥……”
胡子畏也在掘着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道:“云飞,你胆子也忒小了。我已经布下了寒鸦阵,若竹山教那些人欺近半里,马上便可知道。”
胡云飞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只是,大哥,我们与竹山教无冤无仇,何必……”
他话未说完,胡子畏低喝道:“噤声!”脸色已是大变。胡云飞有些害怕,登时闭了嘴,胡子畏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小声道:“柳门主神通广大,我们乌衣门得靠着人家吃饭,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竹山教的人命不好。”
乌衣门乃是庐州路一带的一个小派。庐州路也就是今日的安徽合肥一带,元时属河南江北行省。庐州路在巢湖北岸,自古是鱼米之乡,物产甚丰。大元定鼎以来,因为庐州路也是南宋故地,这一带的土著自然属于四等人居末的南人,税赋极重,渐渐不复往日繁华。胡氏弟兄此时所在,名谓四顶山。四顶山又名朝霞山,属庐州八景之一,风光旖旎,唐人罗隐有《四顶山》诗记其胜曰:“胜景天然别,精神入画图。一山分四顶,三面瞰平湖。过夏僧无热,凌冬草不枯。游人来至此,愿舍发和须。”此时因为迭遭灾荒兵乱,人口锐减,自然没人有闲心来此游山玩水了,极是荒凉。乌衣门起于六朝,本是晋室南渡时迁来。晋人好谈玄,岁久便有了这乌衣门。只是时光荏苒,到了几百年后,乌衣门只剩了胡氏弟兄两人,当初乌衣子弟手捉羽扇,谈论玄理的雅致已荡然无存,胡氏弟兄也已成了个走乡串里的术士,靠给人做些驱邪的小法术维生,已与祝由科相类。因为他们也有点异术,若是没法事可做,便在山间劫掠个过往客人,也算发一注财喜。几年前,他兄弟劫了一队过往客人,哪知终日打雁,却叫雁掐了眼,那队客人竟然不是寻常人,而是九柳门术士,领头的更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稍一相斗,胡氏弟兄的一点法术一触即溃,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不住价讨饶之下,柳成越饶了他们,还授了他们几路九柳门异术,只是要他们听从分派。胡氏弟兄得了九柳门的异术,本领大增,加上时局已乱,他们干脆也不做法事了,专门在庐州一带打家劫舍。因为做得隐秘,事后又必杀人灭口,这几年来没一次失风。正做得快活,却又接到九柳门的急召。此人命他们在四顶山设伏,务必要将后面的两个竹山教门人灭口。胡氏弟兄也约略听得过竹山教的名头,知道他们与九柳门势不两立,自己得了九柳门好处,又对九柳门深怀畏惧,不得不听从命令,因此连忙来到这四顶山上。
此时兄弟两人正埋着两具法体。这是九柳门传给他两人的一门役尸术,极其诡秘,他兄弟二人各练成一具,平时只消一出动役尸术,过往行商找的镖客本领再高也不是他们对手。横行至今,他两人原也极有自信,只是胡云飞今日觉得今日眼皮只跳,总觉有些不妙,一边掘着地,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周围。
刚将两具法体埋下,胡子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好家伙,不管竹山教的人有多了得,只消遇到了我兄弟这一双法体,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正要将铁钯在一边藏过,胡云飞忽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
胡子畏呆了呆,顺着他眼光看去。这条路从一片林中蜿蜒而过,远远望去,一带黄叶间果然有个人正走过来。这人步子迈得甚大,走得也快,离这儿也不过五六十丈,看来马上便要与他们打个照面。胡子畏怔了怔,低声笑道:“云飞,这可是肥猪叫门,送上来的财喜,丢了的话老天也要嫌我们不识好歹。”
寒鸦阵已布,若有术士过来,鸦群马上会来报信。但到现在鸦群也无异样,看来这人并不是术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人出门在外,身边定然盘缠带得甚多。他们在此挖了半天,正挖得手酸,这人恰在此时来到,趁竹山教未来,先做这一笔生意,倒也顺利。
胡子畏道:“是个什么人?是竹山教么?”
“此时看不清。”胡云飞将单手搭到眼前。乌衣门的本事别的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路“秋毫辨”也算他们的独得之秘,比旁人能多看出半里地。他看了看,又补了一句道:“这人走得挺快,看来是条精壮汉子,不是道士。”
九柳门的人说过,竹山教有两人,一个叫松仁寿,另一个叫鹿希龄,都身着道袍。来的人是俗家打扮,显得并不是竹山教的人。胡子畏露出喜色,道:“三清在上,这人胆子倒也不小。等他过来,便取了他性命,省得便宜旁人。”
他说着,手在一棵树干上一搭,已如猿猴一般攀了上去。这棵树的树叶还甚是茂密,躲在里面,下面的人若不刻意寻找,定看不出来。他刚拣了根粗些的树枝坐下,胡云飞也已攀上,站在他身侧的一个树杈上,小声道:“大哥,这人敢孤身走山路,似乎有些棘手。”
胡子畏咧嘴一笑,道:“怕什么,他本事再大,还能敌过我们的九柳门秘术么?天送财来,不要那是呆子。”
胡子畏说得轻松,可是胡云飞仍有些担心。他本领虽不如乃兄,却比哥哥心细。眼见来者走路沉稳之极,山道原本坎坷不平,那人却如闲亭信步,总觉得来者不会是等闲人物。可是哥哥如此兴冲冲的,他也不好长他人志气。再说,九柳门所传役尸术确实神异非常,以前也曾碰到过棘手人物,每次只消用出行尸术,那些人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了。虽然心里有点担心,倒也并不害怕。
那人越走越近了。隔得远时看不清那人面目,到了此时才发现,那人原来是个半大少年,年纪竟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稚,腰间却挂了个酒葫芦,背后则背了个包裹。直到此时,胡云飞才算放下心来。这少年年纪这么小,就算有本事,定然有限。他伸手到腰间握住了刀,只觉掌心有些湿湿的,见一边胡子畏立在树枝上纹丝不动,镇定自若,忖道:“惭愧,我真是没用,什么时候能到大哥的功力就好了。”一想到大哥的本领,却又想起那时见到的九柳门门主来了。以前他一直以为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可那次在九柳门门主手下,大哥也如婴儿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是本领能练到九柳门门主一般,只怕就谁都不用怕了吧。
正想着,那少年已走到了树下。忽然又站住了,看了看地面。胡子畏心头一沉,暗道:“他发现了?”
他们埋下两具法体的所在还在前面一点,照理也不至于发现。胡子畏艺高胆大,心道:“你纵然发现了,也逃不过去。”一把拔出刀来,道:“云飞,动手!”
这一招“苍鹰扑兔”他也练得熟了,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形似电,当真不弱。哪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双眉一扬,也不知怎么一来,胡子畏只觉眼前一花,刀已斫下,“砰”一声,却是砍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不等站稳,双足一点,人已向后翻了个跟头,果然又高又飘。只是用力有点过了,后背重重撞在了一棵树上,撞得五脏都似翻了过来,极是难受。他心中一凛,心道:“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棘手!”只是脸上毫不变色,沉声道:“小子,识趣的,把身上的东西放下!”
那少年方才忽地平平闪开了三四尺远,眼中也有些惊疑不定,听得胡子畏的喝声,他皱了皱眉,道:“你们是九柳门?”
胡子畏喝道:“知道就好,你不怕么?放下东西,老子饶你一命。”心中却也有三分得意,暗道:“原来我兄弟也有了点名气了,这小子也真识货。嘿嘿,饶是饶不得,给他一个痛快吧。”
正在得意,却觉得周围忽然一阵阴寒。此时秋意已浓,天气也已转凉,毕竟还不算冷,可此时却如同突然间变成了三九寒冬,耳边听得胡云飞叫道:“大哥!”声音极是惶恐。他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眼前一花,却是那少年已迫了上来,手中一柄淡褐色的异样短刀,也不知这刀是从哪里抽出来的。他吃了一惊,叫道:“好小子!”手中刀已一下扬起,正架住了那少年的短刀。
“当”一声响。若是平常,定然火星四溅,但那少年的短刀与他的刀相交,竟然毫无火光。胡子畏一怔,来不及诧异,掌心却如被利针刺中,疼得钻心,一把刀竟然握不住了。他“哇”了一声,手刚一松开,那少年刀势暴长,刀锋掠过,一下割断了胡子畏的咽喉。
胡云飞轻身功夫没有胡子畏高明,方才胡子畏先行跃下,他迟了一步,正要跳下,见胡子畏一击不中,一时也不敢再跳下去,正要看看究竟,却见那少年一言过后,暴起发难,眼前只一花就冲了上来。百忙中喊了一声,见胡子畏已挡住了他的刀,刚放下心,却不知大哥怎么一来竟然弃刀不攻,竟被那少年一刀断喉。他惊得呆了,也不敢再下来,只站在树上发呆。
那少年一刀杀了胡子畏,却也呆了一呆,看了看手中刀,又看了看胡子畏的尸身。虽然不曾抬头,胡云飞在树上也觉得他脑后似乎长了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有心想逃,但大哥死在这人手上,要逃的话太不仗义,有心一战,可自己武功原比不上大哥,与这少年相斗更是送死。他想了半日,咬了咬牙,两手在身前捻了个诀,口中默默地念起咒语。
这少年是个高手,武功既然不是他的对手,但秘术想必这少年应付不了的。胡云飞刚念了头一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树上的胡云飞,举起刀指向他,冷冷道:“原来真是九柳门。”
方才胡子畏自承是九柳门下,这少年如临大敌,已是使出全力,哪知胡子畏竟然不堪一击,一刀丧命,倒让这少年大感意外。他听两位师兄说过,九柳门乃本门大敌,争斗多年,由于同出一源,双方知根知柢,谁也奈何不了谁。但胡子畏死得也太过容易了,若九柳门真个都如他一般,实在是不堪一击。正自想着,忽然听得头顶传来轻轻的念咒之声,抬头见胡云飞站在树枝上,双手捻诀,口中念咒,正是九柳门一脉,这才相信方才这汉子不曾吹牛。
胡云飞见这少年的目光看上来,极是冷漠,手中那柄短刀上还沾着血,整把刀都成了鲜红色,心中不禁发毛,手上却也不慢,五指交错翻转,仍在变幻,口中则念念有词。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及胡子畏,九柳门秘术同样有所不及,加上害怕,眼见少年冷森森地看着自己,本来念得很熟的咒语在这紧要关头也似忘了大半,心道:“这人到底是哪一路的?”正待定定神接着念,却听那少年低低喝道:“中!”一道暗红色的光华脱手而出,袭向他面门。
这一刀力量沉雄,胡云飞只觉扑面一阵彻骨阴寒。他轻身功夫本来就不如胡子畏,脚下踩的又是根树枝,但此时却急中生智,用力一跺,踩着的树枝登时一沉,他借着这反弹之力,五指抠住树皮,身子便是一转,少年掷出之刀擦着他耳根掠过,“笃”一声,深深刺入树干。胡云飞吓得面色煞白,人闪在树后,正自惊魂未定,却觉所扶的树干忽地烫了起来,那少年掷出之刀竟然突然间燃烧起来,已将树干都烧了个大洞。他已就是惊弓之鸟,脚下站得又不稳,震惊之下,脚下一空,人登时摔了下来。
刀居然会燃烧,此等事实在难以想像。但胡云飞随即嗅到一股酒气,方才知道是那刀另有古怪。此时这刀已将树干烧了一个大洞,火苗便呈刀形,竟从树洞中穿过,亏得胡云飞及时掉落,不然这把火刀正插在他脸上。只是这一跤跌得他七荤八素,地上虽然有不少落叶,但从这高处摔落,着实不轻。
他一摔在地上,立时翻身爬起,生怕那少年迫上来。但那少年却只是踏上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低声道:“你们真是九柳门么?”
胡云飞这一跤摔得呲牙咧嘴,听这少年倒不趁势杀来,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自己,他壮了壮胆,喝道:“你老爷自是九柳门的,你杀了我,我们柳门主会找你报仇!”他见过九柳门主柳成越的本事,只觉强得不可想像,虽然柳成越只传了他们两手,并不曾真个许他们入门,但此时吓吓别人也好。哪知那少年听他说起柳成越,露齿一笑道:“好,你带我去找他,我就不杀你。”
胡云飞见他毫无惧意,反倒双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道:“你本事甚高,但要找柳门主,真是找死了。”若自己真知道柳成越的行踪,自然领他前去送死,但他哪里知道柳成越在何处?正在沉吟,那少年却似有些着急,喝道:“你若不肯,我便杀了你!”
胡云飞见这少年出手狠辣,心中一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道:“某家竹山教雁高翔,你记得了。”
胡云飞身子一震,叫道:“不可能!你怎么能破我们的寒鸦阵?”寒鸦阵虽不能伤人,但只消有术士欺近,大片乌鸦便会飞起,登时就能察觉。胡子畏便是因为见寒鸦阵不曾发动,只道这少年是寻常过路人,结果一招便毙命。
雁高翔微微一笑,神态有几分得意,道:“你不必多管,快带我去见柳成越。”
这时,忽然山那边发出一片喧哗,雁高翔闻声抬头看去,却是数十只乌鸦冲天而起,向西边飞去。此时天色近暮,夕阳在山,寒鸦飞散,显得山中越发空旷寂寥。
他刚一抬头,胡云飞忽地一跃而起,双手急速变化,口中念念有词。方才他这起尸咒只念了大半,后面一小半被雁高翔火刀吓回去了,此时忽地想起,登时念出。他准备已足,跳起来也快得异乎寻常,雁高翔刚一抬头,听得胡云飞忽然有异动,皱了皱眉,手已搭在腰间的葫芦上,喃喃道:“真是嫌命长……”
话未说完,雁高翔只觉脚髁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两只沾满泥土的手穿破土皮,抓住了他的小腿。这手已干瘪异常,几如木头雕出来的,雁高翔呆了呆,喝道:“行尸术!”
二、役尸术
行尸术是竹山教的法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也有这门法术,名谓役尸术。九柳门有一门极厉害的尸居余气七杀阵,门中高手能役使七具僵尸,布成阵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眼前这人显然并没有这本事。他竹山教也有这法术,雁高翔自是不惧,脚髁刚被僵尸抓住,他双足却不提起,反而身子一沉,喝道:“破!”
这一声断喝舌绽春雷,四顶山上都是黄泥,日晒雨淋,极是坚硬,雁高翔却如踩在流沙上一般,人忽地沉下半尺,抓着他脚髁的那两只手发出“喀”一声,被他下沉之力震得骨节寸寸碎裂。雁高翔得意地一笑,道:“还要出花……”哪知下面一个“样”字尚不曾出口,身后的泥土忽地发出一声爆响,一条人影裂地而出,又是一具僵尸。这僵尸一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向下压去。雁高翔不曾想到会有这事,他这招“落地生根”用的本是向下之力,那僵尸借力压下,雁高翔的人如钉子一般,一下又被压下了半尺,土已没到了他膝盖上。
雁高翔一刀杀了胡子畏,已对胡云飞甚看不起,不曾想胡云飞绝望之下,这役尸术使得比平时威力大了一倍,雁高翔只一轻敌,竟着了他的道。胡云飞见雁高翔小半个身体已没入泥中,又被僵尸压着,生怕他会突然跃起,拔出刀来,喝道:“小崽子,我叫你今天就是忌日!”
他出手甚快,只一错步便到了雁高翔跟前,只是见雁高翔双脚虽被埋入土中,双手却仍然得空,也不敢太过欺近,远远地便将手中刀刺去。出手之时见雁高翔面色也有点白,胡云飞不禁大为得意,心道:“大哥,我给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