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放在长公主身上却不适用。驸马爷的娘可是个慈善的,把长公主捧着,不曾有过半分婆母的架子。
苏嬷嬷笑着劝:“咱们酿酿身份尊贵,又是太后赐婚,岂是那等随意欺负的儿媳?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孩子。再说了,姑爷的那位母亲您又不是不认识,那是多好的性子,哪能干出苛待儿媳的事情呢?”
长公主沉思起来。都是久居洛阳的高门妇人,她认识姜峥母亲也好些年了。她仔细从记忆里搜寻关于姜峥母亲的不善,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来。
长公主又不耐烦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厨房。距离上次长公主进厨房,可有十年光景了。
马车在公主府停下来,俞嫣早就将脖子伸得长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
姜峥跟在她身后下车,顺手将她的巨幅裙摆整理了一下。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色,云层很厚,天边逐渐发暗,似乎有雨。
“姐!”俞珂等在门口,看见人回来了,赶忙跑着迎上去。俞珂又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姐夫。”
看着俞珂的这张笑脸,俞嫣突然觉得这弟弟长得也不算丑。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大多时候都是俞珂的叽叽喳喳,偶尔伴着俞嫣清泠的笑声。
得了通禀的俞瑞也迎了出来,将小夫妻迎进了花厅,寒暄起来。茶点零嘴早已仔细备好。俞嫣刚一坐下,就去拿小碟里的彩豆果。
清脆一声响,脆脆的果子在她皓齿间咬碎。她弯着眼睛笑,一口尝出来:“是老李做的!”
长公主和长嫂从外面进来。璧琴笑着说:“府里那么多厨子,就你嘴灵,尝一口就能尝出来是谁做的!”
俞嫣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母亲,赶忙站起身:“母亲。”
一旁的姜峥也跟着站起身,向岳母行礼。
长公主含笑对姜峥轻轻颔首,让他坐。然后长公主才将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立刻皱了眉,捻酸开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还知道起身,真是懂规矩了。”
说着夸赞的话,实则含着嗔怪。怪女儿出嫁了,再回家就与她生分起来。
俞嫣快步朝长公主迎过去,巨幅裙摆拉出连绵的波浪。她双手抱住长公主的小臂,用撒娇的语气开口:“我的亲娘哦,我才走两天,不到三日呢!”
长公主瞪她一眼,可望着女儿的这张笑靥,终是忍不住笑起来。
俞嫣轻“呀”了一声,捧起长公主的手,长公主的食指裹了一层纱布。她急问:“阿娘,怎么伤着了?”
“不小心磕着了,没什么大事。”长公主浑然不在意地说着,然后牵着女儿的手朝那一排圈椅走去,坐下说话。
上午,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话。长公主和璧琴询问了好些俞嫣在姜家这两日的事情。起先姜峥也在花厅里坐着,不多时便和俞瑞一起出去走走。俞珂虽然想和姐姐多待一会儿,可屋子里都是女眷,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追出去,去找兄长和姜峥。
长公主给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便拉着石绿到一旁说话,片刻后,她肃着脸回来,对长公主摇头。
这些举动都被俞嫣看在眼里,她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是以,当长嫂问起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边捏着果子吃,一边浑然不在意地说:“不要你们管。”
长公主想起俞嫣出嫁前一日给她讲小课时,她抵触的样子,气得用手指头戳她的脑袋,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你使小性儿不愿意,还是姜峥那小子怠慢你?”
“他对我好着呢!”俞嫣硬声。
“那就是你不愿意?”璧琴赶忙问。
俞嫣蹙着眉低下头,一点都不喜欢被一群人围起来追问房事。原本回家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她轻哼了一声,不高兴地嘟囔:“我说了不要你们管,能不能不问了……”
真烦!
璧琴瞧着俞嫣不高兴了,赶忙柔声岔开话题,问起俞嫣在姜家的几位妯娌如何如何……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道:“这次回去的时候,苏嬷嬷随你去姜家。”
俞嫣抬起眼睛望向母亲。长公主不管是脸色和语气,都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边苏嬷嬷已经郑重福了福身。
俞嫣瞧着这情景,顿时觉得苏嬷嬷像是领了重任,非要围观了她的房事才罢休似的。
璧琴拉着俞嫣的手,柔声劝:“酿酿,咱们得守规矩,就算旁人不敢议论,难免在下面嘀咕,更怕有人不老实。你就不怕六郎闹出几房妾室来,又让庶子庶女生在前头?”
俞嫣烦得不行,她怒声:“他敢!谁怕谁啊,那我也找一堆相好去!”
石绿赶忙轻咳了一声。
俞嫣回头,看见姜峥和长兄、弟弟正往这边走,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刚刚说的话,恐怕已经被姜峥听了去。
俞嫣咬了下唇。她转回身来,继续默不作声地吃果子。
俞瑞不知道屋子里怎么就吵起来了,还让姜峥听见了俞嫣那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只是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好一边继续和姜峥刚刚的话题,一边往里走。
俞瑞仔细瞧了瞧姜峥的神色,到底没瞧出什么特别。
众人坐在花厅里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几人入了座,姜峥坐在俞嫣的身边。
侍女端着一碟碟精致的待客佳肴鱼贯而入。
姜峥微微侧首,靠近俞嫣,低声询问:“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俞嫣摇头。因为那句赌气话被姜峥听了去,她有点心虚。她偷偷望了姜峥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
饭菜都上齐了,俞瑞客气地跟姜峥介绍哪几道菜是厨子的看家手艺。
“尤其是这道烤羊排,青序一定要尝尝看。”俞瑞道。
俞嫣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见姜峥夹了一块羊排。他
仔细品尝,又含笑夸赞。
俞嫣盯着姜峥将一小块羊排吃了,她在桌子下轻轻拽了拽姜峥的衣角,待姜峥略侧耳靠过来,她才低声问:“你可以吃这些东西吗?”
她记得姜峥在家里一日三餐进膳都是单独的一份,不与旁人同食。
姜峥没说什么,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小夫妻两次交头接耳,都被同桌其他人看在眼里,恨不得去分析这两个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
这些打量的目光让俞嫣有些不自在,她别开目光,不去与姜峥说话了。
在俞嫣面前摆了一碟糖醋酥鱼。
俞嫣很喜欢吃糖醋酥鱼,她握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口中,却在下一刻皱了眉,不高兴地说:“这鱼谁做的啊?一点也不好吃。”
璧琴刚想说话,长公主看了她一眼。璧琴瞧着长公主被烫伤的手,将解释咽了下去。
用过午膳,一大家子的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俞嫣和姜峥便去了俞嫣的闺房午休。
俞嫣软绵绵地打着哈欠。
姜峥打量着俞嫣以前的住处,姑娘家的闺房颜色粉嫩,零碎的小动作很多,也很精致。整间屋子的装潢和他们的新房风格完全不同。
他走到支摘窗下,用修长的指拨了拨悬在窗棂上的风铃,风铃立刻雀跃地清脆响起来。
在风铃的欢快声响里,他听见俞嫣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姜峥回头,看见俞嫣坐在床榻上,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脑袋,很是沮丧的样子,与今晨出门时的欢喜完全不同。
姜峥朝她走过去,立在俞嫣面前,温声询问:“回家怎么不开心了?”
俞嫣不吭声,仍旧低着头。
姜峥便在她身边坐下,温声再问:“酿酿?”
“所有人都催我。像我犯了大错一样……”俞嫣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委屈地望着姜峥,“你、你……就当我准备好了吧!”
第16章
姜峥的目光凝滞了一瞬,继而恍然——俞嫣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以及她在花厅里说的那句气话,都有了缘由。
他先说一声“好”,再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你家里人担心你。”
俞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惊讶地抬眸望他,嘀咕:“这和你又没关系。”
微风从支摘窗下溜进来,吹起风铃细碎的声响,又缓缓吹过来,吹起俞嫣身上如烟似雾的细纱裙摆,使之层层叠叠轻轻拂落在姜峥的腿上。
姜峥垂眸望着她吹过来的裙摆,再温声开口:“酿酿想什么时候?现在在你的闺房这里,还是今晚回家后?”
俞嫣不好意思地目光躲闪了一下,才小声说:“晚、晚上……”
“好。”姜峥轻轻点了下头,“正好我现在有些不舒服。”
俞嫣急忙问:“你怎么了?”
姜峥默了默,才解释:“胃有些不舒服。没什么,过一会儿自己会好。”
“胃怎么会不舒服?不舒服要看大夫呀,怎么能等着自己好呢?”俞嫣站起身来,“我让人给你请大夫。”
俞嫣刚转身,手腕便被姜峥握住。
“不用。”姜峥含笑道,语气是一惯的温和闲淡。
俞嫣却讶然垂眸,视线落在姜峥握过来的手。他的手很凉。俞嫣双手将姜峥的手捧在手心里,确定温度低得不同寻常。
“我得给你请大夫。”俞嫣执意。
姜峥微笑着,说:“给我倒杯温水就好。”
“哦……好。”俞嫣赶忙转身。人还没走到门口,姜峥又喊住她。
“酿酿,”他顿了顿,“有没有新的杯子?”
俞嫣点头,快步往偏屋去。她踩着绣凳,在柜子里翻出一套花草琉璃杯,这是她以前淘来的,整整一套杯子共十只,一个也没有用过。
俞嫣抱着杯子出去,吩咐侍女提了壶温水来。她亲自用清水冲洗过杯器,再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里屋去,递给姜峥。
“多谢。”姜峥缓声道了谢,才伸手去接。光影炫叠的琉璃杯被他皓白的长手握在掌中,送至唇前,缓慢地饮用。即使胃部灼烧难受至极,他仍旧眉眼间带着温润的浅笑,慢条斯理地将温水送入口中。
俞嫣立在一侧瞧着他,再次问:“真的不用请大夫吗?”
“不用。”姜峥对她笑,“已经好很多了。”
俞嫣眉心揪起来,盯着他瞧。
今夏的第一声蝉鸣忽然尖锐地自窗扇外响起,俞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窗口的方向。
姜峥亦跟着侧首,望向开着的支摘窗。他又将目光移到俞嫣的身上,拉住她的手,说:“上来陪陪我吧,酿酿。”
俞嫣回过头对他轻轻点头,然后转身去了屏风后,将身上外面那层精致的刺绣红裙褪下去,免得压出褶皱。她绕回去时,姜峥也已经褪下外袍上了榻。他倚靠着床榻,垂着眼,手里仍握着那只琉璃杯。
俞嫣上了榻,挨着姜峥坐在他身边。她皱着眉,问:“怎么会胃疼呢?中午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
姜峥长指沿着琉璃杯杯身慢悠悠地捻了一圈,没有说话。他垂着眼,安静地望着杯中轻晃的水面。水中隐约映出些琉璃的炫彩。
俞嫣望着姜峥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问出来:“是因为和别人吃同一碗碟里的东西?”
姜峥唇角的颓然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正常,他抬起手中的杯子,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温水。
“你说你能吃的!”俞嫣不高兴了。
姜峥急忙将手中的水杯放到床头小几上,然后去握住了俞嫣的手,温声道:“别生气,酿酿。”
俞嫣皱着眉嘀咕:“我没生气……”
姜峥握住俞嫣的手腕,将她纤白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胃部,笑道:“酿酿给我揉一揉吧。”
他以为她兴许会红着脸将手缩回去,却不想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果真仔细揉抚。
“这里吗?”俞嫣抬起一双盈盈美目。
姜峥望着她的眼睛,道:“往上一点。对,是这里。”
俞嫣动作轻柔地细细揉抚,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解他的不舒服,也做得很是认真。
姜峥垂眸望着她,眸色柔和。
许久,胃部的不适似乎真的得到了缓解。姜峥缓缓闭上眼睛。
他很小的时候吃了脏东西会呕吐,可是呕吐这一行为会让他更加难受,他便学会了克制。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微笑着忍受一切不适,只是时不时的胃痛会提醒他的不适。
胸口忽然一沉,姜峥睁开眼睛望过去,看见俞嫣靠在他的胸膛,睡着了。
午后的光与风似乎都有着催眠的作用。
又是一阵风从窗牖吹进来,吹起窗棂上的风铃跳叫起来。俞嫣迷糊中哼唧了一声。
姜峥抬手,小心翼翼地将俞嫣云鬓间的一支簪子取下来。他转过头,半眯起一只长目,将指间的簪子朝着系着风铃的天水碧丝绸掷过去。
细微的撕裂声之后,天水碧丝绸断开,坠着的风铃清脆一声落了地。这样的响动之后,倒是不会再迎风乱叫。
姜峥转过头,扯过一侧的薄毯,轻轻搭在俞嫣的身上。
下午,家里人没有再跟俞嫣催行房的事情。俞嫣也很快将上午的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喋喋不休地和家人说话。
一下午的美好时光转瞬即逝。
傍晚时分,她与姜峥该启程回姜家了。俞嫣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家里人一直将她与姜峥送到公主府大门外。
眼看着就要登车,俞嫣揪着个小眉头,可怜巴巴地说:“明天再回去好不好呀?这天上的云阴沉沉还这样厚,说不定要赶上雨呢。”
“不行。”苏嬷嬷道,“新婚头一个月,新婚夫妇不能分房,也不能让新房空着。这是规矩。”
俞嫣霎时垮了脸。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
璧琴在一旁笑着说:“酿酿回去吧。等过了这头一个月,以后随时都能回来小住。”
长公主也道:“走吧,走吧,赶紧走吧,都回来闹我一天了。”
俞嫣扭头就走,踩着脚凳哒哒登上马车。
长公主看着女儿这孩子气的赌气行为,忍不住露了笑脸。
姜峥开口:“我们回去了。下次再回来看望母亲。”
长公主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道:“路上当心。”她有心想说些警告姜峥好好待俞嫣的话,可是语气狠了,怕女婿不高兴,语气软了,她又开不了口,只好作罢。
车夫扬鞭,车辕辘辘带着车舆里的人离开公主府。俞嫣因为长公主那句话不高兴,赌气地不想探头告别。
姜峥侧首望向她,说道:“酿酿,如果我没有猜错,那碟不太好吃的糖醋酥鱼,若是厨子做的,大概不会摆在桌上。”
俞嫣眨了眨眼。
公主府里厨子多,几位师傅的手艺她都能尝出来。那道糖醋酥鱼……
俞嫣忽然掀开垂帘,探首回望,家人仍旧立在门口,谁也没转身走。俞嫣翘起唇角来,对他们笑着挥一挥手。
走的时候,俞嫣拿天气当做不想回去的借口。可没想到,他们回姜家的路上真的遇到了暴雨。
暴雷轰隆,大雨瓢泼,狂风乱作。明明还是傍晚,天色已经黑如浓墨。
呼啸的狂风将雨水打着旋儿地乱拍。雨水来势汹汹地从窗口灌进来,姜峥及时抬手,挡在了俞嫣的面前。雨水带着泥点子落了他满袖。
姜峥皱眉。
同在车厢里的苏嬷嬷和石绿赶忙一人一边,抻着垂帘去挡窗口,雨水横灌,顷刻间将她们两个的袖子尽数湿透。
俞嫣念叨:“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雷雨……”
一声炸裂般的雷鸣,盖过了俞嫣的声音。俞嫣抬头,怀疑那道惊雷就在她的头顶,随时能够将天地劈成两半,也将她劈成两半。
她很后悔自己守规矩,就应该留在公主府不出行。
俞嫣缩了缩肩,想向后靠。可是车厢在风里摇晃起来,变得飘摇不可依,伴着前面嘶鸣燥慌的马嘶,越发让人心慌意乱。
虽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俞嫣仍旧不安地环顾,肩膀撞进姜峥的胸膛,她刚想重新坐好,姜峥的手搭过来,环过她的腰,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
“没事。”他宽慰。
俞嫣蹙了蹙眉,别扭地小声反驳:“我才没有害怕。”
姜峥轻“嗯”了一声,不去揭穿她的逞强。
苏嬷嬷在一旁说:“这暴雨来得急,肯定去得也快。”
按常理,苏嬷嬷这话不假。可是坐在摇晃车舆里的人,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变得不再准确。他们听着外面的呼啸,看着雨水从四处灌进来,而这场暴雨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甚至轰鸣的雷声一道比一道近。
又等了片刻,车夫在风雨里大声禀话,怕这马车在风雨里倾倒,也怕马受惊乱跑,建议车里的人下来,去不远处废弃的凉棚里暂避。
苏嬷嬷和石绿赶忙从长凳下拿了伞。几个人下了马车,肆虐的风雨毫不留情的拍过来,几个人瞬间湿了个透。油纸伞被狂风吹得散了架,什么都遮不了。
风那么大,吹得俞嫣站不稳。混着黄沙的雨水砸过来,使得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直到身子一空,被抱了起来,俞嫣才费力地睁开眼睛,在雨幕望着姜峥发冷的脸色。
姜峥抱着俞嫣趟过雨泥,他目视前方,对俞嫣道:“闭上眼睛,这雨脏。”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落,落在俞嫣的锁骨上,滑进衣服里。俞嫣瑟缩了一下,攀着他的肩。
第17章
混着泥沙的脏雨灌下来,连姜峥的视线都被染脏。森森黑暗的雨幕掩了他充满恹然的面颊。
本就不算平整的地面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趟着雨水前行,脏兮兮的雨泥淹湿姜峥干净整洁的衣袍前摆。
他眯着眼睛,望着不远处,凉棚的影子在暗色的雨幕里隐隐约约。
那处路边的凉棚,原本是一个茶水摊。不过早就已经废弃,里面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条长凳,破旧不堪。纵使有草棚顶,因四周无所遮,倒也不像个能避雨的地方。
姜峥抱着俞嫣走进凉棚,扫一眼凉棚里地面的雨水,才将俞嫣放在凉棚中央。凉棚里,只有这么一小块地方没有积水。
双足终于落了地,俞嫣赶忙将攀在姜峥肩上的手缩回来,下意识地整理了下湿透了的衣衫,然后打量起周围。
苏嬷嬷和石绿手拽着手,逆着风雨,落后几步才走过来。她们手里的伞早已被吹坏,遗在了路上。苏嬷嬷护在怀里的衣裳也湿得差不多了。她还是将这件披风抖落开,披在俞嫣的肩上。
“这雨太吓人了……”石绿一边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说。
苏嬷嬷蹲在俞嫣的面前,给俞嫣拧着裙子上的雨水,没接话。石绿只胡乱拧了拧衣裳上的水,便立马过来帮忙给俞嫣整理。
她今日穿的这条红裙子用料多,柔软的衣料积水也多。
俞嫣垂着眼睛,瞧着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裙子,心里有点惋惜。她又抬起眼睛,望向姜峥。
他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略低着头,将视线落在地面上的一小汪积水中。天色晦暗,将他的面容也衬得让人看不清。忽然一道惊雷响起,相伴的闪电将漆黑劈开一瞬的昼亮,照亮了姜峥的面容。
苍白,漠然。
“青序?”俞嫣开口唤他。
姜峥抬眼望过来,俞嫣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平日里总是温润笑着,他不笑的面容,让俞嫣觉得好陌生,甚至有一点可怕。
姜峥眉宇间的冷然很快不见,他望着俞嫣的眼睛,重新微笑起来。他用一惯温柔的语调说:“别担心,这雷雨不会一直下。家里也会有人来接。”
俞嫣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对他慢慢翘起唇角,笑了笑。
那边的车夫费力地将马车拉到路边,拴在路边一棵上了年纪的垂柳粗干上。马匹的嘶鸣声,时不时在雷声的间歇中响起。
等雨停,也等姜家的人来接的时间显得很漫长。时不时仍有雨水飘进来,搭在几个人的身上,不过到底是比刚刚穿过暴雨时好了许多。
石绿和苏嬷嬷将倒地的几个长凳扶起来。苏嬷嬷道:“姑爷坐着等一等吧。”
姜峥瞥了一眼破旧的长条木凳,收回目光,没动。
俞嫣却觉得站得累了,想要过去坐。可是她只是刚挪过去一步,人还没坐下呢。苏嬷嬷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不能坐。”她摇头。
俞嫣蹙着眉,奇怪质问:“为什么你们都能坐,就我不能?”
姜峥亦望过来,显然也是不懂苏嬷嬷的话。
“太凉了。”苏嬷嬷道,“女儿身畏寒,不能坐。再说过几日就要来小日子了,会疼的。”
“嬷嬷!”俞嫣几乎是叫出来。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姜峥一眼,然后生气地瞪苏嬷嬷。
她怎么可以在姜峥面前提什么小日子!
俞嫣气恼地甩开苏嬷嬷的手,执意去坐。可是她刚坐下,又别拉了起来。拉她的人可不是苏嬷嬷,而是姜峥。
“累了?”姜峥问。
俞嫣不吭声,她垂下眼睛,将不开心挂在脸上。因为这坏天气不开心,因为弄坏了的漂亮裙子不开心。
姜峥又看了一眼那条长凳,他经过俞嫣,在那条长凳坐下。
俞嫣轻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凭什么只有女子畏寒男子就不……”
俞嫣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手腕已经被姜峥握住。他微微用力一拉,俞嫣被拽得踉跄了一下,足下踩着的积水溅起一点在姜峥湿透的长袍前摆。
他将俞嫣拉到身边,将人摁在自己的腿上,让她坐。
俞嫣懵了一瞬,立刻想要起身,她怎么可以当众坐在姜峥的腿上?不可以。
姜峥的手臂环过俞嫣的腰身,紧紧扣在她前腰,箍着她。他说:“再乱动,这破凳子要折。”
俞嫣犹豫了一下,才不动了。她颤颤抬起鸦睫望了姜峥一眼,再慢吞吞地目光移开,望着外面的雨幕。
苏嬷嬷饱经风霜的眸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她看向石绿,石绿也望过来,两个人短暂的眼神交流,都懂了对方眼里的笑。
过了片刻,雨势不见小,俞嫣却开始觉得冷。她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将自己裹起来。
姜峥感觉到怀里娇小的身子细微的颤缩。姜峥忍着胃部的灼烧感,忍着疲惫,垂目去看坐在他怀里的人。她的面靥被雨水打湿,精致的妆容被弄花,脏兮兮。整个人瞧上去娇柔又可怜。
搭在腰间的手臂忽得一紧,俞嫣抬起眼睛望向姜峥。姜峥却没有看过来,他正在伸手整理着俞嫣身上的披风,再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侧,挪一挪她不愿意贴着他的身子,将人往怀里再带近。他手掌缓缓上移,搭在俞嫣的脊背,将俞嫣的身子往怀里推,让她的前身紧贴着他的胸膛,伏在他怀里。
俞嫣有一点抗拒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轻推的动作还没有做出来,她小声在他耳畔嘀咕:“不要这样……”
姜峥没说话,垂眼望着她。
俞嫣没等到他的回应,她将视线挪过来,对上姜峥的目光,四目相对了一瞬,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也不再抗拒地去推他,整个人都乖顺下来,安静地伏在他怀里。
这个人是他的夫君,是这个世上与她最亲密无间的人。那些抗拒,她应该忍一忍,学会克服,对吧?
天地间一片轰轰烈烈的嘈杂,吵得要命。两颗心近距离相靠,俞嫣突然听不见周遭搅闹的雷雨声,只能听见两个心交错着的跳动声。
雨势终于开始慢慢变小。
石绿最先听见了马蹄声,她出声提醒,几个人寻声望去,过来见到了姜府派人过来接应的马车。
今日回门,俞嫣和姜峥出门时,只选了辆府里不大的马车。来接的这辆,却带着侯府的标识,气派、宽大,又结实。
几个人赶忙上了马车,还在飘着的风雨再也不能灌进来。马车里备好了热水、汤婆子,当然还有厚实的棉衣。
退红和春绒也在马车里。因她们两个在,苏嬷嬷和石绿坐在一边整理着自己。
退红将汤婆子塞进俞嫣的手里,说:“都湿透了,快把衣裳换了。”
俞嫣看了姜峥一眼,执意:“回去再说!”
苏嬷嬷回过头来,说:“酿酿听话,这骨头都要淋湿了,快换了衣裳,要不然会着凉的。”
俞嫣瞪了苏嬷嬷一眼,真想一脚将她踢下去。
肩上忽然一沉,俞嫣回头,看见姜峥正将一件棉衣搭在她的肩上,又为她整理了一下。他说:“没事,回去再收拾也行,也不远了。”
那是姜峥的棉衣,于俞嫣而言十分宽大,将她娇小的身子彻底裹在了里面。
俞嫣忽然想到了那件大氅。她拽了拽衣角,去看姜峥,见姜峥的脸色不太好。
春绒拿着一条干净的棉巾,刚要帮姜峥去擦衣袖上的泥点子。姜峥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春绒收了手,心里有点担心。
有什么可擦的,脏得一塌糊涂,根本擦不过。姜峥缓缓地吸了口气,又慢慢闭上眼睛,一直到回到姜家,都一直闭目养神没睁开眼。
马车到了姜府时,这场忽然而至的暴雨几乎停了,只偶尔滴答两滴雨点。
下人们知道主子淋了雨,早已将热水、姜汤、干净衣裳等物准备好,就连早就撤下去的炭火盆也重新拿出来生了火。
一迈进屋里,顿时一股温暖扑面而来。俞嫣舒适地长长舒了口气,总算从坏天气里回到人间了。
夏浮脚步匆匆地迎上来,瞧一眼姜峥此刻身上的样子,压了压惊骇,尽量用寻常的语气禀话:“沐浴的热水都已经备好了。”
姜峥颔首,刚要往浴室去,听见不远处的俞嫣声音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他回眸,望向俞嫣。被雨水浇透的她,云鬓早已乱了,鸦发湿漉漉地站在莹白的脸颊。她正双手捧着一方棉帕,揪着小眉头地擦脸颊上的雨水。
两个侍女在她身后忙碌着,正在解她身上的棉衣和披风。
“酿酿。”姜峥开口,“去洗澡。”
俞嫣“哦”了一声,点头说好。她往前走,经过姜峥身边时,还在揉眼睛。
姜峥拉下她的手,说:“别揉,手脏,眼睛会疼。”
他顿了顿,又说:“多泡一会儿,驱驱寒气。”
“嗯。”俞嫣小声应了声,便往浴室去。
姜峥侧首吩咐窃蓝:“拿一碗姜汤进去给她喝。”
夏浮立在一旁看着姜峥让俞嫣先去浴室拾弄,心下意外又担心,下意识地去瞟姜峥仍旧滴答淌水的衣衫。
“帕子。”姜峥开口。
夏浮很快回过神,赶忙将帕子递过去。姜峥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这方雪色的帕子反反复复去擦手。
胃部的灼烧感一阵阵袭来,姜峥闭上眼睛。
“青序……”
听见俞嫣的声音,姜峥有些烦她墨迹还没开始洗。他睁开眼,看着俞嫣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局促地小声:“隔、隔一个屏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