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峥忽然温声开口:“弟媳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俞嫣讶然。她今日下午去看望宋臻时,只带着石绿和窃蓝,姜峥是怎么知道宋臻对她说了什么?

  在俞嫣眼里,姜峥还算个陌生人。在陌生人面前,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想留个好印象,她不想给姜峥留下搬弄口舌斤斤计较的印象。她说:“弟媳也没有说什么。”

  姜峥的指腹轻轻抚过俞嫣的手指,慢悠悠地在她纤细柔软的指端捏了捏。他缓声道:“你刚进门一天,不要担着子嗣压力。”

  “我没有……”俞嫣声音低下去。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和姜峥直白地谈论这话题。

  不过显然姜峥想将话说明白。他说:“没有非要你生儿子承爵的要求。女子生育损身又有风险。甚至你若不想生育,也可以一个也不生。”

  俞嫣抬起眼睛,惊讶地望着姜峥。连不愿意直白谈论这话题的不好意思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只剩惊愕。她睁大了眼睛盯着姜峥,好半天,才问:“你已经有儿子了?”

  姜峥转眼望过来,看见俞嫣拧着眉,又震惊又不高兴的样子。

  姜峥笑了。他怎么可能有小孩子那么脏兮兮的东西。

  他抬手,指腹轻点了一下俞嫣蹙起的眉心。然后他颇为无奈地说:“别的不敢轻易承诺你什么,只你一个女人还是能应的。”

  俞嫣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呆看了姜峥半天,眸中忽然浮现了然的惊愕,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不孕症?”

  姜峥哑然。

  他默了默,才道:“暂时没听说。”

  姜峥望着俞嫣这表情,忽然觉得可能是自己猜错了,她并不是因为宋臻的话不高兴。

  “罢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姜峥重新将目光落回书页,继续读书。

  过了一会儿,俞嫣望着姜峥读书的侧颜,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慢慢回过味来,明白了姜峥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她说。

  她又解释:“我没有因为弟媳的话不高兴,我只是……”

  姜峥望过来。

  侍女的叩门声打断了俞嫣的话。俞嫣抿着唇,让侍女进来。进来的人是石绿,石绿瞥了一眼倚坐在一起的两个人,迅速收回目光,快步走过去铺床,当着俞嫣和姜峥的面儿,将喜帕铺在床上,又快步退出去。

  俞嫣立刻蔫了,耷拉着眼角。

  姜峥望了一眼床榻,再看向俞嫣,这才了然。他说:“如果因为喜帕的事情让你觉得在府中会遭议论,可以做个假的送过去。”

  “不要。”俞嫣立刻皱着眉反驳,“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垂下眼睛,有点说不下去了。

  “好。”姜峥答应,“那酿酿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和我说。”

  俞嫣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眼睛去看姜峥。她忍不住去想,她这样推辞,是不是太不顾虑姜峥了?

  可是她有些做不到,就连现在这样靠在他怀里,都要酝酿好些勇气。那些七扭八歪不成样子的情景,实在是太吓人了。

  姜峥瞥一眼俞嫣微红的眼角,含笑温声:“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里是你的家,你要自在些。我们不熟悉,你的不愿你的难以接受,我都理解。”

  俞嫣望着他眨了下眼睛,忽然间敏感了一下,她问:“我们不熟悉,所以你也不愿是不是?”

  俞嫣心里生出一股莫名不开心。她可以不愿意,他却不可以。虽然不讲道理,却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

  姜峥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抬起眼睛,用一双春水潋滟眸望着俞嫣。

  他用拉长的缱绻语调唤一声“酿酿”,再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随时都愿意。”

  “歪、歪理……”俞嫣将脸扭到一旁去,不去看他那双带笑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可是因为太好看,像一个诱人深入的陷阱。

  俞嫣使劲儿将姜峥一直握着她的那只手挣开,拧着眉说:“你自己慢慢看书吧,我要去睡了!”

  她作势要起身,可是刚挣开的那只手又被姜峥握住。她重新跌坐回去,不由地回头去望姜峥。

  姜峥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换上稍微严肃些的表情。他说:“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当日引你登上小船的宫女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排。”

  俞嫣愣住了。她立刻问:“你怎么才跟我说?”

  姜峥解释:“最初我也不确定,甚至到现在也不确定,还要再去查。你在公主府养病,应当安全。又因为婚事定了,所以也想等你嫁过来再说也不迟。”

  俞嫣懵懵的。春日宴落水的记忆实在是糟糕,那种濒死的绝望压得她难受。她根本不愿意去回忆。难道是有人故意害她?

  姜峥瞧着她的神色,温声询问:“你有没有怀疑的人?”

  俞嫣摇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谁想害她。她顺风顺水了十七年,从未有人害过她。

  “好。”姜峥安慰,“那就不要多想,我会查清楚。最近出入要注意些。”

  俞嫣坐在那儿呆想了好一会儿,慢慢平复了些。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姜峥,终于问出口:“那天……”

  可只吐出两个字,俞嫣又说不下去了。

  姜峥望过来,等着她继续说。

  俞嫣重振旗鼓。她抬起小下巴,做出浑然不在意的神情,似随意问:“我想知道那天我落水之后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姜峥含笑的温柔眸明显眸色微凝了一瞬。

  “你真想知道?”他问。

  俞嫣认真点头。那段昏迷后的空白,太让她难受了。

  姜峥微顿,抬手朝俞嫣的衣领探来。俞嫣明白姜峥这是想将她衣裳恢复成那日模样。她挺了挺脊背,朝姜峥点头,示意他继续。他微凉的长指探进她的衣领,贴着她柔滑的衣料继续向下,又贴进心衣。姜峥询问的目光望过来。俞嫣硬着头皮点头。然后,姜峥微微用力向下一扯,将俞嫣水红的寝衣和里面的心衣左侧一同扯下去。

  凉意让俞嫣懵了。瞬息后,俞嫣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姜峥没想到俞嫣瞬间哭得这么凶,慌乱了一下,又不敢贸然伸手去给她整理衣服。

第13章

  “你干什么呀?”俞嫣哭着大声质问。随着她的抽哭,柔雪亦颤。

  姜峥伸手去给她整理衣服,俞嫣气恼地胡乱去拍他的手。“啪”的一声响,姜峥的手被打下去,微蜷起的长长指背却撞了一下柔雪才滑落下去。俞嫣的哭声一窒,姜峥的指端亦是一僵。

  瞬息之后,俞嫣慌忙抬手遮着前身哭得更凶了。

  姜峥不再冒然给她整理衣服,直接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手臂环过她的细腰,在她的后脊轻轻拍着,用温柔的语气哄她:“没有人看见。”

  “你不是人是鬼啊?”俞嫣大声地哭。

  姜峥沉默片刻,温声撒谎:“我也没看见,从水中影子看到的……”

  “你骗鬼啊!”

  姜峥再次沉默了片刻,再道:“酿酿,我是你夫君了。”

  俞嫣这才明白姜峥为什么会连夜进宫求亲。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心里委屈得不行。她下巴搭在姜峥的肩上,一边哭一边骂:“哪个鳖羔子坑害我!天杀的大混账!等让我知道他是谁,看我把他踹蟑螂坑里,让蟑螂咬他鼻子啃他耳朵……”

  俞嫣在外面向来端庄娴静,这是气得极了,把小时候和弟弟吵架的骂话一股脑吐了出来。

  听得姜峥一愣一愣的。他轻拍着俞嫣后背的手掌也一时之间悬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垂眸望着趴在他怀里哭骂的俞嫣,不由失笑。

  俞嫣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哭,只余小小的啜涕。

  姜峥温声提醒:“衣服整理好了吗?”

  反正,免得挨打他是不敢再伸手帮她整理了。

  俞嫣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着哭,因前身贴在姜峥胸前挡住了,竟是忘了整理衣裳。她飞快地整理衣衫,一双被泪水染湿了的小手时不时磕碰着姜峥的胸膛。

  终于将衣服整理好,她离开姜峥怀里,耷拉着脑袋,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姜峥看着她哭花了小脸,温声说:“去洗把脸吧。”

  俞嫣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她胡乱点了下头,不太敢直视姜峥,从软塌下去,几乎是小跑着逃进了浴室。

  姜峥望着俞嫣的身影跑远,他垂眼,视线落在自己的指背上,上面似乎还残着一抹柔软。

  良久,姜峥收回视线,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寝衣。这身丝绸质地的寝衣不仅被俞嫣的眼泪弄湿了,也皱了许多。

  姜峥起身,去了衣物室,换了一身寝衣。待他从换衣室出来,还不见俞嫣的身影,他立在屋中片刻,去浴室寻俞嫣。

  俞嫣已经洗过了脸,连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她孤零零坐在小杌子上发呆。

  香炉里飘出袅袅一条细烟,随着从窗牖递进来的夏风,斜斜地飘着,飘在俞嫣的面前,让她白净妍丽的面颊多了几分缥缈的出尘仙意。

  因为哭过,她的眼角残着一抹红。就连娇软的唇也因为哭时咬过,红得娇艳欲滴,唇珠的轮廓越发楚楚。

  姜峥立在门口,视线长久地停在俞嫣的唇上,用温柔的视线去描画她唇线的轮廓。

  有一点想尝。

  可是湿漉黏糊的口津让他抵触。

  俞嫣似有所感,偏过脸来,望向门口的方向,看见了姜峥。姜峥对她笑笑,然后缓步朝她走过来。

  经过门口的方桌,姜峥到了一杯温水,走到俞嫣面前时递给她。俞嫣接过来,双手抱着不小的釉着丹顶鹤的瓷杯。她垂着眼,视线落在杯中水,却并没有喝。

  姜峥在她面前坐下来,宽慰:“不哭了酿酿,喝一点水,嗓子都要哭哑了。”

  俞嫣抱着瓷杯的手指头动了动,然后依言将瓷杯递到嘴边,娇红的唇含着微凉的杯,将温水徐徐送进口中,小口小口地喝着。

  姜峥看着她的唇贴上瓷杯,看着她慢慢抬高了杯子,遮了娇唇。他便只能看见她的一小截下巴。姜峥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身上的衣衫。

  俞嫣换了身朱湛的寝衣。

  新婚,她最近穿的衣裳几乎都是各种深深浅浅的红。

  姜峥的目光在俞嫣身上的衣裳多停留了一会儿。春日宴那日,她里面穿的心衣不是这个颜色,可因为被水打湿,就变成了这样粘稠重彩的朱湛。

  俞嫣将杯子放了下来。

  姜峥再抬眼望去,看见她娇红的唇上沾了水,像抹了一层清晨晶莹薄露。

  俞嫣看他一眼,嘟囔:“回去睡了。”

  她站起身,有些狼狈地往外走。

  姜峥坐在原地,没有动。

  俞嫣一口气回到寝屋,她爬到床榻上,将大红的鸳鸯喜被展开,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俞嫣心里很乱,有羞恼,也有自责。她有点后悔刚刚在姜峥面前哭得不成样子,也后悔口无遮拦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她心里很清楚,怪天怪地绝对怪不到姜峥头上。相反,是姜峥救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姜峥跳进湖中救了她,她是会被有心之人故意营救,还是会衣不蔽体地被一群宫中侍卫捞出来?

  一想到后两种情况,俞嫣心里又生出气恼和委屈来。

  俞嫣翻了个身,面朝门口的方向。

  姜峥怎么还不回来?

  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不讲道理地拍他、呛他,还是因为她说了很多不淑女的话让他嫌恶?

  俞嫣心事重重睡不着,直到她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她隐约觉得这股焦味儿是从浴室传过来的。她下了床,连鞋子也忘了穿,赤着一双小足,小跑着往浴室去。

  “青序……”

  俞嫣跑到浴室门口,向里望去,寻到姜峥的身影。

  天气已暖,浴室不同他处,暖炉还留了一个,待需要的时候生起。姜峥立在半身高的暖炉旁,将前几日便熄了火的暖炉点着,正在烧着什么,似乎是布料。

  姜峥望过来,眉眼温润,微笑如常。

  “你在烧什么?”俞嫣一边询问,一边走过去。

  姜峥握着炉钩,慢条斯理地将拨了拨银丝炭。让那一抹水红布料上的火苗腾起来。

  俞嫣站在旁边,眉心微蹙。她好像将暖炉里的东西认出来了……这不是她刚刚换下来的心衣吗?

  俞嫣的面颊一红,继而疑惑又震惊地抬眸望向姜峥,在等一个解释。

  姜峥却没有看她。他拿了炉盖将暖炉缓缓盖上,徐声道:“被我弄脏了。”

  俞嫣不明白。弄脏了洗洗就好,为什么要烧掉?她不太高兴姜峥不过问就拿她的衣裳,她皱着眉开口:“这是我的东西……”

  姜峥轻笑了一声,知道她没有听懂。不懂也好。他含笑望过来,道:“赔你几件,不要与我置气。”

  望着他的温柔含笑眸,俞嫣忽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姜峥将炉钩放下,转身去洗手。

  俞嫣迷糊地望着他,这才发现姜峥又换了一条寝裤。他不是进浴室之前刚换过一身吗?

  姜峥抽下棉巾一边拭手,一边道:“想想明日回门的事情,是不是心情会好些?”

  听他这么一说,俞嫣果然心情瞬间好多了。俞嫣这才想到时间不早了,她明日还得早起回家去,是得睡了。

  姜峥跟在俞嫣身后回到寝屋,他的视线落在俞嫣赤着乱走的一双小足上。眼睁睁看着她爬上了床榻。

  姜峥的脚步停下来,在距离床榻一步之遥的地方驻足,望着俞嫣坐在大红锦被里整理着被角,躺下去。

  一息一息又一息,姜峥缓缓吸了口气。

  罢了,她今晚哭得这么凶,还是别折腾她去擦洗了。

  下次一定不准她这样脏着小脚上榻。

  下次一定不准。

  一定。

  姜峥这才再往前迈出那一步距离,将悬挂的床幔放下来,熄灯上榻。

  长夜漫漫,姜峥和俞嫣都睡着了。候在外面的石绿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最初,她瞧见两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心里想着今晚兴许能成事。后来屋里传来俞嫣的哭声,石绿笑得嘴巴都快裂开了,就等着屋里的人唤人叫水。

  可是她等来等去,等到下半夜万籁俱寂,主子屋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石绿这才明白自己又白等了一晚。

  石绿失望极了。小郡主执意不要长公主送的嬷嬷,说她能顶事。明儿个要回门了,到时候嬷嬷拉她一问,得知一对新人连圆房都没,这不像话啊……

  石绿叹了口气,嘀咕着上榻睡觉:“这么天仙的一对儿,孤男寡女又是拜了天地的,居然不能成事……”

  她不理解啊。

  俞嫣本来睡得很好,天光大亮的凉寂里,她忽然魇到了。她又梦到了春日宴那一日,飘到湖心的小舟忽然散开,她掉进湖水里。平日里温柔静美的湖水,瞬息间成了张着巨口吞噬她的漩涡。她周身都是水,又冷又黑,俞嫣哭着想求救,却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水,呛得她连喘息也不能。

  视线里的唯一的那一抹光越来越远,又被什么遮去。

  “小郡主?”

  “酿酿?”

  耳畔有人在喊她,是两道声音,两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她从梦魇中哭着睁开眼睛,望向姜峥,正如那一日最后的记忆。

  俞嫣望着近在咫尺的姜峥,将他的五官和那一日湖水中遮了那抹光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

  “酿酿做噩梦了?”姜峥问。

  俞嫣将唇咬得殷红,她慢吞吞地点头。

  姜峥抬手,微凉的指腹蹭去挂在俞嫣脸上的一滴泪。他望了一眼指腹上沾的湿,缓缓将手递到唇前,试探着尝了一下。

  咸凉。

  姜峥慢条斯理地舔了一下牙齿。

  他重新望向俞嫣,看见她的泪滑过面颊,缓缓滚到她的娇唇,散于唇缝间。

第14章

  俞嫣蹙起眉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吃她的眼泪,好生奇怪。

  姜峥却神态寻常地问:“梦见什么了?”

  “水……掉水里了。”俞嫣闷闷地解释。

  姜峥的视线落在俞嫣的唇上,望着她沾泪的两瓣湿唇开开合合,每每轻启时,隐约露出里面的津湿与粉嫩,软得好像含一下就会如雪化开。

  他将俞嫣的手握在掌中,轻捏,温声安慰:“不要怕,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俞嫣有一点好强,总觉得因为噩梦哭鼻子是很丢脸的事情。尤其还是在姜峥面前掉眼泪。她皱皱眉,不愿意再说。她胡乱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水,起身下床。她唤来退红,便去了浴室里梳洗整理。

  姜峥仍旧躺在床榻上,他听着床幔外俞嫣弄出的响动,慢慢回忆了一下唇齿间那一抹咸凉。

  那抹泪的味道理当早就散尽,可是没有,还萦在他的口中。

  待俞嫣从浴室里出来,已经彻底从噩梦的坏心情里走出来,一张欢喜的笑靥,尽是对回家的开心期待。

  姜峥进去梳洗,认真地仔细地洗手,反反复复。他垂着眼,微凉的视线落在自己湿淋淋淌水的手。他像往常一样一边洗手,一边回忆前一日一共洗手了多少次。

  十四次。

  这是他有意克制后的洗手次数。

  姜峥面无表情地从盒子里扯出一块柔软的细纱帕子,仔细拭尽手上的水。这些帕子比寻常的帕子要薄许多,用过一次便会被他扔掉。

  姜峥回到房中,刚好看见俞嫣对着铜镜转了个圈。红色的裙子像一朵怒放的蔷薇肆意疯撩。俞嫣从铜镜中看见姜峥的身影,顿时停下来,她转过身面朝姜峥,问:“会不会太艳了?”

  因是回门,石绿给她拿了一套如嫁衣一样火红的裙装。纤细的腰,大幅的裙摆,人往那一站,娉婷袅娜红艳娇妍。再加上一张独得上天偏爱的精致娇靥,惹得府里的几个小丫鬟总忍不住偷偷去看。

  姜峥微笑着走过去,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俞嫣的后腰。他垂眸,望向她身上无风自动的大幅裙摆,夸赞:“很好看,红色很衬你。”

  俞嫣神情有一点点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她有点想把姜峥搭在她后腰的手推开,但是她知道不能那样。

  待姜峥走进更衣室换出门的衣裳,石绿拼命给俞嫣使眼色。刚刚姜峥未进来时,石绿提点俞嫣要体贴一点——帮夫君更衣。

  俞嫣瞪了石绿一眼。

  哼,凭什么她要去伺候别人穿衣服啊?

  好吧,青序的话,偶尔一两次也行吧。

  俞嫣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朝更衣室走去。

  姜峥立在衣橱前,正在挑选衣服。

  换衣室里面很宽敞,一座座衣橱挨着,衣裳分季节分质地地规整收纳着。俞嫣第一次进来时还曾感慨,姜峥的衣裳可真多,比女儿家还多。

  姜峥回头,望了俞嫣一眼,从衣橱里取了件和她身上那条显眼红裙同色的外袍。

  俞嫣走过去,主动朝他伸出手。姜峥微笑着说:“不用你做这些。”

  俞嫣“哦”了一声,立马将手缩回来了。

  她瞧着姜峥穿衣,他好似不管什么时候都这样慢条斯理,闲适得一举一动都镀了一层优雅。等姜峥将衣裳穿好,俞嫣磨蹭了一下,还是主动去衣橱里拿了他的一条玉带,雪色的一块块玉片上浮雕着林间灵兽。

  姜峥含笑张开双臂,让俞嫣展开玉带绕过他的腰身。她几乎抱着他,一双手探到他身后,摸索了一阵子,才将将玉带的暗扣搭好。

  她显然没做过这种事情,显得笨拙了些。

  姜峥望向俞嫣,入眼是她齐胸衣领下的一大片柔雪。“酿酿。”他开口。

  俞嫣终于将他的玉带弄好,抬起询问的灵眸望向他:“怎么了?”

  姜峥望向她的唇。俞嫣上了妆,涂了口脂,小口嫣红柔丽。

  姜峥想要亲亲她的唇的打算便打消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涂口脂,分明不涂时更干净好看些。

  “没事。”他微笑着牵起俞嫣的手,动作温缓地捏了捏她的纤指,“咱们该出发了。”

  俞嫣和姜峥一起往外走,刚到府门口,遇见了姜峥的父亲姜远。姜峥的父亲姜远穿着一身硬甲,正要去操练场。这是个在疆场上厮杀了几十年的男人,如今又重兵在手,可谓武将中第一人。他骨血里自带军威,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见了他,都要下意识毕恭毕敬,甚至胆子小的连喘息也放得轻浅。

  “父亲。”姜峥道。

  俞嫣立在姜峥身侧,亦跟着喊了一声父亲。

  姜远打量着小夫妻,点了下头,肃声叮嘱:“到了公主府要注意礼数。”

  “是。”姜峥应声。

  姜远将目光在长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个差点死在军中的儿子,如今也娶妻成家了。

  姜远十岁从戎,这一生若说后悔,大概只有当初执意将姜峥从翰林院拎出来,带去军中三年。他很希望儿子如他一样能够成为武将。就算当个文官,也希望军中经历能磨一磨他的性子,免得他沾染上京中权贵公子哥儿的软骨头病。

  军中第一年一切正常,这儿子喜洁的矫情病都给治好了。第二年,姜峥却突然开始暴瘦。当姜远发现长子不太对劲时,姜峥已整夜不能入眠。

  无奈,他让姜峥回去。

  可是这个总是和煦微笑着,被称赞和善温柔的儿子,像个倔驴一样,不愿意半途回京。

  姜远从军打仗向来吃住和下面的兵在一起,从不有特权。唯一的特权给了姜峥。没办法,姜远怀疑如果再不给儿子点特权,这倔驴能把自己逼死。也幸好那场仗只打了三年,若再多一年,姜远怀疑长子会在军中把自己给矫情得送了命。

  好在都过去了,姜远现在也不大愿意左右长子的事情。他的态度,也影响了府里几十口人的态度。

  姜远将目光落在儿媳身上,脸色和缓了些,道:“是一家人了,以后青序要是哪里做得不好,来父亲这里说。我拿军法处置他。”

  俞嫣赶忙说:“青序很好,一切都好。”

  姜远点点头,翻身上马,马鞭一扬便走了。他几乎不坐车鸾,出行大多是骑马。

  俞嫣并肩与姜峥立在一侧,目送父亲走远,才登上马车。马车里,俞嫣抬起眼睛来,好奇地望了姜峥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单手托腮自己琢磨着。

  姜峥笑笑,温声开口:“我与父亲的关系是不太亲近,不过没有嫌隙和矛盾,还算正常的父子关系。”

  俞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就连脊背也更挺直了几分。她忍不住问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总是这样,每次俞嫣心里琢磨着点什么东西,还没说出口呢,他便善解人意地先给了答案。

  姜峥含笑望过来,一贯温柔轻缓的调子:“大概因为我聪颖。”

  俞嫣怔了怔,瞪着他,嘀咕一句“不要脸”。

  “酿酿,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吗?”姜峥询问。

  “嗯?”俞嫣没听懂。

  “去你家。”姜峥补充。

  俞嫣忽然想到昨日她以新妇的身份,跟着他去见姜家的人,也忐忑问过他类似的话。她悄悄翘起唇角:“你且自在些就是了!”

  ——他当时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过了一会儿,俞嫣弯着眼睛说:“如果臭弟弟欺负我,你得帮我揍他!”

  姜峥侧首,望向俞嫣语笑嫣然的侧脸。将要回家的喜悦伴着她,让她的眉目越发生动起来。如画的娇靥,又勾勒了几分小女孩的心性,看得姜峥弯唇。

  他握了俞嫣的手,慢条斯理地捏抚着。姜峥垂眸,视线落在搭在掌中的柔荑,素指纤纤,雪白柔软。他徐缓地捏了捏,又握着俞嫣的纤指轻抬,慢慢递近,将她的指背贴了贴他的唇角。

  指背上柔软的触觉让俞嫣的手指头下意识地僵了僵,她忍着没将手缩回去。俞嫣望着姜峥,终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你、你怎么总玩我的手……”

  这问题直接又孩子气,听得姜峥觉得好笑。他的目光落在俞嫣的眼睛上,再徐徐下移,她的雪靥,她的娇唇,她颀长的颈,她横卧的锁骨。甚至继续向下,从她的胸口一直缓缓游走到她的裙摆。明明好好穿着衣裳,可是俞嫣莫名觉得姜峥缓慢审视的目光像是能将她这身衣裳看透一样,她莫名微微红了脸。

  姜峥略欠身,凑过去,贴近俞嫣的耳垂,低声:“那么酿酿准许青序玩别处吗?”

  “玩”这个字实在轻佻,从姜峥口中慢悠悠地吐出,钻进俞嫣的耳中,让她耳朵一痒,心尖尖也跟着痒了一下。她霎时脸颊红了个透,比她身上鲜红的裙子还要娇艳。

  可偏偏,是她先说了这个字,他只是复述了俞嫣的话。

  俞嫣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她瞪姜峥,凶巴巴、恶狠狠地瞪姜峥。她以为自己很凶,却不知道面颊烧红的她,一双潋滟眸瞪起人来,是怎样的嗔欲撩人。

  马车经过拐角,车厢不由朝一侧倾去。俞嫣顺势向后仰去,眼看着就要撞到车壁,姜峥及时抬手,用手掌搭在她的后脑,她只撞进他掌中。

  俞嫣抬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姜峥,她感受着他的动作,心里那小小的生气不由变成了心虚。

  好像……不至于生气。

  姜峥垂眸望着她,目光从她娇艳的双颊缓缓下移,落在她的嫣红小口上。

  姜峥又一次感慨,如果俞嫣没有涂口脂该有多好。

第15章

  长公主的封号是昌葆。只不过几位长公主中,唯有她是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妹,身份自然与另几位长公主不同。而且也只有她定居京中,所以洛阳人提到她时,时常将封号省了。长公主原先觉得小女儿有了个好姻缘,一点嫁女的不舍都没有,每天为女儿的好姻缘笑得开怀。直到俞嫣出嫁那一天,她心里才有了几分不舍。

  如今女儿走了两天,那缕不舍千百倍的叠拢起来窝在她心里。可怜了俞珂。俞珂这两日没少当受气包,他感觉自己也没干什么啊,时不时遭到公主娘的白眼。

  “平日里就知道跟你姐吵,现在没人和你闹了,来我这碍眼!”

  俞珂琢磨了一下,裂开嘴笑了。他拉长了音:“亲娘嘿,您这是想我姐了啊——别急啊,姐今儿个就回家了!”

  “去去——”长公主将小儿子撵出去了。

  她在软椅上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望向门口的方向。

  ——这怎么还不回来啊!

  苏嬷嬷在一旁忍俊不禁,终是主动开口劝:“殿下,时辰还早呢。”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嫌她多话。长公主转身走到窗下,在一把藤椅里坐下,默不作声了好半天,才问:“你说,姜峥那小子会对酿酿好吗?姜家人口多、关系杂,她那个笨脑子能应付吗?”

  苏嬷嬷赶紧劝:“殿下操心了。咱们家酿酿是多好的小娘子?姑爷还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再说了,这全天下啊,也就您一个敢说酿酿是笨脑子。”

  长公主长长地舒了口气,苦口婆心:“咱们做女人的都逃不过侍奉婆母那一劫,我这是怕她也遭老太婆磋磨啊!”

  苏嬷嬷嘴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