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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和素节一同去书院门口堵人的日子,马车刚在公府门前停稳,素节就在车前等着了,见了她便来牵她,一面道:“阿姐怎么才来,我等你半日了。”
可是看看天色,也才辰时而已,肃柔笑道:“今日换了一辆车,耽搁了一会儿。”说着回身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打发付嬷嬷,“去门上问候嗣王一声,看看他好些没有。”
付嬷嬷领命去了,素节纳罕地问:“赫连阿叔怎么了?”
肃柔道:“染了风热,我既然知道了,总要问候人家一声。”说着携素节登上公府的马车,两个人坐在舆内静候着,等付嬷嬷折返回话。
很快付嬷嬷便从门上退了出来,掖着手站在车前回禀:“嗣王今早五更上朝去了,看样子应当已经大安了。”
肃柔道好,问过就算尽了心。马车慢慢跑动起来,一路往集贤书院进发,车上的素节倒紧张了,搅动着手指,良久没有说话。
肃柔见她沉默,探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她抬起眼来,嗫嚅着叫了声阿姐。
因为隐约有预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所以才预先担心起来,通常这样的情况,最后少不得要伤心一阵子。可是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发现被算计,还不如现在就剜掉这个坏疽。
“过会儿我留在车内,免得有第三人在场,让他起了戒备之心。你就照着咱们原先拟定的同他说,只要他经得住考验,便皆大欢喜了。”肃柔尽量宽解她,“往好处想想,话还没问出口,自己倒先发愁了,不值当。”
素节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怕别人不能如她所愿,是怕对不起自己的一片深情。
战战兢兢到了集贤书院门前,里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原本想等他下学再同他细说的,但又忌惮人多眼杂,便让婆子到书院门上传话,寻叶逢时出来说话。
等了一会儿,门上一个穿着湖色圆领袍的少年快步跑了出来,见路边紫荆树下站着娉婷的姑娘,微微怔忡了下,很快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到了近前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树荫之外日光刺眼,素节蹙眉笑道:“我好几日没有见公子了,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怎么会呢。”叶逢时立刻便否认了,这几日没有给个准信儿,就是为了考验究竟谁的用情更深。若是县主等不及主动来找他,他就胜利了一半,但若是县主不来找他,他就打算明日托人传话进公府了。
既然她来,想必已经准备好接下来面临的难题了,他显出一点怅惘的神情,直言道:“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没有脸面对你。那日回家同兄嫂商量了,家里确实没有盈余,阿嫂为我准备下聘的钱,只有……六十两……”说着羞愧难当,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素节因为早就知道这个数目,也并未显得有多难以置信,不过微咧了下嘴,“好像……确实少了些。”
叶逢时说是,“我知道你们公府上,宴饮一顿都不止六十两,这点钱在你看来简直笑话一样,所以我不敢来见你。你看,我家确实没什么家底,总不能让兄嫂卖房,来替我凑聘金吧!”
谁知素节却一脸无谓的模样,“你暂且不用为这件事着急,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同我爹娘交待我们的事了。”
叶逢时吃了一惊,“那你爹娘怎么说?”
素节道:“我爹娘的意思是由得我,反正女儿总要嫁人的,遇见一个喜欢的就好。我也提了提聘金,知道你们家手头上不甚宽裕,我爹爹说不要紧,虽没有聘金,但嫁妆多少还是会预备些的。不过这两日我爹娘预备让族中一个堂弟嗣续,我算是嫁出门的,日后不便住在娘家,须得在外另立府邸。”
第33章
叶逢时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讶然道:“这是为什么?你是你爹娘独女,怎么能不在家奉养父母,反倒让外人来嗣续?”
素节天真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啊,我爹娘没有儿子,日后总要有人承继宗祧,因此挑了族中的血亲,那些没有后嗣的人家不都是这样安排的吗。”
“这怎么能一样……”叶逢时焦急道,“你母亲不是长公主吗,地位还在你父亲之上,竟能接受徐家的人,来承继家业?”
“你不知道,我爹娘恩爱,阿娘什么都听我爹爹的。再说我阿娘是出嫁,不是招赘,自然要以徐家血脉为主。我呢,出嫁从夫,娘家事自然也顾不上,有个兄弟来替我尽孝也挺好的。你放心,将来家业虽然都要传给族弟,但我毕竟是爹娘亲生的女儿,我爹爹说了,一所宅子定要替我们预备的,总不好让我们和兄嫂挤在一个屋檐下。”素节侃侃说罢,仔细看着叶逢时的神情,自己脸上虽挂着笑,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看出来了,他并不认同这个做法,他觉得女儿只得娘家一个宅子远远不够,虽然他没有功名、没有聘金,但公府的一切,将来都应该是女儿女婿的。
可他还想保有一点体面,一再拿大道理来说服她,“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若是不能亲自奉养父母,岂不是和禽兽无异?”
素节照旧装得听不懂,笑道:“父母当然要奉养,我从来没说出了阁,就对爹娘不管不问了。”
“可是……”叶逢时拧眉道,“若是家里有了嗣子,你的一切都会被取而代之,日后回家也不再是回娘家,是回族弟家了,你不觉得委屈吗?”
素节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隐匿下去,冷冷望着他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和我在一起,那些身外物都可以不去计较的吗?还是先前的我是独女,你才愿意和我谈婚论嫁,我若是有兄弟姐妹,你就不愿意迎娶了?”
叶逢时见她变了脸色,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平罢了。”
“有什么可不平的?”素节道,“我家从未说过要招赘,嫁女儿的人家,家家都是如此。”
“可……可……”叶逢时道,“就算令尊要招个嗣子传承家业,也得先紧着你这亲生骨肉吧。”
素节沉默下来,奇怪之前自己怎么觉得这人满腹才情,是个无瑕君子,难道是因为那时从未伤及他的利益,他还愿意戴着假面伪装吗?如今越是深交,越发现他的不堪,不免要懊悔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真小人。
“我为什么不能传继家业,难道你不知道吗?爹爹和阿娘要放弃我,就是因为你啊!”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你只是个举人,我不嫌弃你,你家道艰难,我也没有挑剔你,可你凭什么觉得拿六十两聘金,换取一所陪嫁的宅子还不够,还要继续算计我娘家的产业?果真……果真穷则生恶,幸好我不曾真的嫁给你。要是蒙着眼睛出了阁,那我将来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怕是要被你们一家子敲骨吸髓,永世不得超生了吧!”
叶逢时见她这样,一时慌了神,毕竟心思单纯的大树不好找,既然是长公主和国公的女儿,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忙变了话锋道:“你别哭,别哭啊,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你误会我了。好好好,他们找嗣子就找嗣子,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罢了,你我大可心平气和地商议,又何必动怒呢。”
车内的肃柔这才下车来,拉过素节,让女使送她登车,自己回身对叶逢时道:“叶公子饱读圣贤书,应当知道‘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道理。别说县主未和你成婚,就算果真嫁了你,你也不应当去算计人家的产业。日后公子若是再高攀贵女,还是要以真心待人才好,县主良善,不会和你计较,换了别家,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易罢休了。”
叶逢时被这一场变故弄得进退维谷,对这从天而降的程咬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天底下,难道真有愿意舍弃通天捷径,而选择一步一叩首的男人吗?他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引发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来。
县主要走,这一走恐怕就无法挽回了,他匆匆上前拦阻,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素节耳根子软,只要说些好话,她一定会回头的,便扒着车门道:“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心图谋你的家产。我们是怎样相识的,你还记得吗?当初你一个人在腊梅树下赏花,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咱们是一见钟情的啊!如今既然谈婚论嫁,再不是吟诗作赋闲谈人生了……这几日我为筹措聘金四下奔走,你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为着我们的将来啊,如果你爹娘是因你下嫁我,而去匆匆过继嗣子,我怕你日后会后悔,届时又来怨怪我,那我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吗!”
素节坐在舆内,脸上流露出无边的失望来,“是我要嫁你的,只要你不负我,我哪里来的后悔?我自小过惯了富贵日子是不假,但我也不是吃不得清粥小菜,反倒是你,不愿意让公府产业旁落,你计较得比我更多。”她说完,匀了口气道,“你们一家子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那奸滑的嫂子到处说我偏要嫁你,我若是真的嫁了你,往后哪里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再者,你嫂子不是替你预备了八十两聘金吗,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了六十两?想必在公子心里,我只值六十两吧!好了,公子也不必再和我多费口舌了,你我就此别过,望你以后珍重,少些算计,多些真心吧。”
叶逢时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然而还是不肯罢休,匆匆道:“县主……素节,你就一点不念旧情吗?”
肃柔看得皱眉,冲边上的小厮和仆妇使了眼色,命他们将人拽开,待登上车才对叶逢时道:“你太贪,又不够有耐心,今日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国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这么疼爱县主,又岂会让家业旁落。”
这下子叶逢时傻了眼,震惊过后便是迂腐文人遭受愚弄后的恼羞成怒,激愤对素节道:“你就是瞧不起我,若是想断何不直说,偏要这样羞辱我!”
肃柔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虎着脸,探手关上了车门,心下也安然了,知道这一关门就是相隔天涯,于是向车外传了话,“不必纠缠,走吧。”
回去的路上素节大哭了一场,埋在肃柔怀里呜咽:“阿姐,我今日才看清,这种人的面目有多可憎。以前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如今想起和他的相处,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肃柔抚抚她的脊背,温声宽解:“今日看透人心,虽然让你有些难过,但强似日后伤筋动骨,后悔一生。其实说句实在话,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和那位叶公子,彼此出身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今日有感情可以事事迁就,日后朝夕相处热情退却,你就会发现彼此处处难以融合,到时候苦于有了婚约有了孩子,不得不将就一辈子,又是何等万箭穿心的痛呢。”
素节听了她的话,细想之下也就坦然了,直起身说是啊,“我是爹爹阿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半路遇上的人,让自己陷进泥沼里。”定神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肃柔的衣襟都浸湿了,忙赧然替她擦拭,红着脸说,“我自己不自立,连累阿姐也跟着遭殃了。”
肃柔笑着说不要紧,“我看见你从这团乱麻里挣出来,心里高兴都来不及。你细想想,将来要是和那位叶夫人做妯娌,该有多可怕。”
说到这里素节便一惊,瞠着一双大眼睛道:“果真,这么一想可吓着我了。”
所以身边真的很需要有个能替你拿主意的朋友,困在情局里的人总是狠不下心来试探,因为知道人心经不得试探,也不敢面对其后的结果。只有旁观者清,旁观者最没有利害关系,能指引督促你去给自己一个交待。这一试探,明明白白,日后也不必再为这种不必要的事情悬心了,安安稳稳待字闺中,安安稳稳听从父母之命,也就是了。
现在想想,自己少不知事,总觉得爹娘不够了解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结果一番折腾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所求的只是镜花水月,是少年的一意孤行。还好及时止损,没有伤了爹爹和阿娘的心,要不然自己为人子女,就太糟糕了。
“这事不用知会阿娘吧?”素节有些后怕,讪讪道,“我觉得丢人得很,万万不好意思说出来。”
肃柔道:“那就不要告知殿下,你自己心里有了决断就好。不过……你可曾赠他信物什么的?留神他借着这个再来纠缠。”
素节有些惶然,“我赠过他一个香囊,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呢。”
肃柔忖了忖道:“也不用怕,这两日在殿下面前露个口风,就说那日出门丢了,找不回来了,总是防患于未然。”言罢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还是希望你同殿下交个底的,毕竟那是你最亲的人,你不该瞒着她。我是因为阿娘早就不在了,有心事也没处说,有时候看着你们母女亲厚,不知有多羡慕呢。”
素节忽然觉得,这位八面玲珑的阿姐也可怜得很,便拍了拍胸脯道:“日后你有心事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排忧解难。”
肃柔道好,说笑间胸前的泪痕也干了,回到温国公府,便一同进了府门。
在后院遇上了长公主,长公主笑着问:“今日又上哪里去了?”
还好素节早有准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国子监今日挂画,都是吴道子、刘彦齐的真迹,我们上那里赏画去了。”
长公主不疑有他,并没有深究,转而对肃柔道:“我近来忙,好几日不曾见到张娘子了,听说你与嗣王定了亲,还没有向你道贺呢。”
肃柔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心下也不慌张了,这件事如今朝野遍闻,总该云开日出了吧。
然而长公主的笑容意味深长得很,“前日官家还提起过你呢,言辞间很有失之交臂的遗憾。”
这回素节毅然替肃柔挡了煞,“阿姐已经定亲了,官家舅舅就别再惦记赫连阿叔的未婚妻了。”
这话说得长公主悻悻,“去”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和素节说起,“今日鄂王家请孙相公夫人登门说合,这回可是正经要来提亲了,你心里怎么想,给阿娘一句准话。”
素节对于亲事淡漠得很,因为刚受过情伤,反正也没有什么指望,随口问:“光说定亲,阿娘见过那位公子吗?”
长公主说当然,“鄂王长媳是越国公独女,早前在闺中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子像娘,那位公子的样貌还用得着说吗。早前孙相公寿宴上,我曾见过他,生得芝兰一样好相貌,我看与你正相配。”
素节转头看了看肃柔,“阿姐说怎么样?”
肃柔笑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看很好。”
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素节道:“请爹爹和阿娘做主吧,阿娘觉得好就好,不必问我。”
长公主还是十分尊重素节意愿的,“我的素节向来是个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的孩子,婚姻关乎你一辈子,还是要好好斟酌。这样吧,我再令人打听打听,你堂兄与他是同窗,问问你堂兄,就知道他人品怎么样了。”说罢匆匆往前院找温国公商议去了。
素节惨然冲肃柔笑了笑,“阿娘要是知道内情,不知怎么看我呢。”
害怕让爹娘失望,所以不敢把实情告诉他们,肃柔明白她的为难,和声道:“人总有走弯路的时候,要紧的是走得不算远,还能回头。你的事了结了,我就放心了,这两日我要告个假,去忙一忙自己的事,你正好收拾心情,松散两日。”
素节哦了声,“阿姐要筹备开女学么?”
肃柔含笑点头,“总有人来问,干脆开设起来,来去随意。”
素节抚掌说好,“那到时候我来阿姐的女学学制香,人多才热闹。”
若是上京的贵女能汇聚那里,肃柔就不必愁闷金翟筵上没有交到可心的朋友了,有县主的鼎力支持,这女学的名声自然很快就能打响。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肃柔方从温国公府告辞,现在出门都有些担心,怕嗣王府里又有人奔出来,因这样那样的事请她登门。
还好,今日天下太平,府门前的大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付嬷嬷搀她登了车,把脚凳收上车尾,自己偏身在车前的横板上坐下,催促四儿快驾车。这一路不曾直接回张宅,先去了踊路街的一处坊院,那里曾是张美人别业,后来被方宅园子的店主买下来,平时空关着用不上,就打算对外赁卖。园子里有个常年守宅的家仆,说一应和他商议就好,肃柔提前一日让小厮约了时间,自己亲自看过之后,打算立刻下定。
马车进了坊院,远远看见门前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正是开花的季节,绿叶之间绽放了无数淡红色的小扇子,宅院也是素净整洁的,看得出平时养护得很好。
几乎只消一眼便看准了,也不挑剔它在城西,离家稍远。四儿登门请了那个看守宅子的老仆出来,结果还没等肃柔开口,人家便叉手告了罪,说对不住小娘子了,“这院子不能赁,家主有个远房的亲戚要来上京游学,打算借住在这里。”
四儿很恼火,大声斥责:“你这老汉,昨日怎么不说,害得我们小娘子白跑一趟。”
那家仆连连告罪,“我也是今日才接了家主的口信,并不是有意捉弄小娘子的,还请小娘子见谅。”
又是一场空,很让肃柔伤心,毕竟这小院她看着很喜欢,赁不下来,实在可惜。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别有用处,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唤了四儿,说“回去吧”,一路上闷闷不乐,没有再开口。
雀蓝安慰她:“小娘子不要着急,咱们再找找。”
肃柔躬身捧着脸说:“我想要个小院子,能容纳十来人就够了,家里的别业太大,不相宜,可谁知道,赁个屋子竟这么难。”
雀蓝也愁了眉,想了想道:“要不然让四儿找牙郎问问吧,虽说那些牙郎手上未见得有好宅子,但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也不碍的。万一遇上合适的,有人从中作保,事情也好办些。”
肃柔叹了口气,如今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宁愿多出牙行一份佣金,也比自己漫无目的到处碰壁的好。
果然,上京城中牙行已经发展得颇具规模了,满城消息最灵通的就是他们,哪家有人卖,哪家有屋赁,只要问过他们,便一目了然。
中途停在牙行前,让四儿过去询问,很快便见牙郎一拍大腿,“我手上正有一所玲珑小院,在杨楼街上,就看贵客什么时候得闲,我领着你们过去看一看。屋主是有身份的人,那院子妆点得极雅致,贵客一看保准喜欢。若是不喜欢,只管拿大耳刮子来抽我,谁避让,谁是王八蛋。”
说得很吓人模样,肃柔和雀蓝合计了下,看在他如此言之凿凿的份上,姑且打算跟过去探访探访。
第34章
杨楼街在州北瓦子和艮岳之间,因杨楼正店而得名。
马车缓缓跟着牙郎往北,穿过了西鸡儿巷,再往前不远就是艮岳。所谓的艮岳,是离禁廷最近的一座皇家园林,当初肃柔在禁中的时候,每年都会随侍贵人娘子们入艮岳避暑,从拱宸门出来,走上几里便到了,连车马都不用乘坐。那是个人工精心雕琢出来的巨大假山群,山中留有洞穴,以炉甘石聚集雾气,因此常年云雾沌沌,远看上去,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
只是好巧,先前赫连颂说有个院子在艮岳边上,她这一路走来,心里也有些疑惑,担心恰好就是他的别业。但转念想想,这地方私宅不少,再说赫连颂应当也不缺钱,哪里会托牙郎帮着赁售屋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了。
牙郎骑在马上,向前扬了扬鞭,“快到了,就在前头。”
肃柔推开车门看,在紧邻艮岳山脚的地方,有个白墙灰瓦的独立院子,比之前看过的那个院子大些,但也更庄重典雅。门前小径两旁栽种着碧清的竹子,拿篱笆仔细围着,人从其中走过,恍惚像走入了山野农家似的。
牙郎还在夸夸其谈,“这么上乘的地方,这样簇新的院子,不是人挑屋子,是屋子挑人啊!我原是见小娘子显贵,这才愿意领着小娘子来瞧一瞧,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大热的天,才懒于在外奔走。小娘子快看,院子坐北朝南,后有靠山,前有活水,龙蟠虎踞,风水上佳,不管是自住还是与好友闲来燕集,都是极养人的。”
这时马车到了院子前,肃柔从车上下来,仰看不远处的万岁山,往日的记忆便涌上心头来。
雀蓝是头一回离艮岳这么近,用力嗅了嗅问:“这是什么味道?”
肃柔说:“硫磺,山中驱虫用的。”
“小娘子见多识广,正是硫磺。”牙郎笑着说,“禁中的贵人们常来艮岳游玩,要是蛇虫鼠蚁横行,岂不是吓坏了贵人娘子们吗。艮岳硫磺用得多,方圆五里之内蚊虫全无,小娘子赁在这里也少了驱虫的烦恼,实在一举两得。”
边说边落了锁,推开院门向内引领,“这家的家主信得过小人,将钥匙托付小人,只要有人来相看,可以直接入内。小娘子随处转转,看这花园打理得多别致,屋里的桌椅摆设置办后没怎么用过,因此看上去成色很新,以小娘子们的巧思稍加点缀,就是个琅嬛洞天一样的地方。”
肃柔在牙郎喋喋不休的介绍下四处打量,就算以家中居住的标准来衡量,也是个相当令人满意的地方。尤其那正屋,又亮又宽敞,屋子南北都装了直棂门,夏日只要放下竹帘,差不多可以设想出竹林七贤把酒清谈的雅远旷达来。
雀蓝转了一圈,欢喜道:“是个好地方,小娘子看呢?”
肃柔颔首,转身问牙郎:“今日能下定么?”
牙郎算了算道:“今日恐怕不行,赁屋要签契约,屋主平日事忙,未必抽得出空来。这样吧,明日未正,劳烦小娘子再跑一趟,回头我就去屋主府上传话,约定那个时候,双方到场签订契约,这事就成了。”
又要到明日,肃柔因前几日遭受毁约,已经有些后怕了,便向牙郎确认,“屋子我看上了,但明日是否一定能赁,还请给我下个保。”
牙郎说一定,“小人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干捉弄人的买卖,请小娘子放心。”
“那么赁金又是多少?今日说定,也免得明日啰嗦。”
牙郎眨了眨眼道:“这样的院子,一年少说也得四五十两。当然,届时见了屋主还可商量,小人再从旁说合说合,压下个三五两,应当不在话下。”
肃柔道好,“只要赁屋契能签订,我自然不会短了你的辛苦钱。但若是不能签订……”
牙郎一咬牙一跺脚,“到时候我倒赔小娘子十两,如何?”
肃柔说成交,只要有这样的保证,这件事总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头说定,便放心返回旧曹门街,路上雀蓝也啧啧,“这院子比咱们之前看的那家更好、更气派。小娘子想,毕竟往后教授的都是上京的贵女,万一人愈发多起来,先前那个院子倒不够用了。还是这个好,就在艮岳脚下,敞亮又没有蚊蝇,小娘子在里头教学正相宜,至于那点硫磺味,燃上香就冲散了。”
肃柔也觉得很满意,就是心头还有些顾忌,“上回嗣王说的院子,也在艮岳边上。”
雀蓝倒一点也不担心,“嗣王的院子,哪里会托个牙郎来赁卖,那不是瞧在小娘子的面子上才愿意出借吗,再说天底下断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也是,肃柔很快就宽怀了,自觉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担忧,回家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也很欢喜,“先前来问过的那些人家,我都记在心里呢,等一切筹备好了,就让人挨家挨户去通禀。”
肃柔心里明白,打一开始那些高门富户看重的是她从禁中出来,熟知禁中规矩,能调理出女孩儿的优雅格调。到后来又因为她与嗣王定了亲,愈发抬举了身份,现在拜在门下,日后就是嗣王妃的门生,她将贵女们视作人脉,贵女们也将她视作人脉。人么,就是要这样互通有无,虽然日后会退亲,但事业靠自己经营,两个月也够让人看出她的能力了,就算日后不做嗣王妃,做一个踏踏实实的教习嬷嬷,还是够格的。
外头的事暂且都有了底,剩下就是闺中岁月悠长,太夫人这几日命人采买了些上好的缎子,让先春打发人到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屋里传话,让她们来挑拣。
祖孙两个坐在月洞窗前喝绿豆凉水,厨上刚做了樱桃煎,太夫人催着肃柔尝一尝。刚吃了一口,就听见园子里传来笑闹声,透过竹帘疏疏的经纬看过去,那几个妯娌姐妹闯进了一片繁花之中,女孩子的轻快明艳令人愉悦。进了门,快步到太夫人面前请安,绵绵塞了一把她新做的团扇给肃柔,豪迈地说:“看看,上乘的缂丝,兜起来全是凉风。”
肃柔拿在手里端详,难怪要说“兜”起来,原来扇面绷得不紧,摇动的时候绢纱前仰后合。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她的手艺,简直是强迫性地要求大家使,肃柔在绵绵期待的眼神里赏脸微笑,“做得很好,表妹费心了。”
那厢冯嬷嬷招呼:“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快来瞧,新到的杭罗和响云纱,都是老太太精心挑选的。”
大家凑过去看,花色是真的齐全,当下最新式的纹样应有尽有。大家扯起缎子往身上比划,两位嫂子挑了牡丹海棠和梅花璎珞,绵绵挑了满池娇,至柔挑了翠池狮子,寄柔喜欢火焰纹,给映柔捧了一卷云雀锦。晴柔性子慢,在剩下的里头选了一卷缠枝葡萄纹,肃柔不爱太繁复的纹样,早就属意那匹落花流水锦,见没有人选,自己正好乐得圆满。
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看着,心里微微感慨,这样阖家在一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做什么家家户户爱生儿子呢,生了儿子添人口,将来往家娶,一家子热热闹闹多好。生了女儿的,日后都要嫁出去,一面割爱,一面还要担心在婆家过得好不好——终归婆家再抬爱,也没有娘家滋润。
这里正伤嗟,外面廊上有人传话,说尚书左丞贺敬的夫人递了拜帖,来探望老太君了。
太夫人拱眉微笑,“今日不知又是替谁说合。”一面向外传话,“快把人请进来。”吩咐次春,快些泡上好的茶汤。
因是女眷到访,也不用回避,仆妇把贺夫人引进了上房,贺夫人打眼一看,满屋子的年轻女孩儿,一下便笑了,艳羡道:“老太君真是好福气,这满上京,有几家能像贵府上一样热闹。”
太夫人含笑说是,引着孩子们给贺夫人请安。长辈说话,晚辈们不便旁听,大家见过了礼便从上房退出去。贺夫人的目光在至柔身上流连了一阵子,转头对太夫人道:“怎么不见潘夫人?”
太夫人明白了,这回是要给至柔说合,忙打发人上潘夫人院子里去请人。自己先支应着,问贺家太夫人好,贺夫人怅然说:“腿脚不灵便,如今日日躺着,不能下床来了。”
太夫人摇头,“上了年纪,最怕就是这个,还请带话给老封君,请她好生将养。”
贺夫人颔首,正要说话,外面女使通传,说二夫人来了。
潘夫人素来不是热络的人,见了客勉强挤出笑来,彼此见了礼坐定,贺夫人方娓娓说:“今日我是带着兄嫂的托付,来求见老太君和二夫人的。我长兄家的四郎今年弱冠,到了娶妻的年纪,家里这阵子正忙于踅摸,上回同我说起,我一下子就想起老太君家的小娘子来了。”
太夫人哦了声,“夫人的长兄,可是扶风郡开国公吗?”
“正是呢。”贺夫人道,“与贵府上留台、连帅同朝为官,要是与他们提起,定然都相熟的。家下的四郎上年中了进士,如今官拜侍御史,品阶虽不高,但大有擢升的前景。也正是因为孩子过得去,才敢上贵府说合,若是孩子不争气,我也不能来叨扰老太君和二夫人。”
太夫人慢慢点头,心下计较,扶风郡开国公,品级和张律是一样的,一家有爵,一家配享太庙,两下里倒是很相合,也不存在谁高攀了谁。
转头看看潘夫人,“你瞧呢?”
潘夫人斟酌了下道:“蒙郡公府看得起我家四娘,孩子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不瞒夫人,这几日登门提亲的人不少,家下也正在考量。我心里是很称意夫人说合的这门亲事,但夫人不知道我家四娘的脾气,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耿直,办事也有自己的主张,只怕造次了,不得公婆喜欢。”
贺夫人立刻接了话头,笑着说:“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就是怕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公婆刻意刁难。我别的不敢担保,这却敢拍着胸脯下保,我兄嫂都是极好的人,媳妇过了门就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猜忌排挤,那也不来结这门亲了。”
潘夫人和太夫人交换了下眼色,其实先前几家来说合,她们也曾打听过,不是家中人口复杂,就是婆媳之间相处不融洽,亦或者门第不及张家。对于至柔,怜爱她自小就没了爹,太夫人和潘夫人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低嫁。
如今这门亲事,似乎很不错,门户相当,郎子也有前程,若是加上公婆明理不欺生,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太夫人看出了潘夫人眼中的满意,便对贺夫人笑道:“蒙夫人跑了这一趟,既看得起孩子,那我们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究竟如何,还得问一问四娘的意思,咱们家长辈素来不会枉自做孩子的主,一应都要她们自己喜欢才好。”
贺夫人连连说是,“贵府家风严谨,上京城中是出了名的,家下几位小娘子待字,我听说求娶的人家把门头都快踏平了,要是再不急忙登门,只怕要错过好机会。如此,我就等着老太君和二夫人的好消息了,万万先要想着我们家,真真我们的孩子不说无可挑剔,总是人品正直,不管和谁打听,都说得响嘴。”
待一切说定,又寒暄了几句,贺夫人方告辞了。
等晚间吃饭时候叫了至柔来,把贺夫人到访的事告诉她,她也平常得很,只说:“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我就是舍不得阿娘,要是能够,让我多留两年吧。”
潘夫人心里很觉得安慰,并不是真要孩子怎么样,总是她有这份心,自己就觉得没有白生养她一场。
“好亲事不常有,到了面前不要错过。”潘夫人淡淡道,“我在家里有什么可愁的,有祖母在,还有你阿姐和颉之,纵是没有你在身边,也会过得很好。”
这番话把至柔说得一脸气馁,“阿娘总是这样,你就说也会舍不得我,又怎么样。”
舍不得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因舍不得就放弃好姻缘。潘夫人没有理会她,转头对太夫人道:“母亲,我看就定下来吧。”
太夫人道好,因问过了绥之和将之,他们和那郎子是同年,当初一同在国子监读书,都说他风评好得很,就没有什么可再犹豫斟酌的了。
至此适龄的女孩子都有了人家,寄柔也说定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太夫人这一顿饭,吃出了点离愁别绪的味道,但也着实是开心的,今后除了肃柔和最小的映柔,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肩上的担子轻一分是一分,往后就和和乐乐地,等着往家聘孙媳妇吧。
饭后至柔和肃柔一同走在园中小径上,至柔说:“阿姐先前还说让我照应阿娘和弟弟呢,如今好像不成了,我可能还要先你一步嫁出去。”
肃柔笑道:“不要紧,咱们哪个留在家中,就由哪个来照应家里。刚才听祖母和母亲说起郡公家,我也替你高兴,确实是门好亲事。”
至柔叹了口气,“别人家,哪像咱们家这么开明,长辈中正,兄弟姐妹间感情也好。”
肃柔安抚道:“相处日久,慢慢就会融洽的。”
反正带着一点好的期许,去迎接将要到来的新生活吧,只是至柔有些恐嫁,讪讪对肃柔道:“我在家里横冲直撞,到了外头总放不开手脚,不知应当怎么和人相处才好。”
肃柔当初在禁中,几乎每日都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对于这方面倒颇有经验,遂告诉她,“记住四忌,第一忌交浅言深,与不相熟的人,万万要保留几分,不能把心事说与人听;第二忌随传随到,耳根子过软,会让人误以为好拿捏;第三忌句句不离郎子,家事说得多了招人厌烦,要善于藏锋;第四忌攀附关系,贵人纡尊赏识,远比你上赶着巴结强。求来的交情不得长久,不得长久的朋友,交了也是白交。”
至柔听完很受用,但也唏嘘不已:“阿姐这样的通透,究竟是经过多少磨砺才养成的啊!你放心,这些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我有这样的长姐,自己也要自省,不能给你丢人。”
姐妹俩说笑着又走了一程,到了分道的地方,话别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二日肃柔命蕉月把交子①预备好,吃罢了午饭小小歇息了一会儿,便乘车赶往杨楼街。
从旧曹门街过去,马车笃笃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这样的大暑天,午间人都懒洋洋地,偶而看见几个卖甜瓜、鹅梨、红菱沙角儿的,也是慵困地拍着芭蕉扇,半合着眼打盹儿。
肃柔打起垂帘看,昨天的路径又走一遍,今天看来那院子也依然很合心意。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怕好好的又不成了,总不能真让牙郎倒赔十两银子。
终于到了院子前,恰好牙郎前后脚赶到,下了马站在车前招呼,“小娘子来得正巧,屋主已经到了,人在屋里候着呢,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踩着脚凳下了车,迈进院门后朝上房看,见直棂门洞开着,半掩住屋主的身形,只看见一片石蜜色的袍角翩翩,一转身,人又走开了。
第35章
肃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起先还有些担忧,怕到了这里,又被告知屋主临时有事来不得了。如今既然人在,总算能够说上话,只要说上话,后头的事就好商量了。
牙郎殷勤地引路,“小娘子请……小人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请得屋主出面。”
肃柔说是,“眼下大热的天,情愿在家中纳凉,也不愿意外出。这次多谢你,只要事成,后头的酬谢少不了。”
牙郎嘿嘿地笑,“小娘子太客气了,小人就是靠这个吃的,没有辛苦一说。回头您二位细聊,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再插嘴说合说合。不过二位都是贵人,事情必然好商议得很,不像那些平头百姓赁屋子,说得口干舌燥,两下里还谈不成。”
说话间到了屋前,牙郎比手请她入内,肃柔提裙迈进门槛,结果一眼就看见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住了。那人也惊讶地望过来,奇异道:“二娘子,怎么是你?”
肃柔和雀蓝面面相觑,先前总担心这屋子的来历,没想到预感这么准,果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牙郎也很意外,“二位原来相识吗?”
赫连颂瞥了牙郎一眼,“岂止相识,这位小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肃柔顿时红了脸,想反驳,发现又无可反驳,一种落进圈套的感觉油然而生,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
牙郎咧嘴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转而对肃柔道,“既然有现成的院子,小娘子做什么还要多费手脚找牙行呢,直接与王爷说了,这事不就成了吗。”
赫连颂见她虎着脸不说话,知道她不高兴,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牙郎,牙郎立刻千恩万谢拱手作揖,“看来用不上小人了,那二位自己商谈吧。”说完便退出了庭院。
肃柔蹙眉看着他,开始怀疑先前无论如何赁不到屋子,是不是他在背后做了手脚,否则明明一切谈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赫连颂则是一脸松散的模样,负着手,昂着头,在屋内转了一圈,笑道:“我就说这院子很好,果然你看过了,也觉得喜欢。”说罢哦了声,“对了,那日你送来的山海兜我都吃完了,很可口,多谢你。今日你要赁屋子,就以山海兜充赁金吧,这院子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算我对你的报答。”
肃柔却不领情,生硬道:“王爷安排了这么一大圈,真是费心了。这屋子我看过了,原本想赁,但得知屋主是你,我又改主意了。”言罢唤了雀蓝一声,“咱们回去。”
赫连颂微讶,忙来阻拦,“这是做什么,为什么得知屋主是我,就不愿意赁了?”
肃柔气恼地调开了视线,“我确实要赁屋子,但没想过赁王爷的屋子,王爷再找下家吧,这屋子我不赁了。”
女孩子闹起别扭来,果真翻脸不认人。那日来探病,给她盖被子、喂粥、做点心的不是她吗?为什么面对病中的他有这么好耐性,现在看他活蹦乱跳,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他不解得很,蹙眉道:“这是做什么呢,我这屋子没有得罪你吧,做什么看上又不要?难道非要让我找个假屋主来,小娘子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吗?我承认,先前再三向你兜售这院子,你一直推诿让我很伤心,这才想了个办法,让你先看过院子再定夺,总算没有欺瞒你吧!我想出借你想赁,这不是正好吗,也免得你到处奔走相看,这大暑天里,何必呢。”
然而肃柔怀疑的是之前几次三番不成事,少不得是他在推波助澜,可惜无凭无据不好指责,要是信口开河,倒变得自己无理取闹起来。
她气闷不已,赫连颂知道自己说得再多,恐怕也不能让她改主意,便看向她的女使,轻轻递了个眼色。
雀蓝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拽了拽肃柔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咱们也瞧过好些地方了,确实没有合适的。眼下既然有现成的,王爷愿意出借,小娘子也喜欢……要不就赁下来吧,也免得再四下奔走。”
肃柔太阳穴一跳,怨这丫头吃里扒外,竟还帮着外人来劝她。不过细想想,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赫连颂背后捣鬼,反正这几日为了赁屋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烦不胜烦了。
看看这小院,喜欢着实是喜欢,奔波了这几日,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如果再放弃,又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
赫连颂呢,因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脸上带着真挚的神情,就有种很让人信服的魄力。他说:“真的,我是诚心想帮你的忙,也很赞同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来。外面的屋子不知道根底,万一赁了一半人家要收回,那岂不是难办了吗。我这里一向空关着,位置好,成色也新,想进宫的贵女们还能来沾一沾王气,保管你的女学开得红火,禁中放归的内人之中无人能比。”
肃柔沉默下来,这些话确实足够令她动摇了。
其实赁下这屋子……也没关系,只要账算得够清楚,就不亏欠他什么。
她咬了咬唇道:“那王爷,你要多少赁金?”
钱不钱的,根本不是事,赫连颂道:“我说过了,那日的山海兜可以充赁金,以后能容我常来看看屋子就好。”
那是当然,院子租借给别人,心里自然会有些牵挂,担心租客不爱惜,常来看看也是应当的,但拿山海兜来充赁金,却显得太含糊了。
肃柔说:“昨日牙郎同我说过,这样的院子每年差不多四五十两。我也不占王爷的便宜,就给你五十两。王爷平日要是来看屋子,我也不会阻拦,但因以后女眷多,王爷每次来前,请打发人知会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免得惊了小娘子们。”
赫连颂听了,庄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悄然开出花来,自作多情地认为不让他见其他上京的贵女们,一定是她有心防备。毕竟已经定了亲,好歹也算半个私有,要是随意在年轻的姑娘面前抛头露面,万一让别人生出妄念来,那多不好!
“你会准备香饮子和点心款待我么?”他有些得寸进尺地问,“我来了,总要歇一歇脚再走。”
肃柔思忖了下,就算平常来串门的贵客,也没有不留人喝一盏茶的道理,于是大方地应承了,“当然。”
他抿唇笑起来,那眼眸被窗底的天光映照,投下一片璀璨的光斑,十分意犹未尽地说:“小娘子的厨艺好,我想着,我日后是有口福了。”
真是不遗余力地套近乎,说也说得一语双关,这“日后”,可不单指她租借小院期间,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想想也觉得舒心呢。
肃柔微微牵动一下唇角,心下茫然,总是要与这讨厌的人牵扯拉锯,也麻烦得很。既然商谈到这里了,办正事要紧,便道:“王爷,咱们先把契约签了吧。”
他哦了声,回身坐在案后提笔蘸墨,铁画银钩一顿书写,然后将契约推到了她面前。
肃柔低头看,上面写着“今有小院一座,赁与张家二娘,租期一年,钱屋两讫,相谈甚欢”。不伦不类的租契,虽然与市面上通行的契约不一样,但至少内容算写清楚了。
“第二年若是续租,只要院子打理得好,赁金可以减半。”他说完,和善地微笑了下,转头四下望了望道,“这院子平时空关着,怪可惜的,借给小娘子使用,也让它沾染些人气。”
这话其实有些指代自己的意思,他在上京多年,混得如鱼得水,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所谓的嗣王,不过是锦衣玉食的质子罢了。真正心中有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祸从口出,就算和官家交情匪浅,生起嫌隙来也不过须臾之间。
肃柔呢,并没有参透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从雀蓝手里接过了交子递上去,看着他叠起收好,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地了。
转头吩咐付嬷嬷:“明日带几个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各处先熏上一遍香。”
边上的赫连颂凑嘴,“若是需要添置什么,你尽管说,我让人去办。”
肃柔说不必了,因为赁到了屋子心情大好,脸上的神情透着轻快,再也不管赫连颂了,带着雀蓝仔细查看,指了指这里说“回头搬两个梅瓶过来”,指指那里又说“这儿养上一缸鱼”,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在布置新家。
旁观的人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到廊庑下,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艮岳,困在中原日久,简直要忘了那良马产地是何等的壮丽和辽阔了。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张肃柔拉进生命里来,也不知是对还是错,反正只要一门心思对她好,故去的侍中应该不会跳进梦里来打杀他吧!
肃柔那厢好生看了一遍,把要重新布置的地方都交待了雀蓝和付嬷嬷,回身向廊上看去,那个颀长的身影倚着抱柱而立,明明意气风发的人生,背影看上去却有些寂寥。但这种错觉也只一瞬,很快便见他慢回娇眼,脉脉投来一望,肃柔心头趔趄了下,很快调开视线,走到后廊上指派付嬷嬷:“把花枝修剪一下,明年能开得更好。”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可以回去了,赫连颂把钥匙交到她手上,些微的一点碰触,像一个浅淡的梦。
其实如今民风开放,这样一点碰触不算什么,但他就是很拘谨,让她想起上次班楼中的会面。
所以她根本看不透这个人,世故又纯情,圆滑又天真,你以为他很深沉,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为了避免顺路,肃柔先向州北瓦子的方向指了指,“我要去采买些香料,就此别过王爷。”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的,结果她飞快登上车,忙放下了垂帘。有些不近人情,肃柔也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应付他了,反正他从来都知道。
过了一盏茶工夫,马车逐渐驶到繁华处,刚才的一切都被她抛到脑后了,打算下车好好游玩一回。在州桥集市上吃了水饭、爊肉和腰肾鸡碎,又在随地摆放的小摊上买了一大捧花农直卖的鲜花,一直流连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返回旧曹门街。
难得松散,今日真高兴,回去换了衣裳进岁华园,太夫人见她眉眼飞扬,笑着问:“上哪儿逛去了,一走就是半日。”
肃柔把赁屋子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巧得很,那个院子原来是嗣王别业。我前几日看了好几处,都不合适,所以就把这个院子赁下来了。照着市面上的价,也写了赁房的契约,先赁上一年,下年若是要续租再说。”
太夫人点了点头,“钱财算明白就好,赁谁的屋子都是赁,也没有那么多忌讳。”顿了顿又道,“今日上午王家老太君来了,提起了你与嗣王的婚约,我瞧她有些不甘心,只是不好同她说,错过了这门亲事着实有些可惜。”
肃柔道:“那也是没法儿,大概没缘分吧!”
太夫人叹道:“总要作长远打算,倘或能赶在九月之前把事了了,她家那头若没有合适的,或者赶得上。”
反正婚姻都要听取长辈的意见,祖母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肃柔也没往心里去。
次日往温国公府上,告知了素节赁好屋子的消息,素节欢喜道:“等我同阿娘说一声,过去帮着阿姐打点打点。还有我相熟的那些贵女,也一应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纵是不学插花点茶,也可以往来走动,造一造声势。”
两个人说笑着,坐在窗前堆灰山,埋炭焚香。刚夹起云母片打算放上去,就见外面女使跑进来,焦急地喊了声小娘子。
素节吓了一跳,“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女使结结巴巴说:“那个……那个叶家的妇人,在门外大闹起来,引得好多人看热闹。”
这下惊着了素节和肃柔,素节慌张道:“阿姐,这可怎么办?”
想来是叶逢时的嫂子咽不下这口气,打算鱼死网破了。只要县主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还是她小叔子的囊中物。
肃柔让素节别慌,询问女使:“长公主殿下和公爷都在吗?”
女使说:“公爷上朝还没回来,殿下在家,刚得了消息,出去理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