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回上房坐定,太夫人方对张秩夫妇说明朝奉大夫夫人登门一事,说那家的公子今年春闱刚中了贡士,家中父亲在凉州任少尹,“父亲外放,儿子入仕应当是留京做京官的,三娘平时性子温软,要是上外埠去,我也不放心。恰好有这样的门第,两家官职也相当,算得门当户对。你们好好斟酌斟酌,倘或觉得不错,令人打探一回,把亲事定下来,年下差不多就可操办了。”

  旁听的晴柔听见有人给自己说媒,一下子红了脸,边上妹妹们便和她打趣,说“恭喜三姐姐了,好信儿说来就来”,她面嫩,愈发臊得如坐针毡,

  凌氏呢,因晴柔是妾室生的,并不十分上心,底下还有个成之娶亲要她操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这个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遂看了看张秩道:“凉州府少尹,高低也是个从四品,虽然不是京官,但只要郎子在京就成了,依我之见不错。”

  张秩在家素来是个甩手掌柜,见妻子这么说,便偏身对太夫人道:“母亲看着好就行,一切请母亲拿主意。”

  太夫人道:“我拿主意不过一句话,要紧的是你们得去打听。看看郎子人品怎么样,平时有什么雅趣,会赌会嫖的一概不要,晴柔这性子,要是填了那样的窟窿,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张秩领了命,答应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清楚。

  这里正说着,外面仆妇传话进来,笑着回禀:“大娘子听说二娘子定亲,特回来道贺。眼下车已进了东巷,这就往园子里来了。”

第30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大家也都记挂她在婆家的情况,因此听说她回来了,姊妹们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立在廊下看着,日头正旸,早已把雨后的凉意一扫而光。树摇影动,满世界亮得发白,一蓬蓬的热气迎面扑来,燎得人面皮发烫。

  终于看见院门上有人进来了,是尚柔带着两个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脸上神情,好像没有看出苦大仇深来,这才放心,忙簇拥着,把她迎进了门。

  太夫人问安哥儿怎么不见,尚柔道:“天太热,怕他中了暑气,索性留在家里没带来。祖母要是想他,等哪日赶在太阳出来前,我再带他回来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道好,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脸盘儿圆润,精神也很好,心下便略略宽怀了。

  尚柔望向肃柔,温声道:“给二妹妹道喜了,我也是听见办事的嬷嬷进来禀报,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亲。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准的吗?这才过了几日,筹办得这么急?”

  肃柔顿时讪讪的,“这事说来话长,原不该劳动长姐专程跑一趟的。”

  “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当我跑一趟么!”尚柔笑着说,但见姐妹们脸上犹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绵绵快人快语,见左右没外人,一针见血道:“官家想让二姐姐进宫做妃嫔,二姐姐不愿意,便抢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亲了。”

  这下尚柔明白过来,白高兴一场过后又犯嘀咕,“这事悬得很,要是让官家知道了可怎么办……祖母也赞同他们这样做?”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透着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因此得知了内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单是他们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这样的主意,不过赌一赌官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罢了。”

  尚柔犹疑,“这么个赌法儿……竟是有些吓人呐。”

  无论如何事情办都办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元氏带着媳妇白氏又忙活起来,说:“既回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说说话,我们去预备饭食。”

  男人们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时都散了,等午间再过岁华园来用饭。

  女眷们在堂内坐定,大家都很关心尚柔在婆家的境况,太夫人问:“陈郎子近来怎么样?”

  尚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往家买了两个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里还能找见他的踪迹。”

  太夫人点了点头,“着家了就好,总浪在外头也不是办法。”

  尚柔道是,“不过虽是着家了,家里也闹得不成了样子,前两日三个小妇一言不合打起来,他夹在里头劝架,生受了一顿乱拳,到今日还乌眉灶眼的呢,我看着倒觉得很解气。”

  所以正经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恼也好,情绪都不能外露,更别提对着汉子一顿老拳了。如今园子里妾室多,很热闹,打啊闹的,把她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看见有人揍陈盎,尚柔就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听了都发笑,简直能够联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团的情景。

  太夫人问:“你婆母怎么说?可站出来主持公道?”

  尚柔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气来,“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这位婆母和正经人缠斗永远不落下乘,和不讲理的打交道,就掰不开镊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妾室一个都舍不得发卖,闹得他母亲也没办法,不过狠狠责骂上两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买回来的一个叫舍娘的角妓,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儿她们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拢公公房里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脚跟。”

  太夫人听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总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陈郎子怎么样,心思还在不在外头。若是房里填了人,还要往外跑,就照着肃柔给你出的主意,接着往家买人。你婆母要是有话说,你就扮委屈,扮窝囊,答应妾室的月例银子一应由你来出。那个舍娘要真是聪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为你叫屈,你不能办的事她会替你办,你不能撵的人,她会替你撵,比你持家更厉害。就像养蛊虫,要耐着性子养到最后,若那只蛊王听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听你的,你手里捏着她的身籍文书,处置起来也不难。”

  大家都怔怔听着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话,这也是头一回,见祖母这样细细地传授后宅争斗的经验。

  朝堂上风起云涌,那是大是大非,男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内宅呢,杀人不见血,反倒比朝堂上更为阴险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让元氏操心尚柔,自己毕竟是做祖母的,越过她母亲教孙女斗小妾,实在有失体统,这才让尚柔落到这样田地。如今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忌讳那些个,这个长孙女就要被陈家祸害完了,还指望尚柔能剩下骨头渣子吗?

  太夫人说完这些话,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来,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孙女们,抚着膝头褶皱道:“不是我这做祖母的为老不尊,使坏心眼,教孙女在后宅内斗,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得很,咱们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会让你处在那样的漩涡里。但郎子要是只顾自己找乐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剑,淬炼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听了,其实心里都有些伤感,老太太一向是宽厚温和的人,结果因为孙女的种种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棱角来。借力打力,虽然看着轻巧,但其中的隐忍也是一门学问,要忍着恶心和那些小妇共处,又是何等自贬身价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着头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没用,惹得祖母这样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宽解道:“一帆风顺的婚姻不常有,哪个当家主母不是磕磕绊绊长起来的?小门小户兴许还好些,高门显贵中的郎子们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就算他们不动那歪心思,自有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他们,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几时?如今不过是因为安哥儿还小,见一个打一个,等将来安哥儿大了,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说的是,要不是为了安哥儿,我早就离开那个虎狼窝了。院子里眼下有三个妾室,暂且让她们斗上一阵子,我婆母院子里原就有两个不安分的,等我寻了机会再提拔提拔,到时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这样的举一反三当然是最好的,可堪庆幸的是尚柔对那个陈盎再也没有旧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来整治。

  反正目前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没有什么烦恼,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其乐融融,说起绵绵和晴柔的亲事,欢声笑语不断。

  午后肃柔携尚柔回了千堆雪,姐妹两个一头躺着说话,尚柔问:“过阵子还要退亲吗?若是被官家知道了,会不会惹出祸端来?”

  肃柔慢慢摇着团扇道:“我料官家总有顾忌,毕竟他和嗣王既是好友,又是君臣。若是退亲后再招我进宫,届时言官们反倒又要弹劾了。再者因为爹爹升祔了太庙的缘故,我也不是当初的宫内人了,官家要处置,总要顾念脸面,不会随便发落的。”

  尚柔释然点了点头,又来问她:“那个嗣王人品相貌怎么样?倘或过得去,弄假成真也不错。”

  肃柔不由笑起来,“长姐忘了,我们之间有宿怨。”

  尚柔翻了个身,望向苍灰的屋顶喃喃说:“夫妻生来是冤家对头,早前我以为陈盎能够托付终身,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婚姻不幸的人,那点执着都消耗殆尽了,照着尚柔的意思,只要能够做得了自己的主,脚还长在自己身上,嫁给谁都一样。

  肃柔知道她心里苦闷,侧身对她说:“先前祖母教授的,长姐应当都听进去了,我再叮嘱长姐一声,要设法拉拢那个舍娘,甚至为了培植她的野心,可以把她的奴籍文书都还给她。”

  尚柔愕然,“把文书还给她?那日后我怎么挟制她?”

  肃柔轻轻一哂,“长姐以为凭一张文书,真的能够拿捏她吗?只要姐夫偏疼她,就算发卖了都能赎回来,长姐照样奈何不了她。为今之计,就是要她替你清理门户,要让她觉得自己将来能做贵妾,能取你而代之,她才会不遗余力地排挤其他妾室,牢牢掌握姐夫。男人的感情不得长久,等将来姐夫厌烦了她,到时候长姐要处置她,姐夫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今日的笼络,是为明日的捧杀。”

  然而她说的这些,尚柔好像思忖不过来,“既然都是捧杀,为什么不索性去捧杀念儿,反倒要多费手脚,弄出个舍娘来?”

  肃柔蹙眉笑着:“念儿是姐夫通房,姐夫对她的情分,比对长姐更深,念儿经你的手处置,姐夫会恨你,连着侯爷和夫人也会怪你没有容人的雅量。人必要经历过眼花缭乱,才觉得花花世界不过如此,与其让姐夫今年带回一个,明年再带回一个,钝刀子割肉一样拉锯,倒不如一气儿喂撑了他。安哥儿一年大似一年,开蒙读书、科考入仕、娶妻生子,都在转眼之间,为免将来被姐夫的名声拖累,就得快刀斩乱麻,推着姐夫往前,这样后半辈子才能消停下来。”

  尚柔听了她的话,方慢慢捋清了思路,然后苦笑道:“说句实话,我真没有二妹妹这样的好脑子,小妾们整日鸡猫子鬼叫,我光会发愁,根本不知道怎么钳制她们。就像你说还舍娘身契的事儿,还完之后又该怎么做呢,我心里还是没底。”

  肃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还她身契不在当下,要等她立了功,再三向长姐邀宠的时候。接下来你大可装病、装软弱,这也是检验人心的好机会,决定将来是留还是除。”

  尚柔面人儿一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一下子教她太多,肃柔见她还茫然着,只好安抚她,“别怕,倘或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打发人来告诉我。”

  这么一说尚柔就放心了,安稳地睡了个午觉,待到申正前后,方不紧不慢地返回侯府。

  ***

  肃柔这两日忙于找合适的地方开办女学,因此和县主告了假,并没有往温国公府去。

  能太丞宅那里商定的院子,她亲自去看过了,房子是新修葺的,白墙灰瓦、花草葳蕤,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雅致情调。回来后和祖母商量了一遍,决定把院子赁下来,可谁知派了家里的管事过去下定,一下子竟又不成了,赁金一夕之间翻了两倍,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雀蓝愤愤不平,“如今的人,说出来的话还不如脚底下的泥呢。”

  肃柔也无可奈何,“想必有人争抢吧,价高者得也是应当的。”

  这处没能赁成,就得别处再看,但这样的院子不太容易找,既要幽静,又不能过于偏僻,毕竟前来求学的都是高门的贵女,来回的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一时没有合适的,急也急不来,让家下的小厮仆妇出去打听,自己也乘车走了两日,可惜总没有两全的,只好再等一等。

  隔了几日往温国公府上去,到了府门前下车,一眼便看见门户洞开的嗣王府。肃柔扫了眼,也不敢逗留,匆匆便进了公府大门。

  今日素节恹恹地,插花插得三心二意,肃柔察觉了,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叶公子那头还没有消息吗?”

  素节耷拉下眼眉,点了点头道:“今日是第五日了,究竟是多难的事,要商议那么久……”

  这就是门第差距过大,必然会产生的分歧,在素节看来很容易的事,于叶家人来说,却是挖肉刮骨一样的酷刑。

  肃柔剪了紫荆多余的枝丫,插进瓶里,一面问:“如果他凑不来聘金,那这亲还提不提?”

  素节愈发愁了,“就算没有万金,凑个千儿八百两的,总不是难事吧!”

  可是千儿八百两,也是一般人家几辈子的积蓄,素节生在公侯府邸,不知道人间疾苦,满以为这个数字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但叶家还是达不到,他们所能提供的数字,恐怕说出来能吓她一大跳。

  “要不然再等等吧,兴许人家正想法子筹措呢。”

  “那要等到几时?”素节枯着眉道,“阿姐,鄂王府昨日又遣人登门了,来给他家长孙提亲,我看爹爹和阿娘很有结亲的意思,急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又不敢同他们说。”

  肃柔想了想道:“我料叶公子同家里商谈不下来,不知怎么面对你,所以一直含糊着,无法给你准信儿。”

  素节气呼呼道:“这算什么?就一直这么拖着吗?好赖把话说清楚,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才好。”说着顿下来,忽然来央肃柔,“阿姐,你想法子替我打探打探吧,我出不去,也拉不下面子来登他家的门。”

  不登他家门是对的,肃柔道:“你是什么身份呢,就算身上没有县主的衔儿,也断没有不明不白跑到人家门上催促的道理。”可她又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肃柔没办法,只好和声道,“你别着急,那个叶家夫人总有平时走得近的闺阁朋友,市井妇人给几个钱就愿意跑腿打听,我让身边的婆子想法子牵上线,先探一探叶家的底再说。”

  素节道好,拉着她的手委以重任,“全靠你了,阿姐。”

  肃柔让她稍安勿躁,大致问明了叶家在哪个坊院住着,回去打发跟前付嬷嬷承办。付嬷嬷是个精干伶俐的人,往外跑了几趟,很快便攀交上了叶夫人的熟人,让人家假借要给叶二郎说亲为由,跟着登了叶家的大门。

  叶家呢,小门小户,但也不算太清贫,权且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家里还用着两三个女使,和一个专伺候车马出行的小厮。付嬷嬷攀交上的妇人娘家姓焦,因此都管她叫焦大娘子,叶夫人见了焦大娘子很热络,忙请进屋子,让小女使快快上茶。

  转头打量付嬷嬷一眼,叶夫人的小尖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这位妈妈面生得很,不是我们坊院的人吧?”

  焦大娘子忙应道:“这是我姑姐,和夫家哥嫂一起在幽州郊野经营一个大庄子,这两日想起来瞧瞧我,这才入上京的。我昨日和你说的,侄女要议亲,说的就是她嫂子家。虽说门户算不得大富大贵,总算连年都有盈余,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想找个有学问的郎子,将来家中记账和财帛进出,也好有人来操持。”

  付嬷嬷在一旁赔笑,“我听我们妹子说了,说贵府上二郎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好相貌,我一同她说起结亲的事儿,她就拍着胸脯子答应来说合说合。夫人也别嫌我们门户不高,过日子嘛,还是实惠要紧。夫人看,要是两下里合适,让二郎和我家侄女见上一面?万一一见钟情,也是夫人的功德啊。”

  叶夫人听了,“哎哟”一声笑起来,对焦大娘子道:“你昨日凑嘴一说,我也是顺便一听,还以为你打趣呢,没想到竟是真的!我家的事,别人不知道,焦大娘子还不知道吗,我那小郎……心气儿高着呢,一般二般的人家,他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劝二位,还是快些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第31章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夫人也别忙着回绝,我家哥嫂虽是寻常庄稼人,但嫂子的娘家那头有在朝为官的,好像还是个六七品的衔儿,将来凭着二郎的学识,再请亲戚提携提携,在衙门谋个差事不是难事。”

  结果叶夫人却嗤笑了声,嘴里虚应着:“这话倒是,家里有亲戚帮衬,日后吃上皇粮是有指望的。可我家小郎……相准的不是县主么……”说着抬起手绢掖了掖鼻子,转而问焦大娘子,“你没同这位姐姐细说我们的境况?”

  焦大娘子刚要开口,就被付嬷嬷截了话头,付嬷嬷诧然道:“县主?您家二郎竟是要迎娶县主?这个这个……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好事,可过日子到底不是说书,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

  付嬷嬷这话一出,叶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人低看了,蹙眉道:“我的话也都是实情,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给我家小郎呢,不信你问大娘子。”

  付嬷嬷转头看看焦大娘子,“真有这事儿?”

  焦大娘子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不是……以为这事儿成不了吗,就没告诉你。早前是听说二郎和县主走得近,可这么长时候也没听说定个亲过个礼,我就想着八成是散了。既然散了,咱们登门说合说合,要是能成,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

  叶夫人听得直皱眉,“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好姻缘也未必,我家是诗礼人家,兄弟两个身上都有功名,要配也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低娶庄户人家的姑娘,着实是委屈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庄户人家不好,总是有学问的和没学问的,搁在一起也没话说不是?”言罢笑了笑,“我这人就爱直来直去,有失礼之处,还请这位姐姐千万别见怪。”

  付嬷嬷摆手,“哪里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说合,竟要和县主论长短起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有这胆量。”说完又堆出巴结的笑,切切地恭维着,“哎呀,今日我还能登夫人家的门,将来却是连脚都不敢迈进来了,一但迎娶了县主,您家可就是皇亲国戚啊,乖乖,好生叫人眼热。”

  焦大娘子因收了付嬷嬷的钱,自然要敲边鼓,“目下不是还没定亲吗,那等公侯人家,怕也不好相与。”

  叶夫人原本就是个心里有事放不住的,正愁不知怎么自抬身价,逢着焦大娘子这么说,自然要好好掰扯一番,“虽然我们不是高门显贵,但男女之情,也不能光瞧门第。县主看上了我家小郎,两个人情义深着呢,已经谈起登门提亲的事儿了。如今犹豫的倒是我们家,毕竟和公府结亲,光是三书六礼就够人倾家荡产的,我总不能卖房卖地,来填这个窟窿吧。”

  这话说得付嬷嬷和焦大娘子面面相觑,“既要结亲,过礼也是应当的,毕竟场面上要过得去。”

  叶夫人垂着眼睛,傲慢地眨动了几下,“其实说到底,还是县主不够体谅,她既然一心要跟我家小郎,聘金上头就不该争斤掐两。长公主夫妇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一应都是传给她的,只要她和父母大人哭闹两回,不就什么都能放下了吗。再不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先应付过去,有什么比嫁得如意郎君还重要的呢,倒来一本正经商谈什么聘金,果然年轻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惜,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明白人。”

  焦大娘子看了付嬷嬷一眼,同为市井出身的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位夫人的小算盘了,“我瞧县主还是很知礼的,先前不是总给你送衣料茶饼吗。”

  叶夫人笑了笑道:“我公婆死得早,我家小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县主知道了,替小郎感激我吧。”

  付嬷嬷忙在一旁扇风,“真真夫人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小郎,将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养育之恩的。”

  “这哪知道。”叶夫人涩涩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况且我还只是个嫂子,好与不好,全看他的良心了。”

  “那聘金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料理?”焦大娘子道,“依我说,就算砸锅卖铁也替他凑上,过了这个坎儿,你们一家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叶夫人思虑得更多,果真把一家一当全压在那个小叔子身上,万一他成了气候眼里没人了,那自己岂不是血本无归吗。自己先前在县主那里捞的好处,本来也是平白得来的,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受穷,所以这个小叔子将来是夫凭妻贵,还是庸碌无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最要紧一点,就是别打她老本的主意。

  “我也想成全他,这不是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吗。一家子要吃要喝,两个孩子还要念书,哪能为了一门亲事,就弄得揭不开锅呢。”叶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前替他预备过娶妻的钱,八十两压在那里,最难的时候也没动过。”

  付嬷嬷差点笑出来,忙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句实在话,八十两聘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确实是足够了,可要是拿着这点钱登长公主的门,怕是……不怎么合适。”

  “就是这话啊。”叶夫人唉声叹气道,“所以这门亲事成不成,到底还得看县主的,她要是能填还些,反正都是送到她家门上的,她也不吃亏。”

  焦大娘子忍不住了,笑道:“这还不吃亏呢,八十两聘位县主,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行市。”

  叶夫人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那双吊梢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你也说没有这样的行市,堂堂的长公主,当今官家的同胞,还稀图这些?这是给县主找郎子,又不是卖女儿,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简直忍不住想摇头,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复又堆着笑脸道:“这可是下小本儿,得大利的买卖,夫人还是想法子凑一凑吧。”

  谁知那叶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凑啊,又不是十两八两,你就算再凑个二十两,到最后也只一百两,一百两就能聘县主吗?”说罢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实在攀不成这门亲,也是没缘分,我看就算了。”

  焦大娘子茫然了,“那可是和长公主论亲家啊,你不再好好想想?”

  叶夫人说:“想也没用,还是我们家小郎太老实,要是奸滑些,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怕长公主还要倒着来催婚呢。”

  真真是把市井妇人的丑恶嘴脸展露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让人知道,不是她的小叔子贪慕虚荣,是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他们家。不过男人总要娶妻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大县主的肚子,那么这门不花钱的亲事,倒也可以笑纳。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对望一眼,干干笑了笑,后来又说了几句顺风话,便从叶家退了出来。

  站在坊院的夹道里,付嬷嬷给了焦大娘子一吊钱,摇头说:“我原看着叶家二郎有学问,品貌又好,和我那侄女正相配,想促成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人家有了好大的主儿,到底是白操了这份心。”

  焦大娘子抱着钱眉花眼笑,“可不是,我也愿意能说成亲事,日后再吃一副谢媒的大肘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老姐姐也不必懊恼,叶夫人那几句话你也听见了,这样人家……”边说边撇嘴摇头,“不能结亲未必不是好事,您家侄女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付嬷嬷怅然说是,又再三道了谢,方和焦大娘子分手。

  接下来便直奔温国公府,自家小娘子在那头等着消息呢,经门上仆妇引领进了后院回话。二娘子询问,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自家娘子至多不过一皱眉,可屏风后的县主却气急败坏起来,“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建盏砸了个稀碎。

  付嬷嬷一凛,惶然看向肃柔,肃柔让她先退下,自己转到屏风后宽解素节,温言细语道:“不必生气,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从未说出来罢了。如今你既然知道内情,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受人诓骗了。”

  可素节心里还是放不下叶逢时,低着头为他开脱,“这些话,想必叶公子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跟前说他嫂子一心为他筹谋,哪里想到她嫂子竟是这样的人。”

  肃柔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了,如果说叶家有很大可能沆瀣一气,会不会激发出素节的不满来?

  事情到了这种关头,原该告诉长公主的,但素节不愿意,也是没法子。她想了想,只好暂且顺着素节的意思游说,颔首道:“也是,叶公子是读书人,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如市井妇人一样短视。不过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的,还是再见叶公子一面,试他一试……”一面说,一面俯在素节耳边细细地叮嘱。

  素节眨着大眼睛,讶然道:“果真要这样试探?”

  肃柔认真地点了点头,“成败就在此一举,能看出他究竟是喜欢你的人,还是贪图你的家世门第。我的愚见是,如果不能嫁得可心的人,那就保证自己这辈子平稳度过,宁愿奉父母之命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能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弄得劳命伤财。”

  素节想略一沉吟,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明日我们去书院外截他,干脆把话说清楚,也好让我死心。”

  肃柔道好,“咱们说定了,若是结果不好,你不能反悔,成吗?”

  素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总不见得像他阿嫂口中说的那样,死乞白赖非要嫁到他们叶家。”

  有了这样的承诺,肃柔也就放心了,因为知道叶逢时必是通不过这场考验的。素节心情低落,她又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解开了素节的心结,又略坐了会儿,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

  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瞥见嗣王府大门内有人快步跑来,叉手作揖叫了声:“张娘子留步。”

  肃柔站住脚,回头望了眼,那小厮到了面前,气喘吁吁道:“张娘子,我们郎主病了,请小娘子移步过去看看。”

  肃柔有些犹豫,“病了不请大夫吗?我又不会医术,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小厮没想到她会这样答复,一时噎了口,半晌才道:“请大夫看了,还没见好。家下没有女君拿主意,小娘子不是和我们郎主定了亲吗……”

  边上的付嬷嬷也谏言,“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应当过去探望探望。”

  肃柔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雀蓝和付嬷嬷一同登了嗣王府的门,进门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迎上来,笑着纳福行了礼道:“给小娘子请安了,我是府里的掌事,本姓乌洛兰,小娘子日后就叫我乌嬷嬷吧。”

  肃柔看她热络,便回了个笑脸,“我听王爷说起过嬷嬷,当初他来上京,就是嬷嬷随行的吧?”

  乌嬷嬷说正是,“奴婢是王爷乳母,彼时我们郎主和女君不放心王爷一个人背井离乡,特派了奴婢近身伺候饮食起居。”复向后院引领,十分慰心地说,“我们王爷一向是孤身一人,房里也没个知冷暖的,我们做奴婢的至多照顾吃穿,细微之处毕竟多有不便。如今聘了小娘子,有小娘子在,奴婢也就放心了。”

  肃柔跟她走在木柞的廊庑上,因为爵位高低的缘故,这嗣王府比之温国公府更大,也更气派。她本来以为陇右来的人,多少带着血性和犷悍,家中布置也许还会保留一点西域的作风,但是没有。假山流水,竹帘月洞,处处都透出一个“雅”字来,只有院子东南角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箭靶子,可以看出是个操练用的小校场。

  乌嬷嬷殷勤带她往园中去,肃柔问:“大夫说是什么病症?”

  乌嬷嬷道:“大夫把了脉,说是风热,开了解暑化湿的药,吃上几剂就会好的。不过王爷病中,什么东西都不肯进,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得知小娘子今日来温国公府上,便冒昧让人候着,等小娘子出来请到府里,略劝王爷两句也是好的。”

  肃柔纳罕,“王爷病中不肯吃东西?”

  乌嬷嬷道:“由来都是这样,就饿着,等病好了才肯进吃的。”说着到了上房前,比手请小娘子进门。

  肃柔迈进来,见屋内摆设精致素雅,坐榻之后有轻纱制成的圆屏为靠山,半透出后面齐整的格子小窗。落地罩下细篾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窗前燃了细细的线香,幽幽地,弥散出雪中春信清冷幽静的味道来。

  “小娘子请。”乌嬷嬷引着她绕过一架十八学士三折屏风,后面就是赫连颂的睡榻。

  肃柔看过去,见榻上的人安稳地卧着,对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因为发烧的缘故,颧骨上泛着红,像酒后的微醺。

  乌嬷嬷待要上去叫醒他,被肃柔阻止了,她并没有打算逗留,不过来看一眼,尽了意思就够了。如果醒着,说上两句话也没什么,如果没醒,当然是不便打扰人家安眠,可以借故退出去了。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榻上的人眼睫轻轻一颤,从半睁开的一线天光里看见她,对她的到来很惊讶,撑身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乌嬷嬷忙道:“小娘子刚从公府上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来了。公子既然病了就要服软,趁着小娘子也在,吃点东西吧。”

  赫连颂还是说不必,乏累地靠着围子坐好,赧然对肃柔道:“小病小灾,家下人竟然惊动了小娘子,实在不好意思。”

  肃柔在禁中侍奉了十年,善于观察人细微处的表现,他虽然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寻常模样,但病气这种东西,能从人的眼神中,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中辨别出来。

  女使搬了绣墩在榻前,她敛裙坐了下来,和声道:“乌嬷嬷先前同我说了,说王爷好几顿不曾吃喝,让她十分担心。我想着,虽是病了,还是进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一面对乌嬷嬷道,“我在禁中的时候,逢着有贵人娘子受了风热,都喝扁豆荷叶粥。将粳米及扁豆煮粥,煮成后盛入盏内盖上荷叶,等热气熏透荷叶,米浆变成淡绿色就能用了,请嬷嬷准备一盏来吧。”

  乌嬷嬷道好,领命退到外面传话去了。

  赫连颂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喘了口气道:“麻烦小娘子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肃柔道:“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吃一点,病上三日就三日不吃,病好了,人倒饿坏了。”

  赫连颂抬起眼望了望她,略沉默了下道:“我不吃,是怕有人趁我病着,毒死我。”

  肃柔听得一惊,“王爷……”

  他起先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见她悚然,忽然笑起来,“吓着你了吗?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种玩笑半真半假,其实颇为耐人寻味,但肃柔不便更进一步探听,不过在他榻前坐上一阵子,说:“王爷病中,还是躺下吧。”

  他摇头,“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怎么能躺下。”顿了顿又问,“小娘子说要开设女学的,地方找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肃柔便有些怅惘,“如今城中合适的院子不多,我还得再打探打探。”

  赫连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的提议,小娘子可以再斟酌斟酌。艮岳边上那个院子很适宜,借着艮岳的地貌,算得上冬暖夏凉。如今天气炎热,做什么有现成的不用,反倒要在外面东奔西跑?”

  肃柔还是婉拒了,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再找找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总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因之前的恩怨对他疾言厉色,但就是远着你,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领你的情,甚至不怎么愿意理睬你。

  他一手斜撑着身子,脸上浮起一点失望的神情来,“小娘子是怕和我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肃柔嘴上不好说,心里暗道是啊,你既然知道,像这种生病不吃饭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人来麻烦我呢。

第32章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赫连颂看了她半晌,泄气地说:“我为小娘子,不惜与官家作对,难道小娘子还不能看见我的诚意吗?”

  肃柔笑了笑,“王爷染了病,身子不好,还是多睡觉,少说话吧。”

  这算什么,嫌他啰嗦了?就是利用完了,当时承情,过后就想撇清,这世上真有这样不容情的人啊。

  他别开脸,叹了口气,“我没有恶意,完全就是一片好心,你也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

  肃柔没办法,好像不能和生病的人较真,便敷衍着:“那好,等我再寻两日,若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到时候再来麻烦王爷。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赁金我还是照样出,和外头市价一模一样。”

  赫连颂说随你,反正那些赁金到最后可以折变成给她添妆奁的用度,也还是一分一毫都用在她身上。

  肃柔观他的脸色,确实病气还未散,便催促着:“粥还没来,王爷先躺下吧,我看你乏累得很。”

  赫连颂却赧然抿唇一笑,眼波荡漾颇有婉转的况味,温声道:“你来看我,我哪里还会乏累,小娘子可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

  肃柔背上恍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位嗣王奇怪得很,明明先前看着是个很有城府,且长袖善舞的人,但自打上次班楼会谈之后,他就慢慢变得行止异常起来。

  她直了直身子,绣墩太瓷实,没办法优雅地推动,否则她真想离他再远些。他有时会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来,虽然对比着他的风流样貌,确实很有少年般青涩的美好,但这种美好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也不用因为定了亲,就尽职尽责地非要流露出含情脉脉的味道。

  “那个……”肃柔正色说,“那日之后我没有机会再和王爷说上话,今日正好和王爷商定,三个月内一定妥善解决此事。”

  赫连颂听了,垂着眼没有说话,人也慢慢崴倒下来,盖住了额头说:“奇怪,怎么忽然头晕起来。”

  肃柔哑然望着他,忽然发现定亲容易,退亲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不过人家在病中,不宜商谈这个,便问:“可要再传大夫来请脉?”

  他说不必,“略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盖着眼,身上的薄衾耷拉在腰际也浑然未觉,肃柔因为禁中待久了的缘故,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习惯伸手规整,然后鬼使神差地,就替他把薄衾拽了上来。

  他很意外,意外过后便温柔了眉眼,肃柔心下一跳,讪讪道:“顺手……顺手。”

  这时乌嬷嬷端着扁豆荷叶粥进来了,一直送到榻前,和声道:“公子,起身进一些吧。”

  赫连颂微微蹙了下眉,“搁在边上,我过会儿再吃。”

  乌嬷嬷为难地看了看肃柔,“小娘子,您瞧……”

  肃柔也觉得很为难,他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哄着才肯吃东西么。男人家矫情至此,真是少见,便对乌嬷嬷道:“先凉一凉吧!”转而又问赫连颂,“王爷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听说梁宅园子的酥酪冷淘做得很好,我打发人去买来,你吃一点好不好?”

  赫连颂还是摇头,“小娘子不必费心,我没有胃口。”

  肃柔无奈地看着他,觉得大人的执拗,比之孩子更难办。

  “那这样吧,我回去做些小食,让人给你送过来。”她想了想道,“山海兜,好么?模样像水晶角儿,可以拿醋蘸着吃,很开胃。”

  他似乎有些动心,“太麻烦小娘子了。”

  其实他等着肃柔说不麻烦,等着她表示愿意尽一尽未婚妻的义务,结果竟等来她的放弃,恍然大悟般说:“我做的东西,恐怕王爷更不敢吃了,那还是算了吧。”

  她在暗示自己和他有旧怨,更有毒死他的动机吗?但赫连颂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很快道:“那个山海兜,我想尝一尝,若是小娘子方便,就为我下一回厨吧。”

  肃柔倒也没有推辞,大方应承了,“那王爷先喝粥吧,我看着你喝。”

  他不能再拒绝了,重新撑身坐起来,肃柔端过莲花碗递给他,他竟不肯伸手,迟迟道:“我手抖,端不得碗。”

  这就是说还要喂他?肃柔打量他一眼,不知自己怎么落得这样田地,要和他莫名纠缠。他不接碗,她也没法,转身交给了边上的女使,“劳你侍奉王爷吧。”

  赫连颂分明有些失望,心说这姑娘真是不解风情得厉害,自己想方设法欲与她多亲近,她就这样推搪。

  罢了,还是自己来吧。他向女使伸出手,女使忙把碗送到他手上。

  肃柔看他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汤匙,那天青的瓷色映着白净的指节,细细地、簌簌地,的确轻颤不止。

  碗里的粥几乎荡起涟漪来,肃柔看得悬心,看来他真的病得虚脱了。在他哆嗦着舀起粥汤,勉强喝了一口后,她还是软了心肠,接过碗盏道:“我来吧。”

  终于……赫连颂心下暗暗高兴,以至于明明那么平常的荷叶粥,也吃出了分外甘甜的味道。

  一切得来不易,只有他知道。陇右人不爱欠人交情,尤其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报答张家,但那样平稳殷实的人家,并没有哪里用得上他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张律为了护他而死,自己把捡来的这条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日后就两清了。

  可是说两清,其实又不尽然,越是往来交集,就越多牵绊。这个张肃柔,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像一尊完美的佛像,八风不动,太上忘情,而立之年才能练就的沉稳,过早地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年纪。若说多喜欢她,倒也未必,天底下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先定下终身,再慢慢发掘感情。他有预感,如果真的能和她长久在一起,应该也是一段不错的人生经历吧!

  肃柔呢,想的没有他多,一心快些摆脱他,天这么热,回家纳凉喝白醪凉水,不比在这里蹉跎强吗!

  好不容易把粥喂完了,回手把碗放在女使的托盘上,她牵了牵袖子站起身道:“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回去做了山海兜,让人给你送来。”

  奇怪,她要走,他居然还有些不舍,迟疑着说:“留下吃个便饭吧。”

  肃柔说不了,“晌午要陪祖母用饭,王爷的好意心领了。”微微福了福身,便从他的卧房退了出来。

  乌嬷嬷在边上引路,笑道:“今日多谢小娘子了,我们公子执拗起来,也只有小娘子能劝解。”言语间把人高高捧了起来。

  肃柔对今日的经历表示无从谈起,莫名其妙登了嗣王府的门,莫名其妙当了一回老妈子,还接了个给人做点心的活儿……坐在车上犹在自省,“我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雀蓝说:“也不算闲事吧,毕竟小娘子和嗣王定亲了,就算做给人家看,也要表现出个热络的样子来。”

  肃柔叹了口气,“男人家,大暑天里竟然病了,他的身子也太娇贵了。”

  雀蓝不假思索,冲口打趣:“没准人家就是为了哄得小娘子登门,才有意染病的。”

  肃柔取笑起来,“那他也太老实了。”

  无论怎么样,答应了人家做小食的,到了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和厨上的婆子要了蕨菜、春笋和鱼虾,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切丁拌匀,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做成后的点心卖相极佳,精致的三角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来,山中美味与河鲜相遇,所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山海兜。

  做得略多些,一半让付嬷嬷送到嗣王府去,嘱咐那边的厨子现蒸,一半带进岁华园,和祖母、姐妹们同吃。

  太夫人笑着问:“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下厨?”

  肃柔不好意思细说,只道:“多时不做手生了,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家都低头细细品鉴了一番,绵绵说:“这就是禁中的味道啊,贵人们果然会吃。”

  巨贾人家出生的绵绵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她也觉得不错,可见这小食确实精致爽口。

  大家就着清风用饭,各自还小小喝了一盏定州瓜曲,席间太夫人说起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绵绵:“左司郎中家的公子人品好,才情高,在汴河南岸开设了一个药局,对贫户只收本钱不取息,和人打听,没有说不好的。登封县开国伯家的公子呢,还在读书,今年秋闱放榜再看中不中举。反正是有爵之家,实在不成还可荫个环卫官,前程倒也不必担心。”

  大家都看向绵绵,不知她会作何选择,好半晌才听她嘟囔:“只收本钱不取息,只怕我爹爹嫌他傻……”

  这就很明白了,从家境上头挑选,登封开国伯家毫无悬念地胜出。剩下就是那家公子的样貌如何,太夫人道:“说是五官周正,长相算不得多俊俏,寻常人中也过得去。过几日让你三舅舅邀人品茗,你远远看上一眼,好不好的,再作定夺。”

  绵绵赧然应了,边上的姐妹们眼风往来如箭矢,至柔瞥了绵绵一眼,“可要仔细相准了,有爵之家常出纨绔,表姐可别稀图人家的爵位,被人骗了。”

  绵绵顿时气得瞪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天天给我泼冷水,存的什么心!”

  太夫人低低斥了至柔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五妹妹说的也没错,高门大户最怕宠溺过甚,倘或遇上个靠不住的,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绵绵如今是你说归你说,我自岿然不动,反正就是铁了心要嫁高门,也不图旁的,就图日后脸上有光。

  她找了个很想当然的理由,“外祖母,我从生下来运气就好,如今要出阁,未必会遇见那么不堪的郎子。”

  大家见她应得轻飘飘,便不再说别的了,反正定亲总是一件高兴事嘛,又去盘算着姑母什么时候回上京,当真要过礼,家下爹娘总要在场的。

  肃柔忙了好几日,赁房子的事没有办成,力倒是没少出,午后回去好好睡了一觉,人才恢复了精神。

  下半晌去晴柔的院子坐了坐,晴柔由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也爱捣鼓各种熟水香方,姐妹俩坐在后廊上纳凉,晴柔说起绵绵,笑道:“那日跑来要学做内阁藏春香,我让她把沉香和檀香先用酒浸泡一宿,她倒是应了,可这都好几日了,也不知那两味香还能不能用。”

  肃柔不免发笑,其实绵绵这样的脾气,也算活得鲜活自在。她没有那么多大家闺秀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心眼小得坦坦荡荡,今日和你吵过一番,明日又能放下身段同你和好,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认真地讨厌她,毕竟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实在让人受不了的呢。

  两个人慢慢喝着紫苏熟水,肃柔问起晴柔的婚事,晴柔有些不好意思,“爹爹和母亲都说那个人家不错,可我姨娘不大称心,说前头那个小娘子还未过门就坠马死了,怕这位郎子克妻。可是我姨娘人微言轻,家里人都不会听她的,那日和爹爹说起,倒被爹爹责怪了两句,说哪里听来这些怪力乱神的话。”

  其实做母亲的,都不免有这样那样的担忧,肃柔问晴柔:“你是怎么想的呢?”

  晴柔低下头,揉着衣角道:“克妻一说,我倒不以为然。若是新婚出了事,还让人信服些,既然没有过门,也算不得克妻吧!”说罢笑了笑,“二姐姐,其实我之前一直很担心,怕日后让我去给人做填房,毕竟我是庶出的,婚配怎么样,都得听嫡母的。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缘,也不想平白错过了,祖母派人去打听过,说那位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从来不会眠花宿柳。我想着这样就很好了,至少比大姐夫正派些,以后也省得烦心。”

  如此听来确实挺好,横竖各人的姻缘全看自己的造化,婚前打探,也不过知道些皮毛罢了,要看一个人品行如何,还得靠天长日久的共处。

  晴柔也关心她的婚事,问:“二姐姐,你和嗣王日后会退亲吗?我们那日在帘后看他,大家都觉得很好。”

  肃柔失笑,女孩子们都爱看脸,就如吃果子一样,总先挑漂亮的吃。原本她觉得为了先应付目前的难关,和赫连颂暂且定亲没什么,但如今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有可能,当然是尽早退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