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慌,哆嗦着说:“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人,自己不长进,还来拉扯别人……”

  肃柔道:“她信口雌黄,不会有人听她的,你自己要稳住心神,不管外头怎么闹,都不会让你出面的。”

  虽不用亲自去对质,但心里终归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干脆往前院花厅里听消息去。这花厅随墙而建,外面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只听那个叶夫人尖声宣扬着:“县主与我家小郎是两情相悦,贵府上门第我们高攀不起,但也不能辜负县主的美意。还请县主出来说话,究竟是出嫁还是招赘,给一句准话。”

  叶夫人也算有备而来,她在长公主出面前就已经召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造声势,绘声绘色向人描述着叶逢时与县主相识相爱的经过,简直说得非卿不嫁。最后当然要拿出那个定情用的香囊,逐人展示上面的名讳,“看看,这是县主的闺名,绣有闺名的东西哪会轻易离身,这分明就是私定终身了啊!”

  长公主闻讯时正在梳妆,听了消息心下一沉,“哪里来的刁民!”

  毕竟是帝王家出身,心里虽恼火,却不会乱了方寸。赶到门上后站在槛外四下打量,那些窃窃私语的百姓惧怕她的威仪都噤了口,只见她目光如炬望向叶夫人,“你当我们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贼妇撒野栽赃?”

  叶夫人见了正主,心里虽有些怕,但此来是孤注一掷,照她的话说,就是讨要一个说法的。

  手里的香囊往上呈了呈,“我有物证,这是县主给我家小郎的定情信物。县主是一心恋着我家小郎的,只怪两家门第悬殊,逼得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殿下要是不信,大可叫县主出来对质,当初她在南山寺与我家小郎一见钟情,这几个月私下见了好几次面,还赠了我好些东西,都在我家里存着呢。”

  长公主越听越不像话,但金尊玉贵的人,压根不需和这种贱妇多费口舌。让人把香囊取回来,身后的婆子们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嘴巴子,呼喝着:“好你个贼,我们县主前几日就说丢了东西,原来是被你偷了。如今拿着我们丢的东西反咬一口,妄图攀附权贵,果真让你得逞,岂不是没王法了!”

  仆妇们七嘴八舌,“我们县主何等金贵人,受你这咬虫污蔑。”

  “与我狠狠打这贼妇!”

  一时涌出好多婆子女使来,打得叶夫人哭爹喊娘,高呼要申冤。

  陪同她一起前来的娘家人拉扯起来,“有话好说,这样高门显贵当街打人,可是堵住了人的嘴,不叫人说话!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是无凭无据,我们也不敢登门。”

  “有凭有据,凭的就是这个香囊?”长公主高高在上,乜着眼唤了声来人,“即刻报官,让府尹彻查,给我一个交待!”

  话音才落,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拦住了要去报官的仆妇,在台阶前跪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息怒,我阿嫂莽撞,不问情由就闯到贵府来,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殿下明鉴,我阿嫂说的都是实情,我与县主确实有往来,若是殿下不信,大可私下询问县主,集贤书院的同窗也见过我俩在一起,绝不敢欺骗殿下。”

  花厅内的素节一脸黯然,听见叶逢时的那些话,人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惨然对肃柔说:“阿姐,他这是想毁了我啊,我就是死,也绝不能如他的愿。”

第36章

  所以买卖不成,情义也不在了,肃柔道:“还好早就看破了他的嘴脸,今日恶心,总好过日后心头滴血。你放心,殿下是何等睿智的人,绝不会让这些人坏了你的名声的。”

  刚说完,就听长公主拿捏着调门道:“我家县主眼界高,王侯将相都看不上,能看上你?我知道你们这些穷书生盘算的是什么,左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以为坏了姑娘的名节,日后果真下嫁你,就不必寒窗苦读了……可你也不看看我家是什么门头,岂是你能讹上的!”

  然而叶逢时不肯放弃,这也是逼到了绝路上,要是没遇见县主,他不会做非分之想,但既然遇见,让他生了倦懒之心,加之明年的春闱半点把握也没有,如果再错过县主,一切就得从头开始。因此阿嫂为他愤愤不平出此下策的时候,他半推半就答应了,想着就算搏一搏吧,万一能够逼得长公主夫妇骑虎难下,也许又会出现一线生机。

  但他自己不想出面,毕竟男人大丈夫,因这种事闹大了,有辱斯文,便一直躲在远处观望。后来见长公主要报官,报官是绝对不能够的,他还顾忌着身上有功名呢。万不得已只好现身,就算在长公主面前露一回脸,万一县主还念一点旧情,也是逼她向父母坦白的契机。

  不过这长公主说话确实很令人下不来台,如此贬低人,只差说家中小厮都比他体面了。他也攒着一口气,便向上拱手道:“殿下不必急于撇清,我记得县主右手腕子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殿下是县主的母亲,自然知道在下说的对不对。”

  谁知长公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启唇道:“一派胡言,越说越不着边际,看来你这贼人就是冲着败坏县主的名声来的。”见他再要开口,顿时厉喝,“闭上你的嘴,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你的前程!”

  叶逢时立刻噤住了,他确实不敢拿前程冒险,今日的不甘心,其实还是为了求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于是他只好朝门内哀告:“县主……素节,你若是在,就替我说句话吧!”

  素节在花厅内直咬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也许母女之间心有灵犀,长公主立时便下了令:“将这些构陷皇亲的贼堵上嘴,与我绑起来,抬到县衙去。”一面吩咐一旁听令的长史官,“你亲自跑一趟,把前因后果告知瞿大尹,等大尹发落了,再来回我。”

  长史官应了声是,一摆手,立刻从门内跑出一群护院来,堵嘴捆绑一气呵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人缠得粽子一样,拿布条紧紧勒住了两腮。被绑的人呜呜咽咽,也没人管他们说了什么,拿棍子从四肢中间穿过去,两人一抬,像抬生猪般,浩浩荡荡往官衙去了。

  太阳炙热地高悬着,面朝苍天的人这一路会很受折磨,府门前聚集的人再无甚热闹可看了,逐渐也就散了。不过茶余饭后又多了个谈资,说金乡县主和一个穷书生有染,折返的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描摹得有鼻子有眼了。

  退回门内的长公主这时才气得发抖,见素节迟疑着过来,斥退了身边随侍的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重新确认了一遍。

  是啊,没错,刚才那个书生说起她手上有痣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好了。她宁愿是自己记错了,宁愿素节手上那颗痣凭空消失,也不愿意正视自己疼爱的女儿自甘下贱,和那样的人私相授受。

  扬起手,长公主简直要劈头盖脸打下来,好在肃柔拦住了。责打不成便气得大哭起来,手指头用力指点着素节,“你……你这个不知羞的东西,看上谁不好,看上这样一个不长进的杀才!”

  素节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又惊又怕,含着泪说:“阿娘,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也和他没有牵扯了。”

  可是女孩子的名节坏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啊,长公主恨得跺脚,又来质问她:“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有没有……有没有做出什么后悔终身的事来?”

  素节涨红了脸说没有,“我自小受阿娘管教,阿娘教我自重自爱,我识人不清,但也不会那么糊涂。”

  肃柔夹在中间,其实难堪得很,上前行了一礼说:“殿下,这件事县主都告诉我了,我也知道其中原委,没有告知殿下,是因为高估了那个书生,以为断了他的念想,他就不会来纠缠了。”

  长公主转过眼来看肃柔,痛心疾首说:“张娘子,我把素节交给你,是满心信得过你啊,没想到你竟也帮着她来欺瞒我。”

  一句话说得肃柔羞愧不已,素节见了忙来解围,“阿娘不要怪阿姐,一切都是我的错。原本……原本他已经打算登门提亲了,是阿姐设计让我看穿了他。阿姐同我说过,希望我坦率告诉阿娘,是我……我觉得没脸,才一直瞒着您的。”

  “这回可好,瞒出事来了!”长公主恼恨地瞪了她一眼,细想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叫你爹爹往后怎么在朝中立足。你且等着,等他回来骂死你!”

  素节捂脸大哭,心里还是很惧怕爹爹的,也知道这次真的出了大事,自己除了悬梁,就只剩做女冠这一条路可走了。

  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吗?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也束手无策。嘴长在人家身上,哪里捂得住。这回一闹腾,鄂王家的亲事大概也不成了,真真一切都是命。

  可就在她打算听天由命的时候,肃柔唤了声殿下,“我有一个主意,虽然很荒唐,但勉强能解眼下的困局。”

  长公主茫然抬起眼来看着她,如今是没了主张,不管有任何法子,都愿意试一试。

  于是忙拉了肃柔的手进上房,切切道:“都什么时候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只要能化解这次的危机,那日后娘子就是我温国公府的恩人。”

  肃柔说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请殿下听一听可不可行。立刻派人出去,以叶逢时的名义在瓦市找些闲汉许以钱财,让他们照着叶家的做法,在上京有女儿的显赫门第外提亲吵闹。虽然这样的做法有些失德,但因每一家都遭遇了同样的事,对贵女们的名声反倒没有妨碍。届时家家将人扭送府衙,那些闲汉自然指认受了叶逢时怂恿,一切的罪过便都在叶逢时身上,也便于府尹坐实他的罪名。”她说完,轻轻舒了口气,脸上显出一种平静的冷漠来,“如果单以他冒犯殿下与县主论罪,至多不过二十杖,留在上京仍旧是个祸患。依我之见不如远远流放出去,纵是做得绝了些,也是为保全县主,免得他日后再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危及县主。”

  这番话说完,长公主和素节都有些怔愣,大约从未想过,这位温和弘雅的女师还有如此缜密和绝断的心思吧!

  确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能挽救素节名声的手段了,长公主回过神来,忙说好,匆匆唤了贴身的婆子,让她照着肃柔刚才的吩咐去承办。

  “记着,千万不能走漏消息,不能让人知道背后是咱们在谋划,否则可要将满上京的勋贵之家得罪干净了。”

  婆子领命道是,“殿下放心,这么大的事,不敢莽撞。”

  长公主点头,摆手道:“快去、快去。”看着办事的婆子消失在庭院尽头,方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说,“但愿不要出什么纰漏,求老天爷保佑我的素节吧!”

  素节听母亲这样说,眼里又涌出泪来,投进长公主的怀里呜咽不止,“阿娘,是我糊涂闯了祸,连累身边的人这样为我操心。”

  长公主毕竟是慈母,先前的震怒过后,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搂着素节安慰:“罢了,年轻的时候谁没走过几段弯路,只要你自己醒悟,日后懂得自省,那么这次的亏就没有白吃。”顿了顿道,“你爹爹那里,我暂且不会告知他内情,只要张娘子刚才的主意实施得好,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去惊动他。”

  素节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往后一定事事都听阿娘的,再也不和阿娘顶嘴了。”

  所以少年人就是要经历这些挫折,才能磨平一身锐气,知道自己有多不足。这是长大的代价,灰心过后重燃希望,日子过起来才会更有滋味。

  长公主捋了捋素节的头发,复伸手来牵肃柔,“张娘子,我竟不知道你为素节做了这么多。果真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女孩儿,怕是要被那起小人带坏了。”

  肃柔微欠身,“殿下太客气了,县主是个好姑娘,愿意听人劝,才是最要紧的。”

  长公主微叹了口气,又道:“这次过后,我们欠着张娘子的情,素节自是没话说的,往后你们小姐妹要处一辈子。至于我,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事事替你周全。”

  肃柔含笑道了谢,其实也不稀图旁的,总是与皇亲国戚多些交情,往后的路也好走些。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等着外面传消息回来。约摸一个时辰后,门上说郎主回府了,话音才落,温国公就穿庭过院到了廊下,一面拿掸子掸落身上的灰尘,一面道:“今日城里都闹翻天了,一帮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读书人,强说自己与各府小娘子有往来,吵着要登门提亲,连宰相家都没能幸免。”

  肃柔和素节交换了下眼色,暗暗庆幸终于初见成效了。

  长公主迎出去,试探着问:“那各府上怎么说呢,没有责怪小娘子们吧!”

  温国公道:“分明就是那些穷酸科考不成试图攀交,谁家能把这事当真!有的把人轰走了,有的打了一顿送交县衙,我这一路回来遇上五六家,可是奇了!”

  长公主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捋着胸口说:“这就好……这就好……”

  温国公觉得稀奇,“这种事,好什么?”

  长公主这才露出个笑脸来,“你不知道,先前我们家也遇上了这事,我还担心浑身长嘴说不清呢……原来不单咱们一家这样,这么说来,素节的名声是保住了。”

  温国公怒斥竖子可杀,又对长公主道:“如今科举不像以前了,官家要求各地阅卷严明,那些学识不够的举子难免要动歪心思。”边说边进门来,抬眼见素节和一位端庄女子在屋内站着,便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张侍中家的小娘子吧?”

  温国公是儒将,即便军功赫赫,也是一派文人气象。肃柔敛神道了万福,复对素节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定定神,天气炎热,心静自然凉。”

  素节说好,对爹娘道:“我送阿姐出去。”

  长公主应了,只是不便说什么,眼里尽是感激之意,和声道:“今日辛苦张娘子。”

  肃柔抿唇一笑,同素节相携往门上去,马车在对面的坊墙下停着,素节一直送她到车前,依依道:“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肃柔失笑,“我只是随口出个馊主意罢了,既然计划实施起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素节颔首,搀扶她上了车,两个人话别后,马车便往张宅方向去了。

  到家洗脸换了身衣裳,方去太夫人院子里,进门就听元氏正和太夫人说话,郁塞道:“不知哪里来的杀才,满口胡沁,气得郎主叫人把他狠捶了一顿,扔到巷子外头去了……”

  肃柔脚下顿住了,冲雀蓝吐了吐舌头,果真自己出的好主意,连自己家的姐妹都受了连累。好在结果在她计算内,来闹的那个人一会儿三娘子一会儿四娘子,说都说不清楚,因此没有人把这件事当真。自己呢,因事关县主,不能和家里人合盘托出,最后也是听过一笑,就敷衍过去了。

  太夫人摇头感慨:“如今这些人啊,愈发不能脚踏实地了。”说着又问元氏,“金侍郎家说准了,明日要来纳采么?”

  元氏喜气洋洋道:“说准了,先前打发人过来报信儿,说看准辰时二刻是吉时,那时候登门,图个好彩头。”

  太夫人说好,“这金侍郎家是急性子,五娘定亲,倒越过两个姐姐的次序去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定亲上头没那么多讲究,就算是正式迎娶,妹妹排在姐姐前头也不在少数。

  大家热热闹闹谈论明日的准备事宜,元氏道:“尚柔的婚事,我夜里想想总是懊恼,如今轮到寄柔了,非得好好操持不可。明日也请老太太仔细瞧瞧那位金郎子,眼下任翊麾校尉,年轻轻的身上有武职,我心里倒是十分称意的。”

  这就说定了,第二日过礼也在岁华园。姊妹们依旧聚在帘后观望,见侍郎家的公子一副英武的相貌,尤其两道眉毛生得浓黑,寄柔对他的评价是“像关二爷”一样。

  说不上好还是坏,反正过得去吧,男人么,也不能要求长得多好看。到最后照例让寄柔出去见一见人,寄柔和绵绵斗起嘴来当仁不让,见了外男就有些发怵,人也变得斯文起来,低着头没什么话说。

  绵绵在内室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寄柔也有今日!”

  至柔白了她一眼,“等伯爵家来下聘的时候,表姐怕是不比五娘强。”

  绵绵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但因自己是期待这门婚事的,便没有反驳至柔,反倒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来。

  肃柔笑着看她,轻声问:“祖母让人给姑母送了信,姑母还没有回信么?”

  绵绵低头算了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得花上半个月,还得再等几日呢。”

  肃柔打趣道:“姑母应当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吧,兴许接了信儿,就赶回上京了。”

  “回不回上京,暂且不知道,我离开江陵府之前阿娘说过,若是亲事合适,请外祖母代为操持,爹爹生意忙,要等亲迎了才能来上京。不过我料想阿娘不会不称意的……”说罢俯在肃柔耳边说,“二姐姐,我昨日看见那位伯爵公子了。”

  边上的姊妹一听,立刻探过头来追问:“长得怎么样?”

  绵绵的唇角抿出个笑靥,“身形有些像颉之,不算多高,但生得很体面,不说和嗣王比,反正比大姐夫好看些。”

  陈盎当初也是凭着一张脸,骗得尚柔垂青的,如今那位伯爵公子比陈盎还强些,说明绵绵这回是遇着好的了。

  映柔捧场,“表姐好福气,郎子家世又好,生得又好,真是天上掉下的好姻缘。”

  绵绵很受用,转头又问晴柔:“三舅舅替你打探了吧?少尹家公子如何?”

  晴柔淡然笑了笑,爹爹其实并未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不过和相熟的人浅表问了两句,回来说很好,那就是好的。

  “我对男人的相貌没什么要求,鼻子眼睛长在该长的地方就好。”晴柔垂着眼,双手端端放在膝上道,“人家先前不是定过亲么,想必前头的亲家也打探过,样样俱好才会允下婚事的,我既捡了现成的,也没什么好打探的。”

第37章

  绵绵表示惊讶,“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事这么不上心?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啊,万一他长得丑,你每日少吃半碗饭,长此以往身子受不了,身子受不了,生不得孩子,生不得孩子愈发苦恼……”简直说得世上头一等严重。

  至柔听得直撇嘴,心道幸好寄柔不在,要不然又得和她吵起来。不过晴柔真是个绵软的性子,被她这么说,还一味地笑着,至柔到底忍不住,低声反驳绵绵,“表姐自己的郎子生得风流就行了,管别人做什么!三姐姐的郎子好歹是个贡士,有功名在身的人,怎么能丑得叫人吃不下饭。朝廷选拔人才也是要看相貌的,至少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你胡乱替三姐姐发什么愁!”

  绵绵被至柔一说,便有些悻悻然,但碍于至柔定了扶风开国郡公家,爵位比伯爵府高上好几等,自己在她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抖擞不起来,也只好忍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嘛,也是为三姐姐好……”

  晴柔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来调停,“好了好了,不必说我,今日是五妹妹的好日子,别为我扫了兴。”

  至柔还是白了绵绵一眼,“表姐往后注意些谈吐才好,你可是要嫁入伯爵府做少夫人的,每日嘴里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小心惹得婆母不高兴。”

  绵绵不服地哼了一声,“要你管!你自己且小心些吧!”

  肃柔见她们不可开交,只好岔开了话题,“我这两日要预备开设女学了,大家若有空,都来替我张罗张罗吧。”

  这个话题引起了妹妹们的兴趣,比起没完没了的斗嘴,还是帮忙出力更有意思。闺中岁月无惊,女孩子们平时过得十分悠闲,也只有谈婚论嫁算得上人生中的第一桩大事。既然一向很有闲暇,那去捧捧场,结交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贵女,也是有百益无一害的事。

  大家商定了时间,说好明日一早就往新赁的院子去,得知那里离州北瓦子很近,又添了一重盎然的兴致。

  绵绵说:“那里有一座杨楼,我早就听说了,就是苦于太远,外祖母不放心我一个人过去,因此一直没能成行。明日我请你们吃杨楼,那里的笋蕨馄饨和皮骨疆豉是一绝,听说楼里还能点影戏,咱们包个酒阁子,痛快地喝上一杯,你们看怎么样?”

  这么一来,平时很讨厌的市侩似乎也不怎么讨厌了,映柔说:“我要吃珑缠茶果,还有酿栗子。”

  绵绵拍拍胸口,“没问题。”在花钱一事上,她从来不小气,也深知道自己人缘不好,只有通过这种慷慨的付出,才能赢得姐妹们一点好感。

  里间聊得热热闹闹,连外面来提亲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不一会儿寄柔进来了,歪着脑袋好像有点不高兴,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人不会是个结巴吧,唤我的时候总是‘小……小娘子’,我被她叫得心都悬起来,又不好意思问。”

  大家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紧张了吧!”

  寄柔尤不放心,重新出去问她母亲:“阿娘,这金公子是不是结巴?”

  元氏一脸莫名,“混说什么,刚才说话不是好好的。”

  太夫人也发笑,“想来是个老实人,要是见多识广的,也不至于一和你说话就结巴。”

  这么说来也不算太坏,但寄柔总有些疙瘩,只是苦于家里人都说挺好,她也就无甚话可说了。

  回去的路上和至柔抱怨,“我看他毛发很多,鬓角都快长到下巴了,家里兄弟们没见谁这样的。”

  至柔两眼望天,想了想道:“上了年纪一定是个美髯公。”

  寄柔灰心丧气,“毛多的人脾气不好吧!我本来就是个暴躁的人,将来要是郎子也暴躁,那两个人在家不得日日打擂台吗。”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柔觉得解答不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来,“你是恐嫁,尽挑人家的毛病。反正今日是纳采,还要看两个人八字合不合,万一不合,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只管好吃好喝,别想那么多了。”

  寄柔叹了口气,所以嫁人要看运气,爹爹和阿娘口中不错的郎子人选,在她看来不过如此。当初长姐和陈盎定亲时不知是怎样的心境,究竟是一眼相中了,还是如她现在一样挑剔?

  好在明日姐妹们有约,要上二姐姐新赁的小院去帮忙,也可散散心。当然说帮忙,完全是嘴上说得好听,一帮手不能提篮的人,不要人伺候就不错了。反正杂事都由粗使的女使婆子干了,她们完全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喝茶赏景。

  不过这小院地处确实好,就在艮岳边上,抬头就能看见万岁山。精心雕琢的景致虽没有天然的壮美,但却别有玲珑和精巧,加上山间有云雾缭绕,连绵绵这个不善丹青的,也很有画下来的冲动。

  外面运桌椅进来摆放,她们则聚在凉亭里,等着晴柔泡百合熟水。正热闹说笑,忽然听见雀蓝通禀,说:“县主来了。”

  大家都站起身看过去,见一个穿着丁香色襦裙的秀丽女孩领着两个同伴从门上进来,人还未到,俏声先至,轻快地说:“我们来得真巧,这里好热闹。”

  肃柔上前待客,引她们进亭内,素节比了比身旁眉眼工细的女孩子说:“这位是成国公家四娘子,闺名叫从宜。”又比比另一位圆脸的姑娘,“这位是光禄大夫家的七娘,闺名叫穗岁,得知我今日要来瞧阿姐开办的女学,她们都吵着要来凑趣。”

  肃柔自然是欢迎的,忙又逐一介绍了自家的姐妹,大家客客气气见了礼,穗岁说:“我早就听说县主请了张娘子做女师,一直不得机会拜会娘子。如今好了,张娘子在这里办了学,我们就可过来求教了,跟着一同进益进益。”

  从宜颔首,“早前我们也向宫内出来的嬷嬷学过四雅,嬷嬷们端着架子,我们有哪里不会的,也不敢开口问。近来常听素节说张娘子温厚和善,今日一见果然,往后要请娘子多多指点,我阿娘总说我学不好,我偏要学透了,回去让她看看。”

  肃柔谦虚道:“咱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有不足之处,往后一起切磋就是了。”边说边示意女使,另添几个茶盏来。

  大家乘着山间香风饮茶,女孩子们在一起说笑,很快便热络交际起来,交朋友也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

  那厢正屋里都布置妥当了,婆子请肃柔过去查看,见素节也跟了过来,便笑着问:“怎么不与她们在一处喝茶?”

  素节左右看了一圈,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昨日那个办法很有效,再也没人说闲话了。我们府里长史在县衙等着大尹裁断,外头一桩桩案子汇集起来指向叶逢时,大尹震怒,先赏了他与他嫂子一人二十板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他家里还有个兄长在天武军任职,我阿娘同嗣王说了,嗣王夺了他通判的职,把人贬到幽州看库房去了。”

  肃柔听完,不免有些感慨,人的贪欲真是万祸之源,若是感情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痛快撒手多好,何必闹出这种逼婚的桥段来。且又那么不自量力,鸡蛋硬与石头碰,这下兄弟两个的功名都没了,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来回头看这件事,是否悔不当初呢?

  素节是个良善人,蹙眉叹息:“你说,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肃柔从不优柔寡断,当即道:“若是做得不绝,现在你的名声已经尽毁了,公爷在朝中再无脸面,殿下在皇亲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还有你,落得人人背后耻笑,以后不会有体面的人家来向你求亲……你是上京一等的贵女啊,只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应该落得这样下场。”

  对那些泼皮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素节起先隐约觉得有愧,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今日再仔细想想,这妇人之仁,分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心里的结解开了,素节抿唇笑了笑,“阿姐说得对,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今早鄂王家派长史过府拟订了纳吉的日子,想是听说了昨日的事吧,反倒愈发加急了。”

  肃柔说这样很好啊,“人家是为表明诚意,也算患难见真情。”

  正说着,从宜和穗岁站在廊下招呼素节,“今日不早了,先回去吧,等张娘子正式开学了,咱们再来拜师。”

  肃柔笑着说好,和姊妹们一同把她们送出去,见马车渐渐走远,大家才返回院子里。

  绵绵看看天色,“我预先打发人在杨楼定了座,这就过去吧!”

  该布置的地方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窗前的鱼缸养了鱼,连铜钱草也种好了,四下看看一应妥帖,便锁了门,大家往州北瓦子去。

  因为州北瓦子建在艮岳边上的缘故,其繁华程度竟然赛过了中瓦子。黄昏时分,夜幕还没有支起来,满街早已张灯结彩,香尘铺路。各酒楼门前,站着十来个锦衣的官妓招揽客人,扛着犀皮动使和磨喝乐①的小贩从路中央佯佯走过,在一片莺声燕语的吆喝中,留下“呱呱哒——呱呱哒”的一串童趣动静。

  现今的上京,民风是极开放的,宵禁已经完全取消了,游客可以彻夜流连闹市,男女不拘。进酒楼饮上一杯新酿也不是男人的专属,只要结伴,女客就算喝到鸡鸣,也不会有人来驱赶。

  门前招客的下番②见有女客登门,便不再扬袖甩帕,都恭恭敬敬退到一旁。里面的过卖垂手出来相迎,把人迎进厅房内,先来问:“贵客们是屈尊散座,还是入酒阁子?”

  婆子上前报了订下的阁号,过卖立刻满脸堆笑,一迭声道是,“请贵客们随小的来。”

  天色渐暗,酒店宽敞的堂内四处燃了灯,客人多起来,人在烛影摇红中穿行,很有一种世俗的快乐。

  杨楼的台阶做得很精美,每一阶都雕着瑞鹤和祥云,拾阶而上,羽化登仙一般。大家笑着上了二楼,正随着过卖往酒阁子里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张二娘子”。肃柔下意识回头望,见王太夫人就在廊庑的另一端,含着笑,冲她招了招手。

  肃柔忙过去见礼,“今日真是巧,竟遇上老太君了。”

  王太夫人笑道:“家下就在小货行街,离这里很近,恰逢一个亲戚入上京来,便在杨楼定了酒阁子为他接风洗尘。”说着看向那些纳福的姑娘们,颔首打了招呼,一面笑着问肃柔,“你们姐妹怎么都来了?你祖母呢?也在吗?”

  肃柔赧然说没有,“只我们姐妹,相约出来游玩。”

  王太夫人哦了声,忽然想起什么来,回手指了指,“今日是我家四郎做东,让他把你们阁子里的酒钱也一齐结了吧。”

  肃柔忙说使不得,“不敢让贵府上破费。”说罢顺着王太夫人的指引望过去,见一个略有些年长,但眉目清朗的男子站在灯火璀璨处,正遥遥向这里行礼。他穿一件霁蓝的襕衫,拿素带束着发髻,一副寻常士大夫的打扮,越是这样,越显出一种璞玉般温和的气度。

  肃柔欠身还了一礼,知道王太夫人心下遗憾,有意引荐,但如今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毕竟内情也不能为外人道。

  王太夫人看看孙子的反应,又看看肃柔的神情,愈发觉得天作之合,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只是眼下不成事了,早知如此,那时壮胆儿提了亲,也不至于错过。

  万般都是命吧,但对于肃柔,她确实是喜欢,便热络道:“等得了闲,跟你祖母一道上我府里来坐坐。我们家也有好些年轻女孩儿,来了不怕寂寞的。”

  肃柔应了声是,王太夫人方道:“妹妹们都等着你呢,你且去吧。”

  肃柔复又纳福,这才回到姐妹们中间。大家簇拥着往酒阁子里去,绵绵边走边问:“阿姐,那人就是王四郎吗?人倒很斯文,就是黑了点。”

  寄柔道:“人家在市舶司供职,风吹日晒的自然黑,又不是京官,整日关在屋里做学问。”

  反正这些不去说他,一行人在阁子里坐下,临街的直棂门拉开了半扇,外面是不与邻阁相通的独立露台,有夜风拂来,从那蓬蓬的热气里,也窥出一点将要到来的凉意。

  杨楼的月波酒是新近酿造出来的,这阵子风头正劲,绵绵让过卖上了一壶,挑铛头拿手的菜色点了满满一桌,姐妹们也推杯换盏,喝得热闹且尽兴。

  绵绵抿了口酒,嗟叹着:“我已经有阵子没上外头吃席了,当初在江陵府,满城十六家酒楼,没有一家不认得我,如今到了上京要学你们这些贵女的做派,都快憋闷死我了。”

  大家嘴上笑话她,其实暗里也羡慕她在江陵府活得肆意。高门贵女有太多的约束,约束一辈子,不可能像商贾人家那样放任爱女野蛮生长。人从自由的环境跳进了框框里,说不难受,那一定是假话。好在结果不错,憋屈几个月,换来伯爵府的亲事,至于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憋屈下去,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碰杯,满饮,十分痛快。杨楼的菜色确实不错,除了大名鼎鼎的几个招牌菜,还有白燠肉、八糙鸭和香药灌肺,也做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肃柔喝了两盏,酒气有些上头,一阵阵觉得热起来,便起身走出门,在露台前的鹅颈椅上坐下,吹吹晚风,也可发散发散。

  倚着栏杆往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比阁内的影戏还要好看。晚间有年轻的男女成双成对出游,这上京的夜,也晕染得格外旖旎美好起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背后有人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毛,大大地不自在。

  迟疑地转头望了邻近的酒阁子一眼,忽然发现相隔两三丈远的露台上,有个身影负手而立,正直直望向这里。肃柔顿时吓了一跳,忙敛裙站起身,因他背对阁内的灯火,看不清面目,但照着身形轮廓来看,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是赫连颂无疑。

  肃柔瘟头瘟脑想,奇怪,怎么又在这里遇上他了,这上京城难道果真这么小吗?

  先前打过几回交道,知道他的习惯,料他应当不会错过搭讪的机会,至少要打声招呼吧,然而并没有。

  他沉默着站在那里,看了她半晌,然后决然一转身,又回酒阁子里去了。

第38章

  肃柔又愣住了,倒被他的反应弄得没了章程。

  也不知是哪里不对,难道自己认错了人么?应当不会吧,赫连颂的身形比之中原人更高挑挺拔,但又不是魁梧的长相,人群之中很容易辨别。自己的个头也不算矮,在他面前堪堪只达他肩头而已,刚才那人,必定是他无疑。

  疑惑不解,回身朝阁门上望了一眼,想着他是不是会直接过来打招呼,结果等了半晌也没有。她愈发不明白了,不知这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反常。不过不现身也好,这里都是女眷,他要是贸然闯过来,她又要厌恶他轻浮了。

  转身朝东眺望,一轮圆月刚刚升起,那样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像新磨的铜镜,她才想起来,今日是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最明的时候。这个阁子所处的位置很好,边上种着一棵高大的木槿,歧伸过来的花叶疏疏镶嵌在银盘上,让这月色变得诗意朦胧,刚才的那点彷徨风过无痕,她又虔心欣赏夜景去了。

  酒阁子内的至柔出声招呼:“阿姐进来吃一盏橙玉生。”

  肃柔听了返回阁子内,看过卖送了果品来,一个个橙子掏空了,里头装进骰子大小的梨丁,摆在桌上很喜人。大家各取了一盏品尝,梨丁浸泡在酸甜的橙汁里,事先放在冰鉴冷藏,入口冰凉入心。平时在家是不让这样吃的,说女孩子贪凉不好,只有上外头来,才能背着家里长辈,纵情地吃上一回。

  姐妹几个捧着小小的橙盏,大家笑得眉眼弯弯。这样快乐的闺中时光不常有,慢慢长大了,各自嫁人了,再回忆起来,也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不过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回得晚了,家里大人们要着急的。尽兴过后绵绵便遣了婆子去付酒钱,一行人又高高兴兴准备回家,

  迈上甬道的时候,肃柔不经意朝隔壁酒阁子望了一眼,见半开的门缝中,那个身影倚着凭几而坐,修长的手指捏着雨过天青酒盏,动作透出几分慵懒来。

  行首敲着红牙板低吟浅唱,“三月初晴处处春,佳人执扇看花尘”,那流转的目光像漾动的潋滟春水,一串婉转曲调之后,换来众人齐声喝彩。

  这就是上京勋贵们晚间的生活,设宴请来行首角妓献艺,在这纸醉金迷的年月里,是很风雅的一项消遣。

  肃柔收回视线,随姐妹们出门登车,很快便忘了杨楼中的种种,一心琢磨摊贩售卖的新奇小物去了。酒阁子里的人重新走到露台上向下眺望,看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然后打起窗上帘子露出如花笑靥,忽然悲伤地意识到,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心情,不在意他刚才为什么没理她,也不在意他沉醉听曲,是否回头望过她。

  牵动一下唇角,他笑得惨然,彼此对这场亲事的认识,果然从来没有统一过。张肃柔是个清醒且坚定的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和漠视他,即便有了婚约,心也不受束缚,照样见了王四郎,笑着对人回礼纳福。

  “介然,你怎么又去纳凉!”酒阁子里的人不明白他的心浮气躁,吵闹着把人叫进来,又打趣调笑,“果然是太热了吗?那就吃夏行首一盏凉酒,消消火气吧。”

  今日是老友燕集,有人做寿,因此如常包了一间阁子消磨时光。地心的莲花地衣上端坐的官妓,是州北瓦子最负盛名的行首,平时不是谁都请得动,一向只应达官贵人的邀。今日有嗣王在,自然极尽讨好之能事,皓腕纤纤递来一盏酒,笑着说:“请王爷赏脸,满饮此杯。”

  赫连颂碍于人多,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好伸手来接,谁知夏行首“嗳”了一声,玉手一让复又往前一敬,意思是要喂他。

  众人大声起哄:“好好好……佳人有意,王爷可不能推辞。”

  赫连颂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果真来就夏行首手中的杯子,让她将酒哺进了嘴里。

  大家的兴致愈发高昂,其中一个觍着脸,也来讨夏行首的酒喝,结果被人软软推了回去。明艳的美人飞了嗣王一眼,不胜娇羞地说:“我的酒,可不是任谁都能喝的。”

  这个意思很明白了,今日倾心嗣王,不与他人纠缠。说真的,这位嗣王是风月场中最奇怪的过客,只应酬,不走心。行首们有自己的圈子,也常互通有无,比较恩客,偏偏从没有人接待过嗣武康王。越是这样,大家便对他越感兴趣,一是喜欢他的才貌地位和钱,二也是出于不服输的精神,很有兴致试一试,自己究竟能不能拿下这个人。

  佳人既表明了心意,其他客人自然知情识趣乐于成全,酒过三巡后纷纷起身离席,临走压了一把赫连颂的肩,将人按得重新坐了回去。

  这时酒阁子里只剩下他与夏行首,夏行首情意绵绵暗送秋波,腻声道:“奴今日有幸为王爷献艺,适才人多,不得好好侍奉王爷,现在总算清净了,奴为王爷再献一曲吧,不知王爷喜欢听什么曲牌?”

  赫连颂对于这种事一向不耐烦,加上今天心情不好,沉声道:“不用了,酒楼里到处都是笙箫,吵得人头疼。今日就这样吧,回头让人给行首打赏,行首回去吧。”

  他站起身要走,夏行首心下着急,忙叫了声王爷,“王爷怎么不解风情呢,奴钦慕王爷日久,有心请王爷入罗帷。奴在上京也算有些小名气,多少文人墨客献殷勤,奴都不愿意理会,今日欲与王爷共谱佳话,传出去,世人只会说王爷风流倜傥,到底奴也没有辱没了王爷。”

  结果赫连颂听完,干脆将不解风情发挥到了极致,他居高临下看着夏行首,阁子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冷厉起来像个阎王,“王爷风流倜傥不用你来证明。我要成亲了,王妃家教严,往后行首美意不用对我,免得害我不能在王妃面前交待。”

  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完便拂袖而去了,留下酒阁子里的夏行首一脸震惊,心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惧内说得坦坦荡荡。别的男人为了彰显男子气概,就算家中有娇妻美妾还要在外流连呢,他倒好,妻子还没进门,提前三贞九烈起来。

  那厢的肃柔哪里知道杨楼中的种种,也更想不到,嗣王借未婚妻掩饰有暗疾的传言会在上京娼门中传播开。她与姐妹们欢欢喜喜逛完了州桥夜市返回张宅,到家洗漱一番就睡下了。

  第二日传付嬷嬷来,取出了一对昨晚买来的磨喝乐,让她给安哥儿送去,顺便瞧瞧长姐是否安好。

  付嬷嬷领了命,抱起两个锦盒,就让四儿赶车往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回禀,说张宅打发她来给小郎君送玩意儿,门上让她稍待,进去回了少夫人院里,不一会儿就见大娘子跟前祝妈妈从里面迎出来,笑着站在廊子上招呼,说大娘子有请。

  付嬷嬷跟着进了园子,路上问祝妈妈:“我们二娘子一直惦记着大娘子,大娘子这阵子好不好?”

  祝妈妈道:“哪里好得了,平时妾室闹腾,有门上拦着,闹不到大娘子跟前去,可昨日念儿那小妇趁着大娘子带安哥儿请安回来,在园子里堵住了大娘子,吵着要向大娘子告状,声气急,又手舞足蹈,惊着了安哥儿,害得安哥儿发了一夜的烧。大娘子恼火起来,狠狠捶了念儿一顿,侯公子竟还帮着那小娼妇,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道世上竟有这样当爹的!大娘子气得两顿饭都没吃,今日托病不见人,也是听说娘家来人了,才让把你请进去。”

  付嬷嬷听得伤怀,“我们大娘子这境遇……唉!”

  两个人一路唧唧哝哝说着话,终于进了内院,如今院里侍奉的都是当初的张家人,大家见了付嬷嬷,都远远道福行礼。

  付嬷嬷到了廊下,换上笑脸抱着盒子进门,入内见尚柔在月洞窗前的榻上坐着,因付嬷嬷是肃柔跟前的人,待之也十分礼遇,说:“烦嬷嬷跑一回,快请坐下歇歇脚。”一面吩咐祝妈妈上茶。

  付嬷嬷将手里的盒子送到尚柔面前,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对精美的金童玉女,笑着说:“昨日小娘子们逛州北瓦市去了,路上遇见卖磨喝乐的,二娘子惦记着给小外甥买一对玩儿,今日一早就打发奴婢送过来了。”

  尚柔含笑摸了摸磨喝乐粉白的脸,“还是二妹妹有心,一直想着则安呢。昨日我听说金侍郎家上门过了礼,原想回去给寄柔道贺的,可惜……不凑巧,没能出门。”顿了顿问,“家里老太太好吗?弟弟妹妹们也都好吧?”

  付嬷嬷说是,偏身在圈椅里坐下,“家中一应都好,老太太也常念起大娘子,一直牵挂着大娘子呢。二娘子让奴婢跑这趟,也是为着劝慰大娘子,眼下虽难熬些,只要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大娘子稍安勿躁。”

  尚柔点了点头,“我一直记着二妹妹的话,咬碎了牙也会忍着。”

  付嬷嬷问:“小郎君好些了么?烧已经退了吧?”

  尚柔说退了,“起先不见好,还是听上了年纪的说,在吓唬他的人身上剪了两根线泡水喝了,今早已经好了。”

  付嬷嬷长叹:“难为安哥儿了。”

  家里头不太平,大人整日鸡犬不宁,孩子哪里能受用。尚柔也叹息,正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回禀,说舍娘来给女君请安了。

  如今园子里其他人尚柔一概不见,唯独这舍娘格外抬举着,容她进来走动。舍娘目前是个讨乖的,在尚柔面前做小伏低,从不恃宠生娇。昨天的事发生后,她没有露面,今日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说头了。

  尚柔在上首端坐着,盖上了磨喝乐的盖子,发话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到了廊上,付嬷嬷转头望过去,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进门来,长得并不多美,但有的女人就是有那样的本事,浑身风情让男人欲罢不能,这舍娘就是这样的女人。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妇,见付嬷嬷坐在那里,微微踟蹰了下道:“女君今日有客在么……”

  尚柔道:“是我娘家的人。”一面抬了抬手,“坐吧。”

  舍娘谢了坐,因知道是张家人,也不需见外,和尚柔说起昨日的事,愤愤不平道:“念儿那贱人是愈发疯魔了,连安哥儿都冲撞,幸好安哥儿今日大安了,要是还不见好,莫说女君,我都要去狠打她一顿替女君出气呢。”

  尚柔说起这个来,已经是满脸的倦意,颓然道:“你才进门不多久,不知道家里情形,念儿是官人跟前老人,官人自卖她三分面子。”

  舍娘哼笑道:“郎主也太慈善了些,跟前人虽有旧情,也要分出个轻重来,安哥儿是何等金贵人,叫念儿那等货色作贱,郎主竟不心疼么!”

  尚柔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想再过问那件事了,从昨日到今日,人也打了,气也受够了,官人要护着念儿,只管让他护去吧,了不得我回娘家再住上几日,图个清净。”

  舍娘脸上显出难色来,哀声说:“女君万不要有那种打算,您走了,家下愈发没了体统了,岂不称了念儿的意?我是女君买回来的人,女君救我于水火,我和女君是一心的。女君金尊玉贵,不便和念儿一般见识,我却是草芥子一样的人,就由我来打这个抱不平吧!”

  尚柔抬起眼,迟疑地问:“你打算怎么样呢?”

  舍娘道:“我们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不敢污了女君的耳朵。女君且等着瞧吧,郎主要护着念儿,我看他能护她到几时。”

  尚柔暗暗吁了口气,确实,勾栏中出来的女人,手段远非正经家子的能比。念儿就算蛮横,毕竟是府里家养女使出生,要论能耐,未必能赛过舍娘。不过上回自己吃了盼儿的亏,学会了打太极的手段,含含糊糊地虚应了两句,只说:“我近来身子不好,管不得那么多了,只盼让我安生过日子,谁也不来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舍娘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女君话里的默许,便不再说别的了,让女君好好将养身子,自己行礼退出了上房。

  付嬷嬷在一旁看了半晌,等舍娘走后对尚柔道:“这个妾室,大娘子日后要多留意些,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次且看她怎么处置,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替别人卖命有所保留,若是为自己卖命,可就不一样了。”说罢笑着复又欠身,“天干物燥,大娘子好生歇着吧,奴婢这就回去了。”

  尚柔哦了声,“替我问祖母的安。”

  付嬷嬷道是,跟着祝妈妈往前院去了。

  尚柔看着她走远,视线茫然落在院中,脑子里也空空的,什么都不愿意再思量。一段不幸的婚姻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虽然已经事事不去过问了,但时不时出一点岔子,也足够叫人恶心了。好在手上暂且握着舍娘,只要运用得当,能省自己好些心力。

  站起身,拖动懒懒的步子去看了看安哥儿,探手摸摸孩子额头,没有异样,也就放心了。后来该歇就歇下,耐着性子等到晚间,忽然听说陈盎在舍娘那里上吐下泻,人都虚脱了。不得已,她只好出了自己的院子,过去探看探看。

  谁知还没进门就听见舍娘的哭声,一会儿“郎主”,一会儿“我的命好苦”,尚柔在廊上顿住了步子,示意祝妈妈找院里的婆子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