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难道太夫人打算告诉她了吗?绵绵有点激动,偷偷觑了肃柔一眼。
肃柔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向太夫人打听:“侯爵夫人没有为难长姐吧?”
太夫人说没有,“毕竟媳妇不回家,家也不成个家,侯爵夫人这上头是闹得清的,无论你长姐说什么,都应承了。只是我瞧那个陈盎,半点悔改的心也没有,嘴上说得漂亮,行事还是照旧乖张,你长姐继续和他过日子,往后恐怕还是不能省心。”
肃柔道:“省不省心,就看长姐自己,只要是不想管,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也和长姐不相干。”
太夫人叹息,“你长姐心软,也不知能不能下定这个决心……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顿了顿,复又叫了声肃柔,倒也不是正经八百问她意思,不过闲谈式地提及,“今日你长姐婆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家的二公子。”
肃柔哦了声,“祖母替我拿主意吧。”
旁听的绵绵一阵纳罕,奇怪,她怎么不局促?怎么不脸红?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吗?
转头又看向太夫人,太夫人还是平淡的语气,缓声道:“门第倒是个好门第,可惜这二郎不是娶正室夫人,他前头结过一门亲,夫人上年病死了,如今要再续弦,孔夫人看中了你,特意托了侯爵夫人来说合。”
这些事情,并没有瞒着的必要,肃柔不是没经过事的无知孩子,既然从禁中出来了,往后势必会常遇各种令人不快的把戏。譬如男方这种情况的提亲,今日没有孔家,明日也有孟家,唯恐她伤心就不告诉她,日后要是自己面对了,岂不是更加措手不及?
所以太夫人有心看她的反应,也好探一探她对将来郎子的要求。
绵绵本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又是嫡长女,头一个来提亲的竟是个鳏夫,对她的自尊来说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谁知她好像没往心里去,甚至很认真地思忖了下,“若是人品好,才学佳,前头娶过亲也没什么。”
绵绵讶然,叫了声二姐姐道:“原配夫妻才情深呢,好好的,做什么要给人当填房?”
肃柔笑了笑,“长姐和姐夫是原配夫妻,我瞧长姐烦心事也一堆,所以好不好,还是要看郎子的人品。再说我在禁中十年,年纪确实大了,我料孔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托侯爵夫人来说亲的。”
她知道自己目下的情况,并不是说十八岁就老得要给人做填房了,不过是预先有了准备,才不会一次次难堪。
太夫人见她有这样胸襟,其实很高兴,人就怕好高骛远,越是自恃身份,境遇越是惨淡。倒不如这样的好,看清这个世道,对一切有准确的把握和衡量,选与不选自己拿捏,续弦的男人,未必都是不可靠的。
当然,姑娘不能随意屈就,这点太夫人已经替她划好界限了,“十八岁,又不是七老八十,郎子家世如何暂且不说,起码是头婚原配。孔家的提亲,我并未应准,下月的金翟筵上少不得碰见孔夫人,届时她要是再说什么,你心里要有个数。”
肃柔嗳了声,不答应也不得罪,就是了。
这时冯嬷嬷进来回话,说晚饭都预备好了,肃柔和绵绵便过去搀扶太夫人进了小花厅。三个人坐在微微的晚风里用饭,席间太夫人逗趣问绵绵:“绵儿将来要许什么样的人家?”
绵绵扭捏了下,也学肃柔的态度回太夫人,“请外祖母给我拿主意,外祖母瞧得上的,必定是好的。”
太夫人嗯了声,“倒也不必求门第多高,最要紧是通情达理,家中长辈不能捧高踩低,这样的人家,过起日子来不辛苦。”
绵绵听外祖母这么说,心里不由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既然投奔了外家来,就是为了跳出以前的圈子,找个有头脸的显贵之家。外祖母的择婿标准适合肃柔,却不一定适合她,门第不高的小吏,老家有很多,早前县丞家还动过结亲的心思,是阿娘推说上京外祖母已经替她看好了人家,要是嫁来嫁去还是个不入流,那这趟上京就白来了。
肃柔见她脸色黯然,知道她有自己的主张,不便明着安慰她,只道:“下月的金翟筵,出席的都是上京达官显贵的家眷,表妹长得漂亮,只要一露面,想必就被那些夫人相准了。”
太夫人活了这么大年纪,自然世事洞明,知道肃柔这么说,是为了替绵绵寻面子。都是自己的孙辈,她个个都疼爱,但人之性情大有不同,绵绵还年轻,远不如肃柔通透,只知道羡慕那些有爵之家,却不知道越是高门,倾轧越是厉害。她父亲纵然家底丰厚,在人家眼里还是商贾,将来妯娌之间要比出身,还没来得及论品性手段,就先被人压了一头。
但这些话,她现在未必听得进去,太夫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同她分辨,垂着眼自顾自道:“我有几个老姐妹,都在鼎盛之家做封君呢,底下几个年轻的孙辈还没说亲事,这次见面,要好好聊聊。”
绵绵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肃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到底是小孩子,喜怒都藏不住。
一时饭罢,撤下饭食,女使又上了熟水,太夫人捧着建盏道:“明日就是初一,你爹爹升祔太庙的正日子,朝中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宰相孙延年为奉迎使,主持移灵事宜。”
肃柔道是,心里却有些没底,本朝开国以来,配享太庙的功臣只有十二位,一般都是生前就有恩旨,死后灵位直入太庙,像这样身后十多年才又追赏的,只有她爹爹一位。既然没有先例,流程都是新拟的,一切就得见机行事。与朝廷有关的大场面,分毫不能马虎,这么一想,心头就沉甸甸地。
太夫人见她出神,偏头问她:“可是担心会出错?”
肃柔抬起眼,点了点头,笑道:“我怕自己莽撞,在场的都是朝中官员,万一哪里做错了,会令爹爹蒙羞。”
太夫人却眉舒目展,半点也不担心,“你既然能在禁中任职,就一定应付得了大典,你是个可靠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届时场上有赞引,会一步步告诉你应当怎么做,胆大心细就成了,用不着战战兢兢的,越是怕出错,越是会出错。再说那些主事官员,都是你父亲的熟人,没有谁会刻意挑剔你。你只管带好颉之,照着赞引的指点把你爹爹灵位从家庙请出来,再送到太庙前,这事就算圆满了。”
太夫人向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肃柔也觉自己多虑了,灵位出祠堂的时候,家里长辈都要在场祭奠送行,到了太庙前又有专人引领,其实稳妥得很。反倒是颉之,长子为主,要论重压,他承受的更多些。
绵绵关心的则是另一桩,“官家会去太庙祭拜吗?”
太夫人说不会,“官家是君,没有君拜臣的道理,至多派遣内侍代为悼祭。”
绵绵有些失望,转而问肃柔:“二姐姐,官家长得好看吗?”
肃柔仔细回忆,竟发现有些记不清官家的长相了,大概因为早前正视的机会不多吧,就算在禁中,也不是人人能窥探天颜的。但绵绵既然追问,她也不好不答,便含糊搪塞:“好看啊,当然好看。天底下能做皇帝的,长得都很好看。”
第14章
绵绵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敷衍,撅着嘴说:“我看历代帝王志上的画像,好像没几个好看的。”
肃柔讪讪道:“帝王一般在御极多年,有了些政绩后才会替自己留下画像。青春年少时哪个不是神采飞扬,等上了年纪,神情疲倦了,眉眼也耷拉了,自然好看不起来了。”
绵绵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依然为这位表姐感到惋惜,又开始质疑当今官家的眼神,很真挚地说:“其实我这个脾气,一向不服气任何人,但对阿姐的容貌还是甘拜下风的。禁中难道个个都是天仙吗,这么漂亮的阿姐,为什么官家不把你留下?要是阿姐能当上贵妃娘子,那咱们这些人不都身价倍增了吗。”
太夫人听她们姊妹聊天,听了半天不由蹙眉,“越说越不像话,难道当上内命妇就是好的吗?都说人各有命,你二姐姐的造化不在宫里,在宫外呢。”
可是宫外的造化,就是引得鳏夫托人来求亲吗?绵绵没看出这造化好在哪里,一切都是太夫人的安慰之词罢了。
绵绵看向肃柔的眼神是带着点同情的,肃柔心里明白,她还是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嫁给官家,在禁中做高高在上的贵人娘子。像自己这种中途被放出宫的,属于失败者,这种想法不单绵绵有,恐怕上京那些贵妇贵女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肃柔笑了笑,自己倒是很想得开,毕竟禁中宫人千万,能得官家垂青的又有几人呢,就算落败也不丢人。但雀蓝很为她抱不平,回去的路上嘀咕着:“这位申娘子,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又小气,目光又短浅,整天钻在钱财权势里头,看她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子!”
对于这位表妹,肃柔刚回家那会儿确实觉得她过于市侩了,但多相处几日,又有了些新的发现,她现实是真现实,但好在性情还算直爽,坏起来明刀明枪,不会在背后使绊子。自己呢,从来没有因为不得官家眷顾就自怨自艾,反倒是庆幸有余地,能离开那座皇城。外面的世界不大吗?瓦市不热闹吗?自己的衣裳不好看吗?做什么非要留在禁中,像傀儡一样活着。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蕉月和结绿正忙着预备明日的素服,回身见她进来了,蕉月道:“二夫人刚派人送了衣裳来,说是照着娘子的尺寸裁制的,娘子试一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可以即刻为娘子修改。”
肃柔道好,让她们伺候着脱下罩衣,换上了素服。
站在镜前看,葭灰的窄袖襕袍,腰上束皦玉的素带,因为要奉安灵位,女子必须作男子打扮,别人称呼起来,也是管她叫女公子。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想起爹爹治丧时候的情景,那年她才六岁,原本略略记事,可能好多儿时的见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唯有那场骤变,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恐怖回忆。当时阖府上下一片缟素,那口又大又黑的棺材从外面运进来,停在大堂里,她的继母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自己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处哭声震天,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她,最后是祖母替她换上孝服,牵了她的手到灵前,让她跪下。
女使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着替她整理衣襟和腰带。结绿蹲在她脚边审视袍角,嘴里喃喃说着:“长了点儿……针线上的婆子们办事越来越含糊了,亏她们上回还私下议论,想让府里给她们涨月钱。”
“涨月钱的事,哪年不要提上一提。”蕉月见怪不怪,替肃柔把素服换下来,顺手递给了结绿,“老太太心善,果真打算替她们每人涨上二十钱,还是二夫人厉害,说一个子儿不涨,乐意的留下,不乐意的上厨房倒泔水,她们也只配得二夫人整治。”
“只是如今能蒙混就蒙混,办起事来也心不在焉了,等我得了闲,非得参她们一本不可。”结绿转身在窗下的小屉子里找出针线来,自己捧着袍子坐在灯下穿针篦头,一面嘀咕着,“总是不指望她们了,我自己改了就完了。”
肃柔听她们细声说话,也没去过问,自己挪进内寝里洗漱。雀蓝拿牙刷子蘸了青盐递过去,趁着她没空说话,十分真诚地劝导着:“小娘子,孔家的那门亲事,可千万不能答应啊。照我说,就该狠狠回绝,可您倒好,还说鳏夫不要紧,万一这话被人知道了,那往后真是什么人都敢登门提亲了。”
肃柔听她絮叨,自己不紧不慢地漱完口,拿手巾擦了嘴才道:“官宦门户都有往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罪别人不好。我也想找个二十出头还未娶过亲的郎子,这不是没有嘛。”
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仿佛婚姻大事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似的。雀蓝呆呆站在那里,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没有,不过缘分不到,没遇上罢了。”
肃柔坐在镜前擦玉容膏,就着镜中倒影看雀蓝,这个幼时的玩伴,一直陪她长到八岁,小时候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气,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其实她不愿意过多关心婚事,女孩子活着,也不是到了年纪就剩嫁人一条路。自己这种情况,和上京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一样,她见过太多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相较之下婚姻渺小,小得如一粒黄豆,又有什么必要,在一粒黄豆上大做文章。
雀蓝忧心忡忡,她反倒来安慰她,“你还记得华阳长公主派人过来,请我给县主做女师么?禁中十年,再加上出入温国公府,有了这样的履历,我就能办女学,今日是张娘子,将来都要尊我一声张嬷嬷。”
雀蓝傻了眼,愕然说:“娘子的愿望是日后当嬷嬷?”
她想了想,自己笑起来,“对啊,全上京贵女的教席嬷嬷。十年之后贵女们都嫁入了高门,到时候我的人脉如何,你可敢想?”
雀蓝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她不理解,但凭着小娘子勾画的蓝图,好像前景很远大。毕竟在上京这座煌煌帝都中,地位名利须臾万变,只有稳定的人脉是永远的底气。就像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郎也可以瑰意琦行,不落庸常。
反正就是很高深很厉害,雀蓝晕头八脑看着她上床,举臂放下了帐幔。
大概屋子里的安息香燃得有些浓了,她隔着青纱幔子吩咐:“把窗开上三指宽。”
禁中的一切行止都有章程,甚至连窗户开启的缝隙都有精准的规定。雀蓝应了声是,走到窗前拿起支窗的小棍,仔细衡量着三指究竟有多宽,调整了好几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从内寝退出去。
只是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荡起一片沙沙的轻响。肃柔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关窗,看天还没有亮,又合了会儿眼,待到五更时候蟹壳青铺满窗纸,再推窗看外面天色,雨已经停了,树叶绿得油亮,空气里潮湿的凉意拂在脸上,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深深吸口气,她喜欢雨后泥土的香气,这时院子里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大声叫着:“阿姐……阿姐……”
前厅的蕉月忙迎出去,纳福笑道:“公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颉之意气风发,快步进了上房,“我怕阿姐睡过了头,特地来叫她起床。”
里间的肃柔听着,心里漫溢出一片温情,以前在禁中她是张内人,每日劳心带领着十几个小宫人,如今回了家,居然有人来操心她了,这种感觉才叫家。于是隔着屏风应了声:“我已经起来了,你略等我一会儿。”让结绿伺候换上素服,拿木笄绾起了头发。
从里间出来,刚洗过脸,鬓边的发丝湿了,弯弯垂落在颊畔,她拿手捋了捋,转头问颉之:“你吃过早饭了么?”
颉之说没有,“我不敢吃,今日那么要紧的场合,万一要如厕,那可就难堪了。”
肃柔颔首,让他摘下腰上的馔袋,往里面装了块麦糕。
颉之是男孩子,不懂姑娘的打算,奇道:“阿姐装这个做什么?”
肃柔告诉他,“禁中早前出过事,一个小宫人在侍奉大宴的时候忽然在官家面前晕倒,把官家吓了一大跳。后来为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筵席伺候超过两个时辰的,准许宫人随身备一块糕饼充饥,以防万一。”
她说起话来,是那种娓娓的、平和的声调,不骄不躁,处处透出稳妥和熨帖。
颉之见姐姐一本正经解释,笑道:“阿姐在禁中时候,就是这么教导小宫人的吧?”
肃柔方回过神来,有时候好像确实改不过来这种习惯,每做一件事,都要交待清楚原委。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抚着额头问:“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颉之说没有,“阿姐要是没话和我们说,那才叫人着急呢。”
他说的都是心里话,长姐比他和至柔大了三岁,她入禁中的时候,他们才刚开蒙。少时分别倒还是其次,最重要一点,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只怕心里会有隔阂。那日禁中遣黄门来通传,说长姐承恩放归了,他们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心,怕自己愚钝,入不得阿姐的眼。后来和至柔商议了一番,壮起胆亲自去接她,如今想来那天的决定是对的,只要你愿意迈前一步,长姐也会以真心待你。
肃柔呢,望了望弟弟那张稚气的脸,至亲骨肉之间有天然的亲近感,便笑着打趣:“今日说定了,以后可不要嫌我。”
颉之正要应,见仆妇上前来通禀,说时候快到了,肃柔忙重新抿头,整理了衣袍,和颉之一同去了前院。
前院中,伯父和叔父已经到了,穿着端严的公服,对插着两手站在一起闲谈朝中战事。
张矩嗟叹:“高庭仙实在是一员悍将,西军和金军在陕州大战,他领着五千将士打了野战打城战,打了城战打巷战,打到王端率军接应,最后喘气的只剩五人。”
张秩的视线落在前院的乌桕树顶端,目光空洞地说:“我记得高庭仙是二哥手下知军,当初要是有他随行护卫,说不定二哥现在还活着。”
家里三兄弟,痛失了一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巨大的遗憾。
张矩点了点头,“今日宰相为正使,太常寺卿及嗣武康王为副使。”
一旁站着的肃柔和颉之姐弟闻言,抬头怔怔望过去。
“嗣武康王?”张秩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哦了声,“当年二哥就是为了护送他才遇袭的,今日祫祭,他敬上三杯元酒⑧,也是应当。”
第15章
嗣武康王,也就是武康王世子,与一般的继承者不同,他有专门的封号——嗣王。
所谓的嗣王,是低于王,而高于郡王的一等爵位。本朝历来奉行爵位及身而止,即便封号传承,也是兄终弟及,不传子孙。然而上京城中,却有一人例外,就是这位嗣武康王。其中缘故很有一说,武康王赫连经纬常据陇右都护府,有拥兵自重的嫌疑,朝廷鞭长莫及,几番派遣宣谕使远赴武威施恩安抚,破格将赫连经纬从最初的河西节度使擢升为王,甚至给了他儿子一个连宗室都可望不可及的爵位,以保赫连氏的后人永世管辖陇右。
但这些恩封,都不是凭空赐予的,赫连经纬须得让嫡长子入上京,接受中原的礼仪教化。美其名曰一家亲,实际这位嗣王是作为质子,被扣押在上京的。
质子过得很艰难,日日如履薄冰?倒也不是。如今国家空前富庶,兵祸也在可控的范围内,且朝廷渐渐有了重文轻武的趋势,因此嗣王就如一般皇亲国戚一样,享受着上京一切的优待和安逸。
当然这位嗣王也不是吃空饷的,入京与官家一起在资善堂读书,长大成人后遥领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如今率领上四军,奉命拱卫上京。
肃柔依稀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孩子,爹爹发丧当日,曾经来爹爹灵前磕过头,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光景,长着很高的个子,因有些西域的血统,眉眼也比一般人深邃。
年幼的自己,爱憎分明,她知道爹爹因他而死,咬牙切齿地恨着他。等他行完礼站起身,跪在一旁答礼的自己就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向他。可惜自己力气太小,不过把他撞得倒退了几步而已,并没有让他受到教训。
事后祖母训斥她,说她鲁莽失仪,不该这样对待人家,可肃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算时至今日,她也还是坚定这个信念。
有点杀父之仇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有时候间接的凶手比执刀之人更可恨,要不是他一个人悄悄溜出马队,爹爹不会去找他,也不会遇袭身亡。如今想想,十二年过去了,依旧没能释怀,不过刻骨的恨化成心上一个惨淡的疤,不能触碰,触之生疼。
颉之是知道阿姐心思的,爹爹过世那年自己和至柔还小,不懂什么是丧父之痛,只是看见阿姐号啕大哭,他们也跟着阿姐哭。后来慢慢长大,有时也会听说一点关于那位嗣王的传闻,反正就是不屑和厌恶,记得赫连颂欠着爹爹一条命,最好一辈子不要打交道,更不希望他出现在阿姐面前。
“嗣武康王为副使,是官家有意任命的吗?”颉之看了肃柔一眼,对张矩道,“明明知道我们和他有芥蒂,为什么偏要派遣他来襄助入庙仪?”
张矩望向侄子和侄女,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道:“想必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吧!我知道你们姐弟心里有疙瘩,但你们爹爹那时是奉了朝廷之命,因公殉职的,难道还能连着朝廷一起憎恨吗?”
张秩叹了口气,“算了,以和为贵,今日妥善将你们爹爹的灵位移入太庙,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了。”一面叮嘱肃柔,“二娘,你要带好三郎。”
肃柔心里发酸,应了声是,“请伯父和叔父放心。”复对颉之笑了笑,“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对么?”
颉之见长姐这样说,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月洞门内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太夫人领着三个媳妇来了,都是有诰封的内眷,大绶大带,隆重异常。
肃柔望向继母,潘夫人的神情和平时一样,只是眼中浮起了浓厚的哀伤。十二年了,丧夫十二年,每到生死忌都是一场浩劫。据说她每次都会在祠堂独坐上两个时辰,可惜今日爹爹的神位要移入太庙,往后她连寄托哀思的地方也没了,只能盼着每年的扫祭。
太夫人还是家里的主心骨,虽说儿子升祔太庙,是张家满门的荣耀,但却高兴不起来。老太太满脸肃穆,望向祠堂方向,“走吧。”
祠堂是张宅外单独的一个小院,离得不远,园内有直通的小径,一行人从幽深的竹林间穿过去,抵达时晨曦微露。
张矩看了看更漏,移灵的吉时快要到了,便与张秩一起将祖宗牌位前的香烛都点上。这里刚准备妥当,外面銮仪卫把迎灵的采亭停在了院门内,鸿胪寺官员先向张氏族人宣读了恩旨,众人谢恩后入祠堂内祭奠,等大礼行过,就开始正式移灵了。
颉之是长子,由他登高将父亲的灵位从神案上撤下来,鸿胪寺卿叫了声“女公子”,把引仗交到肃柔手上。
关于入庙仪的规制,有很详细的划分,比如王侯用吾仗,功臣用引仗。肃柔执引杖,将灵位引导至采亭前,颉之上前奉安,接下来由銮仪卫护持,送到太庙戟门前,届时才是正式的入庙大典,奉迎使及副使恭迎,代行三跪九拜大礼。
祠堂门外停着车辇,旧曹门街离瑞石山有段距离,须得乘车才能到达。肃柔和颉之登上马车,透过门扉向前看,浩浩荡荡的銮仪队伍一直延伸出去十来丈远。那样的大阵仗,平时难得遇见,御街两旁站满了观礼的百姓,达官贵人若是途径碰上了,也得下马让行,驻足行礼。
太阳渐渐升高,路上用了近半个时辰。窗上的帘子偶而被风吹起,光影短暂地投在颉之脸上,肃柔见他脸颊微红,便问他:“热么?”
他摇了摇头,“长姐,待会儿会有赞者来接引的吧?”
少年公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仪式,心里难免担忧,肃柔和声说会的,“只要脚下一步步走稳,就不会出错。”
颉之嗯了声,转头往前看,瑞石山铺天盖地撞进眼帘,已经能够望见太庙的正门了。
队伍终于停下来,他匀了口气先跳下车,再回身来搀扶肃柔。放眼往前看,采亭停在了太庙戟门前,朝中官员海海,都穿着差不多的公服,分列于中路两旁。采亭正前方站了三位奉迎的使节,因背身看不见脸,也分辨不清哪个是赫连颂。
赞者上前引导,将他们引至正副使身后,因太庙是皇家禁地,身无功名者和女子不能入内,“时享”便在戟门外举行。
赞者高唱行礼,所有人都抬手加眉,跪拜下去。配享太庙是臣子最高的荣誉,礼仪自然也是最隆重的,待跪拜完毕再移灵,肃柔这才发现采亭里多了一面神主,版文篆刻着爹爹的官爵和姓名。
赞者在一旁轻声指引:“请公子与女公子,将神主、灵位移入龛座内。”
肃柔和颉之趋身捧灵,这时就得万万小心了,双眼紧盯足尖,连一步都不能踏错。采亭和龛座相聚不过两丈远罢了,这短短的几小步,也走出了背上氤氲的汗气。
手中灵位有万钧重,也许这是自己与爹爹最后亲近的机会了,日后灵位在太庙,家里只能另做一面用以祭奠。不是当初举丧时用的那座,感情上差了点意思,但无论如何,还是感激朝廷的褒奖,官家的厚爱,父亲从此,也能名垂青史了。
肃柔和颉之并肩走到空置的龛座前,祭案左右有内侍接应,将神主灵位转交内侍,再由内侍高高供奉上去。到这里,儿女的职责尽完了,赞者把他们引到一旁,接下来由正使主持时享,再把龛座运入庙室,另行祫祭。
祭案上已经摆好了贡品和爵,太庙祭祀献酒三次,由副使执樽、举幂,正使酌酒。宰相年过四十了,人很清瘦,留了须髯,一副文人的清正风骨。两位副使,其中一位面向他们,眉眼很敦厚的样子,应当是太常寺卿刘昂。
剩下的那一位,始终背对着他们,是赫连颂无疑了。肃柔望着那背影思量,他会觉得心中有愧吗?应该会吧,否则今日不会出现在这里。时隔十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当初那个少年的长相,只记得从远方来,带着一脸的桀骜,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
反正就是面目可憎,现在也许愈发野蛮了。肃柔轻轻叹了口气,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仪式还在进行,两遍元酒之后盥手、洗爵,祭祀的器具要交接,直到这个时候,赫连颂才终于转过身来。
和肃柔先前设想的不一样,他的身上没有西域人的犷悍,反倒长成了一种精致儒雅的汉化模样,只是那眼眸深如寒潭,五官也比一般人更为深刻。她不由怔了下,发现自己之前好像见过他,正是那天从萦阳侯府回来,在潘楼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
赫连颂也朝她望过来,探究地打量了她两眼。因为移灵的缘故,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那脸颊在日光下却白得通透,白得没遮没拦。儿时的厌恶延续到现在,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轻慢之气,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担心她又冲过来,闷头顶他个倒仰。
还好,人长大了,行为举止也更合乎大家闺秀的标准,至少不会像儿时那么莽撞了。他一直知道她,在禁中当了十年的女官,所以上京贵女圈子中从来没有她这个人存在,却在今日,从天而降。
他的眼神轻漾了漾,避开了她的目光。
一切还在继续,入庙仪的最后一环是祫祭,需把龛座移入太庙内,供奉上神案。太常寺礼官抬起龛座进入戟门,正使执笏引领六品上官员入内,他能感觉到芒刺在背,但依旧矜重挺直了脊梁,稳稳地,亦步亦趋地,协助正使护持着神主灵位,正式进入太庙。
戟门外,众人还不能离开,顶着热辣的大日头,等候太庙内设馔、彻豆⑨,直到听见里面鸣鞭,这场大典才正式进入尾声。
王公大臣们依次退出太庙,在戟门外再行三叩礼,复退到三出阙外,然后就可以各自回家了。一时场外人头攒动,纷纷忙于寻找自己的车驾,那场景,简直像上京科考的放榜日。
张矩和张秩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在家送罢了灵位,还要随仪仗入太庙恭迎,大礼散后找到两个孩子,张秩抬手指了指,“马车就在前面。”
肃柔嗳了声,正要举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留台”。
回首望,日光大盛下,那人从三出阙前的阴影里走出来,满身的尊贵风仪,远远朝这里拱了拱手。
肃柔见状退后一步,向伯父和叔父欠身,也不需多言,长辈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张矩点了点头,“让三郎先送你回去。”言罢转身对赫连颂拱起手来,笑道,“今日辛苦王爷,大典功德圆满。”
赫连颂缓步而来,张家姐弟却匆忙离开了,他也不介意,坦诚地对张矩道:“侍中配享太庙,还了我多年的夙愿。蒙官家恩典,今日命我协理入庙仪,总算让我为侍中尽了一份心。”
张矩和张秩听他这样说,不由对望了一眼。
这些年彼此虽然同朝为官,交集却并不多,即便有些往来,也是公务上的牵扯,从来不会谈及私事。赫连颂这人,如一柄雕工精美的利刃,轻易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官场上惯用的太极手段,张矩也打得很漂亮,便道:“王爷有心,如今人已经配享太庙,虽然身故,朝廷与官家没有忘记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得安慰了。十二年转瞬即过,还请王爷勿要再牵挂。将臣奉命在外,生死本就难料,王爷若是因此耿耿于怀,反倒令我张家满门不安了。”
赫连颂略沉默了下,颔首道好。
故人的事办完了,生人之间好像也该走一走人情了,便又笑着说:“鄂国公驻军河湟,今日刚还朝,河湟是陇右辖下,我和几位指挥商议过后,打算在方宅园子设宴,为鄂国公接风洗尘。我听闻二位和国公交情匪浅,正好趁着机会大家聚一聚,就不具拜帖了,我亲口诚邀留台和连帅,还请赏光。”
这样的宴请,倒真不能推脱,官场上盘根错节,人脉是很需要维护的,既然人家诚意相邀,你就要懂得从善如流。
“一定一定。”张矩笑呵呵应承了。
张秩也凑了个趣,“上月一位好友从郢州回来,给我带了一壶叫‘汉泉’的美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正好借花献佛,大家畅饮三杯。”
赫连颂脸上笑靥加深,嘴上应承着,眼波流转望向张家儿女离开的方向。
那辆马车慢悠悠,往御街上去了。他不由微叹,想必张家的女儿,此刻正在心里咒骂他吧!
第16章
因为天热,回去的路上颉之仍旧与阿姐一同乘车。
阿姐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吃她的麦糕,看样子不大高兴似的。他不敢开口,惴惴地看了她半晌,见她快要吃完了,想起自己也有一块,忙翻了袋子递过去,说:“阿姐,吃吧。”
肃柔抬起眼来,纳罕道:“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颉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起得晚,来不及吃早饭就得赶到宗学,早就习惯了。”边说边觑她的脸色,迟疑着问,“爹爹今日配享太庙了,阿姐不高兴吗?”
肃柔说没有,“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怎么能不高兴呢。先前一路走过御街,那么多人驻足观望,爹爹配享太庙的消息,满上京都知道了。”
颉之说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我明白了,你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觉得心里不痛快。阿姐不要生气,这上京大得很,咱们家和他一向没有什么往来,日后也不会再遇上的。”
肃柔闻言笑了笑,颉之还年轻,安慰起人来果然简单直接。
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心情才变得低落,因为有些人会勾起很不好的回忆,逼着人重新经历一遍陈年的痛苦。不过那些不愉快,在离开瑞石山的那刻就放下了,毕竟时间相隔得太久远,没有必要再为难自己。只是自己情绪控制不得当,在弟弟面前失态了,仔细想一想,确实有些不应该。
罢了,不去说他,肃柔复去叮嘱颉之:“日后出门之前,一定要吃些东西,否则饿上半日很伤身。你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是身上闹了亏空,将来人就长不高了。”
颉之难为情地咧了咧嘴,“阿娘也是这么说,我也想早起,可近来课业繁重,过阵子就要秋闱了,每天夜里读书读到深更半夜,早上起不来。”
男孩子生来肩上担子重,承载着家里的希望。尤其张家这样的人家,几乎满门入仕,自己要是落了榜,对不起长辈们和列祖列宗。
至于说长个子,颉之倒是不担心的,家下兄弟们都不矮,再去问问阿姐,“爹爹的个头高吗?我不记得爹爹的长相了,爹爹过世那年,我和至柔刚会走路。”
“爹爹啊……”肃柔回忆起父亲,其实也只剩淡淡的一点轮廓,便照着依稀的印象给弟弟描述,“爹爹很高大,比伯父还要高一些,穿着铠甲兜鍪往那儿一站,像铜墙铁壁一样。”
颉之眼里浮起一片波光来,那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我一直想知道爹爹的事,可阿娘从来不说,但凡问起,她就冲我虎着脸,让我多读书,少打听。”
想来还是不忍回忆,肃柔是明白继母的,不过可以趁着没到家,和颉之说一说爹爹,说爹爹的脾气很好,对谁都和颜悦色。祖母曾提起爹爹,说他是兄弟之中最不像武将的,却没想到会远赴边关,领兵打仗。
“终究是爹爹的心不够狠。”颉之听罢怅然,“如果爹爹还在,阿姐也不会入禁中。”
肃柔并没有什么埋怨,反倒说:“太后也是一片好心,想替旧臣扶养遗孤,可没想到自己得了急症,一下子就走了。”
如果太后活着,她可能又是另一番境遇,也许成为官家的后宫,也许许给了王侯将相。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见过了世面,再回来重新开始。原本闺阁中春花秋月的闲暇,换成了对这世界的洞察,结交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对她来说不是耽误,是一种积累。
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转眼到了张宅大门前,女使和仆妇已经在阶前等候多时了,上前搬了脚凳搀他们下车,并不立刻迎进府里,先在门廊下搭起了步障。这是很要紧的事,像这样大族,最在乎的就是吉利,进门穿素服是大忌,须得换上常服,才能入内。
一切收拾停当后,仆妇们撤下步障,姐弟俩先进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问:“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都顺利,工部还替爹爹镌了神主,看上去气派得很。”
太夫人轻捺了下唇角,喃喃道:“气派么……”怕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伤感来,忙又重新振作了精神,招呼冯嬷嬷,“快把小食端上来。”
话音才落,冯嬷嬷已经领着女使进来了,从食盒里搬出各种花式点心和乳酪糕饼,又捧了两碗澄粉水团到他们姐弟手里,笑着说:“二娘子和三公子都爱吃的,老太太一早就让准备了。”
那圆溜溜的团子浮在碧清的汤里,顶上还有胭红的顶花,看着很是可爱。肃柔刚接过银匙,颉之的水团已经下肚了,太夫人哎哟了声,“慢点吃,不怕噎着!”
颉之站起身来擦了擦嘴,“男子汉怕什么噎着,我还要回去背书,先走一步了。”说着向太夫人和长姐拱了拱手,一溜烟地跑了。
太夫人对于这个孙子自然是很疼爱,透过月洞窗看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方转头问肃柔:“你伯父和叔叔没有一道回来?”
肃柔说没有,“临走的时候被嗣王叫住了,大概有什么事要商议吧。”
太夫人哦了声,知道她说的是嗣武康王赫连颂。提起他,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过节,太夫人只怕孙女还记仇,便切切地叮嘱:“君子不念旧恶,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就放下吧。日后万一再见,切记收敛脾气敬而远之,别再唐突人家了。”
肃柔听了失笑,“祖母还怕我去寻仇吗?”一面放下荷叶盏,掖了掖嘴道,“先前在太庙外见了那位嗣王,心里确实是有些愤恨的,但毕竟时过境迁了,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了。”
太夫人说这就好,“到底他和你伯父叔父同朝为官,如今又封了王爵,咱们不好去得罪人家。往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也就天下太平了。”
肃柔道是,顿了顿来征求太夫人的意思,“我想明日去拜访长公主和县主,不知祖母怎么看?”
说起这件事,倒一直在心上,太夫人抚膝思忖了下道:“去一去也好,人家毕竟遣人来过,要是一直不给回应,还以为咱们拿大。不过你要谨记一点,过去不是为女师,更不是做女使,只是还个礼,走动走动罢了。”
肃柔明白祖母的意思,皇亲国戚心高气傲,如果不好相处,宁愿只是礼节性地来往,不必有更深的接触。
她说是,“孙女记住了,那我回去准备拜帖,先遣人送过去。”说罢起身福了福,返回自己的院子了。
闺阁女子的拜帖和男人的不一样,并不经过门房勘验,而是直接送到内宅女眷手上,因此所用的纸张很讲究,须用熏香的泥金小笺写上拜访的时间,最后落款“张氏二娘敬拜”,就可以派遣仆妇送到温国公府上了。
待一切忙完,看看更漏,到了午正时分。外面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雀蓝进来换香,扭头见她掩口打呵欠,笑着说:“娘子睡一会儿吧,今日一定累坏了。”
累是真累,一上午谨小慎微,两条腿里沉沉地,像灌了铅一样。于是搁笔起身,自己解了半臂搭在椅背上,吁着气说:“你是没看见太庙的排场,我由头至尾都悬着心呢。”
雀蓝道:“这么大的事,哪能不悬心。奴婢没这个福气见识太庙,可光看咱们祠堂移灵,就够体面的了。”嘴里说着,回身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铺了一层绨锦,怕娘子睡着了受凉。另搬一个象牙枕来放好,这才招呼,“娘子快躺下吧。”
肃柔挪过去,崴身躺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前的帘子半卷着,偶而被风吹动,扣着窗框哒哒作响。
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深且安稳,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悬在了西边的院墙上。
派去温国公府送拜帖的仆妇早回来了,隔着三折屏向内回禀,说华阳长公主发了话,静候二娘子莅临。
肃柔仰在榻上没有起身,应了声知道了,重新阖上了眼。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好像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在禁中侍奉贵人娘子,每日都有劳不完的心,本以为出宫后应当只剩安稳自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有些差距。
果然,回事的人又来了,蕉月唤了声小娘子,“大娘子派了个仆妇回来,向娘子禀报大娘子境况。”
肃柔的瞌睡立时就散了,坐起身趿了软鞋到外间,见那个仆妇掖着手在廊下站着,便发话,让蕉月把人传进来。
那仆妇进门先行个礼,垂着手道:“给二娘子纳福,奴婢是跟随大娘子过侯府伺候的,大娘子命奴婢回来,向二娘子回事。”
肃柔点了点头,“长姐回去之后,一切都好吗?”
仆妇神情别扭,支吾着说:“比起在咱们府里时……琐事多了些。大娘子回到侯府,就照着您的嘱咐,把原先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遣了出去,但侯爵夫人不高兴,好说歹说也要留下两个,大娘子没办法,暂且只好放在茶水上伺候。昨夜陈郎子留宿勾栏,又是一夜未归,安哥儿病了也不过问。大娘子操心安哥儿还来不及,念儿那小妇一会儿说积了食,一会儿说肚子疼,赖在大娘子院子里不肯走。最后还是聂嬷嬷命人把她叉出去,扔回了自己的院子,今日她又在陈郎子面前告状,说大娘子不顾她死活,又哭又闹,要给自己配个女医。”
肃柔听得皱眉,心想尚柔这家务事,着实是叫人头疼得很,这婆母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家里带了人过去,要紧时候能替她挡煞,面对那个撒泼的妾室时,不至于吃亏。
“姐夫怎么说?是不是听了挑唆,又和长姐过不去了?”
仆妇说:“这个倒没有,还反问念儿,要不要给她配把龙椅。不过那小妇气不过,在院子里嚎丧,说什么胳膊折在袖子里,话里话外,替之前死了的那个妾室喊冤。”
肃柔冷哼了一声,“侯府保了她,她倒得了便宜还卖乖。”略忖了下道,“她闹归她闹,暂且不要管她,要是做得过了,大可拿出女君的身份来,罚她在祠堂跪上一夜。侯爵夫人留下的人,一定想办法打发出去,不能留在院子里。至于姐夫夜不归宿,你带话给长姐,请她别往心里去,暗暗命人出去打听,找到那个角妓,把她的身契买下来,带回府安顿进念儿的院子里。念儿必定不肯罢休,你们替长姐守好门户,不要让她进去打搅,倘或她闹个没完,就再买人回来,三个五个也不嫌多。侯爵夫人问起,长姐就说自己身子不好,照顾不了官人冷暖,愿意再替官人置办几房妾室,为侯府开枝散叶。”
仆妇听了,大松一口气,笑着俯身道是,“大娘子还是面嫩,不愿意把事做尽,总是瞻前顾后下不得决断,这才命奴婢来讨二娘子的主意。既然二娘子是这个意思,那奴婢即刻回去,把二娘子的话原原本本带给大娘子。”
肃柔颔首,又问:“安哥儿得了什么病?不要紧吧?”
仆妇道:“烧了一夜,今早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说着又福了福,“那奴婢这就回去了,若是大娘子还有请教,奴婢再来回二娘子。”
肃柔道好,坐在桌旁摇着团扇,看蕉月把人引出了上房。
第17章
待到第二日,肃柔仔细梳妆起来,进温国公府那样的门第,首先要端庄,不能过于刻意,也不能过于隆重。玉色的对襟褙子,加上红藤杖的旋裙,再薄薄施上一层粉,绾个利落的螺髻。站在镜前看,这一身配得很相宜,与她的身份也相称,总之很有种可靠实诚的味道。
一切收拾停当,先去岁华园回太夫人一声。太夫人正和元氏、凌氏说话,见她来了,转头问:“这就过去么?”
肃柔应了声是,“回来再和祖母详说。”
太夫人道好,复又叮嘱:“言行一定多留意。”
边上的元氏听了,笑着说:“老太太忘了二娘是从禁中回来的,官家圣人都见过,还应付不得一位长公主吗。“
肃柔莞尔,欠身向她们纳个福,从岁华园退了出来。
门外的台阶下,马车已经预备好了,随行的仆妇站在车前候着,见人来了搬过脚凳,把肃柔和雀蓝扶上马车。小厮驾着辕,驱策顶马慢慢跑动起来,雀蓝歪着头问肃柔:“太夫人怎么没指派一位长辈,带着小娘子去国公府拜访?”
肃柔背靠着车围,夏季的马车门板上雕着镂空的花,外面的风能够轻幽地吹拂进来。鬓边一缕短发是新生的,梳不进发髻里,被风一吹便在耳畔摇曳,挠得脸颊上痒梭梭地。她穿过门扉向前看,曼声道:“温国公府那日派人来传话,是冲着我一个人的,今日自然是我自己过去答礼。再说我毕竟不像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似的,自小娇养在府里,出宫归家后反倒要长辈替我主持,岂不是让人看轻了吗。”
雀蓝哦了声,“也是,我算来算去,家里确实没有适合陪同小娘子的长辈。老太太出面,过于兴师动众了,大夫人和三夫人隔着一层,咱们夫人又是继母……这么想来,还是小娘子自己过去更妥当。”
是啊,反正这些年都习惯了,禁中的岁月没有教会她别的,教会她一个人披荆斩棘的孤勇。做宫内人那会儿,并不是戳在一个地方,就钉子似的一干到底,那个世界盘根错节,这个司那个司的,都有勾连,想在禁中走得顺畅,就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早前刚进去的时候她怕生,不敢和人说话,看谁都觉得很可怕,如今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最不怕的就是装亲厚,嘘寒问暖,甚至和上了年纪的嬷嬷论姐妹,都不带犯怵的。
不过这上京的景致啊,真是看之不尽,一程有一程的好,宽阔浩淼的汴河从城中蜿蜒而过,河上是往来不断的商船,码头上脚夫搬运匆忙。临河盖了成排的画楼,香糕砖路上的小摊就地售卖,什么衣物啊、书画珍玩啊,还有奇器古董、首饰鲜花……真是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肃柔看得有滋有味,艳羡地说:“雀蓝,咱们挑个日子,也出来逛逛。”
雀蓝说好哇,“这条路上铺面太少,要逛就得去中瓦子,那里酒楼多,匹帛铺也多……上回太夫人还说要给小娘子添衣呢,咱们自己去挑,比府里采买的更合心意。”
两个人说说笑笑,马蹄轻快地叩击着路面,再往前一程,就到了东鸡儿巷。
温国公的府邸坐落在晨晖门以东,巷子里的头一家,是座大而气派的宅邸。家主温国公虽然尚了长公主,但自身是实实在在有功勋的,因此并不依靠妻子发迹,也从没有阴盛阳衰一说。华阳长公主和一般出嫁从夫的女子一样,在府中安安稳稳地当着她的内当家,这也是府邸称为温国公府,而不是长公主府的原因。
终于到了大门前,下车看,门头比寻常府邸高三尺,这是有爵之家的特殊规制。肃柔把自己的名牌交给门房,请他先进去通禀,结果那门房一看就堆出了客气的笑脸,呵腰道:“张娘子来了?我们殿下早就吩咐过,张娘子到访不用通传,直接入府就是了。”
伸手招了招,一个精干的仆妇立刻过来行了礼,“殿下吩咐奴婢在此等候张娘子,请张娘子随我来。”
历来重礼的人家很得人心,长公主果然是要给女儿请女师,还没有半点眉目呢,就先尊师重道起来。
仆妇在前面引路,肃柔和雀蓝在她身后随行,一路看来,国公府内在的布局不像上京普通的宅邸,居然很有江南的婉约之美。譬如水石运用得很巧妙,木柞庭廊也有闲趣,穿过月洞门,就看见一座别致的花厅,仆妇将她们引进去,比着手道:“请张娘子安坐,奴婢这就命人进去禀报殿下。”
肃柔掖手说多谢,自此就不能再四下打量了,只管静心垂眼坐着。偶而听见庭院里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也不能抬一下眼皮,这是禁中多年练就的本事,永远不好奇,永远不管身外事。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屏风后走过两个身影,一道温软的嗓音唤了声“张娘子”,肃柔便站起身来,抬手加眉行礼,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妾张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地位尊崇的人都是这样,先要看你这人值不值得被厚待,然后才与你结交。她的谨慎,自然换来了长公主的以礼相待。
长公主笑着说:“咱们两家素有往来,张娘子不必客气。”一边引荐身边的姑娘,“这是小女素节,官家御封了金乡县主,张娘子不是外人,往后就唤她的闺名吧。”
这算是一眼看准了这位女师,因此可以直呼其名。肃柔复又呵了呵腰,这才抬起眼来,华阳长公主是位雍容的贵妇,优渥的出身造就了她通身的气派,那种骨子里的尊贵,是后天如何培养都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