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那位县主呢,和寄柔差不多年纪,娇小可人,笑起来唇角有两个细细的梨涡。没有体会过人间疾苦的姑娘,像最上等的玉器,通透、俏丽、一尘不染。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腼腆地朝肃柔微笑,“张娘子,我早就听我阿娘说起过你。”

  肃柔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向县主福了福身,长公主热情地招呼着:“别总站着说话,快请坐吧!”

  一时大家都落座,外面女使鱼贯进来,撤下了先前奉上的茶汤,铺排好十二先生,现做七汤点茶。

  这是招待贵客的礼仪,长公主含笑道:“禁中刚赏赐的小龙团,请张娘子尝一尝。说起禁中,其实咱们曾见过,今春官家万寿设宴,我记得张娘子也在场,不知张娘子还记不记得我?”

  肃柔说是,“妾随侍修媛娘子赴宴,有幸目睹过殿下风采。”

  长公主是个开朗的性子,掩口笑道:“一向听说张娘子行事稳重,没想到还这么会说话。前几日得知小娘子归家了,我就和素节说,一定要请小娘子来府里坐坐。”

  肃柔微趋了趋身道:“原本早就应该来拜访殿下和县主的,但因家父升祔太庙的事,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专程登门,是来向殿下及县主告罪的。”

  长公主摆了摆手道:“张娘子言重了,配享是头等大事,咱们要是因此怪罪小娘子,岂不是不通人情了吗!况且小娘子奉完了入庙仪,就差人送拜帖来,足见小娘子是将我们公府放在心上的,我和素节都很承小娘子的情。”

  说话间女使将点好的茶放在肃柔面前,长公主笑着说:“女使的手法不得精髓,恐怕入不得小娘子的口,还请小娘子担待。”顿了顿又道,“小娘子既然来了,我就不绕弯子了,咱们的意思,上回已经命仆妇转达了,素节是我与国公的独女,平时娇纵,脾气也很古怪,急需一位有才有德的女师,来教导她规矩体统,引她磨砺性情,陶冶情操。小娘子在禁中十年,我曾打探过,小殿直内人们无一不对娘子赞赏有加。这次娘子归家,恰好成全了我们,我想着是不是能请得小娘子来我府上教授,也好让素节跟着进益些。”

  肃柔当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但自己牢记祖母的话,这样的显贵之家打交道,是决不能以女师自居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若是教导得好,是县主聪慧伶俐,若是教导得不好,那么责任全在女师身上,将来要是有了嫌隙,谁也承受不起。

  但就此推脱,又是不识抬举,她斟酌了下道:“殿下谬赞了,妾在禁中不过学得些皮毛,哪里敢承殿下这样的厚爱。上京城中老资历的出宫嬷嬷有很多,我年轻不沉稳,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县主不嫌弃,平时就陪着县主做些闺阁里的消遣,解解闷吧。”

  话才说完,县主就接了口,连连说不嫌弃、不嫌弃,“张娘子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嬷嬷有多厉害,一句话不对,就去我阿娘面前告黑状,引得我阿娘来骂我。前几日我听说阿娘要请张娘子过来,心里原本还惴惴地呢,谁知今日一见娘子就觉得投缘,咱们年纪相近,往后一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肃柔见她坦诚直接,对这位县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长公主很高兴,揶揄道:“真是难得,还有我们县主看得上的人。张娘子往后和她多相处,就知道她的脾气了,不服管教,眼睛长在头顶上,给她找个良师益友,简直比找帝师还难。”言罢又叮嘱县主,“你要好好听话,张娘子出身名门,和你先前的教席嬷嬷可不一样。你往后要自省,说话要守礼,万万不能任性,更不能得罪人家。”

  县主活像找到个玩伴似的,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很喜欢张娘子,既然喜欢,怎么会得罪人家。”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张娘子,你比我大几岁,我往后叫你阿姐好吗?总是娘子长娘子短的,显得不亲近。”

  肃柔抿唇笑了笑,“蒙县主不弃,我就托大了。”转而对长公主道,“我在家中行二,闺名叫肃柔,殿下也请直呼我的名字吧。”

  一旁的县主倒欢喜起来,“肃柔,素节……咱们两个的名字叫起来也像姐妹。”可见缘分愈发深了。

  彼此相谈甚欢,肃柔又坐着闲聊了会儿,方起身告辞。

  县主有些依依不舍,追问着:“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明日来吗?”

  肃柔温存道:“若是哪一日不来,一定提前命人给县主传话。县主喜欢插花吗?我在禁中学了些插花的手法,明日我插给你看,好吗?”

  她说话的语气轻柔,很有引导的手段,县主本来不太喜欢女孩子那些细腻的小情调,但话经了她的口,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忙道好,“我最爱插花,之前跟着傅母学过,傅母插花篮,好大的一堆,插得花团锦簇。”

  肃柔笑着说:“明日请县主看一看,我和傅母插的可一样。”说罢向长公主福了福,“那我先告退了。”

  长公主说好,因县主对她极有兴致,自然分外地高看她两眼,忙唤贴身的女使:“替我送一送张娘子。”

  彼此又让了一番礼,肃柔方带着雀蓝从内院退出来。

  外面烈日炎炎,马车停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雀蓝撑了绸伞替她遮挡日光,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张娘子”。

  肃柔只当是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回身望了一眼,脸上起先还带着点轻盈的笑,但看清来人后,那笑容便一寸寸凉了下来。

第18章

  气氛很怪异,连雀蓝都瞧出端倪来了。

  寻常小娘子一副随和面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唯独这一回,好像调动起了全身的戒备,挺直脊梁,连袖笼下的双手都暗暗握了起来。

  雀蓝有些纳罕,奇怪地回望过去,温国公府大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随从打扮,身上穿着青布圆领袍,腰上别着佩刀。另一个人就有一说了,以雀蓝有限的,只和府里小厮打过交道的眼光看来,那是个秀骨清像,却又不乏金石之韵的人。

  难道是上京城中的宗室贵胄?仔细看,似乎又不大像,说不上哪里不像,或许是那双有故事的眼睛吧,如山巅晓月落入碧潭,渊色里浮起一线银光来,即便在烈日之下,也刺得人心头生凉。

  雀蓝茫然望了望肃柔,嗫嚅着问:“小娘子,这是谁啊?”

  肃柔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嗣武康王。”

  嗣武康王,就是当初那个受郎主护送的少年?雀蓝有点发懵,但她知道小娘子和他有过节,因此见那人缓步走过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小娘子再和他起冲突,更害怕他有意刁难,来报以前的“一撞之仇”。

  挡在前面?脑子里一瞬闪过这个念头,但她发现自己不敢,便巴巴地看着肃柔,紧张得脚下磋步。

  肃柔不动声色望过去,伞外的日光煌煌,照在他腰间短刃的乌金刀柄上,折射出沉沉的光来。她垂下眼,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声“王爷”,“不知有何赐教?”

  赫连颂倒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至多是不打不相识,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愤恨,有没有减轻一些,遂忖了忖道:“一别多年,没想到会在昨日的入庙仪上遇见小娘子。”

  肃柔在禁中多年,也曾有过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你就能直撅撅地得罪人家么?不能!小时候的莽撞,如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还不知克制,那么就说明她这个人毫无进益了,所以她得忍着,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回答他:“家父承朝廷恩典配享太庙,儿女要谢恩移灵,恰好我在家中,就和舍弟一同侍奉了。”

  赫连颂点了点头,“我倒是听说了,贵府上娘子与公子会一同移灵奉安,原本以为是令妹出面,不想竟是二娘子。昨日没和二娘子问好,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说着回手指了指,“舍下就在不远……真是巧。”

  肃柔额角一跳,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见不远处有个被巨大香樟挡住半边的气派府邸,先前没有在意,谁知那居然就是嗣王府。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干涩地应了声,“确实巧。”

  其实这样的谈话处处透出尴尬,不单肃柔这样认为,他应该也有同感。彼此之间的情况,并不适用拐弯抹角的寒暄,说得越多越无趣,如果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就此别过了。

  还好他也打算长话短说,直白道:“关于令尊过世,我心里一直有愧,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能为贵府做些什么,以表我的歉意。早年没有封嗣王,也不曾领实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随意打搅贵府。日后小娘子和贵府家眷,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小娘子不要客气,大可命人来我府上传话。”

  这番话说得很突然,有些超出肃柔的预料了,她一直以为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练就了一套圆滑处世的方式,即便是出于真心,也难免遮遮掩掩,兜兜转转。

  爹爹的死,虽然是因他而起,但若是他有心推诿,或者活得旁若无人些,十年过去,旧债早就消了,用不着特地跑来说这一番话。现在看来,这人还算有心,肃柔虽然照样忌惮他,不喜他,但看在他还算真诚的面子上,勉强还愿意敷衍敷衍。

  有点可笑,这人世间的道德标准就是这么低,害死了人,只要心存愧疚,好像就有要求被原谅的权力。

  可是怎么办呢,就如祖母说的,今时不同往日了,彼此身份天差地别,人得学得识时务些,才能避免碰得鼻青脸肿。

  所以她定了下神,淡声道:“王爷言重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不管有多少恩怨,也都该散了,请王爷无需再放在心上。家父是奉了朝廷之命出征,和王爷个人没有牵扯,武将殉国,朝廷自有褒奖,昨日不是配享了太庙吗,我想已经告慰了家父在天之灵,王爷也要释怀才好。”

  她一点都没有和他过多纠缠的意思,言语间也都是粉饰太平的话术,赫连颂有些迟疑了,难道昨天责难的目光,都是他的错觉吗?

  但不管是不是错觉,他对张家终究有亏欠,这些年张矩张秩的仕途,他在背后多少都使了点劲,但对于真正的苦主,好像一直难以找到弥补的机会。

  张律的夫人潘氏和幼女,囿于内宅,鲜少与外面接触,儿子年轻没有入仕,今年八月才参加乡试。至于长女,八岁入禁中,几乎已经和这红尘割席了,他空有报答的心,也找不到出力的地方。

  好在如今情况又有了一点转机,张肃柔从禁中出来了,一个放归的宫内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他对张律的亏欠,倒可以弥补在她身上,如此多年的负罪感,也就能够得以减轻了。

  轻舒一口气,他抬起眼望了望她,凉伞下的人纤秾得宜,皮肤在日光的映照下,细腻如同缎帛。她抿着唇,略有些倔强,虽然禁中多年的打磨,磨光了棱角,但还是隐约能看出小时候的风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为侍中家眷略尽些绵力。”

  肃柔说:“多谢王爷好意,实在是家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一面转头看向伞外,耳畔那小小的碧玉坠子在颈间摇曳,荡出了一弯翠色,“我出来有阵子了,家下祖母一定在盼着我回去,就不多耽搁了。天气炎热,王爷善自珍摄。”说完福了福,带着雀蓝转身离开了。

  从举步到马车,也不过短短的两丈距离,雀蓝因为小娘子拒嗣王于千里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边走边觑肃柔神色,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无喜无悲,老僧入定了一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搀扶她登上马车,雀蓝随后也坐了进来,伸手放下垂帘的时候朝外看了一眼,那位嗣王还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小厮驾着马车跑动起来,跑出了西鸡儿巷,雀蓝这才小声唤娘子,“您不高兴了吗?”

  肃柔回过神来,眉间的严霜慢慢消融了,抬手掖了掖脸颊道:“天太热了,我心里有些烦躁。”

  至于烦躁从何而来,当然就是因为那位嗣王。

  雀蓝不敢再提及了,就大力地替她打扇子,边打边说:“等到了家,让她们给小娘子准备鸡头穰冰雪,吃了好煞煞火气。”

  肃柔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巴巴的,对那位嗣王的声气也不好?”

  雀蓝说不,“小娘子进退有度,并没有哪句话得罪那位王爷。不过依奴婢看,他也是一片好心,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们郎主,就想着在家眷身上弥补。”

  肃柔惨淡地牵动了下唇角,“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弥补的……回去别同祖母说起,免得祖母烦恼。”

  雀蓝应了声是,又说起明日要给县主插花,肃柔因在禁中多年,不知道城中哪里有时令鲜花卖,但雀蓝却如数家珍,絮絮说着:“一处在孙羊正店门口,一处在城门外道边。城中的小娘子买花,多在孙羊正店,那里的花虽贵些,但品貌好,花叶也有精神。城外的花摊价钱便宜,但花枝没有好好修剪,看上去乱糟糟的,瓦市里的脚店、妓馆等为了妆点门面,常去那里采买。”

  两个人闲谈着这些小琐碎,先前的那点不悦,很快就淡忘了。

  等回到张宅,先去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让女使端了香饮子来,招呼着说:“快润润喉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日,别中了暑气。”又问,“可见着长公主了?”

  肃柔说见着了,“长公主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待人很温存,县主也端庄灵巧,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们客气得很,说了好些挽留我的话,我推不过,就应下了。”

  太夫人听罢,想了想说也好,“和那样的高门大户常走动,不是什么坏事。正巧过几日有金翟筵,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在贵妇之间传开的,这可比费尽口舌自吹自擂强多了。届时自然有人来示好,孔夫人见了,也就知难而退了。”

  肃柔唔了声,“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知县主参不参加,若是她不去,那我只怕也不得闲。”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想推脱,忙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就算缺了一日,我料长公主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你年纪到了,谈婚论嫁就在眼前,要是不借机露个脸,那可就得等到明年了。明年多大啦?十九啦,就算你不急,家里伯母和婶婶不急?你继母不急?”说罢又怅然,“你长姐做什么要这样将就呢,还不是为了顾念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吗。你可不能辜负了你长姐,一定要好好找个郎子,把二房的门头重新撑起来。”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来宽解:“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祖母别当真。离起筵还有好几日呢,等时候到了,不管县主去不去,我都得去。什么挂画插花,难道比我找郎子还要紧吗?”

  她油嘴滑舌,太夫人一下就没了脾气,只是戳了下她的脑门道:“在外头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家就这么没成算!我同你说,我都打听过了,给事中沈黯家有位公子很不错,和你差不多年纪,先是一门心思读书,耽误了娶亲,上年进士及第,现承旨修缮金明池,也算小有功名。他父亲呢,和你大伯是同窗,人很沉稳端方,据说与夫人是青梅竹马,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只守着一位夫人过日子。你想想,这样人口简单,家风又正的诗礼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越说越高兴,仔仔细细盘算着,“等金翟筵那天,我得寻沈夫人好好说说话,倘或两下里都觉得合适,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肃儿,你说是不是?”

  肃柔听着祖母为她打算,虽然给事中是个四品官,上京之中算不得头一等高门显贵,但在祖母看来,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通房小妾,公子又正直上进,就是对孙女姻缘最好的安排。

  门第不高怕什么,功名靠自己去挣。家中钱帛也不必多丰盈,能安稳地过日子就行。所以啊,嫁人找郎子,就得擦亮眼睛,尚柔嫁的那个算是反面的标杆了,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除了一个还算说得响的门第,别的什么也不剩。

  祖孙两个合计了一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这件亲事已经定下了。

  肃柔只管笑着应承,反正自己对将来的婚事并没有过多的要求,祖母是有了年纪的人,阅历自然也深,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和雀蓝一道去了孙羊正店前的鲜花铺子买花,所谓的正店,是上京数得出名号的酒店,如同潘楼一样,可以自己酿酒,不像那些脚店、食店,卖酒还需去正店采买。这样大规模的店铺,依附它而生的小铺也尤其多,就说这鲜花铺子,不过占据了极小的一处角落,买卖却也做得红红火火。

  主仆两个在花丛间相看,雀蓝看花了眼,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欢欢喜喜挑了一大堆,送到肃柔面前问:“小娘子看,这些够不够?”

  肃柔说够了,复又去挑了些菖蒲和刚草,待付过了钱,店家十分客气地饶了一枝棠棣,两个人便怀抱着这些花草出门,往温国公府上去。

  孙羊正店离西鸡儿巷不远,不必乘车,慢慢走过去正好。

  汴河边上栽种着连绵的柳树,从底下走过并不晒人,吹着河风,反倒适宜得很。

  渐渐走近,没想到县主已经在门内候着了,发现人来了便快步到廊下接应,只见她的新女师一袭天青的衣裙,手里擎着一枝棠棣。这个时节,棠棣已经成熟了,小小的红果子缀满枝头,衬着秋水一样素淡的人,分外有种娴静淡泊的美好。

第19章

  县主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母亲要为她找这样一位女师,学什么焚香插花,那都是次要的,要紧是学一学人家身上的气韵,即便学不到精髓,哪怕沾染沾染也好。

  仔细打量她两眼,这位张娘子确实不与常人同,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特质,庄重、稳定,知道自己每一步该做什么。她昨日说要插花,今日便抱着花如约而至,那种悠然和气定神闲,让她想起积云山上不肯入世的女冠,忽然就让人自惭形秽起来。

  “阿姐。”县主快步过去,亲亲热热挽上了她的臂弯,“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你可算来了。”

  其实人对不对胃口只在一瞬,只要想去结交,身份地位都可以含糊。到了一起,亲兄热弟般凑趣,县主接过她手里的菖蒲摆弄着,“这不是端午挂在门上的草吗,难道也能用来插花?”

  肃柔嗯了声道:“菖蒲清隽,线条也好,单拿在手里没什么稀奇,等放进花器里,县主就能看见它的美了。”

  说着相携往后院去,长公主特意僻出一个单独的廊亭供县主习学,那亭廊建在临水处,四面垂着金丝竹帘,地上铺了织锦的地簟,布置得十分雅致。至于要用的器具更是一应俱全,譬如胆瓶、折肩瓶、玉壶春瓶等,放在一旁低矮的长案上,随需随取。

  县主呢,虽然觉得花很好看,但对插花一窍不通,束手无策地站在地心,看着雀蓝把花放在矮几上,带着迟迟的笑,绞着手指头说:“阿姐,你不觉得花长在土里才最好看吗?迎着风霜雨露,想开就开,想谢就谢。”

  倒也算独特的见解,肃柔道:“县主说得很对,没有雕琢过的花,就像开蒙前的孩子,无忧无虑,向阳而生。然而自由虽自由,缺了管束,长得没有章法。没有章法就杂乱,杂乱便生贼枝,这样东一簇西一簇地胡长,还美吗?”言罢又笑了笑,“我觉得花就如人一样,寒冷的时候,种子在土里蛰伏着,等到阳春一来,就热热闹闹地盛开。花期那么短,趁着最美的时候供人欣赏,比开在角落孤芳自赏好。所以我们用一双手来雕琢它,让它或美得疏淡孤高,或美得盛气凌人,摆在屋子里妆点心情,看见它就觉得高兴。”

  好奇怪,有的人偏有这种神奇的手段,能通过三言两语,勾起人对无趣事物的兴趣。县主听了她的描述,霎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转变一下看法,有时候太过无拘无束,可能也不是件好事。

  肃柔做人有宗旨,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尽心尽力做好。取了丝带来,高高将袖子绑起,帘外的日光在矮几上投下一串斑斓的光点,那白净的手腕就在光影中往来忙碌,衬着花叶,愈发显得青嫩无暇。

  县主在一旁捧腮看着,发现看插花并不在插花本身,也在过程,在人。

  “上回县主提过,教席嬷嬷把花插得缤纷,今日我也给县主插个隆盛篮吧。”肃柔慢悠悠地说,将一个带着提梁的花篮放在面前,往篮中放入了花泥,从一堆花中挑出两支五针松来,略加调整,一高一低插了进去,“这隆盛花篮,是四司六局⑩中排办局常用的插花手法,以色彩艳丽,枝繁叶茂见长。但花团虽繁盛,主从却分明,比如咱们这个花篮,以松作使枝,珍珠梅做客枝,牡丹为主花,如此层层递进,将花底韵脚填满……”

  她低着头,那纤长的脖颈拉伸出曼妙的线条,轻声细语间,一只圆满丰盛的花篮,在她手中慢慢呈现。

  隆盛花篮,县主以前当然也见过,之前家中有宴会,就请排办局妆点,一车车地往家里运送。数量过多,当然就欠缺了美感,不如这现插出来的鲜活。

  县主看了一阵子,摩拳擦掌,很有大显身手的兴致。于是肃柔便让到边上,另让女使取了花篮来供她练手。结果看着那么容易的布排,到她手里却变成了四不像。

  县主很挫败,“我手笨,跟着学都学不好。”

  肃柔看着这张牙舞爪的一篮花,违心地说:“初学都是这样,县主已经插得很好了……至少这花色的搭配很高雅。”

  高雅吗?县主看看篮子里插得笔直的白色芍药和紫绣球,觉得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她一句夸。

  当然,接下来还是要她手把手地传授,这里须得高矮错落,那里又得稠密有度,等调整了一遍,就大概可以看出一点雏形来了。

  县主很高兴,转动提梁看了又看,大手一挥,“送到我屋子里摆着。”

  不过这里头的功劳有张娘子一半,不大纯粹,所以决定自己重做一个,请张娘子在边上偶而指点。

  因为入了门,手上的确也娴熟了,于是边插边闲聊起来,问:“阿姐,过几日的金翟筵,你参加么?”

  肃柔原本也打算问她呢,恰好她先提起了,便道:“昨日我祖母叮嘱过我,说一定要赴宴……县主呢?”

  县主一本正经地摆弄着花枝,嘴里应道:“我可不去,到了那里被人相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说着转过头来,对肃柔眨了眨眼,“只有急着挑选好门第的姑娘,才去参加那个金翟筵,阿姐不用愁,我都替你瞧着呢,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肃柔不由发笑,这样的话从年轻的县主口中说出来,实在带着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大富大贵?”她打趣问她。

  县主狡黠地一笑,“我当然知道,阿姐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吧。”说罢又嘟囔起来,“我管你叫阿姐,你却一口一个县主,难道是不愿意和我深交吗?”

  肃柔忙说不,“我只是怕唐突了县主……”这话引得人家愈发不高兴了,也只好妥协,“那往后,我就叫你素节了。”

  素节说“这才对”,手上修剪花枝,修剪得兴致盎然。这回果然精进了很多,客枝拧出了曼妙的姿态,也懂得以主花来点题了,最后完成,比着手说:“阿姐快看,这个插得怎么样?”

  肃柔很实在地夸奖了她一番,“你是我见过学得最快,悟性最高的。这花篮只要再加雕琢,就能媲美排办局的手艺了。”

  也就是说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素节还有些孩子气,一高兴就吩咐女使:“快把这个送给阿娘过目。”一面对肃柔道,“原本阿娘是要来看我学插花的,但今日来了贵客,抽不空来了。”

  她说起贵客的时候,眉眼弯弯笑得很有深意,肃柔不查,只是随口应了声,让雀蓝取了一只梅瓶放到矮几上,“先前咱们插了隆盛篮,接下来就试试最简单的。这里有一枝棠棣,你觉得怎么安排才妥当?“

  怎么安排?不就是放进瓶子里吗……素节投壶一样,随手往里面一投,才发现梅瓶太高,棠棣太矮,就像靴子里插了支鸡毛掸子,没有任何美感。

  肃柔见她愁了眉,便探手给她做示范,“花枝不够长,或是瓶口太粗,就得借助横撒。”取过花剪,剪开了棠棣的枝干,撅了一只竹签横嵌进去,再放进壶中,竹签两端抵住瓶壁,就已经将花枝大致固定住了,再略加调整,口中喃喃道,“梅瓶插花,讲究的是‘清’且‘疏’,花枝有屈曲婀娜之感。”

  素节看着那歪在一边的棠棣,感到有些茫然,正想问她怎么个清疏法,她探过花剪咔嚓几下,刚才还四仰八叉的枝干,顿时就变得洒脱飘逸起来。

  素节不由赞叹,心想有这么一双手,恐怕狗尾草都能变得别有韵致吧!可她却有些唏嘘,“瓶插最难的不是技法,而是取舍。做人也如插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成就大美。可是取舍何其难啊,有的人瞻前顾后,有的人不假思索,所以同样一枝花,在不同的人手里,会呈现不一样的形态。”她说罢,放下花剪淡然笑了笑,“大道至简,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只要记住这一条,那么往后插梅也好,插松也好,就能挺秀,不落俗套了。”

  结果这话好像引出了素节更深层次的思考,她怔怔看了她半晌,“果真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吗?”

  肃柔见她茫然,脸上的神情也忽而变得忧伤起来,简直要怀疑自己这话是不是说错了。虽然交浅言深是大忌,但也不能视而不见,便试探着追问:“可是因我这话让你想起了什么?如果愿意,大可同我说说。”

  素节抬起眼来,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语调轻快地说:“素节的隆盛篮插得果然好,我让人送给你爹爹过目了,你爹爹也对你大加赞赏呢。”

  于是快要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素节站起身,重新换上了一张笑脸,说全是阿姐教导得好。言罢又朝外望了望,“贵客走了吗?”

  长公主哦了声道:“走了,说事忙得很,等过几日再来。”复向肃柔比手,“张娘子别站着,快请坐。”

  肃柔应了声,由女使伺候着盥了手,方在矮几前坐下,面前的花材都被收拾下去,换上了熟水和点心。

  长公主笑着说:“忙了这半日,辛苦娘子了,先前我还担心素节不服管教,又把花弄得一团糟呢。后来看见她插的花篮,我就知道这回算是请对人了,往后这恼人的孩子还要请小娘子多费心,若是她有什么不好的,小娘子只管告诉我。”

  一旁的素节听得嗔起来,“阿娘总爱替我打圆场,弄得人家以为我多愚顽似的。”

  肃柔自然也要说些客套话,笑道:“殿下言重了,县主天资聪颖,我不过示范过一遍,她就悟出了精髓,日后学成了彼此切磋,我也好有个伴。”

  长公主听她言辞,既自谦自矜,也会替人留有余地,这样的上佳人品,难怪令人念念不忘。

  反正人邀在了自己府上,感情大可通过一来一往的攀谈增进,长公主亲手替她斟了熟水,将面前的鲍螺滴酥往前推了推,和煦道:“这是我们府上做的,味道比潘楼的还要好些呢,请小娘子尝一尝。”

  素节大尽地主之谊,忙递了银匙过来,言之凿凿地说:“真的,我吃过潘楼的点心,外面的人都说好吃,我却觉得乳糖放得太多了,腻得慌。阿姐尝尝这个,我们府上的厨子,是我爹爹从临安请来的,手艺比潘楼强多了。”

  肃柔盛情难却,只好浅浅尝了一口,在素节期待的眼神里颔首,真挚地说:“果然。”

  长公主见她们相处融洽,摇着团扇感慨:“我们素节啊,看来是真的喜欢张娘子呢,以前从没见她对人这么温存过。”顿了顿又问,“小娘子出宫快半个月了,在家一切都还习惯吧?我昨日入禁中拜访圣人,回来遇见了郑娘子,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据说小娘子出宫后,官家就再也没去过延嘉阁。郑娘子得知小娘子在我府上教习,话里话外满是懊恼,说小娘子是她的福星,后悔放小娘子出宫了。”

第20章

  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留意着肃柔的神情,很想从那一眨眼、一低头里,窥出些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然而她似乎对这些话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恬静的笑着,和声道:“郑娘子抬爱了,我是微末之人,哪里能配得上福星一说。早前在禁中伺候的时候,也不过尽我所能令修媛娘子舒心,修媛娘子念我年幼入宫,才准我回家和家人团聚的,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这是以退为进的一种说辞,意思是既然放了恩典,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帝王后苑,当有严明的规矩,后妃行止即是君恩,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然而这些话在长公主听来,却是有些为难的,她思忖了下又道:“郑娘子的话大可不去听她的,禁中那么多的贵人娘子,官家偏爱谁都可以,花儿还无百日红呢,何况是她。不过我见了圣人,圣人也同我说起你,说那时郑娘子放你出宫,连小殿直都知都蒙在鼓里,这郑娘子办事实在荒唐,惹得圣人也老大的不高兴。圣人说,前朝定下令尊配享太庙,你的身份也与往日大大不同,原本是要抬举你的,结果手令不如郑娘子的口令快,等到圣人要召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出宫了。”

  长公主脸上带着遗憾的笑,可是这笑,却让肃柔不寒而栗。

  既然已经出宫了,现在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果真要重新召她入宫吗?一个人如果已经灰了心,认命地打算烂在一个地方,那么长久困在那里,也感觉不到痛苦。可若是有心让你吸上一口气,让你看见生的希望,再重新把你按回水底,那真是过于残忍的一件事,不是对功臣后人的恩恤,而是一种迫害了。

  暗暗吸上一口气,背后起了一层热汗,热气暾暾地从领口翻涌上来。心潮澎湃,却不能乱了方寸,肃柔只好堆砌起一点笑,迂回道:“朝廷对父亲的嘉奖,那是父亲的功勋,我何德何能,敢受父亲这样的庇荫。圣人的厚爱,我心中很是感激,但家中祖母年迈了,父亲这些年不能侍奉祖母膝下,我若是能为父亲尽孝,也能安慰父亲在天之灵。”

  她说话滴水不漏,看着很谦和,却连一点空子都不让人钻。长公主听罢,口干舌燥得很,低头喝了半盏熟水,碍于受人之托,只好再勉力游说,“我听说令尊后来又续弦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其实就算小娘子不在家,弟妹们也可替你父亲尽孝。我是想着,你在禁中长大,如今忽而回来,怕是多少有些不便。我和素节一样喜欢你,倘或你愿意,我再替你斡旋斡旋,重入禁中也不是难事。当然了,如今再进宫,可不是去做什么小殿直了,直封个才人美人也不为过。家中能出一位内命妇,对阖家来说都是荣耀,不单你自己日后享福,连姐妹们的婚事也会水涨船高。要是能得官家宠爱,那就愈发好了,连家中兄弟仕途也会有帮衬……你瞧,这种机会求都求不来,小娘子可别平白错过了。”

  肃柔不置可否,她听得懂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牺牲一个自己,换来全家都受益。可是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尚柔了,难道自己也要去学她的舍身成仁吗?她自觉恐怕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既然已经出了宫,就再也没有重返禁中的勇气了。

  但长公主为什么会对她说这番话呢,难道请她过府教习,就是为了探她的口风吗?奇怪,自己明明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能引得皇亲国戚费这样的周章?思来想去,大约是长公主想在禁中培植自己贴心的人吧,现在的贵人娘子们都不易拉拢,若是能得一个不忘初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见她不说话,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自顾自说:“我知道,阿姐一定是在禁中多年,呆怕了。好好的贵女,干了十年伺候人的买卖。”

  长公主原本想让她帮着说合说合,谁知道那丫头帮倒忙,便也不指望她了。关于禁中多年,为什么只是个小殿直,长公主也有一说,“原本张娘子这样的功臣之后,是不应当在禁中做内人的,还是当初太后走得匆忙,小娘子又不在宫人之列,内侍省报名单的时候将娘子遗漏了,这才委屈娘子这些年一直是个散职。昨日圣人也同我说呢,怪自己不周全,若是早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让小娘子埋没在宫人堆儿里。”

  所以最可怕就是两头不沾边,谁也不来安排你。不过肃柔也看得明白,早些年确实没人在意她,但后来升了小殿直,圣人不可能不知情。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若看上了就提拔,看不上,让她一辈子伺候那些贵人娘子也没什么。唯一没想到的是十二年后她父亲升祔了太庙,便急急发现了她,结果郑修媛又抢先一步把她放出宫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些闲篇。

  肃柔掖着袖子,微微欠了欠身,“多谢长公主殿下的一片美意,也感念圣人厚待功臣家眷的心,但我既然已经出宫了,若是再回去,怕会给圣人招来非议。毕竟宫人放归是天恩浩荡,今日施恩,明日又收回成命,那么禁中的森严规矩也就成了儿戏了。”她含蓄地微微一笑,“因此我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啊,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好了,这回是连嘴都堵上了,长公主不由泄气,什么“不能回”,不过是托词罢了,终究还是不想回。

  肃柔呢,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过头看了看外面天色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日我就先告退了。”

  “哦……”长公主迟迟应了声,复又转了个话锋,笑道,“先前那些话,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小娘子别往心里去。眼看着要晌午了,小娘子就在这里用饭吧,我叫厨上做几个拿手的菜来。”

  素节希冀地拽了拽她的袖子,“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但肃柔还是摇头,笑道:“今日是头一次给县主演示插花,家下祖母势必担心我能不能胜任,一直在家盼着我呢。多谢殿下盛情,等日后我再叨扰吧。”

  她执意要走,长公主也不便挽留,便道好,吩咐素节:“你送张娘子出去吧。”复又对肃柔道,“今日辛苦娘子,明日花材咱们自己预备。请娘子过府教习,竟让娘子破费,实在是我们的不周。”

  这些倒是小事,肃柔又说两句客套话,方从内院退出来。

  素节领了命送肃柔,路上还怕肃柔不高兴,眼巴巴地问:“我阿娘那些话,让阿姐反感了吗?明日你还会来吗?”

  这样的权贵之家,等闲是不能慢待的,肃柔说来啊,“明日插花,后日制香。夏至的丸香窨藏起来,等立冬拿出来用,时候正好。”不过也有心从素节口中探听些什么,偏头问,“先前你一口咬定我将来必会大富大贵,就是因为这个吧?”

  素节心头一跳,这种事当然不能承认,承认了岂不是变成蓄谋了吗。于是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说你将来大富大贵,是因为……因为我会相面。况且阿姐是清流门第出身,自身品性又高洁,这样的人难道不配入公侯之家,做当家的主母吗?”说完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往前一指,“那是阿姐家的马车吧?”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正要点头,才发现那辆马车陌生,并不是张家的。

  雀蓝咦了声,纳罕道:“先前在孙羊正店买了花,我就让四儿把车停在街对面,等着咱们的呀。”

  可是自家的车确确实实不在,出得大门四下张望,公府对面除了那一辆,就没有旁的了。肃柔有些无奈,对雀蓝说:“反正离得不算多远,咱们走回去吧。”

  话音才落,就听见素节叫了声“阿叔”。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马车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来,穿着玄色的襕袍,腰上束着玉带。因是王爵,那膝襕层叠绣有饕餮和云气纹,光天化日之下金银丝相交,绽放出跳跃的碎芒。

  又是赫连颂,果然是住得太近的缘故吗,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要说涵养,人家是绝对无可挑剔的,不会有意唐突,对素节笑了笑,然后向肃柔颔首致意。

  肃柔虽然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好欠身回礼,复对素节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县主相送。”

  可正要下台阶,却听赫连颂说:“贵府马车的车辖脱落,折在西榆林巷了,若是小娘子不嫌弃,就乘我的马车吧。”

  所谓的车辖,是固定车轮的一根销钉,就如钥匙般一车一辖,丢了不容易找回来。折在西榆林巷了,看来从孙羊正店过来,没走多远就不能动了。这样大热的天,日头不像来时温和,热辣辣地高悬在头顶,林荫下行走倒还好,若是没有遮挡,那暴晒之下可够人喝一壶的。

  肃柔是不爱晒太阳,但更不想和这位嗣王打交道,便客气地婉拒了,“多谢王爷,我正好去瓦市采买些东西,慢慢走回去就行了,不敢劳烦王爷。”

  边上的素节听了,自然不能让女师就这样回去,拦住了道:“这里距离贵宅好几里远呢,走要走到什么时候!要不阿姐少待片刻,我让我们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

  有现成的不坐,偏要麻烦人家重新套车,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肃柔说不必,“其实不算多远……”

  素节说那不行,扬声就要吩咐门内,肃柔没办法,回身看了看赫连颂,只得松口,“那就劳烦王爷了。”

第21章

  赫连颂道好,比了比手,请她上车。王爵的车辇比起寻常家用的香根车要宽绰许多,车里铺着细细的簟子,车门前挂着个镂空鎏金香球,那香球里燃着香,随风幽幽地飘散出来,是读书人常用的窗前省读香。

  王公贵族不用金香,不用内府降真香,却用这种醒神的香,说来也有些奇怪。马车慢慢向前,那香风迎面而来,让人想起春日里经过资善堂前,书室隐约漫溢出来的馥郁味道。

  说起资善堂,难免又忆起禁中,刚才长公主的一席话反复在她心头研磨,她不知道究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背后别有深意,反正不敢细想,想起来就烦恼得很。还有前面骑马引路的赫连颂,明明不想见的人,却一次次出现在面前,还令她忌惮身份不得不应付,所以人活于世,真是处处都有不顺意。

  赫连颂当然也知道她并不待见自己,本想回头,到底按捺住了。他放眼望向前面熙攘的人群,扬声说:“小娘子不必有所顾忌,我只是顺路经过公府门前,正巧送小娘子一程罢了。”

  是啊,离得这么近,往后碰巧的机会只怕多了。

  肃柔知道他是有心想为张家人做些什么,但这样琐碎的亲近,其实大可不必。还有一桩,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开口问他:“王爷公务不忙吗?听说现任四军都指挥使,难道不用坐镇军中?”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大概是想探明他的作息,以便精准地避让开吧!

  前面的人淡然应了声:“天下太平,军中除了按时操练和轮班戍守,并不需要时时坐镇。”

  难怪日日回家,常有不期而遇。

  肃柔的想法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如果他能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对爹爹最大的报答了。但不能直截了当说不想看见他,人情还是得留一线的,便诚恳道:“王爷,今日多谢你相送,我也知道王爷的所思所想,但你不该为少年时候的疏忽自责一辈子。王爷还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张家人如今过得也很好……”

  结果他忽然接了口,“张娘子还打算进宫吗?”

  肃柔愣住了,一时和雀蓝面面相觑,“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马背上的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肃柔向前望去,那人信马由缰,一副从容之姿,雪白的中单领缘勾勒出肩颈利落的线条,这样有些桀骜的人,要是换作平时,应当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吧!可是眼下形势逼人,她必须弄明白里头的原委,有了提防,才好早做打算。

  “王爷……”她又唤了声,好言好语道,“是不是朝中有人提起张氏后人,提起了我?这件事于我要紧得很,还望王爷知无不言。”

  他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反倒来问她:“如果有人奏请褒奖小娘子,小娘子会怎么样呢?”

  果然猜得没错,想必言官们愤愤不平,要为功臣之女十年的禁中生涯讨要个公道了。然而自己是半点也不想要所谓的褒奖,郑修媛当初准她出宫,本来就是先斩后奏悄悄行事,如今弄得连皇后都知道她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叹了口气,“是因为入庙仪上我为爹爹捧灵,走到人前来,被言官们看见了……”

  前面的人终于回了回头,看见车内人怅然若失,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流转,复又调开了,悠闲地摇着马鞭道:“小娘子果然聪明,确实猜着了几分,但也不尽然……总之小娘子若是不愿意重入禁中,就多加留意吧。”

  可这种事是多加留意就能避免的吗,雀蓝见她忧心忡忡,细声道:“小娘子还是得想想办法……”一面向前递了递眼色,意思是让她求得赫连颂的帮助。

  肃柔摇头,人家提醒你,已经是尽了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恐怕没人能帮得上忙。

  马车缓缓经过瓦市,再往前不多远,就到旧曹门街了,赫连颂下马后原本要来接应的,但见她由女使搀下了马车,自己便让到了一旁。

  肃柔再三向他道谢,“今日麻烦王爷了,这样热的天,偏劳王爷专程跑一趟。”

  赫连颂寥寥牵了下唇角,“不过举手之劳,小娘子别客气。我先前同你说的话,还请仔细斟酌。上回的承诺也依然有效,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肃柔道好,本想就此别过,但又觉得礼不周全,便客气地说了句:“王爷可要入内小坐?吃杯茶再走吧。”

  心里是担心的,怕他顺水推舟应了,自己还要继续和他周旋。他呢,没有立时回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着头若有所思,闹得肃柔的心都杳杳提了起来。

  想必她的故作镇定被他看穿了吧,他忽然一笑,说不必了,“今日匆忙,等下次具了拜帖,再来贵府上叨扰。”

  肃柔总算松了口气,虽然那一笑颇有风流蕴藉,但也并未让她对他有任何改观,不过礼貌地微颔首,转身便和雀蓝迈进了府门。

  走了不多远,雀蓝回首张望,轻声道:“嗣王走了……”

  肃柔点了点头,两个人刚迈上长廊,迎面遇见了驾车的四儿,他快步迎上来叉手,“还好二娘子回来了,小人正打算上西鸡儿巷瞧瞧去呢。”

  雀蓝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这么当差的,车坏了,不知道回来重换一辆?一个大活人,难道给钉在车轮子上,走不脱了吗?”

  四儿很委屈的样子,辩解着:“二娘子千万别动怒,雀蓝姐姐也消消气,原本小人是要回来换车的,路上不是遇见了嗣王吗。那位嗣王说他有车,可以送二娘子回来,小人不敢答应,说接送二娘子是小人的差事,结果他身边长随把眼一瞪,牛眼那么老大,说嗣王的话敢不听,就要请我吃斗大的拳头。”说着瓢了下嘴,欲哭无泪道,“人家到底是王爵,小人不敢得罪,只好先去修车了。好在二娘子无惊无险回来了,要不然小人就是万死的罪过,没法和家主交待。”

  “你也知道不好交待!”雀蓝啐了他一口,“多少事就是因你这种糊涂虫坏的,二娘子这是平安到家了,让你捡着一条命,要是有个长短,你离死就不远了!”

  “是是是……”四儿一迭声道,“往后小人再也不敢了,就是拿脑袋当车轮子,也把二娘子驮回家。”

  肃柔没心思追究,只说算了,快步往后院去了。

  四儿却还是想不明白,挠着后脑勺嘀咕:“这车辖昨日刚紧过,怎么说掉就掉了呢……”

  那厢肃柔进了岁华园,先春正在廊庑底下吩咐女使搬花盆,见她进来忙纳了个福说:“二娘子回来了?”一面向上房内望了眼,“大郎主来了,正在里头和老太太说话呢。”

  肃柔迟疑了下,既然大伯父在和祖母议事,自己不便进去,正打算过会儿再来,却听次春在门上唤了声二娘子,“老太太传二娘子进来说话。”

  她哦了声,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料想这件事恐怕不必她来说,祖母已经得了消息了。

  果然一进门,就见祖母正和大伯促膝说话,见她进来,低落地道一声“肃柔回来了”,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坐吧。”

  肃柔看伯父神色也凝重,心头不由发沉,行过礼后敛裙坐下,小心翼翼道:“伯父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

  张矩嗯了声,抬眼看了看她,“去温国公府上教习,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顺利。”复觑觑太夫人,轻声道,“祖母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太夫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略沉吟了下方道:“你伯父回来,带回一个消息,谏议大夫今早在朝堂上向官家谏言,理应厚待功臣之后。说你在禁中多年,充当宫人本就是谬误,为了彰显天恩,请官家册封郡君,收回放归的成命。”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见,还是让肃柔恍了好一会儿的神。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脸色也隐隐发白,忙好言安抚着:“肃儿,你先不要着急,事情还未定准,未必没有转机。”

  张矩也来宽她的怀,只道:“这是谏议大夫的谏言,官家可以采纳,也可以置之不理。我今日看官家神色,好像并没有恩准的意思,毕竟禁中条律严明,不可儿戏……再说,当初放归是郑修媛定夺的,郑修媛的祖父是三朝元老,多少还需顾及一下郑修媛的脸面。”

  其实这些都是长辈对她的垂怜,肃柔心里很明白。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哭哭啼啼,惹得长辈们担心,便道:“我今日在长公主府上,长公主也和我提及了回宫的事,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莫名,现在想想,郑修媛是背着人把我放出宫的,若是禁中追究,也无可厚非。祖母和伯父不用担心我,暂且只是言官奏请,到底怎么样,还需听官家的意思,我心里并不着急。就算最后还是要回去,对全家来说未必是坏事,请祖母和伯父稍安勿躁。”

  她说这番话,倒让张矩有些心酸起来。

  家里的女孩子,都是个顶个的懂事,尚柔在婆家不顺心,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咬牙硬熬着,到了肃柔这里,也是一样。十多年的青春荒废在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被重新召回去,那回光返照般短暂的喜悦,愈发让人伤心。这一回宫,位分自然是有着落的,但宫中生活又会如何呢?官家后宫娘子众多,得不得宠也是天差地别,还要每日经受倾轧……单是这样想想,简直不比尚柔强多少。至少尚柔受了委屈还能回娘家,肃柔呢,只能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哀叹命运不公吧!

  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道:“我想法子再去探一探,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太夫人看着他走出上房,外面太阳辣辣地照着,假山石子都泛出了白光。

  收回视线,太夫人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自言自语着:“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事,说放归就放归,说收回就收回,瓦市上买菜都不兴这样的。”一面哀伤地望了望肃柔道,“你要是再回那个牢笼,让祖母余生可怎么好,非得牵挂你,牵挂到咽气的那一日了。”

  肃柔挪过去,揽了揽太夫人道:“祖母别伤心,禁中还没颁旨,自己倒先愁起来,愁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那些言官们,每日向官家奏请多少事,未见得每一件事官家都恩准。已然放归的宫人再召回去,就是出尔反尔,官家是英主,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太夫人却摇头,“官家重名声,既然有人提出,势必会谨慎考虑。我如今真是恨死那些多管闲事的言官了,他们的女儿要是愿意进宫,只管送进去就是了,做什么要来祸害别人!我生平最厌恶那等打着善心幌子办恶事的人,明着是为你好,实则坑人一辈子,这种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肃柔见太夫人义愤填膺,气得直捶坐榻,自己反倒笑起来,打趣说:“我要是进宫做了贵人娘子,其实也很好,至少对兄弟姐妹们的婚事有些帮衬。况且凭我的机灵,日后一定能得官家宠爱,到时候可不是什么郡君夫人了,一跃就是贵妃,祖母这么一想,可不就开怀了吗。”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担忧,却先要来宽慰别人。

  太夫人捋捋她的头发,感慨着:“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宝贝,祖母愿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姻缘,那我将来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去见你祖父了。可如今你长姐在婆家受委屈,你又前途未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哪里能舒心!都说禁中娘子们风光,可是再风光,不过是个妾,有句话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官家虽是人上人,人上人的小老婆就不是妾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