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听萧瑟,残月映孤灯。明珠沉沙去,愁煞断肠人。枭鸟号悲木,寒鸦啄冷苔。玉栏今犹在,恍见水中魂。
华灯初上,荧荧点点,悬曳于各处殿廊下,有如群星璀璨。而南海岛上的一众宫阙,却是门昏牖暗,显得冷冷清清。
通往岛屿的长堤石桥,经池水一映,发出幽蓝的光芒,宛若一条阴森的冥道。
刚踏上桥头,冯慎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与煦暖如春的仪鸾殿不同,这里的一切,好似都是冷冰冰的。
不知为何,冯慎突然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当即深深呼吸几下,又加快了脚步。桥堤尽头,门称仁曜,门后砖台折道,斜伸高延,直抵广阁七楹,是为翔鸾相风。
方至翔鸾阁下,两侧暗哨突然围来四名带刀侍卫。“站住!干什么的?”
冯慎忙道:“在下冯慎,来此寻人。”
“放肆!”侍卫喝道,“你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寻人?”
听侍卫出言无礼,冯慎心下暗怒。“在下有代天巡狩牌在身,不知几位能否行个方便?”
“代天巡狩牌?”侍卫们一怔,又道,“原来那个入宫查案的,就是你呀!”
冯慎道:“正是,几位既知,那便让开吧!”
岂料侍卫们动也未动,皆冷笑道:“哼哼,真对不住了,你那块牌子,换成别的任意一处地方都管用,嘿嘿,可偏偏在咱们这里却不好使!”
冯慎奇道:“这是为何?”
“啰唆什么?”侍卫们将腰刀抽出鞘来一截,齐向冯慎恫吓道,“快走吧,别自讨没趣!”
见侍卫们讳莫如深,冯慎愈发怀疑。他装作唯唯诺诺,向四名侍卫团团一揖。“几位不必动怒,在下不敢多扰,这便离开就是。”
“这还差不多!赶紧走!”侍卫们收刀入鞘,转身就要回哨。
冯慎出其不备,猛然扑至左边二人身后,夹手发力一挤,将他们的脑袋双双撞在一处。二人经此撞击,登时晕厥在地。
没等右边那二人反应过来,冯慎紧接着又挥拳出脚,一打彼之胁下,一踢此之肾眼。趁其弯腰捂腹,复施快手在他们后颈上连砍了两掌。
电光火石间,四名侍卫皆瘫倒地上人事不知。冯慎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的腰带抽下,捆身堵嘴,拖至隐秘处掩藏。
藏好四人后,冯慎掸去衣上尘土。“得罪了,冯某查案的时限仅剩下一天,实系情非得已!”
打发了侍卫,冯慎便越阁而入。先前在宝月楼上俯瞰,见这里楼宇众多,冯慎还以为此处防守必定严密。谁知观望了一阵,才发觉四下俱静,就如空院一般。
然纵使如此,冯慎也不敢大摇大摆地闯入,只是贴着墙根延楼,慢慢朝里面打探。
翔鸾阁之后,依坡筑有正宫配殿,长廊拱绕,楼台林立。放眼望去,大殿、配殿上全是黑漆漆的,仅有殿角偏房处,隐约透着一抹微弱的烛光。
对于此地,冯慎一无所知,可他不及细想,又朝亮光处摸去。来到窗下,冯慎屏住呼吸,濡湿了指尖,在窗纸上轻轻捅出个小洞。
透过洞口,冯慎发现屋内仅有一名小监,于是稳了稳心神,转去叩敲门扉。
听到有人叩门,屋中先是“咦”了一下,继而传出一个尖尖的嗓音:“是叶姐姐吗?”
“她果然在这里!”冯慎暗喜,却不答话。
须臾,门扇一开,那小太监露出头来。见外头立着个陌生男子,那小太监舌挢不下。“你……你是谁?外头有侍卫把守,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冯慎笑道:“我有太后颁发的令牌,侍卫们自然会放行。”
那小太监舒了一口气,“也是,上岛就一条路,闲杂人过不了侍卫那关……哎?这位大人,您还没说您是谁呐……”
冯慎故作神秘,“怎么,你不认得我吗?”
那小太监一愣,道:“大人,您恕我眼拙……”
“罢了,”冯慎一挥手,“你不认得我,总认得叶禾吧?”
“认得认得,”小太监连忙点头,“刚才乍听到敲门声,我就以为是她呢。”
冯慎道:“那她现在何处?”
小太监道:“按这个更次,应该回漱芳润歇着了吧。”
“漱芳润?”冯慎追问道,“那漱芳润怎么走?”
小太监一指,说道:“打这里往南,经绮思楼再往西,过了长春书屋,便是叶姐姐所居的漱芳润了。”
冯慎点点头,又脱口道:“对了,这涵元诸殿是何人居主?怎会这般清寂?”
那小太监顿生警觉,“这里的主子是谁……大人难道不知?”
冯慎自知失言,强作镇定。“笑话,我怎会不知?”
那小太监眼珠一转,也狡黠地笑道:“是了,这皇后娘娘的别院,大人自然是晓得的。”
冯慎连连称是,心里却暗道:“原来这里是别院,难怪如此空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行起事来,还要瞻前顾后!”
那小太监又道:“哟,巡夜的时辰到了,大人您自便,我先去前边转转啊!”
还没等冯慎应声,那小太监拔腿就跑。冯慎眼疾手快,奋力一跃,便将其按倒在地。这几下有如兔起鹘落,那小太监一句“有刺客”尚未出口,就觉眼前一黑,已被冯慎击晕过去。
按处置阁前侍卫的法子,冯慎对这小太监如法炮制,把其拖回屋中,又吹灭了桌上蜡烛。只是冯慎想不通,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才让这小太监生疑?
然身处险地,也不便细想,依照小太监指引的方向,冯慎没费多大麻烦,便找到了那间漱芳润。
刚踏上台阶,漱芳润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人,正是那冯慎要找的宫女叶禾。
叶禾不防有人在外,被吓了一跳。“呀!冯……冯章京?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冯慎倒负双手,冷冷道:“这么晚了,叶姑娘又要去哪里?”
叶禾犹豫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想再去趟淑清院……冯章京,我想了想,那根金簪子必须要找到呀……”
冯慎哼道:“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叶姑娘孤身前往淑清院,就不害怕珍贵妃的鬼魂再出来吗?”
叶禾栗栗道:“我自然怕呀……可我更怕张公公的事犯了……冯章京会把我定为帮凶……”
“帮凶?哈哈哈……在下怎么会将叶姑娘定为帮凶呢?”冯慎仰天笑毕,目光一敛。“叶姑娘你……明明就是真凶!”
“啊?”叶禾浑身一颤,踉跄倒退了两步。“冯……冯章京你说什么?我……我是真凶?冯章京,是不是张公公用银子将你收买了……要拿我去当替罪羊……”
“叶姑娘!”冯慎喝道,“在下劝你,不必再假装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你之前屡次混淆我视听,不就是想让我把疑心转移到小德张身上吗?不过你也当真了得,用几句半真半假、避重就轻的话,就引得在下白白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限!”
叶禾哭道:“冯章京你冤枉人……明明就是你怕逾期破不了案,就想捉我去交差……反正我是个糊里糊涂的傻丫头,斗不过你们这些坏人!”
“哼!”冯慎冷笑道,“到了这种地步,叶姑娘还要做戏!若在下猜测不假的话,那小德张送你金簪是实。可那支金簪,却压根儿没有丢!在初次见面时,你明知我是为查案而来,却装作偷偷摸摸,骗小德张说将簪子落在了淑清院。那时你看似有意回避,然有几句关键的字眼儿,却特地提高了声音,你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引起我的警觉。”
叶禾道:“我要是真凶,躲着你还来不及哪,岂会故意引起你的注意?”
“这便是叶姑娘的高明之处了!”冯慎道,“你在小德张面前扮痴作傻,他对你除了责骂几句,自然也不会抱什么指望。可小德张素来谨慎,怕真的牵连在自己头上,于是便趁着夜色,想去把那‘丢失’的金簪给找回来。因叶姑娘之前的‘提醒’,在下也不免会去淑清院蹲守,这么一来,正好撞见小德张,那么,他的嫌疑便会更重了。”
叶禾急道:“冯章京你也说了,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再说第一次见你那会儿,我还当你是新来的公公呢,又怎么会……”
“算了吧!”冯慎挥手道,“叶姑娘,那正是你弄巧成拙的地方!开始时候,我也并没在意,可后来经人提醒,才知大有问题!”
叶禾道:“这是在宫里,平时不可能有外头的男子出入,我将你认成太监,又有什么问题了?”
冯慎道:“话是不假!可叶姑娘别忘了,在下这一身武官补服,与那太监所穿的截然不同,就算认不出人,难道还认不出衣服吗?哼哼,恐怕叶姑娘非但知我入宫查案,并且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巧遇’的好戏,故而我与小德张随意一找,便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你!”
叶禾沉吟半晌,道:“好,就算是这样,也最多不过是给小德张栽赃。冯章京,你凭什么说我是真凶?”
冯慎伸手一比画,“半截线香!”
“线……线香?”叶禾脸色一变,又赶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不是跟冯章京说过了吗?那香是用来祭拜珍妃娘娘的……”
“是吗?”冯慎道,“可在下却从仪鸾殿荣姑娘那里得知:这宫中怕失火,轻易是不得燃点线香的!”
叶禾分辩道:“规矩是规矩,可难免也会有个例外……我去淑清院祭拜,总不能还捧着一尊大香炉吧?”
冯慎道:“叶姑娘去淑清院,一不是找簪,二不是祭拜,而是为了毁掩证物!”
叶禾惊慌失措,“你……你血口喷人!哪有……哪有什么证物?”
冯慎道:“那证物,在下还亲手拿过,就是那半截线香了!据叶姑娘所说,那画像是从天而降,呵呵,若不借助那根线香,又怎么会有此‘异象’?”
叶禾只是不认,“冯章京的话……我可听不懂……”
“那好,”冯慎又道,“在下便替你说个明白!那夜你与小德张约在淑清院,你算好了时辰,提前在一棵树上将那画像悬好。为了不惹眼,那画像想来是被你卷成一卷,然后用丝线吊挂。丝线中间,系串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待香头慢慢燃至线上,便会烧断丝线,与画像双双落下。只不过香沉画轻,一个撞地而灭,一个飘摇缓坠。小德张当时被那突然出现的画像吸引,自然察觉不到其他的玄机。叶姑娘此计可谓是神妙,然略嫌美中不足的是,那夜突然起风,吹得香头乱摆,是以在画像上,烫出了几个小洞!”
叶禾无言以对,只是咬唇不语。
“叶姑娘不作声,那也没什么用!”冯慎接着道,“实话说了吧,在下一疑心是你,许多看似离奇的事便全都对上了。上午我曾去过那立马关帝庙,见那殿上,还残留着不少泥脚印!”
叶禾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章京既然铁了心要冤枉我,就连个风吹草动也会赖在我头上!那阵子一直下雨,他们进进出出,踩出几个泥脚印又有什么稀奇?”
冯慎道:“在下就料得叶姑娘会这么说!可叶姑娘有所不知,那晚崔公公受惊后,回来便将自己反锁在大殿中,这些天来一直如此……”
叶禾心虚道:“他愿意那样,又关我什么事?之后我又没再去找过他……”
冯慎道:“但那天晚上,叶姑娘可是冒雨去了!从宫中到立马关帝庙路程并不短,有很长一段是夯土道,受到雨水浸泡,道路必会泥泞,叶姑娘步行而至,何以脚上鞋子却未沾上一点儿泥水?”
叶禾道:“你……你怎么知道我鞋上没沾泥?”
冯慎道:“听说叶姑娘在那大殿上逗留了很久,若是脚底沾了泥水,为何没留下泥迹?那殿上的一干泥脚印,我都仔细辨认过,皆是宽长的男子足印,并无一个如女子的纤足般窄小玲珑!哼哼,叶姑娘如此的处心积虑,想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图谋,因而我想,那夜崔公公撞见的珍妃鬼魂,也十有八九就是叶姑娘所假扮!”
叶禾嗔道:“冯章京,这些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冯慎道:“不错!你身上还有些疑点,在下暂时尚未想明白。不过就拿现有的证据,也足够定你的罪了!走吧叶姑娘,有什么话,就随在下去太后那里再说吧!”
“我不去!”叶禾怒道:“冯章京,枉你仪表堂堂,不想也是一只甘愿趋附那恶婆的走狗!”
“哼!”冯慎也怒道:“冯某究竟是何样的人,也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叶姑娘,你还是老实就范吧,不然在下可要动粗捉拿了!”
叶禾一仰头,“你倒是来捉捉看!”
“那就得罪了!”
说完,冯慎身子一晃,欺近叶禾身边。原以为叶禾会转头逃跑,故而冯慎不击不打,仅以擒拿手法去搭她的肩膀。
岂料叶禾纤腰一扭,非但没躲,反朝冯慎一掌攻来。叶禾陡然一掌击出,反应之迅速、出手之果断,都大出冯慎的意料。见她这一掌来势刁钻,冯慎也不去硬接,当即抽身回撤,向后急急跃开。
“好啊,原来叶姑娘也会功夫!”
“你能会得,凭什么人家就会不得?看招吧!让你知道知道‘百花惊鸿掌’的厉害!”叶禾说罢,娇斥一声,又向冯慎抢攻而上。
这套掌法名为百花惊鸿,施展开来也是当之无愧。只见叶禾的双掌不住地变幻,真如繁花纷舞,其足尖或点或跃,宛若踏水凌波,身子落到哪里,掌击也跟着罩向哪里,冯慎只觉眼前缭乱、掌影翻飞。
观叶禾招式花哨,冯慎起初还存着几分轻视之意。他心道:女子不以膂力见长,招数即便是再多,也无非是靠小巧腾挪的功夫取胜。可对了几招后,冯慎却暗暗心惊。叶禾步法虽然轻盈飘逸,但掌法却凝重精纯,每挥出一掌,都夹裹着呼呼风声,被她掌风一带,冯慎脸颊都感觉隐隐作疼,因此小觑之心顿收,出招也慢慢地使上了真力。
游斗间,叶禾仍有闲暇调笑:“呀,这才像些样子!冯章京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一股脑儿地全使出来吧!”
“哼!别得意得太早!”冯慎屡攻不下,心里早已烦躁,听她如是说,不由得大为光火。于是便一手挥打,一手扬指,脚下忽左忽右、疾进疾退,一面御守拆招,一面寻机打穴。
二人你来我往,都以快打快,渐渐的化成了一团光影。如行云流水一般,从东到西,又从南至北,直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又对了几合,叶禾倏地一掌拍出,直击冯慎左肩。冯慎拼着受下这掌,居然不闪不避,反抡起右臂朝着叶禾顶门砸下。
这般搏命的打法,顿时生效。叶禾心中一慌,急忙将双掌架向头顶。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趁叶禾门户大开,左手二指已然向她胸口膻中穴点去。
眼见要穴要被点中,叶禾回招不迭,急得胸口起伏、椒乳微颤。冯慎见状,才陡觉男女有别,脸上一红,生生收住指尖。
就这么一滞,叶禾又是“砰砰”两掌,已然击在冯慎胸前。冯慎身子一晃,登觉气息大窒,再想去捉,叶禾却将双脚在地上一蹬,身子平平向后弹开。
冯慎正欲提气再攻,突然单膝跪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想起方才一幕,叶禾心中有愧,也便停手不攻,朝冯慎远远地说道:“冯章京……这两掌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袭……”
“不碍!”冯慎擦去嘴边血迹,缓缓站了起来。“咱们重新打过!”
叶禾又道:“你……你虽不占我便宜……可我也不会因此便手下留情……”
“哼!”冯慎兀自嘴硬道,“就凭叶姑娘那套轻飘飘的掌法,冯某再让你几招,又有何妨?进招吧!”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叶禾气得一跺脚,复向冯慎挥掌击来。
谁知冯慎却不迎上,反朝斜里跨出一步,紧接着右手一扬,掌心一物飞射而出,正中叶禾腿弯。原来刚才冯慎负伤跪地,恰巧脚边有一块小石子,于是暗自捏了,这才一掷得手。
叶禾收脚不及,一个趔趄便冲旁边摔去。冯慎骤贴至叶禾身前,风驰电掣般扣住她腕间阳池、内关二穴。
叶禾只觉整条手臂一麻,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劲儿来。见脚下落着颗小石子,顿时明白过来。“你使诈!这次不算数!有胆量咱们再打一场!”
冯慎只是不理,赶紧吐纳几下,胸口这才疼得不似前番那般厉害。待痛楚稍减,他手上一紧,将叶禾提腕拉起。“又不是比武,逞什么口舌之快?走吧,快随我去仪鸾殿!”
二人正在拉扯,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低喝:“慢着!”
待冯慎转头看时,一个消瘦的男子,缓缓从暗影里走出。只见他面容清癯、隆准唇细,身上衣衫单薄陈旧,显得脸色愈发的苍白。
见冯慎不动,那男子又道:“你将她放了。”
冯慎不明其来历,恐他是叶禾帮手,脚下暗立丁步,一有异动,便准备出击。“这位叶姑娘是要犯,在下要拿她去跟老太后复命!”
“老太后……呵呵……”那男子苦笑一声,道,“指使叶禾的人是我,要找你的老太后复命,便拿了我去吧。”
“不可!”叶禾顾不上腕间剧痛,拼命挣扎道,“冯章京,我全认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下的,跟他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快走吧,我这便跟你去见那恶婆子!”
冯慎看看叶禾,又瞧瞧那男子。“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你不认得我?”
冯慎刚摇了摇头,叶禾忽然朝那男子喝道:“小艾子,你一个粗使太监跟在这里掺和什么?还不快走!”
那男子剑眉一蹙,“小……艾子?”
叶禾骂道:“说的就是你!有什么事自有我来担着,哪用得着你来瞎出风头?快走啊!走啊!”
见叶禾处处回护这男子,冯慎对他的身份越发怀疑。“兄台,在下劝你,还是乖乖站在原地不动的好!”
“我原也没打算逃。”那男子说着,缓步走上前。“但请你放了叶禾……太后要整治的人是我,何苦再伤及一条无辜的性命?”
叶禾哭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死不足惜,你还有大业要做啊!”
“大业?呵呵……阶下之囚,连一个老虔婆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大业小业?”那男子摇头哀叹,脚下不停。
那男子落足无力,显然是不会武功,但叶禾肯为其舍身,想来定是他大有来头。见他越走越近,冯慎不及细想,一把撇开叶禾手腕,猛然近身,五指反扼住那男子喉头。
“大胆!我……我跟你拼了!”叶禾又惊又怒,想要扑上,但唯恐冯慎将那男子伤害,这才踟蹰不前。
那男子受冯慎所制,神色却一如往常。“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唉,时也、命也,叶禾你也不必大惊小怪,退下吧……”
见男子虽说侘傺,但言谈举止间,仍不乏气度非凡。冯慎手指微微一松,又问道:“兄台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淡然回道:“你既闯入瀛台,难道就不知这里囚禁着一名落魄天子吗?”
“瀛台?!”冯慎周身剧颤,“这里是瀛台?啊呀!莫非……莫非你是当今圣上?!”
那男子刚将头一点,冯慎急忙撤手跪倒。“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乍见冯慎此举,不单光绪帝愣了,就连叶禾也出乎意料之外。“姓冯的,你想耍什么花招?不向你的恶婆主子交差了吗?”
冯慎把心一横,道:“叶姑娘哪里话?漫说是交不了差,在下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誓保圣上周全!”
叶禾将信将疑,“嘴上说得漂亮,谁知你心里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冯慎也不接话,又向光绪一叩,伸出右手五指。“这几根手指冒犯了皇上龙体,臣这便将其尽数折断!”
说罢,冯慎左掌已捏住那右手五指,刚要拗下,却觉腕上一紧,抬头一看,才见左手已被光绪死死握住。“皇上,您这是……”
光绪道:“我已相信你是忠心,不可再自残肢体!起来说话。”
“是,”冯慎起身谢道,“微臣谨遵圣谕!”
“哈哈”,叶禾转忧为喜,上来拍了拍冯慎肩头。“我就说嘛,像冯章京这般出众的人物,怎么会去当那恶婆子的爪牙呢?皇上,你说是吧?”
光绪哼道:“你少嬉皮笑脸,刚才你叫我什么?小艾子么?”
叶禾一怔,赶紧赔罪道:“奴婢该死!那会儿实属无奈,只是一心想让皇上脱离险境……皇上若不解气,就治奴婢的罪好了。”
“你一心护主,我又岂会不知?”光绪叹道,“唉,你家一门忠烈,这份恩情,也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啊!”
叶禾黯然道:“为皇上尽忠,是我们的本分,请皇上别再提什么报答不报答……”
光绪点了点头,又向冯慎道:“你姓冯?”
“正是”,冯慎回道,“微臣鄙姓冯,单名一个‘慎’字。”
光绪道:“我现在被困瀛台,实与废帝无异,你跟着太后,自有那大好前程,如今却效忠于我……难道就不怕后悔吗?”
冯慎正色道:“贪图富贵荣华,那是小人行径。大丈夫在世,唯忠义节烈。为臣子者,若不能替君上分忧、给百姓解难,又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光绪又道:“可你要保全我,势必要得罪太后。得罪了太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死则死耳,何惧之有?”冯慎凛然道,“为天下苍生扶保一贤君,那是万民之幸!微臣宁肯将这一腔热血抛溅,也不愿苟且偷生!”
“好!说得好!”光绪紧紧握住冯慎双手,感激道,“冯兄弟,你这番衷情厚谊,我决不会忘记!”
冯慎赶紧道:“这‘兄弟’二字,微臣何以克当?皇上万不可再如此相称!”
光绪摆手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结拜如何?”
冯慎哪里肯允?固辞道:“君是君,臣是臣,结拜云云,请皇上休也再提!”
光绪道:“冯兄弟,胸怀天下者何须拘泥小节?性义所至,还管那些世俗礼法做甚?”
见二人你争我让,叶禾急道:“哎呀,皇上、冯章京,你们就算是真要结拜,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
“是了,瞧我这脑子!”光绪一指叶禾所居的漱芳润,道,“外头不是说话之处,走,咱们进里面去聊!”
这漱芳润,本是前代皇帝集藏书画雅玩之所,现除去一排排书橱摆架,倒也无甚奇珍。叶禾在房西隔了道帷幔,随意设了些床榻桌凳,算是起居之处。
进房后,冯慎扶光绪在正中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倒退几步,三跪九叩,行君臣大礼。
光绪眼角湿润,身子微微颤抖。“时至今日,朕才多少感觉自己还像是个皇帝……唉,这一声‘朕’,尚有些称的没底气啊……”
冯慎道:“天子极贵,帝王独尊,实乃天经地义,皇上何须有什么顾虑?”
“极是!”光绪大悦道,“朕果然没看错人,冯兄弟,你快快平身吧。”
冯慎跪而不起,“皇上圣眷优渥,微臣受宠若惊,然至于结义之事,微臣是万死也不敢僭越!”
光绪道:“冯兄弟,你既知朕为君,那也应知君无戏言,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正如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好了,冯兄弟不必再辞,莫要惹得朕不高兴。”
见光绪如是说,冯慎只好再叩起身。“微臣谢主隆恩。”
光绪指着身旁一个凳子,道:“冯兄弟,你在这里坐了,方便与朕促膝谈话。哦,叶禾你去沏壶茶来。”
“是。”叶禾应了,转身备茶。
叶禾入宫以来,光绪一直是郁郁寡欢,偶尔说上几句话,面上也是淡漠木然。如今见他跟冯慎有说有笑,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叶禾心下高兴,不禁喜极而泣,她赶紧抹去眼角泪珠,将香茶沏好呈上。
光绪兴致颇高,拉着冯慎问东问西,当听到冯慎是肃王至交,更是龙颜大悦。“好啊,此处有冯兄弟这样的青年才俊,外边又有肃王爷那样的股肱重臣,朕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呢?”
冯慎逊道:“微臣平庸碌碌,何及肃王爷之万一?”
光绪道:“肃王匡扶宗室、忠心耿耿,这自是不必说了。尔等热血俊杰,也同样是国家的栋梁呢!遥想当年,朕初执大宝,一心想将我大清的贫弱局面改去,于是乎,康有为、谭嗣同、林旭、杨锐……多少仁人志士,甘冒奇险来辅佐朕去变法革新。岂料‘明定国是’诏方一颁下,朝野群丑悉数哗然。正当朕与忠良商量对策时,袁世凯那狗奸贼反去告密,结果,慈禧那老虔婆借机政变,这才将朕彻底地囚禁!唉!可惜,可悲,可恨啊!可惜朕一腔抱负,皆付之东流!可悲那一干英贤,尽捐躯徙亡!可恨这大好的江山,俱落于那蛇蝎毒妇之手啊!”
“皇上不必哀叹,”冯慎胸中起伏万千,朗声道,“老太后不顾祖宗遗训,兀自倒行逆施,就算她权倾朝野,也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没错!”光绪忿道,“老虔婆祸乱朝纲,真叫人神共愤!冯兄弟,朕也想过,眼下她只手遮天,朕与她明着做对,无异于以卵击石。朕还年轻,她却是风烛残年,故而朕假装身患顽疾,好引得她大意轻心!哼,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朕再熬它个几年,耗也将她耗死了!”
光绪越说,眼神便越发闪亮,二目之中,好似燃起了两团火焰。
这番慷慨激昂,直听得冯慎热血沸腾。“皇上计猷实在深远,等到了那时,微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光绪道:“一定会的!到了那天,咱们君臣二人勠力同心,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扫而光,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人越说越投机,也越说越亢奋,恨不得以茶代酒、击盏高歌。
激昂间,冯慎起身陈词,腰系的代天巡狩牌一甩,撞到了桌上茶杯。
杯牌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光绪不免留意。“冯兄弟,你腰悬何物?”
冯慎解下,呈于光绪面前。“回禀皇上,这是太后给微臣查案用的玉牌。”
光绪看了看,不屑地将玉牌放回桌上。“老虔婆有代天巡狩牌,难道朕便没有尚方宝刀?冯兄弟你勇武超群,也该有把神兵傍身!哎?叶禾呢?”
冯慎左右一望,“微臣也不知……”
话音方落,叶禾从帐后转来,笑吟吟道:“你们光顾着说话,这才想起我来?我怕打扰你们,就躲在一旁‘面壁思过’去了。”
“哈哈,”光绪笑道,“朕与冯兄弟谈得兴起,竟冷落了你这位‘女忠臣’。叶禾啊,你速将密室打开,朕要赏赐冯兄弟一把趁手兵刃!”
“是,冯章京可真是好福气呀。”叶禾冲冯慎笑笑,将身子伏在床底。也不知她按了什么,一角的衣橱后突然轧轧有声。
待响声歇止,室内却无异样。又等了片刻,冯慎奇道:“那密室的入口何在?”
叶禾掩口一笑,把那橱门打开,将里面堆叠衣物移去后,又将后橱板取下。橱板一除,一个小门豁然露出。
冯慎赞道:“这入口藏得还真是巧妙。”
光绪道:“这漱芳润本是历代先祖存珍之室,然这间密室,却不知建于何时。这是朕被困瀛台时无意中发现,料想慈禧那老虔婆也不知。走吧冯兄弟,进去瞧瞧!”
“好。”冯慎点点头,三人一并进入。
一进密室,冯慎便觉目间一亮。只见室中横着一条石台,石台两侧,各插一杆金枪;而台上中央,铜架并陈,托着四把宝刀。
光绪手指刀枪,对冯慎道:“咸丰爷文治武功,少年时便创下枪法二十八式、刀法一十八式。道光爷听闻后,圣心大悦,将其枪法、刀法分别赐名为‘棣华协力’与‘宝锷宣威’。故那两杆金枪,一名‘棣华’,一名‘协力’,皆是咸丰爷当年所持。冯兄弟,一来金枪沉重你携带不便,二来是先祖遗物不可轻予,朕思来想去,还是让你从这四把宝刀之中,挑选一把佩用吧。”
冯慎看去,见最左边的宝刀金桃皮鞘、粗背弯柄,便当先取起。
光绪指刀道:“此刀名为‘白虹’,当年多铎王爷平定江南时,曾用它攻破扬州,砍下了南明大将史可法的头颅……”
冯慎眉头一皱,随即将白虹刀放下。
光绪一怔,登时猜到了冯慎心迹。“冯兄弟,朕绝无他意。如今满汉一家,那史忠正公,朝廷也为其建造了忠烈祠……哦,那你再瞧瞧其他的吧。”
说话间,冯慎又将剩下锐捷、素光、神雀三柄宝刀依次观完,刀确实是好刀,可听了光绪所述来历,发觉这几柄刀上,多多少少的,都沾过汉人血迹。
光绪一心赠刀,却未虑及此节,不免有几分尴尬。冯慎正欲开口,却见石台侧一处不起眼儿的地方,还立着一柄腰刀。
那腰刀柄垂宫绦,紫呢软套内,露出幽绿的鲨皮刀鞘。冯慎拾起一瞧,见那宫绦上还穿着一面象牙小牌。牙牌两面镌字,一为“遏必隆玲珑刀”等诸字,一为“神锋握胜”及咸丰御印一方。将刀身轻轻抽出一截,一股摄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冯慎眼前一亮,不由得赞了声:“好刀!”
光绪道:“此乃遏必隆刀,刃锋无比,可吹毛断发。”
冯慎问道:“皇上,不知此刀来历怎样?”
光绪道:“这柄遏必隆刀,倒是没杀过汉人……只是此刀不祥,冯兄弟还是不用为好。”
“不祥?”冯慎奇道,“敢问皇上,此刀是如何个不祥法?”
光绪缓缓道:“最早持此刀者,是圣祖仁皇帝时的顾命大臣之一——遏必隆,此刀便是因他而得名。遏必隆病逝后,刀入内廷,奉为神兵传世。乾隆十二年,金川土司叛乱,高宗派果毅公讷亲率军平叛。然讷亲进讨无功,屡败丧师,后来高宗就命御前侍卫鄂宾赴斑斓山,以遏必隆刀将其枭首……”
冯慎道:“上命持刀,将败军之将裁于阵前,也原属常事,不见得就有什么不祥。”
光绪摇头道:“冯兄弟有所不知,那获罪正法的讷亲,恰是那遏必隆之孙啊。以祖之刀,斩孙之颅,其不祥一也。嘉庆、道光二朝,此刀封存内库,未见血光。然至洪杨逆贼起事,咸丰爷钦命赛尚阿进剿,临行前,御赐此刀以壮军威,那块‘神锋握胜’的牙牌,便是那时所制的。原以为出师必胜,岂料赛尚阿方与长毛相接,就因贻误战机而致大败,落了个解京治罪的下场。后来,遏必隆刀又转赐时任湖广总督的徐广缙,结果他才至阵前,长毛却抢在头一天攻破城门,为此他被撤职拿问,交移了刑部……之后每逢战事,朝廷必会以这遏必隆刀督师,但无一例外,最终皆以败亡收场。此则其不祥二也。如此不祥之刀,恐怕会妨主啊!”
冯慎道:“物极者,必反;否极者,泰来。皇上,不知为何,微臣一见这把遏必隆刀,就打心底喜欢得紧。想那良驹的卢,世皆云骑则妨主。张武为之身死、刘表见之厌弃、庞统换乘其马当日,便被万箭攒射于落凤坡。唯独刘备驭之时,其马大显神通,一跃三丈、飞渡檀溪,摆脱了背后追兵,弭消了杀身之祸,这才使玄德公后来三分天下有其一。依皇上之见,那的卢到底是算凶马呢,还是算义马?”
“朕明白了!”光绪笑道,“既然冯兄弟不忌讳,又如此钟情于它,想来也是天定的缘分。好,那这柄遏必隆刀,朕就赐予冯兄弟了,愿冯兄弟今后仗此宝刀,建功立业、除暴安良,终成一代人杰!”
冯慎双膝跪地,将遏必隆刀高举。“谢吾主隆恩!微臣日后,定不负此刀,不负皇上赐刀之义!”
光绪忙搀道:“冯兄弟快请起来。”
冯慎起身后,仍喜不自胜,当即抽刀出鞘,虚空劈砍几下,刀身一舞,瑞彩流光顿现,叶禾见刀气纵横,恐冲撞了光绪,直吓得连连喝止。
经叶禾一喝,冯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运气收刀。不想方一提气,胸口竟涌上一股剧痛,“咣当”一声,宝刀脱手坠地。
光绪急询道:“冯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冯慎捂胸喘息了一阵,才道:“八成是之前与叶姑娘过招时,受了点儿轻伤……皇上,方才微臣喜极无状,请皇上不要怪罪……”
“还说这些做什么?”光绪看看叶禾,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叶禾悔愧无及,“都怪我当时出手莽撞了……冯章京,你别急着运气,快快盘腿坐下,先将内息沉向丹田……”
冯慎依法施为,渐觉胸口痛楚稍减,复又调息半晌,这才慢慢站起。“好了,我已无什么大碍……有劳皇上挂怀,也多谢叶姑娘指点了。”
“冯章京可千万别谢我。”叶禾摇手道,“你为护我清白,我反施重手打伤了你,好生对你不起……哦对了,这几天冯章京不可再与人动武,应顺息养伤才是。”
冯慎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见密室墙上晶莹闪烁,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挂着件遍镶珍珠的宫袍。
珠袍之侧,还垂着一帘纱帐,破破旧旧的,与那华丽的珠袍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冯慎一指珠袍,冲叶禾道,“这件珠袍,想来便是那夜崔公公所见的那件了。”
“是呀,”叶禾笑道,“怎么,冯章京还想查我呀?”
“不敢,”冯慎道,“在下只是想理清前因后果,明日胡乱编套说辞,看看能不能将太后应付过去。”
“也是,”光绪道:“明日便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咱们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好让那老虔婆,别去难为冯兄弟!”
冯慎道:“多谢皇上体恤!”
光绪走上前,摸了摸袍、帐,怅然道:“唉,这密室里气闷得紧,咱们有什么话,就到外头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