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冯慎识破身份后,小德张恼羞成怒,几句话不合,便撇下冯慎扬长而去。
冯慎心下纵有千般不愿,奈何抓不到其涉案的实据,唯有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回到下榻的值房,冯慎和衣而卧,以手臂做枕,将所遇种种逐一忖量。
定是漏掉了些什么!
冯慎越想,越发感觉小德张可疑。如此推推敲敲,冯慎这一宿,也没怎么合眼。
不知不觉,已是朝日照窗。想起自己还与肃王有约,冯慎便下炕净脸,对付着吃了些残羹冷炙,又赶赴了福华门。
才到门口,便见二马并立。肃王披着大氅,正立于马旁。
看到冯慎出来,肃王把掌心一摊,托出两只焦圈儿。“快来,本王路上买的,咱俩儿一人一个,趁着还有点儿热乎劲儿,先填填肚子吧。”
肃王须发挂霜,显然是等候已久。冯慎感激之余,也不多话,接过焦圈儿便大吃大嚼。
“瞧你那吃相,慢点儿。”肃王也咬了一口,问道,“冯慎啊,宫里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冯慎道:“现在只感觉一人可疑,然找不出真凭实据。”
“哦?”肃王眼睛一亮,“不打紧,先说那人是谁?”
冯慎压低声音:“这人王爷认得,是小德张。”
“居然是他?”肃王沉吟道,“嗯,这人贪婪狭隘……说不定还真是他搞的鬼……”
冯慎点点头,道:“接下来卑职对他的举动,定会详加留意,争取尽快捉到他的狐狸尾巴!对了王爷,宫外有什么线索吗?”
“嘿,瞧本王这记性!”肃王一拍大腿道,“本王这么早赶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的。冯慎啊,崔玉贵这个人,你可听说过吗?”
冯慎摇头道:“未曾听人说起。”
“是了,宫里的事你多半不晓。”肃王又道,“这崔玉贵离宫前,是内监的二总管,地位仅排在李连英之下。本王带来的线索,就是与他有关!”
冯慎道,“卑职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肃王接着道:“昨日本王动用了所有耳目,直到傍晚,才有人回禀,说是查到西城蓝靛厂那里发生了一件事,再过去一打听,才知是崔玉贵撞了鬼。”
“撞见了鬼?”冯慎眉头微蹙,“可这事与画像案,好像并无关联啊……”
“怎么没有?”肃王道,“你知崔玉贵所见,是何人的鬼魂?”
冯慎道:“卑职不知。”
肃王一拍巴掌,“就是珍贵妃!”
冯慎想了想,又道:“可这世间,哪来的鬼魂……”
肃王道:“你别管那鬼魂是真是假,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本王感觉,这两桩怪事,或许是同一拨人做下的,只要破了一桩,另外一桩也便不愁了。”
“王爷言之有理!”冯慎豁然开朗,“若真是那样,此案指日可破。”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肃王叹道,“崔玉贵那边,出了点儿麻烦事……”
“怎么?”冯慎心下一紧。
肃王缓缓道:“崔玉贵他……好像是疯了……”
“什么?”冯慎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别急,”肃王宽慰道,“许是传话之人没说清楚……本王都打听好了,蓝靛厂有个立马关帝庙,崔玉贵就在那里。光猜也不当用,咱俩过去瞧瞧!”
冯慎将头一点,“好!”
按着耳目所给出的路线,二骑并辔而驰,没费多大的劲儿,便找到了那座立马关帝庙。
待将马匹拴好,肃王提醒道:“这里其实是座‘老公庙’,专门安顿一些离宫的老太监。一会儿进去后,你言语上在意着些,太监们身体不全,有些话会戳他们的心窝子……”
“卑职明白”,冯慎点点头,又道,“王爷如此体恤下情,真乃宅心仁厚。”
“嗐”,肃王道,“都是爹生娘养的,但凡有辙,谁愿意咬牙挨上那一刀?太监里头,不少淌坏水的,可苦人更多。像这里头的,多半都是离宫后无依无靠,因此才借这所庙宇存身。”
说话间,二人已跨入庙门,院内廊子下,几名老监三三两两地散坐,见冯慎与肃王一身官衣,皆颤巍巍地爬将起来,纷纷躲入后院不肯出来。
“王爷”,冯慎好奇道:“他们跑什么?”
肃王想了想,道,“许是见咱们身穿朝服,心里头有些畏惧吧。他们在宫里当苦差时,估计被首领太监打怕了,出来遇上官样打扮,便唯恐避之不及了。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罢了,就由他们去吧。那里不还有一个人没跑吗?咱们过去问问他。”
冯慎顺着肃王指向,发现廊下果然还有一个老监坐着。那老监伛偻着腰,脑后白发稀梳,勉强结了一根鼠尾巴辫。
到了跟前,冯慎一揖。“敢问老人家,崔玉贵崔公公何在?”
“啊?”那老监一抬头,露出一对混浊的灰眼珠。“你说啥?我耳朵背得厉害,听不见哪……”
肃王俯下身,朝他耳边喊道:“我们找崔玉贵!”
“吹……吹什么?”老监依旧听不清,“哎,你们来了几个人呀?”
“嘿?敢情这老爷子不光聋,眼神也不好使!”肃王苦笑道:“得了冯慎,咱们还是另找人打听吧……”
肃王话未说完,外头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冯慎见状,快步迎了上去。
那男子一怔,问道:“这位官爷,有事吗?”
冯慎拱手道:“我们确是有事,想向小公公打听。”
那男子脸上一红,连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太监。”
“恕在下失礼了!”冯慎也有些尴尬,“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男子道:“我姓崔,双名汉臣。官爷,你们要打听什么事?”
冯慎道:“汉臣兄弟,我们是专程来拜访崔玉贵崔公公的。”
“找崔公公?”崔汉臣打量了二人一眼,“你们……是什么人啊?”
冯慎忙道:“在下姓冯,这位则是本朝的和硕肃亲王。”
“啊?”崔汉臣此时,方留意到肃王补子上的团龙,慌得急急下跪请安。“小人参见肃王爷……还有这位冯大人……”
“不必多礼,”肃王摆了摆手,道,“快带我们去见崔公公吧。”
崔汉臣面露愁色,“按说王爷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可是我爹他现在不方便……”
“你等等!”肃王一愣,“崔玉贵是你爹?他……他一个公公,怎么还有儿子?”
崔汉臣道:“他是小人的义父……小人原是个孤儿,蒙崔公公收留,给吃给穿,育我成人。因此小人认他为父,这些年来,一直当成自己亲爹一般看待。”
“好,”肃王点点头,“知恩图报,你小子不错!汉臣啊,本王听说崔公公出了点儿事儿……该不是真像外头传的那样,得了失心疯吧?”
崔汉臣摇摇头,“疯倒是没疯,就是有点儿魔怔了……”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望,“魔怔?”
“是啊,”崔汉臣指了指不远的正殿,叹道:“我爹现在就在里面躲着,殿上的门窗都被他反闩住,一连好几天了,任谁叫都不肯出来。”
肃王看向正殿,见四周殿门果然紧闭着。“他在里头做什么?”
崔汉臣道:“也说不好。有时候哭,有时候发呆,还经常跪倒在殿中关帝像下,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冯慎问道:“这几天都这样?睡觉也不出殿吗?”
崔汉臣道:“别说是睡觉了,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要不说是魔怔了呢……我们怕他饿着,便在西殿门上凿出个洞,递进饭菜他就吃,有时候忘送了,他也不来要……”
冯慎自语道:“崔公公到底遇上了什么?”
崔汉臣接言道:“具体的,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现在南纸店当学徒,前阵子下雨那几日,有人去店里报信,说是发现我爹昏倒在恩济庄内监茔地里。小人一听就急了,扔下活计就往恩济庄跑。可等到了那里,我爹却自己醒了,也不跟小人说话,回到关帝庙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殿中。小人不放心,便戳破窗户纸去瞧,听他总念叨‘报应’、‘珍妃娘娘芳魂’什么的,这才疑心他是撞了邪。唉,这事也怨小人,若是时常来陪着他,我爹兴许就不会出事了……小人现已向掌柜的告了假,每天都抽点儿空,过来瞧瞧他……”
“放心,他身子向来硬朗,定会好起来的。”肃王拍了拍崔汉臣肩膀,“走,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三人来至殿下,崔汉臣隔门叫了几声,里头也没有回应。崔汉臣叹了口气,冲冯慎和肃王道:“还是跟前几天一样,叫也不应声……唉,再这样下去,小人真怕他……”
话未落地,殿中突然传出一声:“汉臣,你在外头跟什么人编排我呢?”
这一声虽然嘶哑,可听上去中气十足,崔汉臣大喜,忙拍门道:“爹你总算肯说话了?快把门打开,你瞧谁来了?”
“谁来我也不开门!我在里头闭关想事呢,别来烦我!”
肃王哈哈一笑,“崔公公,连本王的面子,你都要驳吗?”
崔汉臣也道:“爹,你听到了吧?外头是肃王他老人家!”
“肃王爷?哎哟,怎么不早说!”只听得屋中闩锁响动,紧接着殿门一开,崔玉贵闯将出来,冲着肃王倒头便拜:“奴才崔玉贵,叩见肃王爷!”
肃王笑着搀起,“起来,起来,崔公公瞧着也没什么事啊,怎么还学和尚闭关打坐呢?”
“让王爷看笑话了,我闭门不出,是在对着关老爷忏悔呢……”崔玉贵说罢,起身端详道,“嘿,数年未见,王爷还是神采依旧啊!”
“你不也一样吗?”肃王说着,向崔玉贵胸前轻擂了一拳。“身子骨还这么结实,听人说你撞邪惊疯,本王还在纳闷儿呢,想你老崔壮如牯牛,怎么会那般禁不住吓?哈哈哈……”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崔玉贵看着冯慎,“这位大人是?”
冯慎一揖道:“在下冯慎,见过崔公公。”
崔玉贵还礼,“冯大人客气了,眼下我草民一个,应该向你请安才是。”
冯慎忙逊道:“哪里,在下实不敢当。”
崔玉贵点了点头,又道:“殿口风大,有什么话,请王爷和冯大人入殿说吧。”
二人还没接腔,崔汉臣便插话道:“爹,这殿还能进人吗?这几天你解溲都在里头……别再熏着王爷和冯大人……”
“你这臭小子……”崔玉贵指着殿内角落里的便桶,笑骂道,“解溲有‘官房’,完事拿香灰一掩,能有什么味儿?”
肃王也笑道:“行了,当着本王和冯大人面上,可别揭你爹的短儿!就算真有味儿,我们只当是闻不见!”
见崔玉贵有说有笑,崔汉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他冲三人磕了个头,道:“爹,你们商量要事,孩儿就不打扰了,回头再来看您。王爷、冯大人,小人先告退了。”
“好”,崔玉贵挥了挥手,“你去吧,汉臣。”
望着崔汉臣离去的背影,肃王感慨道:“老崔啊,你得了个好儿子哪。”
崔玉贵谦道:“这小子大本事没有,心地倒还算过得去。嘿,总算老天可怜,叫我一个阉人收了个义子,死后去见崔家的祖宗,也勉强有个交待了。”
听他说话直爽,冯慎不由得对其增了几分亲近。其实肃王与崔玉贵也仅打过几次交道,只因性格相近,故而再见投缘。
三人入殿后,崔玉贵又将殿门反掩。见地面上凌乱的印了些干了的泥脚印,冯慎不禁打量起来。
崔玉贵道:“殿里被我弄的脏兮兮的,叫冯大人见笑了。”
冯慎道:“这几日崔公公不是一直闭殿不出吗?怎么会沾上了一脚泥?”
“是出事那天带进来的,那天我在泥地泡了一宿,回来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进来躲着了。你瞧,我鞋帮上还沾着一层泥点子呢……”说着,崔玉贵一抬脚。
冯慎看去,他鞋上果然是泥迹斑斑。
崔玉贵顺手拍了拍鞋子,又问道:“王爷、冯大人,此番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肃王道:“老崔你猜着了,本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咱们都是爽快人,本王就直接说了吧。是这样,宫中发生了一桩诡案,老太后限命冯慎彻查。那案子事关珍贵妃,打听到你遇上的怪事,也跟珍贵妃搭边儿,所以就来你这里问问了。”
“事关珍贵妃?”崔玉贵问道:“王爷,那宫中的案子如何诡异法?”
肃王道:“冯慎哪,你给崔公公仔细说说吧。”
“是。”冯慎答应一声,便将那画像无缘无故地出现,又在慈禧面前无缘无故地流血泪等事详陈。
崔玉贵侧着头听罢,“嘿”了一声。“只是流了点儿血泪?看来,珍妃娘娘还没打算向老太后下手啊!”
“珍妃向太后下手?”
冯慎和肃王听了这话,双双大奇。“珍贵妃已死多年,并且她为何要对太后下手?”
“娘娘她……回来复仇了!”崔玉贵长叹一声,道,“王爷、冯大人,我老崔不知好歹,就斗胆高攀,当你们是知己人看了。”
“这话说的!”肃王道,“咱们很对脾胃,今天本王和冯慎,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多谢二位不嫌”,崔玉贵又道,“当着好朋友的面上,那我就没什么顾忌了。实不相瞒,当年珍妃娘娘,就是老太后下令处死的……”
肃王心下一凛,“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崔玉贵满脸悔意,“嘿嘿,老太后下的令,我老崔动的手,活生生的……就把娘娘给害死在井里了……”
说着,崔玉贵眼泪下来,将当时情形诉于了冯慎和肃王。
二人听完这段旧事,良久不语。半晌,肃王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这老虔婆……好辣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见崔玉贵哀痛锥心,冯慎道:“崔公公不必太过自责,这事……不全怪你……”
肃王也道:“行了老崔,你那会儿也是没法子……珍贵妃泉下有知,也不会拿你不是。”
崔玉贵抹去眼泪,道:“那夜娘娘的芳魂宽宏大量,已饶我老崔不死……可我这心里头还是……唉!”
冯慎皱眉道:“崔公公,你屡屡言及珍贵妃显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报应哪!”崔玉贵道,“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结果庙门口,却突然飘来一根白蜡烛……我正好奇那烛火为何冒雨不灭,娘娘的芳魂便出现了……”
肃王道:“老崔,你能确定那是珍贵妃?”
“没错”,崔玉贵道,“我虽没见头脸,可她身上穿着珍珠袍,那是光绪爷御赐的,普天之下就那一件!”
冯慎道:“既然没瞧到模样,也许是有人假扮鬼魂。”
“不可能”,崔玉贵坚定的摇摇头。“后来我追了出去,见娘娘的芳魂凌空而飞。活人就算是轻功再好,也不能足不沾地吧?再加上那遇雨不灭的招魂蜡烛……唉,那夜娘娘将我引至坟茔,原想杀我出气,当时我老崔甘愿一死谢罪,可嘴里却啰啰唆唆说了一堆旧事。娘娘听完后,也不知怎么想的,仅是将我打晕,却不动手加害,所以我才留得一条小命在啊……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殿中寻思了不少事,或许娘娘是恩怨分明,不屑跟我老崔一般见识吧……冯大人呐,不是我老崔嘴巴臭,你那案子,怕是破不了……”
冯慎道:“崔公公何出此言?”
崔玉贵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娘娘虽饶了我,可却不肯放害死她的真凶!老太后观画见血,嘿嘿,估计还只是前菜呢……”
“要是那样还就好了!”肃王忿道,“老虔……老太后真能被珍贵妃索了命去,不单冯慎没事,就连皇上都能扬眉吐气了!唉,眼下不是过嘴瘾的时候,冯慎啊,你怎么看?”
冯慎道:“对鬼魂显灵之说,卑职还是难以置信……崔公公,那晚你初见珍贵妃时,就是在这座关帝庙里吗?”
崔玉贵道:“不假!当时我正在殿中,透过殿门,就看到娘娘立在院外!”
冯慎又问道:“庙内其他公公也有目睹吗?”
崔玉贵摇摇头,“那倒没有,那会儿天已不早,其他人都回房睡了。我原本在殿上喝酒,刚好有人来找,所以又多待了一阵……”
“有人来找?”冯慎追问道,“是什么人?”
“哦”,崔玉贵道,“是个宫女,我记得好像叫叶禾来着。”
冯慎眼神蓦地一亮,“叶禾?”
肃王奇道:“怎么?冯慎你也认得那个宫女吗?”
“应该是同一个人!”冯慎转向崔玉贵道,“崔公公,她是不是也叫小叶子?”
“对!”崔玉贵道,“冯大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碰巧见过一面”,冯慎继续问道,“崔公公,这叶禾是你在宫中的旧识吗?”
崔玉贵道:“嗐,哪有的事?她进宫时,我早就被撵出宫了。那晚我俩也是头一遭见面。不过我瞧小叶子那丫头没什么心机,在宫里肯定没少受欺负。”
冯慎道:“然素昧平生,她来找崔公公做什么?”
崔玉贵直言不讳,“送银票!厚厚的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
“这么多?”冯慎咋舌道,“她一个宫女,何来如此重金?”
崔玉贵道:“那丫头只是替人跑腿,真正送钱的人,嘿,是我老崔原来的徒弟——小德张!”
“小德张?”冯慎与肃王双双相望,不动声色道,“看来他对崔公公不忘旧恩,依然十分孝敬啊!”
“不挨着!那小子送钱给我,其实是别有用心!”崔玉贵挥挥手,将缘由说完,连连苦笑。
冯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崔公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发现珍妃画像,并转交给老太后的人,也是小德张!”
肃王道:“这两桩怪事,哪一桩都没少了他……哼,看来这小德张,绝对是大有问题!冯慎啊,你时限紧迫,就别在这里耽搁了,马上回宫盯住小德张,必要时,不妨上些手段!”
“那好!”冯慎点点头,“王爷、崔公公,差命在身,恕不多陪了!告辞!”
出庙后,冯慎拨马回奔,风驰电掣般赶回西苑。刚下了马,冯慎便径直前往暂居的值房。小德张昨日曾说起过,他自己住的榻坦就在值房左近,于是冯慎便于周遭开始找寻。
可西苑内屋舍连片、鳞次栉比,冯慎连寻几处,皆是毫无头绪。好容易碰见几名小太监,但过去一打听,小太监们不是掉头走开,就是摇头摆手,好像都受过严嘱,对小德张的下落,皆是闭口不谈。逼问得急了,小太监们便跪下梆梆磕头,就算头撞出血来,也照样死活不张嘴。
不消说,这定是小德张耍的花招。然见剩下的小太监一副可怜模样,冯慎也不忍心再用强,于是挥了挥手,放他们尽数离去。
小德张显然是在有意躲着自己,这给他的嫌疑又加重了一分。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冯慎也不好定论,更谈不上命侍卫将其搜捕。
问也问不到,找又找不着,无奈之下,冯慎便将期望寄托于淑清院。瞧那情形,小德张像是在那儿遗失了什么,昨夜刚把护军撤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寻。或许那里的东西,就是他涉案的罪证。
想到这里,冯慎便由西向东,直奔淑清院而去。连过几道拱门,那流水音已然在望。
远远瞧去,那里并无小德张的身影,但却多了一个背身低头的宫装少女。
冯慎脚下急赶两步,悄无声息的纵至那小宫女身后。“你在找什么?”
“啊?”那小宫女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一声,手里一小截物什也掉在地上。
待那小宫女慌怯地转过脸,冯慎才认出她的面容。“叶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禾瑟瑟道:“冯大人……我……我就是过来随便走走……不做什么……”
“是吗?”冯慎俯身,拾起叶禾落在脚下的那截物什。“随便走走,也要拿着半根线香吗?”
叶禾脸色惨白,无言以对。“我……我……”
冯慎见她不语,便将话锋一转。“叶姑娘,前几天夜里你去过那立马关帝庙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叶禾一惊,赶紧捂住了嘴。
冯慎道:“我不光知道叶姑娘去过那里,还知道你给崔玉贵崔公公送了一叠银票!”
叶禾慌道:“那钱可不是我的……我只是给人跑腿……”
冯慎道:“给谁跑腿?”
叶禾咬紧了嘴唇,“不……我答应过他的,我不能说……冯大人,求求你别问了……”
冯慎笑道:“那人应该是小德张吧?”
“张公公都告诉冯大人了?”叶禾一怔,噘起了嘴巴。“哼,亏我还在替他保密,原来他自己早就到处嚷嚷开了……”
冯慎道:“他自己倒没说,是我见过了崔公公。”
叶禾喜道:“冯大人见过崔大叔了?崔大叔他还好吗?”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怎么好。就是送银票那晚,你走后,崔公公撞见了厉鬼,险些将一条命搭进去。”
“什么?”叶禾打了个哆嗦,“崔大叔他撞鬼了?”
“没错,”冯慎又道,“碰见了珍贵妃的幽魂!”
叶禾战栗着看了看四周,“呀,怎么又是珍妃娘娘……”
冯慎道:“是啊,我也觉得过于巧合了,所以才想问问叶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禾道:“冯大人……我……我也不清楚啊!”
“不清楚吗?”冯慎道,“昨晚小德张鬼鬼祟祟地潜入这淑清院,今日又换成了叶姑娘你。说吧,你二人到底来找什么?若叶姑娘仍不以实言相告,那就别怪冯某将你定为嫌犯了!”
“别别”,叶禾吓坏了,连连求饶,“冯大人,我说实话就是了……是这样的,我原来,的确是对冯大人撒了谎……可都是张公公让我那么说的……”
“这丫头果然是没什么心机,诈一诈就全出来了。”冯慎心下一乐,又故意板起脸。“小德张让你撒什么谎?还不从实招来!”
“是,”叶禾噙着泪花,抹眼说道,“其实那夜,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刺客闯入……珍妃娘娘那张画像,是我跟张公公在这里见面时发现的……”
冯慎道:“既是于此发现,为何要编造谎话欺人?”
叶禾道:“我去送钱给崔大叔的事,张公公不想声张。所以我回来后,就约了在淑清院碰头,告诉他事情都办妥了……谁曾想离开的时候,就看到那张画从天上飘下来……”
冯慎大奇,“从天上飘下来?”
“没错,”叶禾点点头,道,“当时我都吓坏了,都不敢过去捡……后来张公公说像上画的是珍妃娘娘,就要去老佛爷那里禀报……我说不去,他也不肯,非得拉上我……”
冯慎自语道:“当时那画像并无异常,小德张为何要大惊小怪呢?”
叶禾道:“我也不知。”
冯慎道:“好了,这事先不管。说说你此番过来,是想找何物吧!”
叶禾道:“我是来找一根金簪子的……”
“金簪子?”
“是,那根金簪子,是张公公给我的,说是我替他跑腿的好处。可那晚见到画像后,我又急又怕,竟把那簪子给丢了。后来我想来找,可这里被护军禁严了,张公公知道后,就很生气,骂我骂得很凶……”
冯慎冷笑道:“小德张随手便能送出千两银票,区区一根金簪子,岂会放在眼里?”
“他倒不是为这个,”叶禾道,“张公公说,万一那簪子被人找到,就很可能查到他的头上,现在宫中被那画像闹的人心惶惶,沾上一点儿嫌疑都会惹上大麻烦……于是他又逼我来找,说是找到了,就会再送我一锭金元宝,要是找不到,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咬在我身上……张公公还说了,他在宫里地位高,有事最多不过惹上一身臊气。而我这个小宫女不同,到时候审也不用审,直接拖出去就活活打死了……”
冯慎哼道:“看来这小德张没少作威作福啊!叶姑娘,你不必害怕,眼下他嫌疑最大,若能查明实据,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叶禾惴惴不安道:“冯大人,那……那我没事吧?”
冯慎道:“叶姑娘不需顾忌,到时那根金簪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为你做证。对了,我见你刚才手捏半根线香,又是怎么回事?”
“线香?”叶禾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哦……那画像是在这里出现的,我过来找簪子,害怕珍妃娘娘出来吓我……于是就点了根香拿着,算是先祭祭她。结果冯大人突然出现,吓得我把香掉在地上戳灭了……”
冯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叶姑娘小小年纪,却如此的疑神疑鬼?”
叶禾虔诚地合掌一拜,“这种事宁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呀。冯大人快别再说了,菩萨听见,会不高兴的。”
冯慎见状,也不与她争辩。“算了,那就请叶姑娘告诉我,小德张现在何处吧?”
叶禾赶紧摇头,“冯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可张公公在哪儿,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一早他便来找我,说冯大人要问起他的下落,我只能说不知道。要是敢透露出去,他回来便要将我调到杂役房干粗活……”
冯慎道:“他这是为何?”
叶禾道:“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张公公说……他一看见你,心里就烦得紧……”
“哼!”冯慎冷笑道,“我看他小德张不是烦得紧,而是慌得紧!”
见再问也无用,冯慎索性离开淑清院,在西苑里慢慢打探。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冯慎路经清音阁、五神祠诸地,已来至太液池南岸。放眼望去,宫墙绵延,一座雄伟高耸的楼阁,矗立在黄昏之下。
此楼名为宝月,面阔七面,重檐歇山。楼台上,悬着一块烫金巨匾,“仰观俯察”四个大字,是为乾隆帝御笔亲书。相传,这宝月楼是乾隆为容妃所建。这容妃生于回疆,是为和卓部族,因体有异香,后世皆称其“香妃娘娘”。容妃入宫日久,心念大漠风光,为解其思乡之苦,乾隆帝不但筑成此楼,又令西域回部移居长安街,并建礼拜祠与此楼相对。皇命一出,回回营与普宁清真寺先后落成,容妃登临宝月,便可望见同族故景,聊慰乡愁。
这宝月楼东依紫禁、南观回街、西引墙筑、北揽三海。登楼远眺,西苑群阁一览无遗。陡然间,冯慎心念一动:若于楼上凭栏极目,宫禁中的道路方位便可了然于胸,就算瞧不见小德张下落,也总好过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乱撞。
想到这儿,冯慎拾级而上。刚攀至楼顶,迎面南海之中,一座圆岛便映入眼帘。
这岛屿,冯慎在去往淑清院的路上曾见到过,然那时岸上遮挡众多,所见可谓是管窥蠡测。此时于宝月楼俯瞰,方得观其全貌。
岛上宫阙层叠,亭台缀点,倚山抱水间,苍黛峥嵘。其岛三面临池,仅岛北一条石桥与岸上通连。粼粼太液,倒映着夕光,将岛上一干殿宇,衬得有如琼楼广寒,恍然间,宛若拨云散雾,觅见了仙境蓬莱。
看了一阵,冯慎又将目光转向西北,西北楼院更多,离得远了,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冯慎大致估约下方位,感觉慈禧所居的仪鸾殿,依稀也在那里。
一想到仪鸾殿,冯慎脑中便浮现出荣侍女的模样。她是慈禧贴身丫头,在她面前,就连小德张都要毕恭毕敬。小德张对她如此敬畏,自然不敢向其发号施令,如此一来,打听小德张所居之处,便大可以着落在荣侍女身上。
“哎呀,怎么早没想到?白白耗费了这么多工夫!”冯慎不及懊悔,当即匆匆下了宝月楼,向着仪鸾殿飞奔而去。
待赶至仪鸾殿,夜幕低垂。因此处是太后寝宫,冯慎不便贸然直闯,见院门外一名小宫女经过,便赶紧叫住。“在下冯慎,要找一位姓荣的姑娘,劳烦你通传一声!”
“姓荣的姑娘?”小宫女想了想,道:“可这里没有谁姓荣啊!”
冯慎正欲开口,旁边一个声音道:“我知道冯章京要找谁,好了秋苓子,你去忙你的吧。”
“是,娟姑姑。”那宫女答应一声,低头快步走开。
冯慎转头一瞧,见来人正是慈禧身边另一位侍女。“哦,是娟姑娘。”
娟侍女笑道:“冯章京是来找荣子的吧?”
“正是,”冯慎点点头,“可方才那位姑娘却说……”
娟侍女笑弯了腰,“她是叫荣儿,但她姓何呀,冯章京要在这里找‘荣姑娘’,嘻嘻,自然是找不到了。”
“惭愧,是在下想当然了。”
“冯章京不必‘在上’、‘在下’的客气了,要找荣子,随我来吧。”
“如此有僭了!”
冯慎说完,迈步入院,在娟侍女的引领下,来到了殿西下处。
见是冯慎,荣侍女便问道:“冯章京,案子查得如何了?”
冯慎道:“略有进展,但在下尚有不明之处,特来向荣姑娘请教。”
娟侍女捏了捏荣侍女衣角,捂嘴偷笑道:“荣子你听,冯章京年纪轻轻的,说话却文绉绉的像个老先生……”
荣侍女薄嗔一声:“娟子,眼下老佛爷不在殿中,咱们更不能嘻嘻哈哈地胡闹。”
“好好好,我不笑了就是。”娟侍女虽这般说着,但又忍不住“扑哧”一乐。
荣侍女也不去理她,向冯慎道:“冯章京是想问什么事?”
冯慎道:“在下找荣姑娘,是想问问张公公的住处。”
荣侍女道:“怎么,冯章京要找他吗?”
冯慎道:“正是,在下今日找了他半天,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荣侍女道:“张公公是寿膳房掌案,许是在那里待了一日吧……冯章京也不必着急,眼下老佛爷正在进晚膳,张公公按例要在那里陪着,待晚膳用毕,还要送老佛爷回仪鸾殿来的。”
冯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那在下就在这里等他!”
荣侍女一拉娟侍女,冲冯慎道:“那冯章京请自便,我们就不多陪了……”
“二位且留步!”冯慎见机会难得,便想向两名侍女多打听一些有关慈禧的内情。“在下还想问问,老太后平时睡前,除去‘安神酒’,还会饮食些什么?”
二侍女脸色一变,语气明显严峻起来。“冯章京,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冯慎道:“只因在下怀疑,太后那夜观画见血是于饮食有关,故而有此一问。”
二侍女听后,态度有所缓和。“原来冯章京是为了查案……冯章京你有所不知,按宫里的规矩,老佛爷每天吃什么、喝什么,旁人是绝对不能打听的。”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荣侍女道:“这是祖训,也是家法。老佛爷用膳,每样菜绝不过三匙,就连那菜单食谱,每顿用完也要尽数烧掉。之所以这样,是防止歹人摸清老佛爷的脾胃,在饮食中做手脚。因此,冯章京还是别问为好。”
“原来如此,多谢荣姑娘指点了!”冯慎又道,“那在下问一下二位姑娘的饮食起居,不知是否犯忌?”
荣侍女道:“像我们这种下人的吃喝,那倒不打紧。”
冯慎道:“那好,在下听说,每每老太后服用安神酒,二位姑娘都要先行尝过?”
娟侍女笑道:“哪用都尝?我与荣子都是轮着试酒的,那安神酒本就不多,我俩要是每次都一人一口,老佛爷还喝什么?”
冯慎蹙额道:“这样说来,那晚饮酒的只有二人,结果三人全见到了画像流出血泪?”
二侍女点点头,“不错,确是这样。”
冯慎道:“那画上血泪是于何时消失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荣侍女道,“当时老佛爷原要将那画像毁去,可又一转念,疑心是有人作怪,便想留做存证……可寝宫暖阁是万不敢再放的,所以就拿到了偏殿,置于观世音菩萨的法像前。”
冯慎道:“在下能否去那偏殿上一观?”
二侍女稍作迟疑,双双点头。“冯章京既为查案,那也无妨。这边请吧。”
来至偏殿上,荣侍女掌起了灯。冯慎移步观音像前打量,二侍女则立在一旁静待。
烛影照映下,冯慎一身崭新的朝服熠熠生辉,显得光鲜异常。看着看着,娟侍女脱口道:“到底是官衣补服,跟太监穿的就是不一样。他们穿的,要么是花里胡哨,要么是简陋寒酸,哪有朝服这般庄严大气?”
冯慎一怔,“娟姑娘说什么?”
娟侍女道:“我在夸冯章京这身朝服呢,打眼一瞧,就跟那些太监们穿的明显两样……哦,冯章京,我可不是有意拿你跟他们比呀,我们平时足不出宫,能见到穿公服的人,也多半就是那些太监了……”
“明显两样?”冯慎稍加斟酌,顿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荣侍女道:“冯章京你别理她,快专心查验吧,一会儿老佛爷回来,可就不太方便了。”
“说得也是。”冯慎点点头,又向神龛细瞧。
那神龛下设一条供桌,桌上除去几碟供果,便是一尊紫铜香炉。然那香炉顶上有镂空的炉盖,专做熏焚之用,以是桌面上整洁如镜,无半点儿香灰香尘。
冯慎一指香炉,问道:“荣姑娘,平日里祭拜菩萨,都是用这尊香炉吗?”
荣侍女道:“是呀,这尊香炉用了不知多少年了,都一直没有换过。”
冯慎心中一凛,“这香炉里从未插过直条线香吗?”
“没有,”荣侍女道,“在宫里头怕走水,那种易落灰的线香是不许点的。就连火种火镰,都是由专人负责管着,出一丁点儿差错都不成……”
冯慎大奇,取出怀中画像展开。“二位请看,这画像边角之上,有几点儿香灰烫出的小洞……难道,不是在这里被烫的吗?”
娟侍女插口道:“当时我也瞧见了这些小孔,可画像拿过来就已是这样了。”
荣侍女将小孔比量一番,道:“错不了,这些孔洞都是线香的香头烫出来的,宫里轻易没有这种东西!”
冯慎猛然警省,“难道是被她摆了一道?”
见冯慎神情有异,二侍女忙问道:“冯章京,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冯慎道,“请教二位,那名叫叶禾的宫女现在何处?”
“叶禾?冯章京怎么又问起她来?那丫头是涵元殿的呀!”
“涵元殿怎么走?”
“从这里往东南有个岛子,涵元殿就在那上面……”
“在下刚好知道那地方!告辞了!”冯慎将画像一掖,闪身冲出偏殿外。
“冯章京你别着急走,那里是……”荣侍女追出门外时,冯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娟侍女也跟出来,“这冯章京也真是的,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
“唉,”荣侍女轻叹一声,“算了,但愿他别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