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夜洁如水。听了冯慎的话,曾三的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兄弟,”曾三皱了皱眉,问道,“老哥蒙你啥了?”
“太白虽有诗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冯慎笑笑,朝桌上一指,“可若是独酌,又何需三只酒盏?莫非三爷真有广大神通,能将蟾宫仙子邀下凡尘?那盏中皆余残酒,该不是仙子见了我来,酒也不喝了,赶紧慌得躲起了吧?”
“兄弟又说笑了,”曾三颜面一松,嘘了口气。“老哥要真能把嫦娥请来,肯定得让她跳个舞给咱哥俩儿瞧瞧啊……是这样,方才有两个管事的匠作,见我在这喝的口滑,便嚷着来讨酒。我被缠得没法儿,就匀了他们几杯。正喝着,你就来了,我见状便赶紧打发他们离桌……嘿嘿,老哥之所以没实说,是怕兄弟你嫌弃啊。”
曾三一面说着,一面想撤下那两只多余酒盏。
“且慢,”冯慎一拦,道,“既然喜好这杯中之物,想来也是性情豪爽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三爷不妨再将那两名匠作师傅叫出来。”
“我看就不必了吧?”曾三摆手道,“都是些上不了席面的粗人,叫他们做什么……”
“哈哈哈,”冯慎突然高声笑道,“三爷又在蒙我了!能跟你曾大统领同桌共饮的人,还能上不了席面?”
“什么统领?”曾三闻言,脸色骤然大变,“兄弟你说的话……老哥可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冯慎道:“既然三爷要装糊涂,那这层窗户纸,便由我来捅破吧。若我所料没错,方才在这里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匠作,而是你粘杆处的二位魔使!”
“嘿嘿,”曾三冷笑道,“兄弟你酒还没沾唇,怎么就开始说起了醉话?老哥受粘杆处那伙恶贼迫害,可是你亲眼瞧见的,那恶人统领,是那吃里扒外的董大海啊!”
“董大海?”冯慎反问道,“真的是他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曾三急道,“是他假扮成我的模样,与海棠那贱人串通起来害我,你当初不也说了嘛,他们粘杆处有邪法,会制人皮面具……”
冯慎道:“照三爷之意,我在城郊庄院见到的,应该是董大海了?”
“想来是他、想来是他……”曾三忙道,“我当时早被他们制服,囚在地窖里呢。”
冯慎又道:“若董大海真是贼首,那他原本的相貌,手下人应该早已熟识。那夜庄院中并无外人,他为何不以真实示人,反要自找麻烦、戴上你曾三爷的面具?”
“这个……”曾三迟疑一阵,道,“他那会儿往来于曾宅和那庄院,或许……或许想图个出入方便吧。”
“那好,”冯慎道,“再请教三爷。那董大海既然掌控了曾宅,还留你何用?换作是我,定会将你除去以绝后患。并且那夜他们弃宅逃离,有闲暇卷走古董细软,却没空处置你这囚在地窖中的曾三爷?或杀或挟,都花不了太多工夫吧?”
“歹人的心思我哪知道?”曾三狡辩道,“许是他们觉得费事,想把我扔在地窖中慢慢饿死吧。”
“笑话!”冯慎道,“那地窖在后院中如此突兀,一眼就能察觉。只要稍加搜寻,便能救你出来。粘杆处行事滴水不漏,怎会那般疏忽大意?对了,三爷不提我还忘了问,那口地窖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曾三道,“挖的呗!”
“我当然知道是挖的,”冯慎道,“我是问那地窖挖来何用。”
“自然是存菜贮酒,”曾三道,“我说冯兄弟,有地窖的人家多了去了,我凭啥就不能挖?”
“三爷不必顾而言他,”冯慎冷笑道,“你这仿苏州庭院的宅子,可不比那寻常百姓家。曲水池环绕,太湖石林立,又岂会大煞风景,挖一口不伦不类的地窖?”
曾三语塞半晌,道:“兄弟认准了我是那统领?”
“不错!”冯慎笃定道,“那粘杆统领就是你曾三爷!而那口地窖,也无非是你们这伙恶贼提前备好,用以存赃密会!”
曾三面色愈加阴沉,“兄弟,话可不能乱说!该不是你们捉不到那董大海,便想拿老哥来抵罪吧?”
“哈哈,”冯慎笑道,“世间并无董大海这人,我又何须捉拿?不止如此,就连那海棠,也是三爷编排出来的人物,你杜撰了这么一出故事,不就是想瞒天过海,让我们不往你身上起疑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曾三忿然道,“你有什么凭证?”
“凭证当然有!”冯慎道,“我跟三爷挑明了吧,打你从地窖出来那天,我便看出你在演戏!之后种种,无非是将计就计,只待合适的时机,好将你们粘杆恶贼一网打尽!”
“嘿嘿嘿……原来你早知道了,”曾三阴笑道,“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
“破绽可谓是不少啊,”冯慎接着道,“依三爷那套说辞,应该是被恶人关了小半年吧?然半年前,我尚在顺天府任着司职经历,缘何你当时在双眼蒙蔽之下,仅凭一句‘冯巡检’,便知道是我?还有,三爷被救出后,为让我相信你是久困,便装出饥肠辘辘的样子,带我去天桥,吃了顿卤煮小肠……”
曾三道:“吃卤煮又怎么了?难道也露了马脚?”
“是啊,”冯慎道,“正是那陈氏父子的一番话,才让我对三爷的真实身份更加的确凿!那陈老汉曾说,他们是今年谷雨时节才到的京师,那会儿曾爷若真在地窖里关着,又怎会知道天桥附近来了家小肠陈!?”
曾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冯慎继续道:“至于董大海和海棠,正是你偷梁换柱的掩饰。你胡乱描述他们的模样、信口编排他们的身世,看似是提供线索,实则想混淆视听。利用两个并不存世的‘假人’,将我们的视线完全转移,好让你那一伙残党,堂而皇之地隐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说,三爷这套以假充真的连环计,使得倒也算漂亮。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再怎么粉饰,也成不了真!”
“冯慎啊冯慎,你小子真是太可怕了!”曾三脸一仰,目透狠光。“没错!我便是尚虞备用处现任统领!”
“三爷总算认了,”冯慎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当初在那庄院中,你为何不将我杀了灭口?”
曾三冷冷说道:“之所以不杀你,用意有二。这其一正如你所说,是我那庄院暴露,兄弟们无处藏身。故而我灵机一动,设出了那局。我们先赶到曾宅,将钱财埋在那地窖的暗层中。而后让手下将我捆绑,反锁在里面。等官府发现后,我再用那套说辞蒙混过去。待风头一过,便以雇用人手为名,将我那帮兄弟,正大光明地‘雇’回宅中。至于其二嘛,是想在你身上讨样东西。嘿嘿,你小子精明伶俐,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
“我猜得到,”冯慎点了点头,“三爷想要的,是那‘轩辕诀’!”
“知道便好,”曾三语调一软,道,“兄弟你自己想想,为藏那‘轩辕诀’,你担了多少凶险?你留着反正也没用,不如换我代为保管。少了这份累赘,安心跟着肃亲王飞黄腾达岂不更好?”
冯慎苦笑道:“三爷或许不信。那‘轩辕诀’早被抢走了,至今为止,我都不知夺‘轩辕诀’的是何人……”
“信!我怎么不信?”曾三道,“夺‘轩辕诀’的,是个功夫极强的神秘人!”
冯慎一凛,“这事你也知道?”
“嘿嘿,”曾三道,“那夜你去悦来客栈取‘轩辕诀’,我就一直在暗处悄悄跟着。怕被你发觉,我便用那训养的鹩哥引路。本想寻好机会再动手,谁知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冯慎眉额紧拧,回想道:“可据那神秘人所说,他与你们粘杆处并无瓜葛。”
“是的,”曾三道,“当时那神秘人夺去‘轩辕诀’后,飞石击杀了我那鹩哥。他亮了那一手,我才知他早就察觉我躲在暗处,故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带着‘轩辕诀’,如鬼魅般消失了……”
“三爷,”冯慎不解道:“‘轩辕诀’既然被抢,为何还来找我讨要?你应去寻那神秘人。”
“你当我没找吗?”曾三道,“可自那晚后,那个夺‘轩辕诀’的神秘人便像泥牛入海,根本寻不到半点踪迹。我久思之下,还是将念头放回了你身上!”
“明知无果,仍图所欲。”冯慎笑道,“三爷这样,无异于缘木求鱼啊。”
“嘿嘿,”曾三也笑道,“冯慎啊,你小子鬼花肠子多。谁知那神秘人抢去的,是不是本假的?”
冯慎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三爷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兄弟,”曾三道:“那‘轩辕诀’要还在你手里的话,劝你还是交出来。要不你这后半辈子,可就别想安生了。实话告诉你,我这上头,通着天!”
“通着天?”冯慎冷笑道,“我倒想瞧瞧,三爷头顶那天,究竟有多高!”
“就怕你没命瞧!”曾三喝道,“冯慎,交出‘轩辕诀’,咱们之后便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你就别想活着出这曾宅!来啊!都别藏着了!”
曾三话音刚落,后院里便涌出十几号人。假瓦匠与疤痢眼各带了人手,将冯慎前后围定。
“一窝蛇鼠都到齐了,这阵势着实令人心慌啊,”冯慎伸手取过酒盏,不紧不慢地呷了口酒,“容我先压压惊。”
“才知道害怕?”曾三道,“晚了!”
冯慎看一眼曾三,轻蔑道:“三爷只距我几步之遥,我若挟持了你,你这帮手下还敢轻举妄动吗?”
“你能挟持我?哈哈……哈哈哈哈……”曾三狂笑道:“小子,我承认你功夫不赖,可跟我比起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哦?”冯慎道,“三爷不是说笑吧?记得那夜在庄院中,我双手被缚,三爷仍是敌我不过啊。”
“那晚是有心放你,所以才故意卖了几个破绽。”曾三眉毛一挑,满脸倨傲。“你小子若不服气,大可来试试!”
“人贵自知。既然三爷有把握,那我何苦自讨没趣?算了,我也唤些帮手吧!”冯慎手一松,掌中酒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随着一声脆响,曾宅四面突然火光大起。曾三与院中众匪一愣神的工夫,墙头上便已趴满了荷枪实弹的火枪兵。
望着那一支支蓄势待发的火枪,曾三直接傻了眼。“官军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怎么没人发觉?”
“统领”,一名恶徒苦着脸道,“今晚盯梢的几个弟兄……都在屋里躺着呢……”
“好你个冯慎!”曾三回过神来,恨道,“怪不得你在门口下了重手,原来是早有预谋,想去了我的眼线!”
“哈哈哈”,冯慎笑道,“为把你们尽数拿获,肃王还特意从火器营调来人手。若不提前清掉三爷耳目,如何将你这曾宅团团围定?”
“冯巡检”,墙头跃上一名蓝翎长,“我们火器营的人马已部署就位,巡捕营的兄弟也候在外头,随时都能破门!”
“有劳,”冯慎冲墙头一拱手,“冯慎斗胆,请诸位兄弟再缓上一缓。”
“冯巡检不必客气”,那蓝翎长回道,“肃亲王有吩咐,让我们全力配合,那就等你号令了!”
蓝翎长说完,便按兵不动,一双虎眼,紧紧留意着院内动静。
“三爷,”冯慎转过头,“在这四面楚歌下,你还想负隅顽抗吗?”
“唉”,曾三长叹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看来我尚虞备用处,气数将尽了……”
“哼哼,竟然自比那西楚霸王?”冯慎冷笑道,“那三爷是否想要自刎谢罪呢?”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曾某人岂会束手就擒?”曾三从袖口暗捏一支长镖,趁冯慎不备,甩手掷去。“跟你们拼了吧!”
那长镖来势刁钻,宛若一道寒光,朝着冯慎心窝扎去。再想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冯慎只得将身形疾转,以肉肩生受了这一镖。
“大胆凶徒!”墙上蓝翎长见状大怒,手中令旗就要挥下。“给我毙了这匪首……”
“慢!”冯慎抱臂急喝道,“兄弟们少安毋躁,先莫开枪!”
“可是这……”那蓝翎长切齿道,“罢!就听冯巡检的!”
一干火枪兵闻言,也都将瞄好的长枪慢慢放下。
“谢了,”冯慎一咬牙,将肩头长镖拔下。“嘶……三爷好俊的镖法……”
“小子,要攻便攻,”曾三阴起脸,“啰啰唆唆地废什么话?”
“三爷不畏死,可也得替你这帮手下着想吧?”冯慎道,“要真火拼起来,他们可要吃大亏!”
“我们尚虞备用处,就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曾三冷冷地环视众匪,“兄弟们,你们说是吗?”
被官军一围,众匪早吓得噤若寒蝉,可在曾三淫威下,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我们与统领共存亡。”
“共存亡?哼!”冯慎将手中长镖一仰,对众匪道,“你们瞧清楚了,这确是你们统领之物吧?”
“废话!”疤痢眼喝道,“这是我们统领的独门暗器!”
“这便对了!”冯慎道,“这种尖长的‘柳叶镖’,我曾见识过!你们粘杆处,是有个叫青魅的吧?”
“是又怎样?”假瓦匠两眼一瞪,“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慎淡然道:“我要说的是,那青魅便是被这种暗器一镖穿喉。当时在顺天府大堂上,有目共睹!为了灭口,你们这统领不惜镖杀老兄弟,似他这种人,还值得你们为他卖命吗?”
乍闻此语,众匪一片哗然。疤痢眼看着曾三,满面皆是惊诧。“统领,青魅使当真是你杀的!?”
“别信他!”曾三一慌,继而大喝道:“青魅是死在那干衙役手上,你们休听这姓冯的挑拨!”
“挑拨?”冯慎道,“三爷既然敢做,又怎么不敢承认呢?青魅中镖身亡,顺天府里每一个差人都是亲眼所见!”
“放屁!”曾三恼羞成怒,“那会儿青魅已赚得衙役离堂,除去你们几个在大堂上的,其他差人怎么可能看到?”
“哈哈哈,”冯慎笑道,“三爷若不在场,又怎知青魅曾赚得衙役离堂?”
“我……我……”曾三心里一慌,登时方寸大乱,“我是后来才打听到的!”
冯慎哼道:“这种蹩脚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姓冯的,你话太多了!”曾三阴着脸,又暗捏了一柄长镖。
还未等长镖离手,曾三便觉腕间一疼,低头一看,掌背上竟赫然扎着一枚钉箭。
“啊呀!”曾三怪叫一声,抱手滚在一边。
紧接着墙头上跃下一人,向着冯慎疾疾奔来。“冯大哥,俺来晚了!”
“香瓜,”冯慎大喊道,“这里危险,别过来!”
“都他娘别傻愣了!”曾三喝骂道,“快抓住这两人!官军投鼠忌器,不敢胡乱开枪!”
众匪反应过来,忙朝着二人扑杀而去。冯慎肩头负伤,自然难于招架,香瓜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接连射伤数人。
混战之中,冯慎瞅个空隙,一把揽住香瓜,滚出了重围。
一见二人脱困,那蓝翎长再也按捺不住,不等冯慎开口,便下了开火号令。“给我打!”
火枪兵闻令,便想要拉栓搂火,可没等扣下扳机,身旁插着的火把,居然齐齐灭掉。
火把一熄,火枪兵顿时成了瞎子,未及重续上火种,便被人接二连三地踢下墙头。与此同时,曾宅屋顶瓦片碎响,几条黑影如鬼魅一般,疾疾穿梭在重檐之上。
“不好!恶贼还有帮手!”冯慎猛地将香瓜推入花丛。“先在这躲着,我去开门!”
说完,冯慎便飞身冲了出去。谁知刚抽下门闩,院外就闪起一团白光。那白光异常耀眼,隔着门缝透来,冯慎都觉刺目无比。
冯慎心中一沉,赶紧将院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门外巡捕营的兄弟,皆紧捂双眼,嗷嗷惨叫着,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冯慎仅一怔,当即便明白过来。定是方才那团白光,令他们双眼暴盲。
突然间,门檐上倒挂下一个人影。冯慎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已多了数道血痕。
冯慎急急后纵几步,这才看清了突袭之人。那人遍体紧扎的黑衣,头戴一张赤红色的鬼脸面具。双手指掌间,环套着一对锋利的铁爪,冯慎胸前伤口,显然是受它所创。
“冯大哥!”香瓜惊呼一声,哪里还藏得住?唰唰射出几枚钉箭,赶向冯慎身旁。
见钉箭射来,那人上蹿下跳,灵巧的如一只狸猫。身法之敏捷,路数之诡异,令人匪夷所思。
待避过钉箭,那鬼面人又朝香瓜连连进招。香瓜不等他靠前,便拨转弩机,将所剩的钉箭,一股脑儿地打向他面门。
岂料那鬼面是精钢打制,钉箭击中后,面具上仅被扎了些浅坑,便尽数撞落在地。趁钉箭射罄,那鬼面人扑势不改,双爪一扬,朝着香瓜抓去。
“小心!”冯慎奋不顾身,飞奔来护。
鬼面人身形忽变,足尖在香瓜身上一蹬,反借力向冯慎抓去。冯慎没防他会使个骗招,登时眼花缭乱、措手不迭。
仗着指爪尖利,鬼面人频频逼击。冯慎赤手空拳,只好险险躲避。香瓜见状,心急似火,胡乱从地上摸了块碎石,便朝鬼面人狠狠掷去。
鬼面人正欲逼欺,忽察脑后破风声大作,赶紧撤招回身,挥爪将那飞石格开。
时机转瞬即逝,冯慎哪肯放过?身子猛地一突,将鬼面人左臂死死钳制。得手后,冯慎便双肘急绞,想要错骨分筋、废其一臂。可这么一用力,竟然牵带了肩头镖伤, 冯慎疼的倒抽口凉气,劲道霎时骤减。
鬼面人大惊,忙使右臂来抓。冯慎步法稍滞,竟让他搭住了臂膀。鬼面人爪尖一收,一块血呼啦的皮肉便扯下。
冯慎暴喝一声,抬腿疾踢,鬼面人生受了几踹,踉跄倒退至一旁。
正对峙着,院外突然冲入一人,操着把火枪,便朝那鬼面人打去。“肏你奶奶的!老子毙了你!”
冯慎一瞧,原来是那名蓝翎长。几个灰头土脸的火枪兵,也紧随其后。
火枪兵被踢落墙头,跌了个七荤八素,待清醒过来,胸中自然窝火。一个个端着枪,噼里啪啦地向那鬼面人乱射。曾三等众匪慌了手脚,生怕被流弹击伤,皆抱头捂顶,俯在地上。
趁这工夫,香瓜冲向冯慎。从衣衫上扯了块布条,一面哭着,一面替冯慎包扎。
那鬼面人无心恋战,虚晃几下,后翻着跃到院中。随着一声呼哨,屋顶那几条黑影也直直跳下,与那鬼面人一起,把粘杆众匪围在当中。
那些人与鬼面人一样,皆为同样打扮。左手持着各种奇异兵器,右手却清一色的握着把怪伞。
“当心有诈。”冯慎急忙提醒道。
“不妨,”蓝翎长恨道,“管他们什么企图,聚成一堆更好下手!兄弟们,把他们射成筛子!”
“要留活口……”冯慎话未说完,便被乱枪声淹没。
枪声刚响,那些鬼面人就已将手里怪伞撑开。那伞面皆由藤条编织,护在身前宛如一面面藤盾。一排枪过后,院中匪人竟毫发无损。
蓝翎长气不过,正要下令再打,藤伞后却同时抛出几只小球。
那些小球落地即裂,喷涌出阵阵米黄色的浓烟。浓烟见风而漫,茫茫滚滚,在院中笼罩成一片。
冯慎怕那烟雾有毒,拼命叫道:“快!掩住口鼻,相互拢靠,各守自身门户!”
火枪兵如坠烟海,目不能视,哪里还敢乱动?都夹挤在一处,将枪口冲外,防备着有人偷袭。
众人提心吊胆地候了半晌,那浓烟才渐渐消散。冯慎抬眼一瞧,心里当场凉了半截。
院中除去满地狼藉,已无众匪踪影。
“唉!”蓝翎长将火枪一摔,垂头丧气道:“一个也没逮住,真他娘的窝囊啊!”
冯慎怔了一会,突然道:“香瓜,扶我去厢房看看。那些眼线为我所创,应该逃脱不便!”
香瓜二话没说,架起冯慎便朝厢房赶去。可刚推开房门,扑面就是一股血腥。那些重伤的眼线,居然都直挺挺地横在炕上,喉头皆被割裂,惨状触目惊心。
“功亏一篑……竟是功亏一篑啊……”冯慎受伤失血,本已是勉力撑持。心郁气结之下,再也硬支不住,颅内轰鸣一声,顿时晕厥。
得知冯慎伤重的消息,肃王慌得心急火燎,连夜从太医院请来太医,赶赴冯家救治。
冯慎伤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几名医官清理了半天,这才慢慢将血止住。包扎敷缠后,冯慎依旧牙关紧闭、昏迷不醒。医官们无法,只得下针去灸。待灸的喉舌稍弛,众人又撬开冯慎唇齿,灌了些清肝疗疡、养血生肌的汤药。
灌下汤药后,冯慎沉沉睡去。听他呼吸趋渐平稳,太医们皆松了口气,这才收拾了药匣,轻轻退出房去。
肃王正急煎煎的候在门外,一见太医出来,当即迎了上去。“怎么样?他没事吧?”
领头一名太医道:“王爷放心,冯巡检伤不致命。至于昨夜昏厥,皆因他伤劳过度、五志过极,引得经气逆乱、清窍受扰所致。我等已开好了外敷内服的对症方剂,之后只需按方抓配、自行煎服即可。”
“如此便好,”肃王长舒一声,道,“有劳各位了。”
“王爷言重,”领头太医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事得向王爷禀明。”
肃王一愣,“何事?”
领头太医道:“是这样,方才替冯巡检包缠伤处时,我们发现他后背上,文着些奇怪的刺青。”
“刺青?”肃王皱了皱眉头,“本王倒是没听他说起过……行了,别管什么劳什子刺青了,只要冯慎无碍,其他的都无所谓!”
“王爷所言极是,”众医官辞道,“既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肃王点了点头,又唤过冯全、香瓜。“你们悉心照料好冯慎,赶明儿等他醒了,本王再来看他。”
太医开的方剂着实管用。经过一夜的调养,冯慎终于睁开了双眼。
“冯大哥,你可算醒了,”香瓜喜极而泣,“这一宿你老说胡话,真把俺吓死了!”
“是啊少爷,”冯全也拭了拭眼角,“下回可不能这样拼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咱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啊?”
“放心吧,”冯慎笑笑,朝周围望了望。“就你俩在吗?双杏与夏竹呢?”
“哦,”冯全忙道,“前半夜还在这候着,傍明天时见她俩熬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先歇着去了。怎么少爷,你找她们有事?”
“没事,”冯慎摇了摇头,“我就是随口问问。”
香瓜从桌上端起一个粥碗,“冯大哥你饿了吧?俺喂你喝粥。”
“不必不必,”冯慎道,“我自己来就好。”
“少爷你就别逞强了,”冯全道,“你浑身上下裹成了那样,哪还端得了粥碗?”
“嗯?”冯慎急急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臂上皆缠着绷带,不由得大惊失色。“是何人替我裹的伤!?”
“是肃王请来的太医,”冯全道,“少爷,昨个你重伤昏迷,可把肃王他老人家给急坏了……”
冯全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爽朗大笑。“可不是吗?昨夜本王回府后,还是惴惴不安,这不刚下了早朝,就又跑你这里来了,哈哈哈。”
“王爷,”冯慎挣扎着要起身,“卑职没能擒得匪徒,有负王爷重托……”
“好好躺着吧,”肃王伸手一按,临床坐下。“只要你没事,让那些匪徒逍遥几日又何妨?刚才本王听你问裹伤之事,莫非是嫌那帮太医手艺不行?”
“岂敢,”冯慎忙道,“蒙王爷眷顾,卑职惶恐还来不及。”
“那就好,”肃王冲香瓜与冯全道,“本王与冯慎有事商议,你们先下去吧。”
香瓜、冯全答应一声,退出了屋中。
待二人走后,肃王问道:“冯慎啊,现在这里清净了,跟本王说说你那后背是怎么回事吧!”
“后背?”冯慎心里咯噔一下,“卑职后背……怎么了?”
“装!”肃王道,“为你包扎的太医都告诉本王了,说你背上有刺青。你既非聚啸山林的草莽,又不是受罚黥墨的兵仆,怎么也如此轻浮,于身上胡文乱刺?”
冯慎斟酌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王爷容禀,卑职身后刺青,实为先父所文。”
“是令尊所文?”肃王道,“那想来必有深意……哎呀,越说本王越好奇了,你那背上究竟文着些什么?该不是‘精忠报国’吧?”
“王爷取笑了,”冯慎稍加犹豫,便缓缓转过后背,“您老自己看看便知。”
冯慎虽身缠裹带,后心却露了出来。只见他背上有连有断,盘文着八组爻象,阵眼之中,还刺着四列细小的古篆。
肃王啧了一声,道:“这是个八卦阵吧?”
“不错”,冯慎回道,“正是个伏羲八卦的阵位图。”
“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肃王有些难为情,“本王对那篆书,却不怎么识得……”
冯慎道:“回王爷,那所文字迹为: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肃王自念了一遍,惑道:“这四句话并非诗诀,也不像爻辞,究竟是何意啊?”
“不瞒王爷说,卑职也不知道。”冯慎苦笑道,“当初刺背时,卑职年纪尚小。待长成后,自己对镜反照,才得知背上所文之物。至于那字图之意,卑职也曾问过先父,可每每,先父都是含糊其辞,只道这刺青不可为外人窥见,而对其含意却只字不提。眼下先父故去多年,这刺青中的玄机,也已然随他长眠于地下了。”
肃王叹道:“令尊此举,着实叫人揣测不透啊。”
冯慎点点头,又道:“这刺青之事,恳请王爷为卑职保密。”
“这个自然,”肃王道,“太医那边,本王也已叮嘱他们不得乱讲。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官员,若被人知道身文刺青,传将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冯慎喜道:“谢王爷体谅!”
肃王摆了摆手,“好了,刺青这茬儿就算是压下了,咱们聊聊那粘杆处的事吧。”
“卑职也刚想问,”冯慎忙道,“王爷,那伙粘杆恶党有消息吗?”
肃王摇摇头,又道:“那曾宅也已经查抄了,后院里确无什么造假作坊。”
“这便是了!”冯慎道,“卑职就猜到那里面有鬼!”
“有鬼?”肃王不解道,“冯慎啊,那‘造假作坊’本就是曾三扯的谎,你为何这么在意他那些谎言?”
“因为那些谎言中,暗含着蛛丝马迹,”冯慎道,“王爷,卑职请令调兵前,曾托您老打听过一个人……”
“有这事,”肃王道,“你是说那个‘日本参赞’吧?本王去领事馆查过了,他们日本国的驻京参赞共有三人。可那三人皆年过半百,并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个人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冯慎道,“既然曾三并没有造假作坊,那他哪来的‘假带钩’去卖给那‘假参赞’呢?”
“本王都听糊涂了,什么假带钩、假参赞的?”肃王一头雾水,“冯慎你慢些说。”
“是”,冯慎笑道,“那卑职就慢慢为王爷剖析。之前曾三私会那日本人,恰巧被卑职撞见,为了掩饰,曾三便信口雌黄,说那日本人买下了他的假带钩。当时曾三察言观色,已经看出卑职颇有怀疑,故拿出一对随身把玩的核桃东聊西扯,好让卑职相信他所言不虚。”
“你分析的不错,”肃王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冯慎反问道:“王爷您想,既然不是倒卖假古董,那他俩是因何目的而会面呢?”
肃王顿悟道:“你是说那个日本人,是与曾三一伙的?”
“正是,”冯慎道,“在那茶水铺里,曾三与那日本人定是密谋了什么。王爷也应该知道了,昨晚官军围剿曾宅时,眼瞅着就要拿下,却被一群突然而至的鬼面人搅乱了计划。”
“是啊,”肃王道,“本王听说了,那伙鬼面人十分神秘,来历路数皆不可知啊。”
“不然,”冯慎道,“经方才那一番梳理,卑职倒是有点猜到那伙人的来历了。”
“哦?”肃王催促道,“快说说看!”
冯慎道:“那伙鬼面人,应该是东瀛的忍者!”
“东瀛忍者?”肃王面上一紧,“冯慎,你拿得准吗?”
“八九不离十,”冯慎道,“对东瀛忍者的传闻,卑职也曾听人说起过。传言这类人受恩主豢养,专司刺探暗杀。由于行事特殊,他们所使的兵具也是千奇百怪。像什么破空回旋的‘手里剑’、渡水跨河的‘水蜘蛛’等等。昨晚与卑职相抗的那个鬼面人,使的就是一对如利爪般的古怪兵器。现在想来,那双怪爪应该就是忍者所用的‘手甲钩’了。还有,那伙鬼面人身背藤制怪伞,既可抵挡铅丸流弹,又能漂浮于水面,恐怕就是那‘水蜘蛛’。并且,他们攻撤之时,以闪光、烟幕为掩护,与那般传闻也颇为贴合。”
肃王道:“可那些忍者缘何要救走粘杆残党?”
“应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冯慎接着道,“忍者从小受训,身法极佳,飞檐走壁、翻墙越屋都如履平地。之前曾宅附近的住户说,曾瞧见过曾宅里有运财狐仙在飞进飞出。依此理来看,那些高来高往的‘狐仙’,定是那批忍者无疑。”
“照这么说……粘杆处与忍者早有勾结?”肃王忧心道,“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冯慎道,“然他们具体有何种密谋,这就不得而知了。”
肃王道:“不成,本王越想这心里就越慌,一定要想法儿把他们揪出来,不然怕是得出大乱子!”
“王爷,”冯慎又道,“卑职以为,像寻常那种侨居的日本商旅,肯定调动不了那批忍者。能任意驱使这类人物的,应该非官即贵。”
“有理,”肃王颔首道,“在大清国不同于在他们本土,不露声息地养着这么一批忍者绝非易事。那幕后指使之人,必然是大有来头啊。客居京师的日本人里,最有势力的当属领事馆那帮子政要。看来本王得托川岛,好好查查此事了!”
“川岛浪速?”冯慎眉额一拧,“王爷,这个人……不可轻信吧?”
“冯慎啊,”肃王叹道,“本王知道你对川岛颇有成见,可眼下除了他,也没适合的人选了。对于涉外事宜,朝廷历来谨慎,就算是本王,也是有力无处使啊。川岛本身是日本人,托他调查有诸般好处。你想,这事若能查实与日本人有关,那本王自会据理力争。可要拿不到他们的把柄,不也正好避了咱们的嫌吗?要知道,那伙洋人最好滋衅闹事,得防着他们反咬一口啊!”
“话虽这么说,”冯慎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他一个日本人,岂肯帮着大清去对付自己同族?卑职虽与那川岛只见过一面,可也能看出这人野心勃勃。”
“说川岛其志不小,这倒是真的。”肃王道,“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他们日本国中,同样也是众生百态啊。像那川岛,就算是能真心帮着咱大清做事的。”
听肃王如是说,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王爷,那川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会让您老如此青睐?”
“那本王就说说吧”,肃王道,“算起来,就连咱们大清国,都欠着人家川岛一份大大的人情哪!”
冯慎怔道:“人情?”
“可不是嘛,”肃王道,“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占了京城。德国人因其公使被杀,便在景山上架起六门巨炮,扬言要炮轰紫禁城。那会儿老佛爷虽已携皇上西狩,可宫里头还留着至少六名皇妃,一旦皇宫被轰破,不光是殿毁人亡,就连祖宗留下的千秋社稷,都要连带着蒙羞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有个人孤身登上景山,经他一番苦苦交涉,德国人这才答应暂不轰城。”
冯慎问道:“那人就是川岛?”
“是啊,”肃王继续道,“川岛那会儿正任着日本的随军翻译官。当时德国人给川岛提出条件,让他在两天内劝服皇宫守卫打开城门,如逾误了期限,照轰不误。事态岌岌可危,川岛即刻奔赴神武门,以自己作为人质,换得了禁守的信任,最终才开启了内城。等到联军入城后,川岛又调来日军把住各处宫门,对宫中财务清点登记,严防各国兵士劫掠哄抢。直至圣驾回京时,人家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又交还给朝廷,冯慎你说,他这不是保全了咱们大清的颜面吗?”
“王爷,”冯慎道,“川岛此番举动,未必不是表面文章,战后他们日本索要的款银,可不比别国少啊!”
“这点本王有数,”肃王道,“然不管怎么说,川岛在那批来华的洋人中,已算是难能可贵了。这几年来,川岛帮着咱训练警备、协持治安,总比那帮子只会作威作福的西洋鬼子强吧?”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怕就怕他另有企图啊,”冯慎轻叹一声,“唉……但愿是卑职多心了。”
“冯慎啊,” 肃王道,“其实你所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本王会去掂量的……哦,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本王还是那意思,调查忍者的事,就先暂时托给川岛吧。”
“王爷……”
“好了,你就安心歇养。其他的事情,等你身子痊愈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