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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的一番话,使冯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烟土中竟夹带着甲裳,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想到这儿,冯慎让衙役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了花厅。
在来花厅上,冯慎将事说于唐子浚知道。唐子浚一听,也不由得吃惊。
沉吟良久,唐子浚道:“看来……那帮歹人所图不浅啊。只是不知那些甲裳、绢帕内,藏着什么玄机……”
“是啊,”冯慎皱眉道,“我这便去衙门里瞧个究竟!”
唐子浚立起,赶忙道:“我与你同去!”
“不劳唐兄了,”冯慎摆摆手,道,“唐兄奔波了一夜,应好好歇息才是。待从衙门回来,我自会将详情诉与唐兄。”
唐子浚并非公门中人,也不愿过多涉及公门中事。于是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坚持。
冯慎唤来冯全,着他收拾两间干净厢房,炊金爨玉、扫榻留宾。此外,冯慎还悄声嘱咐,让冯全好生守着香瓜,莫与唐子淇再起了什么事端。
吩咐完这些,冯慎跟唐子浚赔了句“简慢勿怪”,便与外头那衙役急遽地出了冯宅。
路上,二人也无心搭话,只是埋头快赶。没出一会儿,便来至顺天府内。
府衙大院内,几具尸身一字排开。数名衙役在府尹的指挥下,已将尸身腹内的烟土清出了大半。
见冯慎过来,府尹赶忙上前迎着。
行过礼后,冯慎便问道:“大人,听说那烟土之内,还另藏它物?”
“确是如此,”府尹点了点头,面露难色,“不过……那些铠裳胄佩,倒是不知做何用处。”
二人正说着,查点的衙役喊了起来:“这里又找出一块!”
冯慎神色一凛,几步到了近前。果然,那衙役手上的油纸包内,卷裹着一块白底镶红边的棉甲片!
“再找!”府尹急催道,“每一包都仔细查验!”
“是!”众衙役答应一声,继续翻弄起来。
可当点验完全部烟土后,那种甲片,却再也没发现。
见再无别物,府尹便命众衙役收拾现场,自己取了那些甲片,与冯慎来在后堂。
进堂后,二人便闭门掩窗,将所得甲片一一铺在案上。
放眼看去,案上棉甲共有八片。四片颜色为黄、白、红、蓝,其余四块,兼有红、白镶边。八片甲佩,大小尽同,皆以铜钉卯饰。用五彩绵线,绣了些无角怪龙的纹样。
冯慎看罢,隐隐感觉事态不小:“大人,这些……都像是八旗贵胄的甲裳!”
“确是八旗无疑,”府尹眉眼之间,暗含着一抹忧色,“只不过……那上绣的图样,却十分的古怪!”
“哦?”冯慎稍稍一怔,“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府尹抬手一指:“贤侄仔细瞧瞧,看这无角龙纹足下,生着几根爪趾?”
“一、二、三……”冯慎心中一颤,“竟有五爪!”
府尹颔首,默然不语。
冯慎心知,“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普天之下,仅天子一人可衣九龙绣缎。就连皇子在未登基前,除逢大典祭祀,也轻易不敢服龙。至于臣子王公,只能以蟒纹绣饰。若遇圣恩,颁赐下五爪龙缎,亦应剔去一爪,化龙为蟒。然无论龙或是蟒,头额必生两角,又岂会如那些甲片所绣,顶上空空?(注①)
想到这儿,冯慎又道:“大人,先不说四爪、五爪,单单这头顶无角,便有些类蛟非龙了……也未曾听说八旗军中,有以蛟绣饰的。”
“本府也是百思不解啊……”府尹叹口气,又道,“且不管绣样了,以贤侄之见,这八块胄佩,原属铠甲何处?”
冯慎忙取了一块,放在眼前打量:“这甲片上窄下宽,呈个斜矩形状。卑职窃以为,这是块护腹的‘前挡’!”
府尹点点头,以示同意。
这大清国的甲胄,外面多裹以棉缎。满人入关前,身处极寒北地。若是寻常铜铠,往往耐不住冻。所以,他们以厚棉为表,内嵌环甲铁叶。既可御寒,又能防身。
棉铠由围裳与甲衣两部构成。围裳分左右,中间系有虎头蔽膝;甲衣之上,另有护肩、护腋与护心镜。腰间左侧有“左挡”,右侧空留,为佩刀挂箭之用。而当中前襟下,便是那块护腹前挡。
眼下虽知这是些前挡,可冯慎与府尹,还是毫无头绪。直瞪着那些怪异的绣样,一筹莫展。
突然,冯慎想起一件事:“大人,听说有片前挡被扯裂了,还掉出条绢帕来?”
“是有这事,”府尹道,“最初不知烟内藏甲,衙役们拆封时,粗手笨脚的割扯破了。绢帕又塞入原处,镶蓝旗那片便是!”
冯慎闻言,赶忙看去。镶蓝那前挡上,果真划出道口子。冯慎将手指探入一夹,一条白色绢帕便抽了出来。
“这绢帕上没瞧出什么门道,”府尹苦笑道,“我已细看多时了。”
冯慎不死心,只将那绢帕摸看不止。可瞅了半天,却真如府尹所言。任凭冯慎透光仰察、揉捏甩握,那帕上依旧素白如纸,瞧不出什么异样。
见无发现,冯慎只好做罢。他取起那镶蓝前挡,打算将绢帕先塞回去。
挑起前挡破口的一刹那,冯慎眼中一亮:“大人!这里衬上……好像还绣着字!”
“哦?”府尹快步上前,“在哪里?”
冯慎赶紧里衬外翻,将里面所绣,亮了出来。
待定睛看时,二人却都傻了眼。里衬上所绣文字,他俩皆一字不识!
半晌,冯慎道:“大人……这是满文……”
“不错,”府尹思索一下,才道,“贤侄,你取笔墨,先把这满文另誊于纸上。”
冯慎明白府尹用意,也不多话,依言抄写。
等冯慎誊好,府尹这才开门传命。不多时,一个衙役匆匆赶来。
这衙役在旗,祖上从龙入关,曾是王府的随旗包衣。因此,识得满洲文字。
见了府尹,那衙役便打个千儿,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看看,”府尹将誊好的字递给那衙役,“上面写的什么?”
“是。”那衙役答应一声,接了过来。
那衙役才扫了一眼,突然拧眉皱额,又将那字重阅了数遍。
见他神色不对,冯慎与府尹相对一视,催问道:“是什么意思?”
那衙役听闻,这才指着纸面,一字一顿地念道:“巴牙喇纛额真!”
“巴牙喇纛额真?”府尹失声惊道,“你没有瞧错?”
衙役又看了看那行字,笃定道:“错不了……确是这几个字。”
“嗯,”府尹定了定神,将纸条收回,冲那衙役叮嘱道,“字条之事,不可泄于他人知晓!”
“是,”衙役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守口如瓶!”
府尹点点头,道:“下去当差吧。”
待衙役走后,府尹却神色凝重,不住地踱来踱去,若有所思。
冯慎见状,忍不住出言问道:“大人,那‘巴牙喇’……究竟是何意?竟引得您如此顾虑。”
听得此言,府尹这才止住了脚:“贤侄有所不知啊……我虽不识得满字,但那‘巴牙喇纛’的名号,却曾听过!”
冯慎拱手道:“请大人详解。”
府尹长息一声,道:“说这‘巴牙喇纛’前,得讲一下大清旧制。因满人擅骑射,故每部族寨出征、狩猎时,皆冠以‘箭’名。满语之中,箭为‘牛录’,久而久之,便代为队称。太祖龙兴后,攻克辽东,建元天命。扩军健三百,编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而这固山,译成汉话,则唤作‘旗’!”
冯慎道:“关于这点……卑职倒是有所耳闻。”
府尹继续道:“牛录、甲喇、固山的首领,都叫作‘额真’。各旗旗主,都会从所辖固山中,挑选精锐忠贞之士,充编成‘巴牙喇纛营’,作为贴身卫队。而每队的卫队长,就是那‘巴牙喇纛额真’!”
“大人,”冯慎又道,“这‘巴牙喇纛营’,既然是贴身卫队,便不是驻防八旗。延续至今,名号应该早已改过,却不知属于京旗禁军中哪一营……”
府尹道:“贤侄所言不错。自顺治爷继位后,朝廷便屡颁满汉相融之政。那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也都改唤为‘佐领’‘参领’和‘都统’。而那‘巴牙喇纛’,应是现今的护军营!”
提起护军营,冯慎自然知晓。京旗禁军中,分为骁骑、前锋、健锐、步军、神机、相扑、虎枪等几个大营。而护军营,便是其中之一。护军营中将士,皆由八旗选调。专司警跸宿卫、诸门启闭与锁钥传筹。上三旗,守皇宫内禁;下五旗,镇王公府第。真可谓是“禁中之禁”。
想到这儿,冯慎道:“既是护军营的前挡,不如咱着人去护军营问问,看是不是他们所失。”
“恐怕不是,”府尹摇头道,“护军营主,现唤作‘护军统领’,断不会绣记成‘巴牙喇纛额真’。并且,那八片前挡古旧不堪、纹样奇异,决不似近代之物!”
冯慎怔道:“大人怀疑那八片前挡……是关外流传至今的旧甲?”
府尹点点头,道:“正是。并且这八片前挡,定然关系着皇室的一个重大秘密。”
“这事非同小可,”冯慎急道,“大人应该速速拟表陈奏,上达天听!”
府尹摆摆手,说道:“贤侄错了……折子自然要上,但不是现在!”
冯慎不解道:“却是为何?”
府尹叹息一声,缓缓道出隐情。
要说断案排查,冯慎自是驾轻就熟。可论起这入仕为宦之道,却远远不及府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无论是宫闱秘闻,还是军国机要,轻易不能沾染。若一个不留神,牵扯上皇室纷争,极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入关前,那巴牙喇纛营,除拱卫皇室外,还担负着另一种要任。名义上,他们是守护八旗旗主的亲兵,可实际上,却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为防各旗旗主拥兵自重,皇帝特赋重权。若遇旗主反逆,额真可以先决后奏。由于巴牙喇纛极为忠诚,天子也会将各种密令,暗地里交付给他们去执行。因此,这巴牙喇纛营,亦有“固山隐卫”之称。
既是隐卫,所行之事大多诡秘难测。历经数代后,天理邪教又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八片前挡。这二者一联系,就让人不得不谨慎行事。一旦处理不当,必然难逃干系。府尹之前种种,正是此般用意。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面带愧色,“卑职冒失,欠思量了。”
“这怪你不得,”府尹唏嘘道,“眼下时局不定,正逢多事之秋。说句大不敬的话,可谓是内忧外患啊……所以在这当口,想查究这等谋逆大案,须得慎之又慎!”
“的确,”冯慎道,“那天理教甘冒奇险,也要运送这八片前挡。想必这其间,定有紧要用意。据歹人所讲,天理教只是为人效命,幕后另有黑手操纵。若要彻底铲除,须得寻到那靠山,将其连根拔起!”
“对!这样方能永绝后患。”府尹话锋一转,作难道,“可天理恶徒业已逃匿,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抓捕,怕也不易……”
冯慎道:“大人不必忧心。依卑职之见,天理教必不肯善罢甘休。只要前挡在咱们手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来谋夺!当务之急,应当速速弄清那前挡的玄机所在!”
府尹听罢,深以为然。
于是,冯慎又走至桌前,将那八片前挡重新打量。由于之前从镶蓝那片中寻到一块绢帕,所以冯慎怀疑其他前挡中也有类似之物。
征得府尹准允后,冯慎取了一把裁纸刀,将正蓝旗那片前挡上剖出道小口。小口一现,冯慎便伸指去夹。果然,又从里面抽出一条素面绢帕。
见推断不虚,二人便如法炮制。没一会儿,便从前挡中取出数条绢帕。
绢帕有八,与前挡数目正应。可八条绢帕上皆空空如也,丝毫透不出半点信息。
“真是奇哉怪也,”府尹摇头叹道,“按说这些绢帕便是症结所在,可上面既无绣记,又无着墨……端的是教人费解……”
冯慎想了会儿,又道:“卑职听说有种秘法,能将写好的字迹隐去。待要看时,只需火烘或是水浸,那字便会显出……会不会这些绢帕上,就是用的那个法子?”
“极为可能!”府尹精神一振,喜道,“不妨试上一试!”
冯慎依言,忙取来炭火,把绢帕就热烘烤。烤了半天,冯慎额上都渗出热汗了,可那绢帕还是素白如初。
见不奏效,二人只得用水去试。一杯清水淋浇上去后,绢帕倒是濡湿打透了。然湿漉漉的帕子上仍无一迹!
烤不成,浸也不成,冯慎与府尹彻底没了主意。可唯一能笃定的就是:这八块绢帕绝不是什么“无字天书”,其间暗藏的秘密,必定惊世骇俗,只是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参解的法门罢了。
再思无益。帕内玄机,只得留到日后参详。二人商议几句,又计划起下一步的打算。
“解铃还须系铃人,”府尹道,“前挡是从天理教手中截获,想必他们能知道些底幕。若能擒得那干恶徒,不愁套不出个只言片语。”
冯慎道:“对。他们如此看重这些前挡,势必会返来夺取。大人,我们不如来个守株待兔,暗下里加紧盯守。歹人一露头,便给他们个一网打尽!”
府尹苦笑一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啊……这顺天府衙,京畿重地。那些歹徒刚受了挫,又岂会再涉险地?”
冯慎笑道:“这干要物,若存在壁垒森严、重垣迭锁的顺天府,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要搁置于别处,他们便会跃跃欲试了。”
“搁置于别处?”府尹不解道,“贤侄之意是?”
冯慎淡然一笑,冲府尹如此这般的低语起来。
听罢,府尹这才明白了冯慎的意图,连连摇头,左右不允:“这样一来,岂不让贤侄身犯险境?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
冯慎固请道:“卑职受大人知遇之恩、食官家俸禄。于情于理,都是责无旁贷。并且,卑职与查仵作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出于私心,也请大人成全!”
见冯慎神恳意切,府尹也知拗他不过,斟酌再三,便答应了。
“也罢,”府尹长叹道,“只是此举万分凶险,贤侄务必小心。这样吧……再拨调几个武艺好的公人,暗中扮成常人模样,日夜护守你家宅内外。”
冯慎深揖道:“谢大人厚意。”
府尹摆摆手:“理当如此……只不过,该如何把风声透到歹徒耳里?”
冯慎道:“卑职已有主意。这点……当着落在家仆冯全身上!”
日近西山,冯慎肋下夹带着一个包裹,趁无人发觉,这才从府衙后门,悄悄潜出……
打冯慎回宅后,一连数日,皆未去顺天府当值。又过了两天,冯家大门慢慢打开,钻出了神色慌张的冯全。
一到街上,冯全就撞上了几个熟脸。
“哟!这不是冯全吗?”一个街坊冲冯全问道,“你家少爷可大安了?”
“唉……”冯全摇头叹道,“还那样……不吃不喝的……都瘦得没人样了……”
另一街坊又道:“你也别上火。准是衙门里事多,把身子给累着了……你家少爷年轻力壮的,多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借您吉言吧!”冯全苦涩地笑笑,“得,我还得去抓两服药,就先不陪各位了……”
说完,冯全便抬脚走远,余下个急匆匆的背影。
等冯全走远后,几个街坊便议论开来:
“咦?冯家这是出啥事了?”
“你没听说啊?这片儿早都传遍了!”
“我走亲家才回来,还真不知道……孙掌柜,您给说说……”
“咳……是这么回事……前几天冯家少爷办了个案子……好像是有人贩大烟……”
“这事我知道。听说那案子不小,顺天府里还折进去好几名官差!”
“估计根儿就在这上面。打这事以后,冯大少爷就窝在家里没露头。倒是冯全,却四处窜医馆、寻药铺。逢人便说:他家少爷中了邪,得了魔怔,把自个儿锁在屋里,终日对着几块破布头发痴……大夫没少请,汤药也没少煎,就连游医的偏方子也试上了,可还是没见好……”
“破布头?破布头有什么好瞧的?八成那凶案经多了,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说是呢!自打冯少爷进了衙门,那血淋淋的案子就一件接着一件……前阵子还抬了具尸回来,现在还在宅子里停着呢!”
“冯少爷总归是太嫩了……不懂得避讳这些。照这样下去,这冯家……怕是真就破落了……”
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可那些话,却都顺着风,刮进了转角墙根。
墙根下,正窝着一个矮胖的人,将众人言语一句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压檐帽,身上的老棉袄也是油渍斑斑。观其扮相,倒像个躲懒的贫苦力巴儿。偶尔有人朝墙根瞧几眼,他便懒洋洋的抻抻腰,在身上掏掏,捏出个虱子随手掐爆。
闲人见他邋遢,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理睬?
那力巴儿又听了一阵,这才擞了擞衣裳,慢吞吞的去了。
离开了冯宅,那力巴儿专择着人少的道走。三绕两绕的,便出了城。
等远远的瞧不见城门口了,那力巴儿将脸上油灰一抹,露出了唐猛的面目。
“格老子的!”唐猛狠搔几下脖子,赶紧将棉袄扒下,“这破衣裳,虱子还真他娘的多!”
扔了棉袄后,唐猛又转至僻静处,将预先藏好的马匹牵出,跨上鞍背,向南疾驰。
唐猛越驰越偏,一连奔了几时辰。等天快擦黑了,这才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岗下。那高岗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仅有一道鼪鼬小径通往山端。
对这陡峭的险岭,唐猛倒是谙熟得很,下马弃鞍后,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势陡然平缓。沿着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阵,来在山梁垭口间。
垭口上,矗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庙依山而筑,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里头尘封蛛结,断梁上髹漆斑驳。两扇庙门被虫噬蚁蛀,早已吱呀欲倒。龛台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残,活脱一块大土疙瘩。
立在破庙前,唐猛“呼溜”一声,打了个怪声怪调的指哨。紧接着,庙里面噔噔噔,窜出个盯梢探坎的小喽啰。
原来这山神庙,正是天理教的一处暗哨。
见是唐猛,那喽啰赶紧招呼:“四当家的,您老回来了?”
唐猛“嗯”了一声,径直进了庙。
那喽啰又朝外瞧了瞧,确保再无旁人,这才从龛台后拉出条木杘,费劲地摇绞起来。
随着木杘转动,泥像开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点儿工夫,后面便露出个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声,猫腰便钻进洞去。
初入洞时,两壁略嫌狭窄。可再行几步,便豁然开阔。原来,这破庙凿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穴道尽头,是个偌大的石厅。石厅北向面,横着块宽兀斑斓的岩屏。岩屏之后,有暗道曲蜒辐散,隐隐可见帘帐卧榻,显然另接着寝处。
厅上,本围着几个耍钱闹酒的喽啰,见唐猛进来,也都撤手离案。
唐猛见状,不免脸有愠色:“格老子的!你们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点,留神有鹰爪孙趟上山来!”
“放心吧四当家的!外头不是有皮六守着坎吗?”一名喽啰赶紧把骰子递上,谄道,“您老控两把銮,提提兴致?”
唐猛有些心动,刚接过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这趟活儿收了,老子再坐庄操盘,通杀你们这帮龟孙!”
众喽啰齐声奉承道:“还是四当家的攒儿亮!”
“少他娘发托卖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喽啰朝岩屏后一指:“在后边拖条歇着呢。”
唐猛闻听,点了点头,便抬腿脚,朝屏后转去。
来在寝外,里头传出几声轻咳,唐猛道:“教主,我回来了!”
听得唐猛声音,查仵作忙道:“快快进来!”
唐猛答应一声,挑帘入内。
查仵作从床上坐起,急急问道:“怎么样?打听着下落没?”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说着了,那几片前挡,就在姓冯的那儿!”
“这种事,冯慎少不得要掺手,”查仵作还有些不放心,“说前挡在冯家而不在府衙,你亲见着没?”
“顺天府有鹰爪孙守着,我哪能混进去瞧?”唐猛道,“后来,我又去了冯家,听周围街坊都说那姓冯的好几天没出门,光对着些破布头发魔怔……”
“这便是了,”查仵作点头道,“他们所说的‘破布头’,定是那几块前挡……既然前挡没扣在府衙里,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皱眉道:“教主,那前挡里到底有啥秘密?为了那几片劳什子……不但老赵折进了,连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叹道:“实话说……我也搞不清楚。只听说是从关外辛苦寻来,决定着兴兵霸业。押运前,明公还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纰漏……可恨让那冯慎给生生搅了……若明公问罪下来……唉……”
见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么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咱这么拼死拼活?横竖是个反,干吗非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你懂什么?”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虽没与明公照过面,但从线人那边也能猜到那是个兴云布雨的大人物。前阵子受官家围剿,坛口崩毁凋敝,教众陷狱散逃……四个坛主,也仅存下你一人……单凭外头那几个脓包,能掀起什么风浪?”
“现在不成,咱就缓它个几年!”唐猛急道,“到时候咱再招兵买马,多炼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声,道:“行军打仗可不像殴斗过招,指着暗器拳脚,冲不了锋、也布不了阵!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老实实的辅佐明公,才是正理儿……”
正说着,外头喽啰突然闯入,报说有人拜山。
“什么?”查仵作与唐猛齐齐惊起,“莫非有鹰爪孙寻踪摸来了?”
“不是不是!”喽啰急忙摆手,“是线人引来的!说是什么云台云少爷到访……”
“哎呦!怎么不早说?”查仵作神色一凛,赶紧整衣下榻,慌慌张张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里,也只得随在后头。
刚到石厅,便有数人簇拥而来。当中之人,年齿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宽颡丰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身后四人,皆是护卫亲随,一水的扎带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几步上前,冲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问尊驾可是云台云少爷?”
裘衣人笑道:“正是区区!”
“哎呀,不知云少爷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说着,便要裣衽下拜。
云少爷伸手拉住:“教主无须多礼。”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云少爷大名。今日得遇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云少爷乐道:“都云‘公门里面好修行’,查教主入顺天府久了,说话果然是中听……哈哈……”
“云少爷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请坐!”
云少爷点点头,一撩裘袍,转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只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面打拱,一面唤喽啰沏茶。那四名护卫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云少爷身后,列成一排。
那些护卫整齐划一,倒似训练有素的行伍中人。虽不是牛高马壮,但都黢黑干练。立在后头,岿然不动,如刀砍斧剁一般齐。他们头戴剪绒弁帽,腰间扎带上,左右各挂了个皮匣子。匣子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东西。而最惹眼的,是他们脑后无辫,引得教中喽啰不住地窃语指点。
见众喽啰无状,那四名护卫仍旧耸腰挺肩,虽未吐一字,但却斜睨嗤鼻、倨傲鲜腆,神色间,颇有些瞧不起。
护卫趾高气扬,唐猛不免来气。有心找茬放对,又碍着那云少爷面子。忍了再三,这才强压怒火,隐言不发。
没一会儿,茶端上来。云少爷揭开碗盖一闻,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查仵作见了,知他嫌叶子差,赶紧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过谦了。”云少爷嘴里说着,却将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开话头:“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云少爷淡淡回道:“还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机会还劳云少爷引见……”
“倒也不急,”云少爷道,“家尊冗务劳身,举义之事,就由我代为接洽。怎么?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岂敢!”查仵作起身道,“云少爷气宇轩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风……贤乔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云少爷大笑道,“一句玩笑话,教主也这么当真?坐下坐下……家尊曾夸道:查教主志虑忠纯、谋策踔绝。又不辞劳苦,藏形匿影数载,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谬赞,”查仵作谦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实在令人钦佩……”云少爷话锋一转,“然失了那紧要的前挡,便可是大过一件了!”
查仵作脸上一僵,后背冷汗涔涔:“小教办事不力,有负明公重托……”
云少爷还没接话,唐猛却憋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从旁边跳出:“替你们办事,老子都把脑袋悬裤腰上了!弟兄们出血出力,不见你们赏,反来兴师问罪!”
那四个护卫一看,登时就要摸腰间皮匣。云少爷回头训斥一声,赶紧制止。查仵作脸色惨白,冲着唐猛张嘴欲骂。
“查教主不要动火”,云少爷道,“这位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查仵作赔罪道:“手下人粗鲁顽劣、狂言造次,云少爷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云少爷摆摆手,转朝唐猛道:“这位是四当家的吧?久仰久仰!”
唐猛不搭话,只是抱了抱拳。
查仵作怕惹恼了云少爷,赶紧周旋道:“这老四人是糙了点儿,却是教中的左膀右臂……不瞒云少爷说,他师出唐门,打得一手好镖……”
“哦?是个唐门高手?”云少爷重新打量一眼,合掌轻击。
后头一个护卫听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呈在云少爷手中。
那厚厚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教众们一见,眼中全放了光。
“这是户部的官票,在十八省的大小票号,都可兑出现银,”云少爷缓缓道,“这次仓促上山,也不曾备得面礼……要不这些个官票,送给弟兄们喝酒吧?”
“多谢云少爷厚赐!”查仵作暗喜,伸手便要接。
“先不忙谢!”云少爷将手一缩,皮笑肉不笑,“光说话也无趣,不如大伙找个乐子助助兴?”
查仵作一怔:“找乐子?”
云少爷一指唐猛,笑道:“既然四当家的精于暗器,就让他露手绝活瞧瞧?”
“这不妥吧?”查仵作道,“暗器不长眼,万一惊撞了云少爷……”
“不妨不妨,”云少爷四下一顾,指着石壁上凸起的一个蜡台道,“就打那支蜡烛吧!若打灭了烛火,官票就让弟兄们分了去。要是打不灭……嘿嘿……那云某可就要一毛不拔了……”
众人抬眼看去,那蜡台距离也不过三丈。唐猛的本事,虽不如唐子浚等人,但在十丈内,也是指哪儿打哪儿。区区三丈远近,岂有不中之理?
于是,唐猛信心满满,取镖运气,便要投掷。
云少爷回头暗使个眼色,一名护卫点头会意,将手悄悄按在了皮匣子上。
唐猛大喝一声“着”,飞镖疾疾脱手。
眼瞅着镖尖就要扎在火苗上,石厅里却陡然爆出一声巨响。
“砰!”
巨声一响,喽啰们全吓傻了。蒙了半天,这才发觉一个护卫擎臂举枪,黑洞洞的枪口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而蜡台石壁上,却击出个洞孔。方才施发那镖,已不知被撞到何处去了。
查仵作回过魂来:“那是……铜帽儿短铳子?”
“当然不是,”云少爷接过话茬,得意道,“这叫‘快慢机’,洋人新研制的玩意儿!连枪加子弹,少说也得二百两!”
听得此言,众喽啰齐望着那枪,啧啧议论个不住。
云少爷理都未理,只是冲着唐猛笑道:“刚才四当家的失了准头,那就再试几次吧?”
唐猛涨红了脸,腮帮子鼓起老高。他没想到护卫会从中作梗,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人枪法竟如此之高!
那镖身甚扁,并且是离手疾飞,枪子居然能后发先制,将镖撞飞。光是这一手,唐猛便让那护卫比下去了。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认,只得厚着脸皮再打。
唐猛暗忖:自己一镖一镖的发,必然被那护卫打掉。可若是三镖齐放,他肯定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想到这儿,他又在怀里一抄,捏出三枚镖,“唰唰唰”便掷了出去。
那护卫早已拔了双枪在手,左右开弓,扬枪点射。
随着三声枪响,那石壁上又多出三个孔洞。叮当乱响后,三枚飞镖全掉落在地上!
一时间,石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蜡台上的烛火,兀自摇曳个不停。
“绝!绝了!”半响,查仵作对云少爷由衷赞道,“尊介枪术,简直神乎其技!我等草莽,真算是开眼了!”
云少爷笑笑,冲唐猛道:“四当家的……要不要再试试?”
事到如今,唐猛也知遇到了高人,只得拱手道:“云少爷、这位老兄……姓唐的技不如人,认栽了!”
“哈哈哈,”云少爷长笑一声,将官票递与查仵作,“给众弟兄分了吧!”
“这使不得!”查仵作赶紧推阻,“既是输了,哪还能再耍赖讨赏……”
云少爷拉过查仵作的手,一把拍在他掌中:“教主哪里话?本就是个玩笑……况且屡屡搅扰四当家施镖,也是胜之不武啊……哈哈哈……查教主与众弟兄出生入死,虽失了前挡,但也是瑕不掩瑜。我云某人有功必赏,区区千两银子,又怎会不舍?”
查仵作接过官票,少不了感恩戴德。
“四当家的,”云少爷转朝唐猛道,“你勇武忠义,敢作敢为,先前那番爽言快语,说得实在是好啊!”
唐猛垂头道:“方才出言得罪,云少爷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四当家的言重了,”云少爷道,“你是教中骨鲠,为举义立下汗马功劳,云某犒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只是一点,既是同图霸业,那我等与天理教便为一家。之后应抛了畛域之见,要不分你我、合舟共济才是!”
云少爷刚柔兼济、恩威并施,引得教中上下大为折服。
唐猛一拍胸膛,道:“日后云少爷一句话,姓唐的就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爽快!”云少爷赞道,“只要大伙儿协力同心,何愁大事不举?”
“云少爷不偪下,端的宅心仁厚!”查仵作道,“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将那八块前挡夺回!”
云少爷眯起眼,问道:“这么说,教主已有良策?”
“不敢当,”查仵作道,“起初护运前挡,本是万无一失。只因一个姓冯的捏怪排科,这才功败垂成……我已派人摸过底了,眼下那前挡,就在那姓冯的手上……”
云少爷来了兴趣:“姓冯的?”
查仵作见状,便将冯慎如何追查、如何揭破,扼要地说了一遍。
“云少爷放心,这次冯慎再敢阻挠,我们就将他……”说着,查仵作伸手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云少爷摆手道,“据教主所说,这冯慎倒算个人物……这样吧,别伤他性命,将其一并掳来,收为己用!”
查仵作作难道:“云少爷有所不知……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可这小子就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啊……”
“哼哼,”云少爷嘴角一斜,“先掳来再说,就算是块石头,我云某人也要将它劝过来!”
查仵作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云少爷又道:“这次上山,一来探望教中弟兄,这二来嘛,便是给教主送几个帮手……”
“帮手?”查仵作一愣,“什么帮手?”
云少爷一指那四名护卫,“就是他们!他们几个还算有点儿本事,教主只管差遣。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将前挡追回!”
“有这些猛将相助,自然也不是难事”,查仵作道,“只是护卫留下了……这云少爷的安危……”
“不劳教主挂怀,”云少爷笑道,“外头另有随从。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扰诸位了,云某人告辞!”
查仵作赶紧道:“我送云少爷下山。”
“教主留步,恭候弟兄们佳音!”云少爷说完,转身离去。
(注①:“五爪龙、四爪蟒”的说法,清初是曾严格执行。《大清会典》中,明文规定:“亲王、郡王,通绣九蟒;贝勒、郡君额驸、奉国将军、一等侍卫至文武三品,皆九蟒四爪;县君额驸、奉恩将军、二等侍卫及文武四到六品官员,皆八蟒四爪;文武七至九品,五蟒四爪。”皇子绣纹九蟒。凡庆贺大典,着五爪、三爪满翠八团龙缎。至后期,爪数之限没那么严格。一至三品的大员,蟒袍可用“九蟒五爪”;而四到六品,用“八蟒五爪”;七到末品,用“五蟒四爪”。小说中为了行文方便,故用“五龙四蟒”一说,大伙万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