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两条竹竿,便拆穿了赶尸的“西洋镜”。既然不是怪力乱神,那冯慎等人便不再避讳。

可冯慎与唐子浚方抬起一具尸身时,竟齐刷刷地愣了。二人一松手,那尸身复又跌回地上。候在一旁的唐子淇更是愕然失措,慌张张不能自已。

“哥……”唐子淇颤声问道,“怎么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唐子浚指着那尸体道:“这分量上……有些不对!”

“不对?”唐子淇急急催道,“有什么不对了?哥你快些说呀……”

“这尸首……”唐子浚道,“沉重的很!”

“不错,”冯慎接言道,“这尸首形羸体瘦,却足足比常人重出几许,确是奇怪……我去试试其他的!”

说着,冯慎跨过地上尸身,又在别的尸首上抬试。可一试之下,发觉四具尸首无论老壮,皆是沉重异常。

“却是作怪!”纵是冯慎腹笥甚广,也琢磨不透这原由何在。他踅来踅去,一时竟无了主意。

见冯慎半晌不语,唐子浚又试着问道:“常说‘死沉’‘死沉’,这多半是因人死肢僵……陡增了分量吧?”

“恐怕不然,”冯慎稍加思索,这才说道,“按理说,这活人亡故后,气败息竭、精灭神逝,以致脏烂血朽、肌痿骨枯。故去越久,遗骸越轻,又怎会如此沉重?”

“也对,”唐子浚点了点头,面犯难色,“那可真就猜不透了……”

“哎呀,”唐子淇一跺脚,嗔道,“荒天野地的,你俩还有闲心琢磨这些死尸啊?管它重也好,轻也罢,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听唐子淇催促,冯慎道:“唐姑娘有所不知,那伙天理邪徒行事狠毒,在没探清尸身为何增重前,还应小心为上。”

唐子淇撇撇嘴,哼道:“总不会在死尸肚里,暗藏了银锭子吧!”

唐子淇无意中一句抬杠,却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说得极是!或许尸身腹内,另有乾坤!”说着,冯慎便急急照那些死尸摸去。按压数下,发觉那些死尸胸腹中,果真是硬梆梆的,似藏了不少物什。

冯慎心中一凛,对唐子淇拱手道:“冯某要开袍验尸,怕冲撞了唐姑娘,还请转头暂避。”

听说冯慎要解下尸身衣褂,唐子淇脸上一红,赶紧依言,气乎乎地扭脸过去。

冯慎二话不说,当即选了一具,将尸身褂上盘扣,一一扯开。死尸未着内衬,长褂一除,便露出精赤的上身。一道狰狞的缝痕,从喉头直贯下腹。显然,这尸身肚上先是被人划开,填塞后又重新缝合。估计缝合时有些匆忙,那针脚乱杂粗拙,密密麻麻,七拐八扭,活似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胸肋上骨肉嶙峋,肚腹中却是鼓鼓囊囊,隆凸起好大一节。

唐子浚一看,顿时警觉:“这腹中高起,别是埋了什么歹毒的机关销器儿!”

“应该不会,”冯慎摆摆手,道,“既然贼人近身抬扛,料想也不会在尸身上设有厉害的机关。唐兄,你身上可带着利刃?”

“有。”唐子浚掏出一把短柄飞刀,朝冯慎递去。

冯慎接来,便将那缝合的针线尽数挑断。将皮肉往两侧一拨,露出来一包垒着一包,用油纸封裹的物什。

冯慎用刀一挑,拨了一包出来。撕开油纸后,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硬膏。

怕生意外,冯慎不敢拿手直取,只是用刀尖戳了,放在近前打量。那玩意儿黑里发褐,外皮油光,散出一股子马尿混杂的甜膻味道。

那气味本就浓烈,离得近了,更觉甜膻逼脑。冯慎一皱眉,道:“这是‘福寿膏’!”

对于“福寿膏”,冯慎与唐子浚皆不陌生。这种黑色的硬膏,其实就是大烟。自打外夷凭着船坚炮利叩开了国门,那无数的烟土便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贩来。见有暴利可牟,云贵、川陕等地,也纷纷跟风种植。一时间,各地烟馆林立,曾无虚榻。瘾君子们终日挥霍着银钱,窝在暖坑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上至王公大臣、豪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吸食者甚众。

烟土流毒,祸害万千。不但损人伤体,而且还耗费大量财资。若是犯了烟瘾,便会涕泪横流,手足委顿无力,哭天抢地,似狂如癫。久食者,面黄肌瘦,肩塌项缩,病殃殃、软塌塌的,好似丧家之犬。一旦染上烟瘾,家境殷实的子弟往往挥金似土,久而久之,轻易便败光了家产。而那些生计平平的市井小民,因无力偿还外债烟资,更是落得个典妻鬻子的凄惨下场。

坊间巷尾,曾流传这么一首歌谣,单表烟毒泛滥,让人触目惊心:

鸦片本是番邦产,犹甚鸩毒孔雀胆。

阎王未出勾魂票,幽冥鬼灯却先点。

一耗精神二耗钱,三餐茶饭常不全。

四季衣衫弗连牵,五更寒冷缺被棉。

六亲断绝友朋嫌,七件开门生计残。

八字从来颠倒乱,九死难存真可怜。

左思右想没活路,悬带挂梁翘了辫。

鉴烟毒肆虐如斯,朝中不少大员也幡然警醒,纷纷上书递折子,要求朝廷禁烟。光绪二十七年,西太后假光绪帝名义,下诏革新变法,将“禁烟”一项列为首重。

上谕颁布后,却依旧有人铤而走险。走私贩卖者,屡禁不绝。这一番天理教,怕也是打算借着赶尸的由头,暗地里私运烟土。

想到这一层,唐子浚不由得恨道:“那伙恶徒当真猖狂,竟敢做出这般勾当!”

冯慎叹道:“那天理教众,都生着改天换日的不臣歹心,干下这等恶事,自是不在话下。”

唐子淇涉世未深,对烟土所知甚少。她见兄长与冯慎咬牙切齿的忿恨模样,不禁有些不解:“这大烟不是害人之物吗?他们偷运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自己吸?”

“唐姑娘有所不知,”冯慎摇摇头,回道,“他们不为自食,而是为了高价售卖。之前这‘福寿膏’,每两至少都要两块银元。眼下朝廷禁严,货源稀缺,每两烟土的花费,怕是得十多块银元了。”

“那是能赚不少银子,”唐子淇吐了吐舌头,奇道,“既然都冒了这等大风险了,他们为何不多运些?”

被唐子淇一问,冯慎突然一怔。他细细琢磨一下,发觉这事确是蹊跷的很。若单纯只是牟利,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图这趟买卖,他们又是盗尸,又是杀官差。特别是查仵作,竟不惜暴露自身身份。

据查仵作所言,他们天理教的野心,远不止此。妄图谋朝篡位的人,岂会为了一桩小富贵,而甘冒这等奇惊异险?

看来,这赶尸贩烟,仅仅是个表象。这层外皮之下,恐怕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一时间,冯慎也是参摸不透。耗了大半宿,除了唐子浚之外,其他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残毒未清、内劲大损。

思来想去,冯慎决定从长计议。于是,他朝唐家兄妹深揖到地,由衷谢道:“若非贤兄妹施援,冯某必受歹人戕害。大恩大德,自当铭镌五内!”

见冯慎一本正经,唐子淇不由得稚心大起。她上前一步,冲冯慎嘻嘻笑道:“你这人好有趣,总爱嚼些酸文腐语,倒不似那般粗鲁官差……有空多练些功夫拳脚、少念些夫子迂书,下回再碰上贼人,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休得胡说!”唐子浚见胞妹口无遮拦,赶紧将她喝住。

“本来就是嘛……”唐子淇嘟囔一句,不再作声。

唐子浚摇摇头,对冯慎道:“小妹年幼顽劣、信口雌黄,冯兄多多海涵,莫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唐兄客气了,”冯慎苦笑一声,“唐姑娘说得没错……今夜有此一挫,实因冯某无能……”

“看吧,”唐子淇朝兄长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他自己不也认了?”

见妹子再三耍性,唐子浚颇为不豫,方要训叱她几句,却被冯慎劝住。

“惭愧,”唐子浚拱了拱手,向冯慎道,“我这妹子,被家父宠溺坏了……”

“哪里哪里,”冯慎客气两句,赶紧岔开了话头,“唐兄,你们眼下如何打算?”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也不知那逆贼逃往何处……只能慢慢再打探了……”

冯慎见状,忙道:“若贤兄妹不嫌,不如屈尊移步,去舍下小住。一来让冯某报谢两位恩情之万一,二来也方便寻访恶人下落。”

“这恐怕不妥,”唐子浚一怔,摆手道,“我兄妹皆是江湖草莽,怎敢去尊府叨扰?”

“说哪里话?”冯慎正色道,“滴水之恩,亦当报之涌泉,更何况是活命大德?承唐兄赏光,万勿推辞!”

唐子浚暗忖:自打出了蜀地,一路上舟车宿食,自己的盘缠已用去十之八九。虽不至阮囊羞涩、床头金尽的地步,但也颇有些捉襟见肘。现如今唐猛未擒,兄妹俩不免还要在京城盘桓。况且,他与冯慎义气相投,一见如故。多一分帮衬,那追叛夺宝的胜算,也就会多上一分。

再加上冯慎言恳意切、再三相邀,唐子浚也不好固辞。于是,他冲冯慎抱下拳,道了声“却之不恭”。

唐子淇自小娇贵,长久来风餐露宿,已然有些倦疲。因此,也当下应允,自无二话。

见兄妹俩都答应下来,冯慎不由得欣慰。与唐子浚又歇了一阵,便将那四具死尸缚在马上,慢慢折了回去。

行至与教匪激斗处,冯慎等又将众马快的遗体打理妥当,同样以马背驼载。待尸体绑好,还剩下空马两匹。唐家兄妹合乘一匹,冯慎稳着昏迷的鲁班头乘一匹,四人数马,唏唏嘘嘘的按辔徐行。

空空的马蹄声兀自回荡在夜道上,每一声,仿佛都踏在冯慎的心坎。苦追了一夜,伤了数条性命,可最终,还是让凶犯逃了。此一番若不是唐门出手,自己怕也已经交待了。越想,冯慎心内便越是凄苦。思至痛时,不免叹恨连连。

观冯慎神色沮丧,唐子浚知他心内苦闷,也便不多话。唐子淇又累又倦,只伏在兄长背后迷迷糊糊打盹儿,更是缄口无言……

等赶到四九城下,天也微微亮了。这时候,城门已开启。守城兵丁乍见了这干血淋淋的尸首,也是骇得目瞪口呆。冯慎先表露身份,然后央兵士找来几块粗布,将尸首尽数蒙了,这才又朝顺天府行去。

尸首运到顺天府,合衙上下,活似炸开了锅。巡班衙役中,不乏与枉死的马快交好的,见同袍惨死,不由得扼腕潸然、垂泪抹面。府尹接着信,急匆匆赶来,见了此情此景,也是愣然失声。

待反应过来,府尹先着人将鲁班头抬去救治,而后才唤冯慎相询。

冯慎满脸戚色,将来龙去脉慢慢地诉与府尹知道。待言及唐家兄妹时,有意隐去其身份不谈。只说是他们是江湖人,此番受了他们搭救。

听得查仵作竟是匪首,府尹不禁大惊失色。自打冯慎进衙,那查仵作便出力帮衬。几桩大案下来,也已立了不少功劳。再加上查仵作不居傲,为人老诚谦逊,府尹对他倚畀甚殷。谁承想到,这么个不显山露水的查仵作,竟是一隐数年的天理教魁!

见冯慎面色憔悴、霜尘仆仆,府尹知他尽了全力,哪还忍心苟责?好言宽慰两句,又向唐家兄妹道了谢,便让他们回去休养。

冯慎与唐家兄妹离去后,府尹唤来差人,一面将尸首查点停置;一面去亡故马快家中,给亲属报讣恤抚。

衙门里如何处置,且按下不提。从衙门出来后,冯慎便引着唐家兄妹到了自己宅中。

见冯慎这般狼狈,冯全吓得心惊。待确实冯慎身上没受大伤后,这才颤巍巍地让常妈烧水备饭、铺茶待客。

冯慎与唐子浚客气几句,便分宾主落了座。唐子淇刚来在新地方,困意已消,也不老实坐着,却绕着冯家大厅不住转看。

唐子淇转了一圈,冲兄长道:“哥,你看看人家家里,又挂画又熏香的。哪里像咱爹爹那样……光知道在厅里摆些刀剑兵器……”

唐子浚面上一红,赶紧叱道:“还不老实坐下?又窜又跳的成什么体统!”

唐子淇顶撞道:“我又不是你们,哪里懂什么规矩?”

“你……”碍着冯慎面子,唐子浚不好发作,只是气呼呼地瞪了妹子一眼。

冯慎见状,赶紧打圆场。“唐姑娘生性烂漫,不需循那些繁规缛矩,就当是自己家中便好。”

“这还差不多,”唐子淇冲兄长得意一笑,又言道,“你们接着转文打腔吧,我自个儿转转,看有没有好玩的地方。”

说完,竟要朝着后院转去。

“唐姑娘且住!”冯慎赶紧相拦,“后院停着灵柩,却是去不得!”

“灵柩?”唐子浚脸色一变,喝住唐子淇,忙冲冯慎抱愧一揖,“恕我兄妹猛浪,这里给冯兄赔罪了!”

冯慎慌忙回礼:“唐兄言重!”

唐子浚又问:“敢问府上哪位仙游?我兄妹理应先去祭拜。”

未及冯慎答话,厅口闪进一名素缟少女:“是俺爷爷!”

冯慎抬眼一看,原来是香瓜。

“冯大哥!你可回来了!”香瓜眼窝一酸,便朝冯慎扑去,“听说你受了伤……可把俺吓坏了……”

见香瓜扑来,冯慎连忙躲闪。香瓜哪里管那些,只顾着要靠前。唐子淇正巧站在冯慎边上,香瓜却想也没想,顺手就是一拨。

“哎呀!”唐子淇被推得一退,立马秀眉一拧,满心不悦道,“这疯丫头是谁呀?”

听得这声娇呼,香瓜也怔了。她方才只上心冯慎,哪曾留意厅里还有个年纪相若的少女?

一扭头,恰好与唐子淇脸对脸。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相互打量个不停。

唐子淇心里暗道:“这疯丫头……生得倒还不赖。不过她憨里憨气的,却又不及我了……”

香瓜见唐子淇面容秀俏,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顾不得颊间泪珠滢然,呆呆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唐子淇恼她推了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管得着吗?”

见唐子淇娇蛮模样,香瓜更是起疑。怔了半响,哇一声哭起来:“冯大哥……你怎么又救个媳妇儿回来……”

听得香瓜此语,冯慎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香瓜,不得胡说。这位唐姑娘……是我救命恩人……”

“真的吗……”香瓜擦了擦眼泪,将信将疑地看了唐子淇一眼,“冯大哥你不骗俺?”

“当然不骗。”冯慎哭笑不得,赶紧借机岔开话头,将香瓜与唐家兄妹一一引见。并把如何与香瓜结识,挑择着紧要给唐家兄妹又诉了一遍。

听得香瓜会使“甩手弩”,唐子淇却不以为然,打趣道:“她甩手弩的本事,怕也只能打些小雀小兽吧?”

“谁说的?”香瓜颇为不忿,“俺使甩手弩可厉害了,还射死过好多洋鬼子呢!”

“哼,那有什么?”唐子淇撇撇嘴,不屑道,“我听爹爹说,那些洋鬼子就是火枪厉害,别看人高马大的,其实蠢笨得很,连腿脚都不怎么会打弯。能射中他们,有什么稀奇?”

“不是的!”香瓜争道,“洋鬼子腿能打弯的,俺就见过。他们中间,还有些东洋鬼子,跟咱们长得差不多……会什么忍法,烟一闪,人就不见了……想射中他们,可不容易!”

“这么说还是小瞧你了?”唐子淇好胜心起,寸步也不肯让,“要不你射我试试?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见二女争得起劲,冯慎与唐子浚赶紧上来拦住。

“冯大哥,你放心吧,”见冯慎来阻,香瓜忙道,“俺是不会去射唐家姐姐的……”

听了这话,冯慎心里石头算落了地,“这才对嘛。唐姑娘出身唐门世家,哪会与你一般见识?若是唐姑娘认真起来,你定要出丑!”

香瓜看了唐子淇一眼,嗫嗫嚅嚅道:“俺倒不怕出丑……俺是怕弩箭射伤了唐姐姐……”

方才香瓜所言,唐子淇以为她服了软。刚待做罢,却闻此语,不由气得粉腮绯红,朝香瓜怒道:“咱俩现在就去比画!看看到底是谁伤谁!”

说着,便一扯香瓜手腕,拉着她就要朝外走。

“俺不去!俺不去!”香瓜急忙挣道,“射伤了你,冯大哥会埋怨俺的……”

一个拉,一个喊,二女顿时闹得不可开交。冯慎与唐子浚又喝又阻,分别拦下。

且劝且骂了好半天,二女这才肯消停。怕再惹出笑话,冯慎急唤来夏竹、双杏,哄着香瓜抽抽搭搭的去了。唐子淇被兄长喝骂一通,满腹的不情愿,气鼓鼓地坐在椅上,咬着唇、扭着脸,一言不发。

正尴尬着,冯全沏了三杯热茶送来。唐子淇正憋着一肚子气,因此也不客套,抓过盖碗,便吸溜吸溜地喝。

唐子浚也不理她,一面饮茶,一面又与冯慎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异事奇闻。

续下几口热茶,众人精神都为之一醒。只是未食空饮,不免更觉饥肠辘辘。

好在没出一会儿,常妈饭菜便备得停当。夏竹添炭烫酒,双杏放碟摆盘,不多时,便在跨院花厅中铺开一桌子酒菜。

等到了花厅,冯慎推唐家兄妹上首坐,自己在一旁打横相陪。

斟满酒后,冯慎端杯站起,冲唐家兄妹道:“承贤兄妹之恩德,冯某再述无言。权以此杯薄酒,聊表拳拳寸心。”

说完,冯慎抬头仰脖,一饮而尽。

唐子浚见状,忙喝干了杯中酒,算是答礼。唐子淇原本不想喝,无奈兄长催促得紧,也只好端起来,浅浅的抿了一口。

首巡酒敬罢,冯慎便举箸夹菜,将种种肉肴,送入唐家兄妹面前。虽是些家常小炒,常妈倒也烧得精致。再加上几人确实也饿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甜。

正吃着,门帷却一掀,香瓜愣头愣脑地钻了进来:“冯大哥,你们在这里吃酒,怎么也不叫俺?”

“香瓜,”冯慎一怔,赶紧落箸阻拦,“不要胡闹,别扰了客人兴致……”

“可是俺也饿啊……”香瓜探头朝桌上扫了一眼,吞了口口水,“这么一桌子菜……你们三个又吃不完……”

冯慎脸一沉:“越说越不成话!你若饿了,去灶上找常妈另分些吃用……”

“冯兄也太拘礼了!”唐子浚离案赶来,笑道,“香瓜姑娘快人快语,有她作陪,吃喝起来更是热闹!”

“使不得……”冯慎又要拦。

唐子浚不由分说,拉过香瓜,便按在唐子淇边上:“你们小姐儿俩多亲近亲近。”

冯慎摇头笑道:“香瓜,还不赶紧给唐姑娘赔个不是?”

“哦,”香瓜依言,便冲唐子淇憨憨一笑,“唐姐姐,刚才双杏姐跟俺都说明白了,是你们救了冯大哥……俺……俺给你赔不是了……常妈做菜可香了,咱们快些吃吧!”

唐子淇本是余气未消,可见香瓜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火气也减了几分:“好,一起吃。”

见二女冰释前嫌,冯慎与唐子浚大喜,赶紧回在座位上推杯换盏、痛快吃喝。

香瓜不懂宴席规矩,自顾自的大吃。不时,还替唐子淇夹上几筷子菜:“唐姐姐,这道菜好吃,你也尝尝吧……”

唐子淇看看香瓜,也知她无半点心计。只是唐子淇自认暗器高明,却被香瓜这憨丫头小觑,心里面总归有些不服气。

待香瓜吃得差不多了,唐子淇笑吟吟地拉起香瓜的手:“我们吃好了,想去院子里玩。”

“也好,”冯慎见她俩亲密,心下也是高兴,“香瓜,带唐姑娘去转转吧。”

“嗯,”香瓜又夹块肉,塞入口里,边嚼边笑道,“走吧唐姐姐,俺领你去看腊梅……”

说着,便拖着唐子淇飞也似的出了花厅。

冯慎与唐子浚相对一视,不由得哈哈大笑,便不再管她们,继续饮酒说话。

来在院中,香瓜还是不停步,只是拉着唐子淇飞奔:“唐姐姐,你闻着香味没?那腊梅就在前边……”

“别跑了!”见离花厅远了,唐子淇赶紧将手挣开,“我不看腊梅了!”

“啊?”香瓜怔了,停住脚,“那你要看啥啊?池子里也都上了冻,鱼也看不成……”

“我什么也不看!”唐子淇道,“香瓜,咱俩比比暗器吧,看看到底谁厉害!”

“俺不比!”香瓜一听,便摇头不迭,“冯大哥会骂俺的……唐姐姐,你要不看腊梅了,俺就不带你玩了……俺还没怎么饱,想回去再吃点……”

“你别走呀……”唐子淇赶紧拉住香瓜,“就当是玩嘛!”

香瓜还是不肯答应:“不比!俺说什么也不比!”

“这样呀……”唐子淇秀眉一皱,计上心来。跟香瓜耳语几句后,这才呵呵笑道:“怎么样?还比不比?”

“啊?那怎么行?”香瓜涨红了脸,气乎乎说道,“俺跟你比就是!”

随口几句,便诓得香瓜答应比试,唐子淇不免心下得意。可又一转念,那飞镖、钉箭之属,皆是伤人利器,若一个不小心,便就闯下了大祸。唐子淇见香瓜憨态可掬,倒也不想伤她。可之前香瓜直言莽语的争执一通,心里这口气却实在也咽不下去。

唐子淇暗忖:“得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既不伤她,又让她输得服气……”

香瓜可不管不顾,只索拉开袖子,亮出了甩手弩:“唐姐姐,俺要射你了啊!俺这弩厉害的紧……你可多小心!”

说着,便抬臂叩腕,朝着唐子淇瞄去。

“先别急!”唐子淇赶紧喝住,“别动真刀真枪,咱们换种暗器!”

“换种暗器?”香瓜一愣,嘴咧得老大,“可……可俺只会打甩手弩呀……”

“那我可不管!”唐子淇嘻嘻一笑,“但凡行家里手,信手拈来的物什,皆可化为暗器使用。若是你不会其他,可真就比我不过!”

“俺比得过!”香瓜拧劲上来,索性道,“唐姐姐,你说用什么吧?”

唐子淇朝四下一顾,心里便有了主意。她撇了香瓜,径直走向院中苗圃里,抠了些硬泥出来。香瓜不知她意欲何为,只是好奇观望。

只见唐子淇融了少许雪水,和在硬泥之中。那硬泥被雪水一浸,土性软了下来。唐子淇揉捏一阵,便搓出一枚龙眼大小的泥丸。

唐子淇将泥丸托在掌心,笑道:“咱们就用它了!既伤不了人,又能立判高下!”

说完,又将剩下的湿土继续炮制。

香瓜见她搓得有趣,也挽起衣袖,饶有兴致地蹲在旁边帮着搓泥成丸。

没一会儿工夫,便制成了二十枚小泥丸。唐子淇挑了十枚,递给香瓜:“你我各执十枚,都退至九丈外互对施发。等泥丸射罄后,谁身上的泥印多,那便是谁输了!”

“好啊好啊。”香瓜她未学甩手弩前,便擅用石子、土块。

见是这般比试,心里兀自高兴。对她来讲,与其说是比试,倒更像玩乐。于是,她抓着那一把泥丸,便兴冲冲地迈步量距。

唐子淇也到对面立了,只等着香瓜站好位,便要开始比试。

正准备施射,香瓜突然哇哇大叫。原来她握得太用力,竟将泥丸捏碎几个。唐子淇哭笑不得,只得等她取泥重搓。

折腾了半天,双方这才准备停当。只听得两声娇喝,二人便比将起来。

唐子淇先发而制,夹起一枚泥丸,指间暗运巧劲。身子一扭一突,那泥丸便射了出去。

见泥丸射来,香瓜赶紧闪避。也不嫌脏,就地便是一滚。

首枚射空,唐子淇不怒反喜:“哈哈,瞧你那狼狈样子!我才用了三分力,你却差点避不过!”

香瓜也不接腔,还没等爬起来,手腕便是一扬。

唐子淇眼疾身快,连忙后纵数步,这才让过飞擦而来的泥丸。

险险避过后,唐子淇不由得后怕心惊。看似香瓜随手一抛,那反击回来的泥丸,却夹杂着一股刁狠准劲。若不是自己身法灵敏,那枚泥丸怕已正中了自己面门!

唐子淇暗道:“还真是小瞧了她!不如先全力躲闪,诓她射光泥丸后……我再全力反攻。”

想到这儿,唐子淇不敢再妄自托大,忙凝神聚气,沉着应对。

香瓜呆头呆脑,哪知唐子淇心中所想?见她迟迟不动,便又射出两枚。

唐子淇左转右旋,将泥丸一一躲过。

看屡发不中,香瓜急了眼。她朝唐子淇猛奔了好几步,又取丸疾掷。

就这几步,香瓜与唐子淇的间距大为缩短。唐子淇来不及喝骂,腿上已被泥丸射中。

“哈哈!”香瓜得手,便开心得手舞足蹈,“唐姐姐,俺打中你啦!”

“你耍赖!”唐子淇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谁许你跑近了再打?这下不算!”

“啊?”香瓜也不乐意了,“凭啥不算啊?你刚才也没说不让跑近了打!”

被香瓜抢白,唐子淇更是怒极。不再顾什么计谋、规矩,也迎头跑上,将两枚泥丸射打在香瓜身上。

“你还说俺!你这不跑得更近?”

“是你耍赖在先!怪我不得!”

二女越争越气、越争越恼,一面哭叫着,一面将各自剩余的泥丸胡乱朝对方掷去。

好好一场比试,转眼便成了打闹撒泼。不一会儿,双方泥丸便投光了。可香瓜与唐子淇仍不解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皆跑进花圃里,抠了硬泥直接对扔。

一时间,叫骂连天,泥巴乱飞。二人闹成一团,将整个院中搅得鸡飞狗跳。

动静大了,自然也便传到了花厅里。听得外头有异,冯慎不免皱眉侧耳:“外面好像有动静?”

“还真是,”冯全将酒壶搁回桌上,“少爷,我先去瞧瞧,回来再替唐公子斟酒。”

说着,便挑帘欲出。门帷子刚掀开,一块大泥巴竟飞射进来,狠狠地撞在筵席上,砸得汤酒四溅!

一泥入室,满座皆惊。桌上肴浑浆污,临席几人衣衫之上,也都是星泥点点。这酒,已然是吃不成了。

众人待反应过来,这才急匆匆抢将出去。方至院中,便见二女又哭又叫,正缠打个不停。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还打起来了?”冯全一见,慌忙上前拉架。

香瓜与唐子淇闹得正紧,哪里肯听?双双一攘,便把冯全推倒在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都住手!”冯慎与唐子浚齐喝一声,一人一个,将二女撕扯开来。

饶是被分开,二女还是不肯罢休,伸腿挣扎着,胡踢乱蹬。

冯全爬起来,也顾不上鼻青脸肿,忙拾起二女散落的鞋子,分别给送了过去。

香瓜灰头土脸,唐子淇也是蓬头垢面。二人满身满脸的泥点子,襟破裳残、邋遢不堪,活脱从土里刚刨出来。

冯慎沉着脸,忙询起因由,二女你抢一言、我插一语,噘嘴抹泪的,抢着数落对方不是。

“香瓜!”听罢原由,冯慎气得七窍生烟,“你恁的不成样子!”

见冯慎责备,香瓜一脸的委屈:“冯大哥……不是俺要比的……”

“不是你要比?”冯慎没好气道,“难不成还是唐姑娘逼你?”

“嗯!”香瓜一抽鼻子,使劲点了点头,“就是她逼俺的!她说……俺要不跟她比……她就要……她就要当你媳妇儿!”

“你瞎说!”唐子淇横眉怒瞪,“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你说了!”香瓜急得直跺脚,“你就是说了!俺听得真真的!”

“我没有!”唐子淇嗔道,“我只说过‘若你不比,我便抢了你的冯大哥’……”

话一出口,唐子淇便察失言,赶紧咬住了嘴唇,羞臊得满脸绯红。

冯慎啼笑皆非、尴尬无比,也不好再说什么。双杏、夏竹闻讯赶来,一个哄,一个劝,带二女分别去沐浴更衣。

等二女离了场,冯慎这才与唐子浚重回花厅。少不得你谦我让,互赔了许多不是。常妈收拾了席面,又呈来两碗香茗。

两人正喝着,冯全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爷!少爷!”

冯慎心里一紧,茶碗差点捏不住:“怎么了冯全?香瓜与唐姑娘……又闹起来了?”

“不是不是,”冯全忙道,“顺天府来了个差人……现在外头候着,说是要见您。”

“知道了,”冯慎松了口气,转朝唐子浚道,“唐兄暂且宽坐,我去去便来!”

说罢,便大踏步来在院中。

到了外头,果真有个衙役立着。那衙役见冯慎出来,连忙拱手道:“冯经历,大人找您有急事相商!”

冯慎一怔,心知府尹定是查到了什么蹊跷。若非如此,也不会准允休假后,又匆匆急招:“莫非寻到了什么线索?”

“线索倒还没有,”那衙役道,“不过除了烟土外,在那些死尸肚里,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冯慎眉额一蹙,追问道,“是什么?”

衙役回道:“是些铠裳胄佩……都混在那些烟土包里。对了,有一块还不小心划破了,从里面掉出条绢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