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封皮造畜”这四字,公堂之上人人色变。
“冯经历,你仔细说来!”府尹神情一凛,正色道,“本府倒要听听,此等邪术是如何惨绝人寰!”
“谨遵大人钧命!”冯慎顿了一下,又道,“这邪术,顾名思义,就是先将牲畜宰杀剥皮后,再血淋淋地蒙在活人身上。蒙皮之前,那人被抹上秘药,一但与鲜血相溶,那秘药顿时化开,将那人皮与兽皮牢牢粘合,任凭撕拽,也是纹丝不动,就好似长在身上一般。等过些日子,再将兽皮断口处用线缝好,一个活人,便就被生生的造成了一只畜生……”
“竟如此丧心病狂?”不等冯慎说完,府尹气得大怒,“这等恶人,必当碾肉磨骨、碎尸万段!”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道,“此种凶徒,人人得而诛之,那卑职继续说这‘造畜’一事,也好让案情明朗。”
府尹余气未减,也不答话,只是将手一挥,示意冯慎接着说。冯慎见状,赶忙将所知诉出:
这“造畜”邪术,原记于古时野史散籍。那些邪徒若想造畜,一般是要拐骗些垂髫小儿。这孩童骨头软,易固型,再捉些猴猿之属取皮套上,等制成后,与真兽无二。可五岁之下小儿禁不得疼,往往不等那伤处愈合,便染了肉毒疟疸,以至于浑身溃烂,十个里面,也不见得成活一个。若是用年纪稍大些的,骨头身体早已生就得差不多了,再硬要封皮,可谓是难上加难。
然那些歹人不甘心,试练千方之后,终于试出了一个新的法子。这法子十分恶毒,是先在隐秘之处掘一个几丈有余的深坑,深坑掘成后,倒入酒糟十斛。酒糟之中混有浓醋以及用草药调配的“软骨散”。准备停当之后,将所用造畜之人衣裤尽除,赤条条地推入坑中,在坑口盖上块大木板,用巨石压覆其上。
备畜之人被困在坑里,身体各处浸泡在药液之中。若是饥了,便胡乱地吞食些酒糟;若是渴了,就饮些浆水残汁。一连泡上月余,那人不但被酒药之气熏得神志不清,而且浑身的骨头皆软若面筋。
见炮制得差不多了,邪徒们按着备畜之人的身量,剥来些猪犬羊马的鲜皮。抹完秘药后,就直接把皮覆其身上。猪犬羊马等畜不似猴猿,它们与人差异甚殊。
可那备畜之人骨骼皆软,因此封皮之后,邪徒们一拥而上,对着那人的身体便是一番揉捏。待捏成那畜形后,再抬着那人去吹些山风。由于浸了秘药,那备畜之人的骨头见风即硬,等晾晒一阵,造畜便成。
之后,那伙恶人把配好的哑药混在吃食里喂给被畜之人,让他们纵然心中有万般苦水,也是有口难诉。
那般造成猴猱模样的,都被拉去大街上耍嬉卖式。只因骨子里是人,自然比真正的猴子会的本事多,所以,每每得来的赏钱皆是盆满钵盈;而那种造成猪羊状的,则以低价售出。等到买家圈回家中后,那些“猪羊”再翻圈而逃。既能赚了银子,又不多费本钱,得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无本生意。
那些可怜人被改成畜生,日子一久,也俱认了命。特别是“猪羊”之属,一旦逃脱不出,便有被买主宰杀的危险。即便是逃在别处,也难逃受屠的厄运。于是乎,他们哪里敢冒险?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到那伙恶人的身边。
“真当是骇人听闻!”得知这造畜的真相后,府尹不由得怒发冲冠,“冯经历,那口瘦猪果真就是那造畜所来?!”
“正是,”冯慎道,“卑职与查仵作验看半天,那猪皮下的骨骼虽然变形,但确为人骨。并且,观那骨质的疏密与那齿底的磨合,那人应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听到这里,胡屠户吓得魂飞魄丧:“大人……小人实不知那是个人扮的……要知道那里头是个大活人,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小人也万万不敢动手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府尹正在那气头上,见胡屠户还在讨饶,更加愤恨:“大胆胡屠户!你勾结吴寡妇通奸在先;而后又图蝇头小利,从赖青处购得了赃物;并且,不管你有意无意,杀死受畜之人总是坐实!任择三罪之一,你都干系难逃!”
“还有那厨子牛二!”府尹将脸一转,面向牛二喝道,“你这刁厨,好财心黑。若不是冯查二人眼明,这等弥天大案险些被你瞒去,若不加以惩治,如何能肃清歪风邪气?来啊!将这二犯拖下去,先各打一百大板!”
府尹说罢,数也不数,从那“明”字签筒里抽了一把红头令签,甩手就掷在地上:“给本府狠狠地打!”
左右得令,用水火棍叉起了牛、胡二人,掀在地上便是一通猛打。府尹扔的是红头签,衙役们下手自然不会留情。一阵杀猪般的哀号后,胡屠户和牛二早已是股裂腿折、皮开肉绽。
当那一百板子打毕,二犯浑身是血,皆没了人样。
府尹一挥手,示意先将二犯暂且收监,等缉到主犯赖青,再一并发落。
衙役们答应一声,胡屠户和牛二被拖死狗一般地拖下堂去。
惩治了牛、胡二人,府尹便与堂上一干人等商量起捉拿赖青事宜。那赖青狡诈诡谲、居无定所,想来也不好寻擒。可好在冯慎与查仵作见过此人,记得他的相貌,所以府尹另遣画手,按冯查所述绘了图像。待图像绘成,府尹又签下海捕文书,盖上顺天府的银印,派鲁班头带着手下于所辖之处广为招贴。若发现可疑人等,便即刻拿下。
而后,令冯慎与查仵作等人在市井走访排查,特别是要留心那些混迹在天桥附近的“金评彩挂”。
听得府尹说出“金评彩挂”四字,冯慎暗蹙了眉头:“大人,以卑职浅见,那赖青虽以耍猴卖艺,可不似那些凭正经手艺吃饭的江湖人。若要硬讲,倒像是诈门中的‘蜂马燕雀’!”
府尹沉吟半晌,才道:“倘使如你所言,确有些棘手了……那诈门之中,多是些苟且宵小之辈,他们形迹隐蔽,犯案手段多样。对那号人,平日里官府没少察访,无奈他们藏得太深,往往无功而返……”
“大人先莫烦恼,”冯慎又道,“卑职仅是猜测,并不能论定。况且,那‘蜂马燕雀’只为骗人图财,未曾听得他们有害命传闻。卑职以为,那赖青心狠手毒,定是个残暴的惯犯。还有,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完成‘造畜’的邪术,那赖青身后,应该会有同犯。这伙恶徒既花下了这番心思,恐怕等风头一过,也必会再出来害人。等到了那时候,难免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所以,只要严守住赖青这条线索,终有一天,会把他背后的势力全部揪出。”
“但愿如此吧……唉……”府尹长息一声,道,“想这天理昭昭,自存公道。愿上苍庇佑,能早日将那伙暴徒绳之以法!”
言讫,府尹闷然退堂。其余一众人等,便遵着府尹号令四下忙活开来。
表到这里,得插上几句:前文书中所提及的“金评彩挂”,原是那天桥卖艺人的统概。若要细分,还有那皮、团、调、柳。合在一处,便是那“八大江湖”。这金门,说白了就是金点之学,无非是些点卦相面、称骨观星的手段;评门,多指评书、快板、大鼓和弹词;彩门中,所含有变戏法、演杂技等诸般本事;挂门里,便为舞枪弄棒、驯兽拳脚。至于那卖大力丸儿、售狗皮膏药的,是皮门;扎花结彩、鼓吹响器的,属调门;打牛胯骨,说着数来宝、莲花落的,为团门;而那些草台班子、野戏园子,便一并划入了柳门。
这“八大江湖”涵盖了民间大半耍把式的手段,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赖青充作是耍猴人,那便是充混在了“挂”门里头。
可要说到这诈术,又不得不提那“蜂马燕雀”。这“蜂”,当群蜂蜇人讲,意思就是一票人合起伙来下个套,专等那没眼的往里钻;“马”,指的是单枪匹马地作案行骗;“燕”呢,讲的是以女色惑人,然后取利,像那般“仙人跳”“扎火囤”,皆属这个范畴。《诗经》里有“燕婉之求”的说法,正指那男女情事,故这等诈术,定名为燕;这最后的“雀”,实则为缺,说的是数人合伙,上下打点私买官缺。等到了任上,再设下苛捐杂税、鱼肉治下,以捞取不义之财。这四种诈术,也有唤作“风麻颜缺”的,但不论字做何改,皆是行骗谋利之举。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冯慎与查仵作出了衙门口,就开始商量起寻拿赖青事宜。
可眼下这会儿,日头也差不多落到西山后了,天桥那边江湖人,估计也早已收摊歇脚。于是,冯慎与查仵作约定:待到明日清晨,再一同跑街串巷、探风寻访。
辞别了查仵作,冯慎便转往家走。一面走,冯慎一面唏嘘不已,没料到这差事还没正式当,就出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看来,担上这顺天府的经历并不轻松。
走着走着,冯慎到了自家住着的那条胡同。一进胡同口,便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要推门而入。
冯慎瞧得真切,忙高喊一声:“双杏!”
听得有人唤,那女子猛地打个激灵,身子一转,慢慢地回过头来。那女子一身素扮,确是那冯府的丫鬟双杏。
一见是冯慎,双杏忙道个万福:“给公子爷请安……”
“双杏啊,”冯慎笑道,“我可是听夏竹说你病了,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啊……”双杏秀眉一蹙,面上稍带慌张,“公子爷休听那丫头胡说……婢子……婢子只是染了些风寒,早上头疼贪睡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冯慎“哦”了一声,道:“既然身子好了,那我也便放心了……呵呵……双杏呀,你这是打哪里回来?”
“公子爷容禀,”双杏赶紧说道,“公子爷心疼下人,不需我们做些繁重的活计,可终日的闲在家中,总感觉有些无所事事。所以婢子便去了趟针线铺子,买了些针头线脑,打算学下女红刺绣,等练得熟了,也能帮着常妈缝补缝补……”
“难为你有这份心,”冯慎笑道,“准备绣些什么图样?”
“还没定好呢,”双杏裹了裹身上衣衫,道,“这外头天寒风急的,公子爷忙了一天,还是先进屋歇歇脚吧。”
冯慎点了点头,便要抬脚迈过门槛,抬腿之时,脚尖故意在槛上别了一下。紧接着,身子一斜,眼瞅着就要滑去。
双杏眼疾手快,一把将冯慎拉住,再一托,冯慎的身子便牢牢站稳。
等冯慎站稳,双杏忙问道:“公子爷受惊了,没伤着吧?”
“不碍不碍,”冯慎摆摆手,在身上扑打了几下,“双杏啊,没想到你一个娇弱女子,竟有这般力气。”
双杏一惊,急忙说道:“婢子打小就做些粗活……时日一久……自然就增了些傻笨力气……”
冯慎不置可否,又指着双杏脚上道:“之前未曾留心,没想到你还留着一双天足。”
“公子爷取笑了,”双杏脸一红,腮若飞霞。她忙扯着裙踞掩了双脚。“双杏命舛,还没来得及裹脚,爹娘就死了。等长大后,也裹不成了……一双大脚……总是惹人耻笑……”
说着说着,双杏以手掩面,眉梢眼角露出悲凄的神色。
“双杏,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冯慎见状,道,“以我之见,那金莲三寸、纤纤细步,倒也不见得有多好。还是天足自然,行走泰若、款款大方,岂不胜那粽子般的废足百倍?凭你这等出挑相貌,待我以后多多留心,定为你寻上一户好人家。”
“公子爷的好意,双杏铭记于心。”双杏忙道,“可双杏不愿婚嫁,只求留在公子爷身边,一直服侍……”
“我可没那个福分哪……”冯慎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双杏,又道,“好了,先进屋吧,我向你们说一桩佳讯。”
说罢,冯慎先行,双杏紧随其后。
来在厅上,冯慎与众人讲了自己去顺天府当差的事,只是避过了那桩凶案没提。众人得知后,也都兴高彩烈,对着冯慎道贺不迭。
晚宴上,冯慎特意让常妈多炒了几个菜,又烫了壶黄酒,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吃了,再说笑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
回到房中,冯慎却面沉似水,不似方才那般故作欢笑。他心事重重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爬上榻,倒头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还没等丫鬟来叫,冯慎便收拾了起床。他匆匆净面洗漱后,从柜里找了件轻便的褂子换上。套好了衣裳,冯慎同管家冯全言语了一声,便迈步出了门。
来到约定的地方,查仵作早早就候在了那里。
见冯慎来得稍迟,查仵作哈着白气、连连抱怨:“冯少爷您又是姗姗来迟。我可是在这里受寒忍冻的,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查爷可别想蒙人,”冯慎摇头笑道,“你在这里呀,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还真是神了嘿!”查仵作眼珠子大睁,奇道,“冯少爷您是怎么瞧出来的?不成不成,这一招可得教教我!”
“就先卖个关子吧,”冯慎哈哈一乐,道,“待日后再说不迟。好了查爷,你我公务在身,就别在这磨蹭了,赶紧奔天桥去吧。”
“瞧您这经历当的,”查仵作紧了紧领子,道,“又得协审、又是验尸、又要拿盗……一人兼干三人的活啊。要我说啊,您得去找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多领上几份差饷……哈哈哈……”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那人见了冯慎,忙高声喊道:“哟?冯少爷今儿起得早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冯慎一回头,看清了来人,也抱拳道:“曾三爷可真是无处不在啊。往常遛弯儿你都带着那只鹩哥,今个儿怎么却两手空空啊?”
“唉,别提了……”曾三爷长叹一口气,“好容易将那只鹩哥驯熟,没想到一个没留神,让野猫拖出笼来给嚼了……冯少爷,咱不说这茬儿,一说呀,我这心里面就没着没落的……”
说着,那曾三爷眼窝还真红了,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擦了擦。
“不就是个玩物吗?”冯慎劝道,“以三爷的家底,有什么好鸟儿淘换不来?”
“冯少爷没养过鸟儿,哪会知道老哥哥这心里面的苦啊……”曾三爷摇了摇头,道,“得!不提了不提了……哎?我说冯少爷,听人讲,你现在是那顺天府的经历了?”
“哟,”冯慎笑道,“这事儿,我还真没跟外人提过,三爷消息倒是灵通啊,哈哈哈……”
“瞧冯少爷说的!”那曾三爷故作愠状、避重就轻,“哥哥我能算是外人吗?冯少爷,这事我可得拿你的怪了,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提前通知哥哥一声啊,这么着吧,等哪天有空,我摆上桌‘贺官酒’,咱哥俩好好乐呵乐呵。那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不打扰两位了,改天再聚!”
曾三说完,冲着冯慎和查仵作一拱手,便扭动着胖身子匆匆离去。
望着远去的曾三爷,查仵作惑道:“冯少爷,这人谁啊?”
“他的名号虽不响亮,”冯慎笑道,“可是提起他的曾祖,想来查爷定会知道。”
“哦?”查仵作一愣,“却是何人?”
冯慎答道:“正是那九帅‘曾铁桶’。”
“曾铁桶?”查仵作一琢磨,这才明白过来,“冯少爷……您说的可是那个围安庆、破金陵的曾国荃曾大人?”
“正是,”冯慎又笑道,“怎么样查爷?来头大吧?”
“真是不小!”查仵作一拍大腿,道,“曾铁桶那还了得?好歹也是封过一等威毅伯、署过两江总督的大人物啊!能耐不差于其兄文正公哪……”
“要比起定国安邦、修身治学,那还是比曾文正公逊色些许,”冯慎道,“若讲行军布阵、攻城掠地,他却又胜过其兄几筹了。”
“这话在理,”查仵作点头道,“论起那打仗不要命的,曾铁桶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想当年闹长毛的时候,那些个八旗军、绿营兵一个个不都了?若不是那曾氏兄弟拉练了‘湘勇’,那洪杨逆贼早攻到咱这四九城了!”
“这些个陈年旧事,查爷倒是知道得挺全。”冯慎笑了笑。
“嘿嘿,”查仵作一乐,忽作神秘状,“不瞒冯少爷说,先父在时,曾在那彭玉麟彭大帅麾下,任过湘军水师的营官。所以,对那档子事,倒有几分了解。”
“哦?竟有此事?想那雪帅彭玉麟,‘水战不输周公瑾,诗画不逊苏东坡’,文韬武略,一身正气,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冯慎赞道,“想不到令尊,竟效力过如此高贤!”
“唉……可惜还是比不上人家那什么曾三爷啊……”查仵作叹道,“要是咱也有个当过总督的先祖……就不至于大冬天的跑这些个苦差事,早学人家那般遛弯儿逗鸟了……”
冯慎见查仵作沮丧,忙打趣道:“这么说来,查爷是眼红了?”
“可不是嘛,”查仵作没否认,酸酸地说道,“要是能跟那曾三爷倒换了个儿,下半辈子还不只剩下风流快活?”
“这倒未必,”冯慎摇了摇头,道,“古往今来,那破落家子儿还少了?若是心术不正,投了邪道,祖上余荫再厚,恐怕也庇护不得。”
“冯少爷话里有话啊,”查仵作看着冯慎,好奇道,“怎么着?莫非那曾三爷背地里……”
“查爷多虑了,”冯慎赶紧摆摆手,“讲的是老理儿,莫胡乱往他人身上套。好了,咱这扯得有些远了,先不多说,干正事要紧。”
查仵作一想也是,忙同了冯慎急匆匆地朝天桥赶去。
等到了地方,早有些稀稀拉拉的江湖艺人聚在那里练开了把式。冯慎和查仵作从头绕到了尾,也没见着那赖青的影子。可二人也不气馁,继续在天桥附近徘徊。
又过了一阵子,见街口突然来了一批公人。冯慎打眼一看,原来是鲁班头带着三班衙役吆五喝六地闯了过来。
他们一来不要紧,那些个耍把式的人见了这帮持刀执枪的公人,还以为要闹什么大事,皆齐刷刷地停了手,小心翼翼地紧张瞧看。
冯慎一皱眉头,暗道:“这鲁班头行事忒地鲁莽,这通大张旗鼓的招摇,定会打草惊蛇啊。”
想到这儿,冯慎将查仵作一拉闪到街边,避过了鲁班头等一干差人。
待他们行至人稀处,尾随在其后的冯查二人便跃身出来,将那鲁班头叫住。
“鲁班头请留步。”冯慎低声一唤,那伙差人便齐住了脚。
“哟?”鲁班头一回头,见是冯慎和查仵作,便道,“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啊?我说转了一圈没瞧见呢!”
“鲁班头啊……”查仵作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摇头道,“您这动静闹的也太大了吧?不光那‘壮’‘快’两班,连‘皂’班的衙役也给拉出来了?”
“别提了!”鲁班头大手一摆,道,“这城门楼子太多,光这点人手还不够忙活的。我带着弟兄们贴那海捕文书,从昨个贴到现在,还没贴全乎了……这不,刚打西直门回来,路经这里,就想着过来瞧瞧!”
“哎哟,您可真是我的好班头,”查仵作跺脚连连,“您说您这不是添乱吗?我跟冯少爷在这寻得好好的,您一来,还不够惹眼的……就算那凶犯真在这儿,也早被吓跑了!”
“拉倒吧老查!”鲁班头大咧咧的一挥手,看了眼冯慎,“你们俩在这好一阵子了,也没见能拿着人!再说了,我这叫‘敲山震虎’!万一那凶犯吓慌了,自己蹿出来,我们正好拿下!”
“鲁班头,”见他不听劝,冯慎正色道,“这在天桥附近暗中寻查,那是府尹大人的旨意,咱们还是各司其职的好!”
鲁班头本不情愿,可听得冯慎抬出了府尹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得!冯经历、老查,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多话,纠起身后三班衙役,便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
“查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冯慎问道,“鲁班头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啊?”
“冯少爷甭往心里去,他这人就那样!”查仵作满不在地的摆了摆手,“他好争功,肯定是怕咱俩先拿住赖青让他失了面子,这才过来搅和。”
“唉……”冯慎长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管这些了,咱们继续访吧。”
于是,二人又在附近打听了起来。可由于刚才鲁班头那番折腾,那些个卖艺的都谨慎了几分,生怕一个不留神,再让自个儿摊上官司。所以,冯慎和查仵作打听了半天,也没几个人愿意多说。
后来,还是听一个练杂耍的小孩说,昨个在永定门外瞧见一个耍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冯慎他们要找的人。
冯慎一听有了眉目,刚想接着问,没想到那杂耍的班主赶了过来,一把将那小孩拉去,喝叱他胡乱说话。
冯慎见艺人们都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好强求。好在有了个大体的寻处,所以他便同着查仵作一起,打算先去永定门外找找。
二人离了天桥,便一直往南走。看情况,那赖青定是出了城。一旦他逃离京畿后潜入外地,再想着追捕,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事不宜迟,冯慎和查仵作忙抬腿往前赶。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追到城外的木樨园。
这木樨园在城郊,比不得城内热闹。追了这大半天,二人是又饥又渴。冯慎四下里一望,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搭着个棉布裹盖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多半是附近的农户搭的,做些面糕、点心之类的吃食,供来往行人歇脚。这会儿,冯慎和查仵作肚里也空了,便打算进去吃点喝点、垫垫肚子。
二人来至棚子里,那守棚的老妇慌忙出来招呼。见那炉上蒸着一屉肉馒头,冯慎便让老妇拣那皮薄馅大的送上来。
老妇答应一声,去炉上准备。冯慎和查仵作便在棚里座头上落了坐。
既是简搭的草棚,自然免不了透风撒气。坐了一会儿,查仵作便嚷着脚冷,又叫那老妇沏壶热茶过来。
那老妇先将肉馒头呈上,转身放茶沏水,连壶带盏一并送到二人桌上。
查仵作也没跟冯慎客套,拎起那茶壶给自个儿先倒了一杯。茶汁一出,满杯里漂起了茶叶末子。
“冯少爷您瞅瞅,”查仵作一皱眉,道,“这茶渣子都快盖过杯面了,给咱们上的是‘高碎’啊!”
“这种地方能喝上口热茶,查爷就知足吧,”冯慎倒是不在乎,他吹了吹漂在杯面上的末子,呷了一口,“还算有点茶味。”
“您倒是不挑……”查仵作摇头叹道,也不再抱怨,抓过一个肉馒头来啃嚼一口。
冯慎笑笑,也不多说,同查仵作一起开始吃将起来。
说到这高碎,也唤作高末儿,无非就是些茶叶碎渣儿。老年间,那新茶叶下来后,种茶人都要拿着筛子滤上几遍。那叶肥芽嫩的,送到茶铺里去卖,剩下的那些散屑末子,也不舍得扔,都用瓦罐盛了,低价卖给手头上不宽裕的穷苦之人。平日里,查仵作之类的公人,喝的茶叶还算讲究,自然会觉得那高碎生涩碍口。不过,这家的肉馒头倒是料馅十足,故那冯查二人吃的很是香甜。
几个肉馒头下了肚后,感觉身上有了点热乎气。见吃得差不多了,冯慎便活动了下腿脚,朝着棚外极目远眺。
这木樨园一带,种了不少苜蓿。苜蓿耐寒,是那极好的草料。这附近驻扎着的丰台大营里,都从这地方运料回去饲养战马。所以,这片之前是唤作“苜蓿园”。可能是后来有人嫌这名不算雅,用了个谐音,这才改成了“木樨园”。
可到了庚子年,八国联军凭着洋枪火炮,从海上一路攻破了紫禁城,那些个驻扎的官兵被打得溃不成军,从此,便一蹶不振。眼下,这木樨园的苜蓿地早荒了好几年,不要说是苜蓿,就连杂草都没生得几根。
望着残雪皑皑的荒地,冯慎唏嘘不已。而查仵作却没想这么多,只顾抓着盘里肉馒头往嘴里填。
正在这时,官道上远远的走来两个人。等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是一个少女,搀着一名老者蹒跚而来。
少女与那老者满脸菜色,身上衣衫皆是褴褛不堪。看起来,倒像是对逃荒之人。
少女约有个二八年纪,头上扎着俩冲天辫,虽然灰头土脸,但难掩那眉眼清秀;老者虽瘦,却是个大骨架,一双眼不知受过伤还是患过疾,眼珠子白浑,目不能视物,显然是个盲人。
突然间,那瞎老者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少女大叫了一声“爷爷”,便急得呜呜直哭。
冯慎一看,动了恻隐,也不多想,抬脚就奔着那二人去了。查仵作见状,也忙跟在后面。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那瞎老者从地上扶起,慢慢地搀到了茶棚里。开茶棚的老妇一看,也抬出一把破椅子,放在火炉边。几人将瞎老者扶坐在上面,便让他烤起火来。
烤了一阵子火后,瞎老者的脸色好了些许。冯慎见状,便挽起袖子,在他身上点按了几个穴道,帮着老者推宫过血。
一连折腾了好一阵子,那瞎老者这才缓了过来。冯慎让那老妇熬了碗热姜汤,撬开老者牙关,便慢慢地灌了下去。
见老者好转,冯慎将那少女一瞥。发现她一面担心着那瞎老头,一面偷眼瞧着桌上没吃完的肉馒头。
冯慎知她是饿极了,又从老妇那里要来几个,递到那少女手里。那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在自己的破棉袄上擦了擦手,赶紧抓了一个肉馒头。
她咽了口口水,拿着肉馒头掰了一小块,便要去喂那瞎老头。
“小丫头,你自个儿先吃就好,”查仵作笑笑,道,“你爷爷这边也有,香喷喷的肉馒头管够!”
“放心吃吧,”冯慎也道,“若是不够,再从屉上去取。”
“香瓜……”那瞎老头听到了,嘴角翕动几下,道出一口山东土音,“你替爷爷磕几个头……好好地叩谢这些恩公……”
那叫作香瓜的少女一听,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头来。
冯慎和查仵作一瞧,赶紧扶将起来,嘴里急说着:“顺手之劳,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那香瓜又硬磕了几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姑娘,”冯慎看他们爷孙二人落破不堪,又出言问道,“你们这般凄凉,莫非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没想到一听这话,那香瓜居然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