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冯慎问起,那香瓜竟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不止。听她哭得凄切,那瞎老者也动了情,盲目之中老泪纵横。
冯慎和查仵作慌了手脚,忙好生劝说。一连安慰了好一阵,那爷孙二人才收了悲声。
“小丫头,”查仵作拍着香瓜的后心问道,“不急着哭,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没准我们还能管得了。”
“俺……俺吃个包子再说行不?”香瓜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抽了抽鼻子,“俺饿……”
“对对对!先吃!可劲的吃!”查仵作忙递过来几个肉馒头。
香瓜也不答话,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到嘴边便狼吞虎咽。可能是有阵子没吃东西了,那香瓜等不得细嚼,就囫囵的将嘴里东西咽下。吞咽得太急了,食物噎在了嗓子眼里,忙灌了几口茶,这才顺下去。
“慢点吃,”冯慎看着她,摇头笑道,“留神别再噎着。”
香瓜抬头看了一眼冯慎,使劲地点了点头。可手里还是不停歇,抓着肉馒头狠狠地朝嘴里塞。
“老人家,”冯慎转向那瞎老者,问道,“听你们口音,像是打山东来的?”
“回恩公的话……”瞎老者咳嗽几声,忙道,“俺们是济南府平原县人氏,俺姓田,双名金开,那是俺孙女……她爹娘死的早,怕不好养活,就随便起了个小名,一直叫到大。哦,老汉糊涂!还没请教两位恩公上下?”
“老人家客套了,”冯慎忙道,“在下姓冯,那位姓查,我二人皆是晚辈,万勿再以‘恩公’相称。”
“不是这话!”田老汉将手一摆,道,“俺们落难至此,别人都嫌俺们腌臜,别说是讨食,就连见了,都避得远远的……一连几日,水米不曾沾牙,若无二位恩公给吃施救,俺老汉怕早已饿毙在这官道上了……”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冯慎又道,“老人家,您与孙女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是为了哪般?”
“这还用说?必是那家乡遭了寒灾吧?”查仵作插言道。
田老汉侧着耳朵听辨了一会儿,这才说道:“那位……应该就是查恩公吧?这几年收成虽然不算好,可也没到那绝粮的份儿上。只是老汉俺感觉大限到了,怕留下香瓜一人无依无靠,这才收拾了家当,赶来京城投一处旧友。可谁知刚过了沧州界面,就……”
“就遇上歹人,被劫去了细软?”查仵作一听,很是不忿,“那伙打家劫舍的恶贼,真该尽数剿灭!”
“俺才不怕山贼咧!”查仵作话音刚落,那香瓜便不服气地叫起来。她几个包子下了肚,说话也有了中气:“凭俺那件‘甩手弩’,四五个山贼俺还不放在眼里!可俺们碰上的是‘摸包儿的’……不知什么时候,那褡裢就被人给偷空了,那里面还有黑儿娘送俺的首饰呢……”
“香瓜!”还没等香瓜说完,田老汉突然高声制止,“莫要多舌!”
“哦……”那香瓜吓得一吐舌头,便不敢再说,只是低了头,又吃起那些肉馒头来。
见这田老汉这么大反应,冯慎心下也纳闷儿。他不动声色,只是偷眼观瞧这爷孙二人。
那田老汉虽是个瞎老头,身架子却十分高大。一般的盲者行路,定要持根竹竿探路,而他却两手空空,并无助行之物。他耳挺面方,太阳穴高高隆起。双掌虎口之间皆是厚茧,八成是那持刀弄棒久了,生生磨将出来的。而且,田老汉虽操着一口村音,但谈言说话带着股江湖味道,不似一般村户。
再瞧那田香瓜。别看她年纪轻轻,眉眼中暗含一股英气。方才她无心吐露出什么“甩手弩”“对付山贼”之类的话,摆明了说自己会那么一招半式。
越看,冯慎越觉得这爷孙俩不是普通人。可瞅着他们一个老练深邃,一个质朴烂漫,应该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正的人。
于是,冯慎便道:“老人家,观你们二人,不似寻常人物。若蒙见信,倒可直言相告。不瞒老人家,我与那查爷,都是公门中人。有什么难处,您只管开口,说不定,我们也可帮上一二。”
听得此语,田老汉微微一怔:“二位恩公……皆是官爷?不知……不知是在哪个衙门为官作宦?”
“不敢,”冯慎正色道,“我二人皆是当差,听命于顺天府衙。”
田老汉沉吟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冯恩公、查恩公,非是老汉不说实言……确是有所苦衷啊……”
“老人家,”查仵作也道,“有事您就直说!我与冯少爷都是明眼人,看得出你们爷孙俩受了难为……”
“唉……一言难尽啊!”田老汉神色黯淡,缓缓说道,“既然两位恩公问起,俺不能扯谎欺骗恩人……其实……老汉俺是义和拳!”
冯慎与查仵作相对一视,不约而同地惊道:“义和拳?”
田老汉顿了顿,缓缓答道:“正是……二位恩公若嫌俺是‘拳匪’出身……只管拿了俺去送官……”
查仵作看了看冯慎,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人家,这又是什么话!”冯慎抬眼看了看那守在炉边的老妇,低声说道,“您老且住了声,我去去便来。”
说完,冯慎便走到那炉边,对那老妇说道:“这位嬷嬷,不知这茶棚之中,可备得酒浆?”
“客官要吃酒?”那老妇见问,忙道,“可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并未备下什么酒水啊。”
“倒有些棘手了……”冯慎故作为难道,“眼下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想烫些酒水暖身……茶棚未备,却不知附近有无售酒之处?若是有,能否劳烦嬷嬷替我们打一觚过来?”
“村里头倒是有酿酒的,”老妇面露难色,“可那村里离这儿有个三里多地,一来一回的怕要耽误生意……”
“嬷嬷放心,”冯慎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子,递给那老妇,“这些可否偿得上您耽误的买卖?”
“用不了这些许,”那老妇慌忙在身上的灶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敢接了银子,“客官,那老身这就回村给您打酒去!剩下的,再给您还来……”
“不必了,”冯慎笑道,“剩下的嬷嬷自个儿留着便好!”
“多谢客官了!”那老妇一听,赶紧对冯慎千恩万谢,拿着银子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他人见冯慎这般,知道他是想借故支开老妇。于是,也都闭着嘴不说话。直到那老妇走远了,这才接着上茬盘道起来。
“老汉罪过,”听得周围无杂人了,那田老汉才说道,“又让冯恩公坏钞。”
“老人家言重了,”冯慎摆摆手,道,“方才听得您老提到什么义和拳……”
“是啊!”查仵作也皱眉道,“庚子年那事,虽过去了几年,可眼下朝廷里好像还在压禁拳党啊……”
“唉……可说是呢,”田老汉长叹一口,“不过这事要说,得倒回好几年前,想当年……”
“哎呀爷爷!”田老汉刚要开口,那香瓜却将小嘴一噘,“又要说你那些个事啊?俺听了百八十回了,耳朵眼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你们要说,俺可不想听了。俺困了,得先打个盹儿。”
说完,香瓜便将眼前的盘碟一推,真个趴在桌上睡将起来。
“这憨妮子,”田老汉苦笑一下,“好容易吃了顿饱饭,又似之前那般没心没肺了。”
见那香瓜直来直去的性子,冯慎与查仵作也不由得笑笑,任她伏在桌上歇晌。
田老汉咳嗽几声,开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出来:
这田老汉年轻时,凭着一身的好拳脚,在一家镖行里押镖解运。等到年纪大了,也不愿意走南闯北了,便回了家乡,安生养老。
田老汉有个独子,长成后也讨了一房媳妇。婚后一年,夫妇二人便生了个丫头,也就是香瓜。田老汉走镖时,积下不少家底,一家人吃吃穿穿,过得倒也富足。
可天有不测。那一年山东大涝。暴雨连下不停,使得黄河决了口。那洪水泛滥,一直淹到了平原县来。好容易等得洪水退了,却因那淹死的人畜来不及捞,又衍了尸毒,起了瘟疫。
那瘟疫来得凶,十户里面有八户绝,见天都有人染疫毙命。开始人死了,还能去置办口薄板棺材,可到了后头,人死的太多,埋都埋不过来,索性用破席子卷了,找个乱葬岗随便一扔,任凭野狗撕扯。香瓜的爹娘,就是在那会儿染疫双亡。整个田家,只剩下爷孙俩相依度日。
一老一少,日子过得就有些紧巴。田老汉年岁大了,也下不得地,而香瓜尚小,又是个女娃子,自然也当不起家。
田老汉思来想去,打算趁着那些套路还没忘,开家馆场授武。平原县民风剽悍,个个讲义尚武。田老汉早年间在当地颇有名声,于是跟来学拳的人也不少。有钱的人家,送些拳资。手头紧的,就担来些米面。凭着这份收入和四邻的接济,田老汉与那香瓜倒也不至于受饥挨饿。
香瓜那会还小,总见家里有人舞枪弄棒的,她觉得有趣,也便偷偷跟在后面,耍个一招半式。田老汉一看香瓜学得还有模有样,心里也欢喜得紧。想她若有个一技傍身,等以后自己没了,也不怕受人欺负。于是,便让香瓜也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学拳。
别看香瓜大大咧咧的,学起武来倒是不含糊。除去了套路,香瓜倒不好刀剑,而是喜欢掷石子玩。几年下来,不光是拳脚大进,那石子掷的,竟如行家射暗器一般精准。随手一扬,趴在那几丈高大树上的鸣蝉便应声而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十下里面,起码能打着个七八下。
香瓜如何如何,且按下不提。单说田老汉收的那帮人里,有个年过三旬的老徒弟。这人唤作李长水,是邻村杠子李庄人氏。
这李长水年纪虽大些,可生性火暴。那牛脾气犯了,不输于愣头小子。不过,李长水虽然鲁莽,对田老汉却是毕恭毕敬。并且他为人正直,敢爱敢恨,那田老汉对其也是十分赏识。那个年头,在山东地界上,有着不少洋鬼子开的天主教堂,收了不少本地的教众。那些个教众,倒不是有什么信仰,而是想仗着洋人的庇护去为非作歹。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私底下叫他们“二毛子”。
在李长水村里,就有这个么一个“二毛子”恶霸。这人名叫李金榜,是村里的大户。可这李金榜,偏就为富不仁。他借着洋鬼子的势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一次李金榜正为恶时,恰被李长水所见。那李长水一看,怒从心头起,操起拳来,就将那李金榜打了个七荤八素。惩治了二毛子后,李长水仍不解气,索性纠了一伙村民,拿着锄头镰刀,直奔那扶植恶霸的教堂大砸特砸,赶跑了洋鬼子传教士。
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平原知县一听打了洋人、砸了教堂,慌忙亲点了步马捕快,赶到杠子李庄拿人。可那李长水犯了横,誓要跟那官军抵抗到底。结果凭着几个泥腿村汉,竟还真将那伙县衙捕快打了回去。
知县一看,忙去请巡抚出兵镇压。巡抚一听有乱民闹事,也慌得不行,赶紧调齐两营军健前往围剿。由于田老汉教过那李长水功夫,所以也被官兵列在了围剿名册之上。
消息传来,李长水大惊。他一面派村汉去长清县请朱红灯,一面亲自去给田老汉通风报信。
这长清县的朱红灯,正是那山东义和拳的头领。一听得消息,马上带着几百拳众,星夜赶赴杠子李庄。等到朱红灯进了庄,那李长水也早已将田老汉和香瓜接至家中。
几人会合后,便开始商议起来。田老汉原本不愿入伙,可架不住李长水、朱红灯等人在边上苦苦相劝。
田老汉暗忖:自己因授过李长水拳术,也被官府列在了捉拿范围之内。这次事情闹得大,若是被捉住,按着那连坐的罪名,少不得也要开刀问斩。自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倒不怕死。可是就怕孙女香瓜,也会受了连累、丢了性命。
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个死,入拳抗官、痛击洋虏,大不了也是个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
于是田老汉一咬牙、一跺脚,打定了主意,带着香瓜一起,入伙了义和拳。
田老汉年逾花甲,可他却怀着一身的能耐。特别是一口宽背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再加上他早年走镖,积下不少江湖经验,义和拳里有他加入,便同如虎添翼。
见田老汉答应了,朱、李二人皆是大喜,忙斩鸡头、烧黄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了金兰之义。
入伙之后,几人便指挥着手下人掘壕挖沟、设防布阵,只等着与那官兵决一死战。
不多会儿,便有拳众来报,说是官军的探马拦骑,已出现在庄西的森罗殿。听得是探马到,几人便知: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必会赶到这里。
见官军来势凶猛,朱、李等人便决定趁其远来疲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于是,点起义和拳中几百死士,操兵刃武器,直接奔至庄口拒敌。
等不得两军对垒,义和拳众们便抡舞着枪棒,朝着官军杀奔过去。那些官军一看,慌忙招架。双方都不叫阵,人喊马嘶、刀来枪往,杀将在了一处。
田老汉经多见广,自是不畏这血淋淋的场面。他抡着宽背大刀,一刀便剁翻一个,如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官军中横冲直撞,杀得官兵们是哭爹喊娘。
田香瓜年岁太小,被拳众们留在了阵后。开始时候,香瓜还有几分害怕。可征战时间一长,香瓜胆子竟也稍稍大了些,也从地上抓着石子、土块,不停地朝那些官兵们掷打而去……
这一战,从晌午激斗到了天黑。那几百拳众虽说英武,可毕竟是刚扔了锄头农具的“泥腿子”,鏖战一久,便显了疲势、落了下风。
看拳众们要败,朱红灯也是暗暗心焦。见官军还有后援赶到,硬碰硬不是办法。于是,他决定委曲求全,将几百拳众化整为零,仗着天黑路熟,先撤至安全的地方,避免损兵折将。
朱红灯命李长水带着一部拳众,田老汉和香瓜也领着一部拳众,分成两个方向,先行撤退。他自己则率着剩下的人,留着断后。
等李、田二队走得无影时,朱红灯且战且退。眼瞅着就要逃脱官兵的追捕,朱红灯却被一支冷箭射于马下。见朱红灯伤了,拳众们顿时大乱,让赶来的官军打得是溃不成军。
官兵们一拥而上,将朱红灯捆了,直接解送济南。巡抚毓贤见拿住了“匪首”,便想着杀鸡儆猴。于是,连审也没审,直接将朱红灯等人枭了首级,号令在城门以外。
且说田老汉和香瓜一行,从平原县逃出来后,与那朱、李二人皆失了音讯。一连过了好些日子,才得知了朱红灯兵败被斩的噩耗。
得信后,田老汉放声大恸。有心去攻州破府替朱红灯报仇,可无奈自己兵缺将寡,抗之不能。再加上官兵们对义和拳百般围捕,田老汉也只好带着残部东奔西逃。
转战之中,田老汉又收了些贫苦的兄弟。之后便在众人的拥立之下开了神拳坛口,当上了“大师兄”。
后来,听人说有曹福田、张德成等人,在天津卫设下了“坎”字总坛,田老汉便打算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前去投靠。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在山东、直隶一带,这义和拳的名头是越来越大。就连当地的官府,也轻易不敢与之抗衡。
在天津稳住了脚根,田老汉和香瓜也总算能歇下口气来。这义和拳里,还有着不少妇人开设的“照坛”。像由寡妇孤女组成的“黑灯照”,由娼流粉头组成的“花灯照”等。这些妇人,无论老幼,皆能提刀上阵,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在那万千拳众眼里,照坛同是赫赫有名。
而这些个“照坛”中,最负盛名的却是那“红灯照”。那“红灯照”的首领,唤作是“黄莲圣母”林黑儿。这林黑儿别看是介女流,可她刀马娴熟,精于武略,尤其打得一手好暗器。
同是拳门中人,不免有相见之机。一次偶然,那林黑儿得遇了田老汉和香瓜。几番盘道下来,林黑儿对那香瓜甚是喜爱。那个时候,香瓜早经了大小数十场战役,除去天性顽皮、爱哭鼻子外,其他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止如此,香瓜的一手“打石子”的绝技,让林黑儿赞叹不已。后来,香瓜索性认了林黑儿为干娘,由林黑儿教授她镖技。可当把石子换成了飞镖,香瓜竟然不适手了。投来掷去,总也扎不到那靶上。有几次,还差点将立在靶边的林黑儿给扎了。
林黑儿见香瓜前后差异甚大,心里也是纳闷儿。思来想去,被她找到了症结所在。原来,这香瓜投掷石子,必要紧握在掌心之内,待到打出去时,多用了臂、肩之力;而这打镖,多半是先用双指夹紧镖身,若瞄好了准头,这才腕间施加巧劲,将镖抬手掷出。香瓜习惯了蛮力,控制不好那细微的力道,自然是出镖不准。
想到这儿,林黑儿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转回屋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件精巧物什。
这东西,实则也是一件暗器,为百锻精钢打造,唤作“甩手弩”。这弩身,像是一个宽手箍,中间有个铜扣,可以牢牢地箍在手腕之上。甩手弩所用,皆是一寸来长的钉箭。弩身上下各有六个箭眼,可备上一十二枚无羽钉箭。若要射时,只需将手一扬,轻轻扣下弩上机栝,便可杀伤对手。甩手弩的神妙处在于,它不但可以单发,而且能够连射。遇到那危机关头,将机纽反拧再扣,那里面的钉箭便能一股脑儿地射将出来,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十分凌厉。
并且,这甩手弩小巧轻便,平日里掩在袖子里,根本看不出来。更主要的是,使用这种暗器不需指力支撑,只要有了准头,再稍加熟惯,便可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丝毫不偏。
别看这甩手弩样式普通,可若真要打造起来,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铁匠能会。光是那里面绷簧弩丝的塞设,就足以让那些能工巧匠咂舌。林黑儿祖上原是那南运河上跑船的船户。一次放排时,刚好从水里救起了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醒后,为了报恩,便给了林黑儿祖上这么一件东西。说这东西叫“甩手弩”,是按着《天机谱》上的记载,独门秘造而成。之后,这件“甩手弩”便在林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林黑儿少时,也曾苦练这件“甩手弩”。可自打她当了“黄莲圣母”后,终日要“降坛请仙”“诵咒抚愿”,手腕上老戴这个,却也很不方便。所以,她将甩手弩用绸子包了,压在了随行箱底存藏。
见香瓜苦学飞镖不成,林黑儿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于是,她差人唤来香瓜,将那甩手弩,连同着几十支配用钉箭,一起授馈给香瓜。
甩手弩一交到手上,香瓜欢喜得不行,戴在手腕上就不肯摘下来。自此之后,香瓜便对那甩手弩日夜研习,再加上林黑儿不时的指点,没出几个月,香瓜便将那甩手弩使用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内,例无虚发。
时逢庚子年,八夷列国以镇压义和拳为名,派出洋兵洋将,从天津大沽口登陆,直犯天威。仗着船坚炮利,清军节节败退。没过一天光景,天津便沦陷了大半。洋人势如破竹,继续率军北上,直逼京师。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军机大臣刚毅赶紧上书老佛爷,打算先招安各地拳民,以助朝廷退洋。万般无奈之下,慈禧这才点头答应。
诏书一下,各地义和拳暂放了满汉之争,纷纷入京勤王,与清军一起共御外夷。可曹福田、林黑儿等人,都要亲守在天津,截阻洋兵后援,自是分身乏术。于是,便派了田老汉领着几千号拳兵火速赴京。
田老汉得令,不敢怠慢,同着香瓜收拾披挂,便带着拳兵疾奔向北。
除去借助义和拳,端郡王载漪也是紧急抽调大内禁军,赶编了“虎神营”,同京畿守城驻军一起,与那列强抗衡。那虎神营中,皆是那以一当十的精锐,杀敌奋战当然不在话下。并且,取“虎神”二字,是由于虎食羊(洋),神治鬼,可以力压那些外夷洋鬼子。
田老汉刚赶到京城广渠门外,便遇到了一队严防待命官兵。双方一盘道,田老汉才得知对方是虎神营将士。那打头的,叫作石胜昆,是虎神营右军统领有泰的马弁亲随。由于战事紧急,石胜昆也只好亲带虎神营一部,上阵杀敌。这部虎神营的将士,不持大刀长矛,装备皆是一水的“汉阳造”。这种“汉阳造”,虽比不上洋人的火枪,可总比普通的飞矢流砾厉害得多。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田、石二队一碰面,身后便来了一伙洋兵要攻城。于是,义和拳在前方冲锋,虎神营在后阵射击,两队人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众人同心,其利断金。经过一番浴血奋战,田、石二人终于将那伙洋兵打得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田老汉见石胜昆年轻血性,不似一般朝廷鹰犬,遂对其暗暗赞识。而石胜昆敬田老汉老当益壮,武艺绝伦,心下也是佩服得紧。一来二去的,两人英气相投,便结成了忘年之交,相互帮衬着,一同守着广渠门。
洋兵攻城未果,自然又搬来了大队救兵。趁着月黑风高,借着洋枪火炮,又杀奔回来。一连战了几个时辰,拳兵清军力战身疲,死伤过半,慢慢的抵挡不住,开始退向城里。洋兵尝得甜头,继续增兵补援,终将田、石两队冲散。
进得城里,田老汉才知其他几个城门也早已被攻破。他也不敢乱闯,只得带着香瓜,领着残部与洋人展开巷战。
可涌进城的洋兵越来越多,剩下那点官军与拳兵的抵抗,分明是杯水车薪。而且那时,慈禧听得城破的消息,早就携着光绪与满朝文武仓皇出逃。清军一听当官的全跑了,自然都成了无头苍蝇。于是,列强更是气焰嚣张,所过之处,宛如无人之境。一路的奸淫掳掠,占了紫禁城。
田老汉骨头硬,誓死也不愿当那亡国奴。战到最后,身边除了香瓜,只剩下十来个拳兵。还没等他继续提刀杀砍,一枚炮弹突然落在他身旁炸了。田老汉双目一疼、耳朵里嗡鸣一声,便人事不知。
待到醒来,田老汉只觉着眼中刺痛,四处皆黑。香瓜扑过来大哭了一阵,才把事与田老汉说明。原来那炮弹炸裂时,一块碎片刚好从田老汉脸上打过,将他双眼尽数划破。趁着他晕死之时,香瓜与剩下的拳兵将他抬着,费尽了艰辛才逃出京城。
一路逃来,那些拳兵死的死、散的散,到了这会儿,只剩下香瓜还守在身边。没几日,北面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朝廷为了向洋人议和,不顾信义下了铲除义和拳的命令。
于是,爷孙二人便拖着伤体东躲西逃。逃亡的路上,又得知了曹福田、林黑儿等人战死身亡,义和拳在清廷和洋人的双重打压下,几乎覆灭的事。
巨大的打击,让田老汉心灰意懒。自己本已年迈力衰,现在又成了瞎子,哪里还有复仇雪恨的心?在香瓜的陪扶下,二人又偷偷回到了老家,随便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勉强度日。
一连过了几年,田老汉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怕留下香瓜一人孤苦伶仃,总是愁得夜不能寐。有一日,田老汉突然记起了当年一块守过城的石胜昆。那个石胜昆人性不错,应该可以投靠。当年在阵前被冲散时,石胜昆曾把自己那虎神营的铜手环当成信物,交给了田老汉,说以后若是有命活着,就凭着铜手环相认。
思来想去,田老汉决定要进京去寻那石胜昆。于是,他让香瓜收拾了细软干粮,一路上风餐露宿,朝着京城赶来。
谁承想还没到地儿,爷孙二人便让摸包的盗空了行囊,这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原来竟是位老英雄!”听得此话,冯慎对这爷孙俩肃然起敬。他立起身来,对着田老汉一揖到地:“在下失敬了!”
“使不得!使不得!”听冯慎这么说,田老汉慌忙摸索着要站身起来,“冯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折煞老汉了……”
“老英雄过谦了!”冯慎将田老汉扶坐稳,这才正色道,“想那些个番邦洋虏,霸我大清土地,辱我大清子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不驱杀殆尽,不足以泄国恨!”
“哎哟我的个好少爷!您可打住吧!”听得冯慎说出此语,慌得查仵作赶紧拉住了他。“这‘路边说话,草稞里听’!这些个要命的话,岂是能随便讲的?万一传到那别有用心之人耳里,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啊……”
查仵作说的是实话。眼下这大清国势运衰了,上到朝廷、下至百姓,从骨子里都惧怕着洋人。冯慎怔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只是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见气氛有些尴尬,查仵作又朝着田老汉道:“老人家,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唉……”田老汉叹了口气,道,“蒙受二位恩公搭救,俺爷孙俩已是感激不尽,这里快到皇城根了……等再歇歇脚,俺就带着香瓜进城寻人,不敢让二位恩公受那牵连之嫌。”
“哎哟老爷子!”查仵作一听,心知那田老汉误会了,“方才说那些个话,可不是冲着您去的,都是这世道逼的,您可别拿我不是。”
“查恩公哪里话?”田老汉缓缓又道,“俺们这次来京,本就是为了寻人投靠,哪还能再叨扰?”
“老英雄,”不等田老汉说完,冯慎便一口打断了他,“恕在下直言,那个石胜昆,怕是没那么好寻了。”
“什么?!”田老汉嘴角一抽,脸上顿时黑了下来,“这话怎讲?莫非……冯恩公也识得那石胜昆?”
“我与那石胜昆并不相识,”冯慎摇了摇头,道,“可我却知道那虎神营,早已被裁撤掉了。”
“还真是这样,”查仵作点点头,也道,“朝廷与洋人议和后,洋人那边就列了份名单,组建虎神营的端郡王等人,都被列在了祸首名单上。朝廷没法,只得将虎神营裁了,将端郡王等在宗人府除了名、革了爵位,流配至新疆伊犁。可叹虎神营只存了一年多,便不复存在了。”
“哎呀!”田老汉听罢,急得跺脚连连,“这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一旦俺熬不过冬,剩下香瓜无依无靠的……”
冯慎见他们可怜,心里很不落忍。并且,他生平痛恨洋人,自然对这对曾抗击外虏的田氏爷孙打心眼儿里敬重。
“老英雄莫要心慌,”冯慎沉吟一会儿,便对田老汉道,“在下倒有个主意。”
田老汉一听,赶紧问道:“冯恩公能有法寻到人?”
“不然,”冯慎道,“在下家中虽不富余,可也有大屋数间。老英雄若不嫌弃,便暂在舍下落脚。等安稳下来,再慢慢地去走访寻人。这样不比没头没尾地打听强得多?”
“冯恩公大德……老汉没齿难忘!”说着,田老汉老泪横流,从椅子上爬下来便跪倒在地上,“俺是个戴罪的糟老头子,不敢去累赘冯恩公,只求冯恩公将香瓜带回去当个使唤丫头,随便给口饱饭吃,别让她受冻受饿就成了……俺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冯恩公……”
“老英雄快快请起!”冯慎心里面一酸,忙与查仵作将田老汉搀将起来,“老英雄义薄云天,在下打心底敬重,无非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又怎会弃老英雄于不顾呢?”
“就是就是,”查仵作也帮腔道,“我们这冯少爷就是心眼好,您爷孙俩只管跟了去。”
“叫俺老汉如何报答这份大恩啊?”田老汉抹了把浊泪,又冲一旁道,“香瓜,还不赶紧给恩公磕头?”
可田老汉一连叫了几声,那香瓜都不曾答应。
冯慎等人回头看时,不由得笑了。原来那香瓜又累又疲,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哪里还听得到田老汉的叫唤?
“香瓜姑娘怕是乏了,”冯慎道,“老英雄莫再客套,就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唉,”田老汉叹口气,道,“老田家祖上有德,让俺爷儿俩遇上了这般菩萨心肠的恩公啊……”
冯慎与查仵作笑笑,不再作声。见这天色也不早了,拿访赖青的事,也只好放在明天。冯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算等搭茶棚的老妇回来便往回赶。
田老汉刚要说话,突然听得有动静。他本是个盲人,听力自要比其他人好。他心里一凛,感觉有点不对头。
田老汉听得没错,那棚外不远的雪窝子里,的确趴着一个人。那人见冯慎站在茶棚里,背对着外头,便从腰上解下个机关匣子,悄悄地对准冯慎扣下了机栝。
“轰”的一声响,那机关匣子里喷出几枚黑乎乎的铁蒺藜,朝着冯慎的后背激射而去。
“恩公小心!”田老汉大喝一声,寻着声音便朝冯慎所在扑去。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几枚铁蒺藜全然没入了田老汉肉里。
“啊?”查仵作吓傻了,一枚铁蒺藜擦着他鼻子尖射了过去,扎在了茶棚的木柱上。
“老英雄!老英雄!”见田老汉浑身是血地倒在身后,冯慎心下大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吵什么啊……”被响声惊扰,香瓜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可当她看清眼前这幕时,顿时哭叫一声“爷爷”,朝着田老汉扑来。
“外头……外头有人……”田老汉嘴角翕动两下,艰难地抬了抬手。
见没射中冯慎,外头那人从雪窝子里爬起来便奔。
“站住!”冯慎冲出茶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拼命奔逃之人,正是那天耍猴的赖青,“该死的贼子,你往哪里逃?”
刚吼一声,身后便射出两道银光。原来是香瓜也冲了出来,用袖间的甩手弩发了两支钉箭。
香瓜惦记着田老汉的安危,心气一乱,出手也便失了准心。一支射偏了,另一支虽扎在了那赖青的大腿上,却也没伤到要害的位置。
冯慎抬起脚,便冲将上前。可那赖青也当真穷凶极恶,顾不得腿上鲜血长流,一边狂奔着,一边拿着那机关匣子朝后猛射。
那机关匣子里,似藏着无数无计的铁蒺藜,每射一下,如同是狂风暴雨般,朝着冯慎扑头盖脸地打来。
见那暗器来得凶险,冯慎不敢大意。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那铁蒺藜尽数避开。纵是如此,冯慎也累得满身大汗,再待看时,那赖青早已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老远。
冯慎再想要追,却听到身后茶棚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里一紧,知道那田老汉怕是熬不过了。若不是田老汉挡着,这会横躺在茶棚里的,八成就是自己。于情于理,冯慎都要赶在田老汉咽气前回去守着。
“唉!”冯慎一跺脚,发了声恨,转身便朝茶棚奔去。
等回到茶棚后,冯慎心痛欲裂。那铁蒺藜上淬着毒,这会儿毒液早顺着血脉,走遍了田老汉的心窍。田老汉嘴角流着涎水,脸上都瘀肿得不成样了。香瓜守在一边,哭成了泪人。
“老英雄!老英雄!”冯慎蹲下身来,鼻子里发酸。
“恩……恩公……”听得冯慎呼唤,田老汉使出最后一口力气,一把抓紧了冯慎的手。“香……香瓜……香瓜就托付给……”
“老英雄放心!”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晚辈……定会好好待她!”
田老汉艰难地咧了咧嘴角,手颤巍巍的,想朝香瓜摸去。可没等碰到香瓜,便从半空中猛的跌了下来。
再等看时,田老汉鼻子里淌出两道黑血,早已歪着头,一命呜呼。
“爷爷!”香瓜哀啼一声,扑在田老汉尸身上痛不欲生。
“查爷,”冯慎黑着脸,慢慢地站起身来,“那赖青受了伤,应该跑不远,你先在这守着,我去将那恶人拿了!”
“使不得!”查仵作一把拉住了冯慎,“眼下这天快黑了,您一个人过去,又不知深浅,可别遭了他的暗算……”
“那就来个夤夜缉凶!”冯慎冷冷地说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将他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