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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说这个,”小德张道,“我是说,无征无兆的,突然就从半空飘下张珍贵妃的画像来……怎么想都不对劲啊。我方才在园子里仔细瞧了,那树枝上、假山顶都没躲着人……”
叶禾道:“说不定是以前被风吹进园子的,正好就挂在了树杈上,恰巧咱俩经过时,掉了下来。”
“不太可能,”小德张摇头道,“这画像崭新崭新的,若是前阵子刮来的,早就被雨沤烂了。我感觉呀,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拿着这画像从空中撒下来一般……”
“啊,”叶禾失口道,“那岂不是闹……闹那什么了吗……”
“才知道害怕?”小德张道,“这画莫名其妙的出现,还是画着珍贵妃……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呀!”
“给……给你吧,我可不敢拿了!”叶禾把画像往小德张怀里一塞,仰天祷告道,“珍小主呀,我是伺候皇上的,求你千万别来吓我……我胆子小,把我吓倒了,皇上就没人照料了……”
被她一说,小德张心里也发毛,“再神神叨叨的,我还赏你个‘爆栗子’吃!不行,这事有点儿邪性,得去报给老佛爷知道!”
叶禾点头不迭,“好,那你就快去吧,我回涵元殿了。”
“那哪成?”小德张一把拉住,“这画是咱俩儿一块发现的,单我一人没法儿回话。对了,关于我师父的事绝不能提……嗯,就说你来找我汇报皇上的事,结果瞧见一个人影朝东去了,咱俩儿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找见人,却得了这画像……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好,到时候瞧我眼色行事,走吧!”
第三章 泣血妖画
二人商量完毕,便一前一后地去了仪鸾殿。来在东暖阁前,见阁中堂帘早已挂起,小德张知慈禧正在盥洗,就拉着叶禾立在廊子下垂手静待。
过了一会儿,堂帘挑动,一个端着银盆的侍女走了出来。
认出是侍寝上夜的大丫头,小德张忙悄声招呼:“荣姑姑!”
那侍女一怔,先回身掩好堂帘,这才款款来在廊子下。“张公公?”
小德张贴个笑脸,“今儿是荣姑姑上夜哪?”
“什么姑姑不姑姑的,”那侍女抿嘴一笑,“张公公叫我荣儿就好。”
“您是老佛爷跟前的‘大拿’,可不敢叫乱了司职。”小德张说着,朝暖阁看了一眼。“荣姑姑,老佛爷还没歇下吧?”
“没呢,”荣侍女在银盆上轻拍一下,“刚用木瓜汤泡好脚,这会小娟子正在里头伺候‘安神酒’呢……”
小德张正要说话,暖阁内传出一声轻咳。“荣子,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听出是慈禧的声音,小德张忙拉着叶禾跪倒。“奴才小德张,叩见老佛爷。”
“小德张?”慈禧道,“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是,”小德张赶紧道,“奴才夤夜见驾,确有要事上奏。”
“既然有要事,那便进来吧。”
“老佛爷容禀,与奴才同来的,还有那涵元殿的叶禾……”
“一并进来说话!”
“嗻。”小德张冲叶禾招招手,起身朝暖阁走去。
见叶禾有些拘束,荣侍女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慌的,别失了礼数就好。”
“多谢荣姐姐。”叶禾感激的蹲个深安,又紧紧跟在小德张身后。
堂帘一掀,暖烘烘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一尊瑞兽香炉里,也不知熏着龙、檀,还是沉、麝,与屋里两株水仙散出的幽香相融,格外的馨雅怡人。
小德张弓着身来到隔扇后,单膝打了个千儿。“给老佛爷请安!”
叶禾也忙道:“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说完这句,扭脸朝屋中的侍女道,“娟子,先拿‘安神酒’来我喝,一会儿该凉了。”
“是。”屋里侍女答应一声,将一只斟满酒浆的珐琅杯呈上。
这杯中所盛,便是那安神酒,是御医用十年的陈绍,混入多味珍药调制而成。此饮保留了花雕的醇郁酒性,又兼之和血驱寒、固本增元,故而成为慈禧钦点之物。入冬后每每临夜,太医院的苏拉都会准时准点的,把这安神酒与平安帖子一并送来。
趁着慈禧饮酒,叶禾偷偷抬起头,朝阁内打量。只见慈禧坐在正北的条山炕檐边,膝间搭一条带着圆肷窝的银狐嗉子,左腿蜷盘,右腿耷拉在花梨踏几上,足下两只软胎逍遥屐,是为燕居后的睡鞋。
饮罢了安神酒,慈禧的脸色愈加红润,她拿黄缎锦帕拭了拭嘴,这才问道:“小德张,你有什么要事呐?”
小德张取出那画,双手平托在掌上。“回老佛爷的话,奴才今晚无意中发现画像一张,不敢擅专,特请老佛爷过目……”
“画像?”慈禧眉头一蹙,“是什么人的画像,值得让你急赤白脸地送来?”
“老佛爷先恕奴才死罪,”小德张双膝复又跪倒,“许是奴才眼拙……那画上之人……看着像是珍贵妃。”
“哦?”慈禧上身一耸,命道,“娟子,拿那副水晶叆叇镜来,我要瞧瞧那画!”
“是。”娟侍女依言呈送后,又从小德张手中接过画像,轻轻展在慈禧面前。
慈禧戴上镜子,眯眼打量了半晌,嗤鼻道:“哼哼,还真是那贱蹄子的眉眼。小德张,这画像是从何处所得?”
小德张道:“是奴才与叶禾在淑清院发现的。”
“淑清院?”慈禧看看叶禾,又瞧瞧小德张,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大晚上的,你俩儿去那里做什么?”
小德张和叶禾一听,急慌慌地磕起了头,忙将预先编好的说辞拿来应对。
慈禧听完,面上稍稍缓和。“这么说来,是有人闯进宫里了?”
“奴才也不敢断言,”小德张擦了擦额前冷汗,道:“按说宫中戒备森严,若有人闯入,应躲不开侍卫们的耳目……只是这画像出现的太奇,奴才无能,唯有让老佛爷来定夺。”
“嗯,”慈禧点点头,若有所思。“小德张,这事你办得不错。看来宫里头,又有人想闹妖蛾子了。叶禾,这阵子皇帝在做些什么?”
叶禾回道:“启禀老佛爷,皇上近来在玩西洋座钟,拆了装、装了拆的……说是能打发时间……”
“他倒有闲心,”慈禧道,“洋钟、洋表那还不有的是?叶禾呢,回头你去内藏,再挑一批送过去,让皇帝拆个够!”
叶禾赶紧谢恩:“谢老佛爷赐钟……”
慈禧冷冷道:“不是赐,是送!”
小德张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道:“老佛爷,您看那张画如何处置?”
慈禧想了想,道:“这画像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别的且不管,先查出是何人所绘!”
小德张作难道:“可是这画上一无题跋、二没印记……”
慈禧道:“能有如此传神的画工,当世怕也没几个人。这样吧小德张,赶明儿你亲自去趟如意馆,将那些个画师、画匠挨个儿排查一番!”
小德张茅塞顿开,“哎哟,还是老佛爷圣明!奴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慈禧摘下叆叇镜,又卸下金甲套,随手往炕桌上一丢。“好了,我乏了,这画先留下,你俩跪安吧。”
“嗻!”小德张与叶禾再叩首,双双退出。
待二人离去后,先前那荣侍女也回到了阁中。慈禧手一招,道:“荣子,你也过来瞧瞧这画。”
荣侍女上前,朝画上一望,奇道:“咦?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认出来了?荣子、娟子,这几天你俩都给我机灵点,多留意后宫里有哪些人不对劲!”
二侍女对视一眼,“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丑回銮后,宫里除去那几个常使唤的‘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换了一批。新来的,自然不认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怀疑这怪,就出在那帮‘老人’之中!哦,你俩甭害怕,我没往你们身上寻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谢老佛爷信任!”
“嗯,”慈禧拉过那画,又打量起来。“不过这作画之人,画得确实不赖,哼哼,有这般手艺,却替个死鬼绘像……等查出是谁来,哼哼哼……”
荣侍女见状,劝道:“老佛爷,天儿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寝?”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是该歇了……”慈禧打个哈欠,方欲合上画像,却现画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慈禧只当是自己眼花,忙叫道:“荣子、娟子都过来,快帮我瞧瞧这画是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盯住画心,却见珍妃目下越来越湿,不多一会儿,竟流出两行血泪!
“啊呀!这画里有鬼!”慈禧惊叫一声,骇得肝胆欲裂。
二侍女也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将画扔在一边。“老佛爷莫怕……您是万金之体,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对……我至尊至圣,天护神佑!一路走下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不就是……不就是淌了点红色的‘猴尿’吗?娟子,你去把那劳什子给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战战兢兢地拾起画来,硬起头皮正要扯,慈禧却突然又拦住。
“慢,还是先不急着撕……这妖画是罪证,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贱蹄子闹妖……我……我也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是块窝囊废,死了也是个脓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说着不怕,可转过天来,终究还是病倒了。听说凤体违和,宫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儿。太医们自不必说,号脉断诊、开方配药。可方剂一服服地抓,汤药一锅锅地煎,慈禧的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
荣、娟两名姑姑是知道内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气,见用药无效,便请来三棚经,想以法事超度冤魂。于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云观的老道、雍和宫的喇嘛齐聚仪鸾殿,高搭法坛,遍布道场,诵经念咒,化纸焚香。笃笃敲的,是和尚的木鱼;咚咚击的,是道士的杖鼓;呜呜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释、道、番三家竞奏,法乐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萨满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竖起祭杆,跳起大神驱鬼。整个堂子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两名身穿神服、披头散发的萨满,围着祭杆不停地跳跃舞唱。一名持刀镜,一名拿鼓锤,手腕、脚踝、腰际皆挂满银铃,颂咒高亢,铃音频传,祛邪祝嘏,达旦通宵。
如此折腾了一宿,直至晓日东升,闲杂人这才散尽。荣侍女刚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娟侍女便进来禀报。“老佛爷,外边有人求见……”
慈禧有气无力地问道:“都有谁?”
娟侍女回道:“是皇后娘娘、四格格,还有元大奶奶。”
慈禧点了点头,“宣。”
娟侍女得令,忙将三人请进阁中。这三个,皆算慈禧的贴己人。两个沾亲,一个带故。隆裕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于四格格,则是庆亲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时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门寡。然隆裕刁横,元氏憨实,故而这俩沾亲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宠爱。
请安后,三人来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讷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嘘寒问暖。
因是贴己人,慈禧受惊的真相也不瞒她们。荣、娟二侍取出那画来,隆裕一瞧便跳了脚。“没错!就是那贱人!皇爸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个得道的大法师,把那贱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层地狱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着隆裕,“论起法师的道行,还有高得过白云观、雍和宫的?昨日他们画符、念经地弄了一整天,管什么用来?”
“那就是法事没做对地方!”隆裕道,“应该在贞顺门那边办!皇爸爸,依着我说,那边那口井就该填了它!那口井虽说不用,可毕竟也通着宫里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贱人的臭尸在地下泡过,我就恶心得不行……”
对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讳,听隆裕这么一描,心中更为厌惧。“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闭嘴!哼,得亏还是打小念过书的,要是目不识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样的浑话来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赶紧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后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凤体不适,她着急心疼,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儿的一半,皇帝也不至于叫那贱蹄子迷了魂儿去!还有,你把腰直起来成不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哪里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熙儿,”慈禧转向四格格道,“这次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着说说话,我省得生些闲气。”
四格格笑道:“这阵子我阿玛采办了些鞋料来,我正打算为老祖宗制一双凤头履呢。等做好了,我再进宫来,到时候就算老祖宗撵我,我都不肯走了。”
“难为你有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场……行啊,那就做好了再来,庆王家格格的绣活,可不比匠作处那批缝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顿,又道:“老祖宗,对那画像的事,您也别往心里装。不就是张画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叹道,“单是一张画,我也不会在意。可……可那画会流血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