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祖宗瞧错了吧?”四格格纳闷儿道,“我方才见那画上,并没有什么血泪呀!”
“哎?是没瞧见哪!”隆裕回过神来,把画又递给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扫了一眼,嚅嚅道:“没……没血……”
“你俩儿又懂什么了?”慈禧哼了一声,又道,“熙儿你有所不知,眼下这画是无甚异样,可昨晚却是真真流下了血泪。荣子、娟子当时全在边上,她们都见到了。”
四格格望去,荣、娟二侍皆点了点头。“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这画是何人所绘的吗?”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馆查过了,没查出什么来。”
四格格听罢,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说宫里头的事……我们当小辈的不便评长论短……”
慈禧道:“熙儿,有话你就只管说,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听我阿玛说起过一个人来……若让他来查查这桩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是什么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稳,“那个人姓冯,好像叫冯慎。近来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里的名头很响。”
“好!”慈禧道,“那就让他来试试!这人现在何处?”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玛说,他原来在顺天府,现在应该是跟在肃王手底下当差。”
“还是个公人?嗯,那正合适!”慈禧大悦:“这样吧熙儿,待会儿我拟份廷寄,你带去给你阿玛,让他到肃王府把人给我叫来。只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赏!”
宫中多变,肃王府内却是闲适自在。办完公事,肃王便将冯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后也不设茶,径直来到后园。
冯慎奇道:“王爷,您究竟想让卑职瞧什么?”
“先甭问,”肃王卖个关子,“一会儿保准叫你开眼,喏,过了那拱门,咱就到地方了!”
“卑职好奇得紧,可要先睹为快了!”冯慎说罢,一个箭步跨过拱门。
原来拱门之后,新辟了一块演武场出来。场心方砖墁地,很是平整。场侧树着几个铁架,搁置着朴刀、铜鞭等各式兵器。
见架下还放着一对硕大的石锁,冯慎便提起来试了试。“嗬,这分量还真是不轻。王爷,您老说的‘开眼’,该不是撂石锁吧?”
肃王上前,将另一只拎起来举了几下,又扔在一边。“撂石锁的遍地都是,叫什么开眼了?冯慎呐,你往那边看!”
冯慎依言望去,只见场地东侧摆着张条桌,离桌数丈开外,挖着个小沙坑,沙坑旁边,堆叠着好几块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画着一圈圈的套环,与校场的射箭靶子大同小异。冯慎走上前,拾起块木板打量。“这些箭靶的模样,跟寻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样……王爷是要为卑职表演那‘百步穿杨’的神技吗?”
“哈哈哈”,肃王来在桌前,从桌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和数枚子弹。“那堆木牌子是枪靶,百步穿杨没试过,可十丈之内,枪打靶心,对本王来说,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吗?”冯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为了……咦?卑职瞧王爷手中短枪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岛所献的那把?”
“没错,”肃王将子弹上膛,“唉,不服不行哪,东洋人造的枪械,确实比我大清的精准……不提这个了!冯慎哪,你去换上块新靶子,本王这便给你露上一手!”
“好,卑职拭目以待!”冯慎说完,捡出一块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肃王丈好了距离,回身向靶。只见他左手掐腰,右臂稳稳地平举,枪准朝靶心处一瞄,便干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啪”的一声脆响,靶心正中多了个小圆洞。冯慎方欲喝彩,肃王却笑道:“别着急叫好,这才哪儿到哪儿?”
冯慎又惊又喜,“王爷还有韬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喽!”说完,肃王食指连扣,枪声大作。
一匣子弹打完,木靶上却并无变化,好似数枪下去,皆为脱靶未中。冯慎仅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肃王枪术超群,将后发的子弹尽数射向靶心圆孔,子弹穿孔而过,是以木靶上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冯慎由衷赞道:“王爷神乎其技,卑职真是眼界大开!”
“此行不虚吧?哈哈哈……”肃王一脸神气,“本王能做到这一步,一来是枪着实好,二来也全凭自己个儿没日没夜地苦练。自打得了这枪,子弹也不知打了多少发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茧子都磨起厚厚一层喽……”
肃王话没说完,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善耆!善耆!”
话音落地,门口闪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愁眉苦脸的门房,一名是大摇大摆的庆亲王奕劻。
那门房冲肃王打个千儿,作难道:“主子,庆王爷非得往里闯……小的不敢拦……”
肃王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门房刚起身要走,却被奕劻踢了一脚。“嘿嘿,好狗不挡道。赏你一脚,下回记住喽!”
门房敢怒不敢言,只得含恨去了。
肃王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老爷子提醒得极是,看来本王这府邸里,是该养上几条好狗了!”
“养狗?”奕劻眼睛一瞪,“你养狗做什么?”
“当然是防贼,”肃王道,“管他老贼还是小贼,只要敢私自溜进来,就放狗去咬!咬伤不论,咬死活该!”
“哼,”奕劻冷笑道,“让你过过嘴瘾又何妨?善耆哪,你这躲在里头嘀里哐啷的,是做什么呢?”
肃王抬起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奕劻。“本王刚才在玩儿枪呢!”
“混账!”奕劻大惊道,“你小子怎么把枪口对着我?!”
肃王笑道:“老爷子别慌,本王又不会真的开枪。”
“你倒是敢!”奕劻气道,“你开一枪试试?”
“那就谨遵庆王爷的钧命了!”肃王说完,便要扣下扳机。
见肃王手指勾动,奕劻吓得抱头鼠蹿。“别别别……你小子疯了吗?别开枪!”
肃王理也不理,将扳机一扣到底。冯慎知那枪中弹药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声轻响,奕劻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这才摸摸身上。见无伤无恙,奕劻才知肃王是吓唬自己,气呼呼的跃将起来,冲着肃王破口大骂。
“哟?”肃王充耳不闻,“老爷子的腿脚还挺灵便嘛,又蹲又蹿的,快能上树了!哈哈,冯慎呐,赶紧护着本王,你瞧庆王爷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奕劻骂了一阵,阴着脸来在二人面前。“善耆,你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笑不出来!”
肃王笑道:“成啊,等老爷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坟头上哭个痛快!”
“少拿个铁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画!”奕劻夺下手枪,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会儿,不屑道,“方才光听着噼啪一通乱响,敢情才打出一个洞来?哼,就这点儿臭伎俩,你小子还有脸说自己会玩儿枪?”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笑,也不去辩解。“老爷子,闲话休提,您老特地来找本王,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也轮不到你小子头上!”奕劻一指冯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冯慎?”肃王面色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着!”奕劻转向冯慎道:“小子,你时来运转喽。宫里头出了点儿事,老佛爷钦点你入宫查案!”
陡然间,肃王心神不宁。“老爷子,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爷手谕在此,你自个儿瞧瞧吧!”奕劻从怀中摸出一张押花信笺,递给肃王。
肃王接笺在手,匆匆阅罢,狠狠地盯住奕劻。“庆王,到底是谁举荐的冯慎?”
“这话问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么人举荐啊?你不也曾说过冯慎闯出了名头吗?嘿嘿,他名头一大,自然就上达了天听喽。”
“少来这套!”肃王喝道,“这事与你绝对脱不开干系!庆王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奕劻道:“我还想问问你小子安的什么心呢!怎么着?老佛爷有事不该管吗?再说了,要宣的人是冯慎,碍着你善耆什么事了?”
肃王道:“冯慎所任差事,皆隶属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过问!”
“那好,我索性就一并说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我来,还带着老佛爷的口谕。老佛爷说了,为方便入宫查案,打今天开始,冯慎便是銮仪卫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了,汉治仪正司那边也都备好了顶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着你跑腿强?”
肃王喃喃道:“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四品副办事章京……这宫里头,唱的是哪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挤对完肃王,奕劻又向冯慎道,“小子,你还没办事呢,老佛爷就赐了官职,嘿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恩泽呐……”
“不敢”,冯慎正色道,“庆王爷,在下一介草莽,虽凑巧破过几桩案子,可也皆是误打误撞。还请庆王爷转奏太后,就说冯某人实为浪得虚名,不堪担此重任,至于那高官厚禄,更是不敢奢望!”
“放肆!”奕劻把脸一板,喝道,“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老佛爷一言九鼎,难道你还敢抗旨不遵?实话告诉你,这差事不是易与的,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到时候要破不了案,我查抄你满门!”
“你……”冯慎还欲分说,却被肃王拦住。
“好了,冯慎你先接旨吧!”
冯慎急道:“王爷,可是这……”
肃王摆摆手,“有话回头再说!”
奕劻笑道:“嘿嘿,这才对么,还是善耆你小子识趣啊……”
肃王拱拱手,“宫里出了什么案子,手谕上并未写明,还望庆王爷告知一二。”
“哎哟”,奕劻拖起了长腔,“宫禁之事,我可不是很清楚哪……到时冯大章京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得嘞,谕旨我带到了,就不在这儿耗着了,你俩臭小子慢慢玩儿那破枪吧!”
肃王拂袖,牙齿咯咯作响。“不送!”
“好说,好说……嘿嘿嘿……”奕劻倒背起手,哼着小调踱出了演武场。“一呀更子里哎,正好去贪眠,忽听那个蚊虫哟,闹到呀奴床前。蚊虫在那厢叫哎,奴在这厢眠,叫得那个心里哟,真呀嘛真是烦……嗡嗡嗡、嗡嗡嗡……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奕劻离去的背影,二人呆立不语。良久,肃王才长叹一声,道:“这老狐狸如此的兴灾乐祸,怕是有什么阴谋啊……冯慎呐,你现在已是四品顶戴喽,唉,可喜可贺啊……”
“王爷哪里话来?”冯慎昂然道,“卑职因敬重王爷为人,这才甘效犬马。若非如此,别说是那四品章京,就算是当朝一品,卑职也视如草芥!王爷此言,置卑职于何地了?”
“别激动,”肃王苦笑道:“你与本王相交至今,难道本王还不知你的秉性吗?可眼下这事,老太后都点了你的名,总不能公然抗旨吧?本王是彻底的束手无策了,只有说两句戏言解解嘲喽。”
冯慎想了想,道:“王爷放心,那宫中的案子纵是再离奇,但卑职竭尽所能,也未必破它不了!”
肃王摇了摇头,“本王担心的不是这个。有道是,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呐。冯慎你生性耿直,又是个嫉恶如仇的犟脾气,此番你只身入宫,凶吉祸福,殊难逆料啊。”
冯慎眉头一蹙,“那卑职光潜心查案,其他诸事一概不闻不管……”
“真能那样,本王也就不愁喽!”肃王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头的事,往往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反会来找上你,加上老太后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唉……凶险啊…… ”
冯慎忐忑道:“王爷,卑职风闻……老太后性情乖戾……不知是否属实?”
“嘿,岂止是乖戾?”肃王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她简直就是疑妒狭隘!别的本王不说,就说一件小事,你就知道她多难伺候了。那年海晏堂竣工,太后要在里面宴请法兰西的公使夫人,命本王带着嫡福晋赫舍里氏去作陪。福晋恐打扮得花哨惹太后不快,便穿得素了些。结果呢,老太后一见就骂,说福晋装点的太寒酸,会使她在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本王一听,心想也有些道理,被洋人比下去,那不是丢了咱大清国的脸面吗。于是本王赶紧回府取了些贵重首饰,让福晋妆扮一新,双耳戴了翡翠,腕里挂了碧玺,手指上也顶了好大一块祖母绿。寻思这下总该成了吧?谁想老太后更生气了,嫌福晋盖过了她的风头,直接把我俩给轰出来了。怎么样冯慎,可见一斑吧?”
冯慎叹道:“看来那传闻并非是捕风捉影,太后她果真是喜怒无常啊!”
肃王道:“本王列举的,还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太后她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妄议‘归政放权’,谁若敢提个只言片字,轻则充军流徙,重则杀头抄家。冯慎你要切记,凡是牵扯帝后之争的任何事,千万要敬而远之,哪怕是一点儿边,也绝对沾不得!”
冯慎感激道:“王爷的金玉良言,卑职全都记下了!”
“嗯,”肃王依旧忧心忡忡,“本王打方才就开始琢磨,这案子是老太后钦点,那跟她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唉,宫中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汹涌,冯慎哪,本王就怕你涉世未深,被推到那风口浪尖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