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肃王抬脚便要往屋里闯,“还是上回那间吧?我这就找她去!”
冯慎拦住肃王,低声道:“王爷且慢,容卑职再盘道两句。”
见冯慎神情庄重,肃王只好点头。“那……你就先问吧……”
“店家”,冯慎指着肃王,转冲那老者道,“数月前你见他与绣娘,双双来投宿。可第二天,又何故谎称只见着一人?”
“对啊!”肃王也奇道,“当时你这店家,还指天指地的起誓……难道你与绣娘,在那之前便认识?”
“嗐,认识什么啊”,老者道,“在那之前,老汉压根儿就没见过她。是这样,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便来找我。说你是个人贩子,把她从家里诓拐出来,胁迫到了这里……”
肃王皱眉道:“那次我们也是初次相识……她为何要那么说?”
“那就不知了”,老者继续说道,“她当时说,趁着你熟睡,然后便准备逃跑……走时还求我说,等你醒来查问时,就一口咬死了没见过她……我见她姑娘家可怜巴巴的,便应下了……”
“唉……”,肃王感慨道:“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你不惜发下那般毒咒,此举实在让人佩服,真是难为你了……”
“那倒没什么”,老者凄凉地笑笑:“老汉我本就是个鳏夫,光棍儿打了一辈子,又何来的妻小?膝下既无儿女,也便没人养老。到动弹不了的时候,只得瘫在炕上等死……照样落个‘不得善终’啊……”
“老人家”,听了这番话,肃王为之动容。“单冲着那份扶危济困的侠义,本王也不会让你老无所依!”
老者一怔,“客官……您刚才说了‘本王’?”
肃王笑而不答,冯慎上前道:“老丈,您眼前的这位,正是本朝和硕肃亲王!”
“什么?这位是……王爷?”老者浑身一颤,哆嗦着便要跪下。“老汉……老汉给王爷磕头……”
“快快起来”,肃王赶紧去搀,“老人家,本王得好好谢你啊!”
“不敢不敢”,老者道,“刚才不知是王爷驾到……又推又骂……王爷千万别治老汉的罪啊……”
“不知者不怪”,肃王摆手道,“再者说,也仅是场误会,又谈什么治罪不治罪?这样吧老人家,你回头收拾下细软,随本王去京城吧。”
“去京城?”老者不解道,“去京城做啥?”
冯慎笑道:“老丈,王爷的意思,是请您去王府中安享天年!”
“哎呀,这是真的?”老者喜极而泣,“王爷,您老可真是菩萨心肠啊……王爷放心,老汉多少还剩些力气,能给府上打个更、值个夜,绝不吃闲饭……”
“哈哈哈”,肃王扶住老者肩膀,“老人家,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只顾着安心颐养吧。王府那么大,还能差你一双筷子?”
“你看这……你看这……”老者边说,边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这种好事……老汉从没敢想过……就跟做梦似的……”
“那就当是福报吧”,冯慎笑笑,“我们匆匆而来,水米未曾沾牙,劳烦老丈弄些吃食来充饥。”
老者犯起了愁,“可这里没酒没肉,只有些糙米腌菜,就怕你们咽不下……”
“没事”,肃王道,“那就熬些米粥,只要热乎就行!”
“那成,你们不嫌弃,老汉这便去熬。”说完,老者便抱柴填灶,去后厨忙活开来。
待支走了老者,肃王便急不可耐,要转去客房找绣娘。
“王爷”,冯慎劝道,“还有个疑点未明!”
肃王一顿,回头问道:“什么疑点?”
冯慎道:“绣娘姑娘自愿委身王爷,而对店家,却称是被王爷拐骗而来……”
“用不着费神想,直接去问她不就成了?”肃王说着,又要迈步朝前走。
冯慎一纵身,挡在肃王面前。“王爷,还是由卑职先去查探吧。”
肃王惑道:“这又是为何?”
冯慎道:“绣娘姑娘的身份与意图,尚不能明朗。在查明之前,卑职不敢让王爷涉险!”
肃王满不在意,“就为这个?”
“还有”,冯慎压低声音,道,“王爷别忘了,绣娘姑娘还牵扯着一桩命案……按着朝廷法度,理应先公后私!”
“你说的……也在理”,见冯慎言辞恳切,肃王只得强按下心内急迫。“那本王先在门外候着便是……”
“王爷克己奉公、度量非凡,那卑职便当仁不让了!”冯慎说完,便穿堂过屋,来到绣娘下榻的那间房前。
肃王放心不下,远远地跟在后面瞧着。冯慎稳了稳心神,屈指叩门。
此时绣娘,确在房中。只是她又累又倦,早已睡得入熟,未曾听到院里动静。迷糊中,乍闻门扉骤响,绣娘吓的惊坐而起。“谁!?是谁在外面!?”
冯慎不答话,只是将门敲个不停。
“是店家老伯吗?”绣娘额角见汗,试探着又道:“我已睡下了……有事等天亮再说吧……”
冯慎高声道:“绣娘姑娘,在下顺天府冯慎。夤夜搅扰,多有冒犯,先向姑娘赔罪了!”
“啊!?”绣娘骇然变色,脱口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也是在下要问的。姑娘来这里,又是要做什么?”冯慎道,“绣娘姑娘,你还是先将门打开。若再不开门,在下便要硬闯了!”
“别别……你稍等片刻,我开门就是……”绣娘慌不迭地穿衣下床,点亮灯烛后,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冯慎便踏入屋来。“姑娘别来无恙啊?”
绣娘脸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托官爷福……绣娘一切安好……”
“姑娘不好好在莳花馆待着,却偷跑到这种荒村野店,意欲何为啊?”冯慎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内负手打量。
绣娘怔了怔,才吞吞吐吐道:“是由于……馆里出了血案……我心里害怕的紧……就……就……就索性想趁乱……逃出火坑,寻个好人家嫁了……官爷,求您别抓我回去!若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冯慎冷笑一声,“姑娘这出戏,演的倒还真像!”
绣娘头一低,“官爷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冯慎才待接腔,突然发觉榻间被衾,微微隆起了一块。冯慎心细如发,知道被子下面,必定是藏着什么。当下一掀被子,里面果然有个包裹。
“这里面是什么?”冯慎说着,便伸手去解。
绣娘尖叫一声,猛得扑来抢夺。“不要啊!”

第五章 法外施仁

见冯慎要解那包裹,绣娘狂扑上前,拼了命地横遮竖挡。冯慎将身子一让,左手护住包裹,右手疾探绣娘脑后,在她左右风池穴上,轻轻一掠。
绣娘只觉眼前一暗,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坐在床上。
“得罪了!”冯慎置包于案,三下两下,便将那扣结解开。只听“哗啦”一阵碎响,包裹里露出一副骇人的骸骨。
冯慎吃此一惊,不禁倒退一步。过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息。冯慎定住心神,又回到案边,将那骨架提起观瞧。
那副骸骨十分全整,从头到脚,一块没缺。每段骨节上,都钻着小孔,皆以细铁丝穿系,使彼此尽数相连。骸骨悬展,便做人立之态。骷髅头上那对空洞的眼窟,在烛光映耀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简直要勾魂摄魄一般!
纵是冯慎见惯了尸骨,此刻也已后心发凉。欲把骸骨摆回原处,没承想手里没拿稳,将那头骨,在案角重重磕了一下。
“啊!”绣娘一声惊呼,紧捂着胸口,痛如刀绞。
冯慎察觉出不对,转冲绣娘道:“关于这副枯骨,姑娘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绣娘指着那骨架,哽颤着哭腔,几近哀求:“还我……官爷求你了……还给我……”
听绣娘悲语凄绝,冯慎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便将那骸骨递还给她。
绣娘一把接来,紧紧地揽抱在怀中,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冯慎轻咳两下,道:“绣娘姑娘……你现在该说了吧?”
绣娘哭着摇了摇头,死咬住嘴唇,不肯吐露半字。
“唉……”冯慎长息一声,也不好催她。想等绣娘情绪稍稳,再图打算。
见桌案旁有张条凳,冯慎便拉来欲坐。没想到一撩后裾,衣角却碰带到案上裹布。“啪啦”一声,从里面滚落下一件东西。
原来冯慎之前,只顾着摆弄那副骸骨,却忽略了包裹中另藏它物。冯慎一弯腰,将脚边物什拾起。
那是一截竹板,板面上立根倒钩,后尾接续长柄。板身两侧,细孔列布,密密麻麻,有十余处之多;而长柄上,又缠缚着厚厚一圈韧线。观那韧线的粗细长短,恰好能贯进板身的线位之中。
别看这玩意儿造型古怪,可常看杂耍的人,却都认得它。这不是旁的,正是那操纵木偶的提线钩牌!
在京城天桥附近,各色江湖艺人汇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叫座的绝活儿里,便有那彩门的傀儡戏法。
这种悬丝傀儡,有大有小。由巧手工匠按着真人模样,雕刻成型后,再配上各式衣冠。偶人内部,设有运转关节,故嘴眼四肢,皆可活动自如。而后以钩牌提线控引,偶人或舞枪弄棒,或把盏挥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天桥那边冯慎没少去,又岂会不识此物?
“这便对上了!”冯慎握着那钩牌,冲绣娘道,“怪不得那些粉头说看见骷髅自行,原来果是姑娘的好手段!”
绣娘缩在床角,秀目紧闭,任凭冯慎盘诘,只是默然不答。
“就算姑娘不说,在下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二”,冯慎道,“之前在下发觉杜奎绍死因可疑,但并未怀疑到姑娘身上。可从香瓜口中,竟得知姑娘还是个纵偶高手。再后来,在下在姑娘寝处细探,见到那屋顶的檩梁上,钉着几排滑轨,想来,应该是牵引钩牌,控制那副骸骨之用。”
冯慎顿了顿,偷眼去瞧绣娘神色,见她悲滞依旧,只得接着说道:“在下也验过姑娘那筝,发觉那条条筝弦,首尾皆可扣合相接,连在一处的长度,足以由屋外伸至房中。再借助梁上滑轨,只需在外操纵着丝线,便可上演一出骷髅‘推门而入’的诡象。由于线长骨重,操纵起来多有不便。为求逼真,你自然是拼力为之。姑娘掌中那几道勒痕,想必就是那时所割出的吧?当然,单凭这点,并不能断定姑娘就是真凶……只是在下经过排查,得知那杜奎绍,曾害死过一名江湖女子……不知那女子,与姑娘是否相识?”
“官爷!别问了!我求求你……别再问了!”绣娘“扑通”一声,哭跪在地。“求官爷再宽限我几个月……几个月就好……到时候,绣娘定将实言相告……官府要砍要杀,绣娘绝无异议!”
“要等几个月?”冯慎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绣娘拭了拭眼角,轻抚自己腹间。“因为我已身怀六甲,想让腹中这孩子……存活下来!”
乍闻此语,冯慎不由得大吃一惊。“姑娘当真有孕在身?”
“是的”,绣娘点了点头,泪眼婆娑。“绣娘初有娠兆,尚不及三月,再加上身单体孱,故未能显怀……”
这等妊腜之事,令冯慎颇有些尴尬,他赶紧干咳几声,掩饰下自己的赧态。“在下听馆中老鸨说……姑娘虽寄寓那烟花娼寮,却一直守身如玉……啊!?难不成是……”
冯慎话未说完,屋门便“砰”的一声。原来肃王心中牵挂,早就俟在门外。听得绣娘有了身孕,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把推开门,矍矍张张地闯将进来。“难不成……那是本王的骨肉!?”
“啊?”肃王冷不丁闯入,令绣娘着实吃了一惊。可她当看清了来人,脸上的诧异之情,愈加的浓深。“竟然……竟然是你!?”
肃王快步上前,从地上搀起绣娘,动情道:“绣娘……你让本王找的好苦啊!”
此刻,绣娘脑中一片空白,懵里懵懂地抓住肃王,再也不肯松开。“真的是你吗?绣娘万没想到……你我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见绣娘泪容凄楚,肃王心如刀割,摸着绣娘那清癯的脸颊,哽咽难言。
冯慎见状,只得近前宽慰:“重逢是喜事,王爷应当冁笑欢颜……”
可时下肃王情至浓处,不能自已,哪还听得进去?只是惜悯地望着绣娘,热泪盈眶。
“王爷……”绣娘痴怔看着肃王,嘴里如呓语般呢喃,“你居然是王爷……你居然是王爷……”
绣娘说完,便扑入肃王怀中,失声哀泣,怆泪滂沱。
“苦了你了”,肃王紧揽着绣娘,仰面长息道,“怪只怪本王无能……叫你平白受了这些苦楚啊……”
绣娘听罢,双膝跪倒。“王爷言重了,绣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这是做什么?”肃王赶忙去扶。“快起来!”
绣娘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肯起身。“绣娘腹中的孩子……确是王爷的至亲骨肉!请王爷答应绣娘,之后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在九泉之下,绣娘亦可以瞑目了……”
“不要这么说!”肃王道,“绣娘你究竟有何委屈?哪怕天大的事,本王都替你担下来!”
“绣娘死不足惜……”绣娘摇头道,“只求王爷看在那夜的情分上,让官府再宽限我几个月……待生产之后,我便了无牵挂,自会去认罪伏法……”
“认罪……伏法!?”肃王惊的打了个哆嗦,“那杜奎绍……当真……当真是你杀的!?”
绣娘扭头看了眼冯慎,狠心点点头。“是……是的!”
肃王摇摇欲倒,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这才勉力支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那杜奎绍?”
绣娘抬起脸,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该死!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冯慎走上前,扶着肃王在凳上坐下。“若卑职所料不差……绣娘姑娘与杜奎绍,有那杀姐深仇!”
“什么?”肃王身子一颤,“你是说……那杜奎绍把绣娘的姐姐给害死了?冯慎,你又是从何得知?”
“卑职审过杜奎绍的两个长随”,冯慎道,“据他们所供:杜奎绍曾在石碑店遇上一名女子,因逼奸不遂,便将其活活掐死。而后又纵火焚尸,企图掩盖罪愆……当然这也仅是推测,究竟事因如何,还是请绣娘姑娘自己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