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绣娘轻叹道,“这位官爷,真是慧眼如炬啊……绣娘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能将一切,全推在鬼怪的头上……可自打官爷经手勘察后,我便感觉瞒你不过……越想,这心里面越是慌张,这才趁人不备,从莳花馆逃出来……按说大仇已报,绣娘也无意苟活,本想一死了之,可一来舍不得腹中孩儿,二来也未将亡姐入土为安……”
冯慎皱眉道:“令姊的尸身……并未被焚化吗?”
绣娘摇摇头,泪如雨下。“榻上那具骷髅……便是亡姐的遗骸!”
冯慎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将骸骨制成傀儡……对逝者那可是不敬啊!”
“不!”绣娘执拗道。“姐姐不会怪我的!姐姐绝不会怪我的……”
“绣娘你不要着急”,肃王悯伤道,“到底是怎番因果,你慢慢说来。”
见肃王满脸关切,绣娘心中一暖,缓了缓心绪,这才将详情诉出:
绣娘的故里,在那广东长乐县。这长乐县内,皆承客家一脉。当地民艺众多,杂耍盛行。尤其那“傀儡线剧”,更是个中翘楚。光长乐一地,大小傀儡班子就不下数十个。每每出演,便是万人空巷。时日一久,名头自然大了起来。
绣娘打小便没了双亲,只与姐姐相依为命。二人年幼,世道多艰,实在没了活路,便投在一家傀儡班子里,一同跟师学艺。姊妹俩这一学,便是十来年过去。戏班子走南闯北,辗转搭台,姊妹俩也随着长了不少见识。巡演的途中,总能遇上各色手艺人。姐姐性子烈,跟着武把式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绣娘性子静,所学不过些筝琴丝弦。
后来老班主死了,新班主接了手。见这姊妹俩儿出落的水灵,那新班主便动起了歪心眼。时不时地借着酒劲儿,硬拉着二人求欢。万幸有姐姐拼命护着,绣娘才不至于受辱。
可那新班主恬不知耻,伺机便来揩油调戏。屡遭轻薄,使得姊妹俩苦不堪言。思来想去,二人索性脱了班,背井离乡,一路北上,打算凭借着手艺,到京城里闯闯码头。
经一番颠沛跋涉,姊妹俩总算到了京畿地界。不承想绣娘身子弱,受了凉风,染上了伤寒。当天夜里,绣娘的额头便烧的烫手,闭着眼直说胡话。病成这样,自然走不动道。姐姐衣不解带,喂汤喂水,一连伺候了三天,绣娘这才好转了些。
姊妹俩没甚盘缠,一路过来,皆是靠卖艺维持。所剩那点钱,还得给绣娘看病抓药。所以姐姐也不住店,带着绣娘在京郊一处林子里,伐木搭了个小草棚子,暂供二人容身。
眼见着绣娘天天好转,姐姐也是喜不自胜。原打算再养几天,让绣娘好利索了,姊妹二人便动身进京。可谁承想,偏偏那天杜奎绍误打误撞,鬼使神差地寻到了林中。
见来者不善,姐姐便把绣娘藏进水缸中。刚藏好绣娘,那杜奎绍便闯入了棚内。果不其然,杜奎绍一见姐姐貌美,登时兽性大发。趁着林野深蔽,便要为所欲为。
姐姐性情刚烈,又学过几式拳脚,自然是殊死反抗。可她终归一个女子,又如何敌得过一身蛮力的杜奎绍?眼瞅着就要受辱,姐姐豁出命去,照着杜奎绍耳朵上,便是狠狠一口。
杜奎绍吃疼,不由得大怒勃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一把扼住姐姐的脖子。杜奎绍出手极重,姐姐被他一掐,顿时闭过气去。杜奎绍只当是失手掐死了人,慌的与恶奴匆匆点了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
草棚子易燃,转眼便烧的熯天炽地。被浓烟一呛,被吓蒙的绣娘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掀起缸盖,冲向烈焰中,拖起焦头烂额的姐姐,发了疯的朝外跑。
绣娘全身上下,已被缸中贮水浸透。可姐姐的头发、衣裳上,却全是火苗子,一边燃着,一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二人刚出门口,身后草棚子便轰一声塌了。绣娘扑在姐姐身上,拼命压灭了火。可纵然如此,姐姐也还是被烧的肉糊皮烂,面目全非。
当草棚子烧成灰烬时,姐姐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趴在姐姐的尸身上,绣娘也不知道哭昏了多少次,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姐姐含冤惨死,此等血仇,不可不报。于是,绣娘决定找出那恶人下落,为姐姐鸣冤雪恨。动身前,绣娘先选了处隐秘的岩洞,将姐姐尸首暂停在里面。而后她独自入京,暗地寻凶。
对仇家的模样,绣娘记得死死的。虽不知其姓名来历,可也能按着相貌,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听。几经周折,绣娘终于查出那人正是杜奎绍。
“这杜奎绍草菅人命,着实该杀!”肃王道,“可是绣娘,你为何不诉之以官,让衙门替你们惩治那恶贼?”
“王爷,您说的轻巧……那衙门中,又有几个好官啊?”绣娘轻叹一声,心中无比酸楚。“当时,我也想让官家为我做主。可京城衙门那么多,我也不知去哪打这场官司……没办法,我便去街上跪着,看见有官轿过来,便去拦住喊冤。可那些官员,要么说这事不归他管,要么就忌讳着杜奎绍财大势大,干脆装聋作哑……我苦苦哀求,他们就说我在闹市上哭涕撒泼,有碍观瞻……我与他们理论,他们便恼羞成怒,唤来兵丁护卫,对我拳脚相加……”
“可恨!真是可恨!”肃王怒发冲冠,“这帮子昏官蠹吏,朝廷养他们有何用!?”
绣娘苦笑道:“所以我对官府也不报指望,彻底的死了心……他们不管,我便自己复仇!”
“姑娘还是性急了,”冯慎叹道,“并非每位官员,都似那般徇私舞弊。姑娘当初应耐心打探,若能将诉状递到顺天府,府尹大人必会为你伸冤……”
“我能等得,可我姐姐却等不得!”绣娘道,“被官府一拖再拖,姐姐的尸身早已烂成了骨头。就算最后有衙门肯接我的诉状,可那时对着一副白骨,又能验出什么来!?”
“唉”,冯慎摇头息道,“这倒也是啊……”
绣娘望着榻上骷髅,垂泪道:“姐姐临死时,曾发下血誓,说死后要化为厉鬼,亲手索了那恶人性命……于是,我便开始想报仇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姐姐的遗愿!”
冯慎喟然道:“而后,姑娘便想出了那般计谋……”
“不错!”绣娘道,“那杜奎绍住在深宅大院,进出又有家丁随护。我若贸然行事,只怕报仇不成反遭其害。我暗中尾随他数次,发现他颇好寻花问柳。出入最多的,正是那家莳花馆。于是,我便打算投在馆中,伺机杀掉杜奎绍!”
肃王悯恻道:“绣娘,你这何苦来啊……”
“姐姐为了保全我,连命都豁上了,我又岂能苟且偷生,不舍名节?”绣娘目光坚毅,神色凛然。“打定主意后,我便央匠人,按着我们客家的制式,造了一架汉乐筝。连同姐姐的尸骨,一起装在筝匣中。”
“的确”,冯慎道,“尸骨太过扎眼。稍有不慎,就会惹人注目。而将其匿入筝匣,便能揜蔽实情,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是的”,绣娘点点头,又道,“我回到石碑店,收拾好姐姐尸骸后,便往京中赶。可由于天黑路也不熟,慌里慌张的走错了道,正焦急着,却遇上了驰马而来的王爷……”
“原来是这样!”肃王道,“本王那天……恰巧也是迷了路。”
绣娘接着道:“当时,我也不知王爷身份,怕是歹人,还兀自担心不已……可王爷不欺暗室,待我以礼,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念我劳累,王爷还将马让与我骑,自己却不辞辛苦、徒步而行……”
肃王摆摆手,“丈夫行事,理当如此!”
“王爷虽觉分内,可我却是感激不尽”,绣娘继续道,“再后来,我们找到了这家小店投宿,可发觉仅有一间客房。王爷至诚君子,怕坏我名节,就要滞留厅上。我担心夜里风凉,将他冻坏了,便左右不允。”
想起那夜之事,肃王不由得面色微红。“惭愧啊……”
“王爷,绣娘无憾”,绣娘轻拭眼角,报之一笑。“当时我便想,若日后投在莳花馆,自己这清白身子,恐被恶人玷污……所以……所以我才厚着颜面,主动委身、甘愿托付……”
“姑娘情深义重,在下佩服,”冯慎插口道,“可次日一早,为何要置骨床上?又为何对店家说出那番谎言?”
“官爷容禀”,绣娘双颊泛红,“经那一夜缱绻,绣娘这颗心……便都倾在了王爷身上……可我身负血海深仇,自然不敢将形迹暴露。思量了整晚,这才编排出那套谎言。王爷真情待我,绣娘岂会不知?要是见我不辞而别,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怕将他卷进来,我只得狠心吓他一吓……于是,趁着王爷熟睡,我悄悄攀到架子床顶,操纵着提线,扮作是骷髅自动……”
“怪不得!”肃亲王一拍脑袋,恍然道,“怪不得当时本王眼前银光缭乱,原来那些都是傀儡的提线啊!”
“是的,”绣娘点头道,“绣娘心想:寻常人乍见骷髅,皆会心惊胆慑,应无暇留意那些细细的丝线……”
“想起来……真是措颜无地啊!”肃王愧道,“本王见那骷髅迎面扑来,便当场骇得晕厥过去,哪还顾上看别的?绣娘啊,你这可谓是一石二鸟。既使本王误认为是鬼怪幻象,又能以此试手,好去对付那杜奎绍……哦,绣娘你接着说,之后又如何?”
“离开这客栈后,我便去了八大胡同”,绣娘轻声道,“可为求万全,我没急着入馆,而是暗中观察那些粉头,学她们怎生以色相取悦恩客……再后来,我感觉身子有些异样,去找大夫一把脉,竟是有了身孕。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忧喜参半。怕夜长梦多,只得匆匆进了莳花馆,趁着肚腹未高、行动方便,先图报仇之计。说来也是苍天眷顾,那莳花馆中,有间没设承尘的小屋,恰能供我操控傀儡……至于如何布置,便与冯官爷所推无二了。”
“倒让在下猜着了”,冯慎又问道,“可那杜奎绍穷凶极恶,万一那骷髅吓他不住……姑娘岂不要失手?”
“官爷所言极是,”绣娘道,“我原本也没指望能吓死他,让他方寸大乱,就已够了。为求稳妥,我又在傀儡指骨上,粘了一管毛笔,当着杜奎绍的面,写下‘石碑店’三字。那杜奎绍心藏暗鬼,又怎会不怕?”
冯慎叹道:“姑娘能控儡而书,真乃神乎其技啊!可在下查访时,却未在屋中发现有什么字迹。”
绣娘回道:“是蘸着水写在地上的,干后自然没有痕迹。”
“原来是这样……”冯慎点了点头,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绣娘问道:“官爷还想问什么?”
“屋外女鬼!”冯慎道,“众目睽睽下,那女鬼是如何飘悬在半空中的?难道也是一架傀儡?”
“不是”,绣娘摇头道,“那‘女鬼’,是我假扮的……”
“哦?莫非是用绳线吊在了树上?”冯慎一怔,随即改口,“不会……若是那样,身子便固定住了,又怎能朝杜奎绍飞扑过去?”
绣娘见状,反问道:“不知官爷可听说过‘飘色’?”
“飘色?”冯慎目光一转,发觉肃王亦是一脸茫然。“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姑娘明示。”
“官爷自谦了”,绣娘忆道,“想当年,我随傀儡班巡演至吴川县,恰巧撞上了当地的‘游神赛会’。在那场赛会上,我见人们抬着一朵木制的大莲花,莲花边上,还有一个手提乾坤圈、足踩风火轮的小童子……”
“这便是‘飘色’?”肃王接口道,“想那童子所扮,定是哪吒了……可这类扮相,京城庙会上也是屡见不鲜,又有什么稀奇?”
绣娘道:“扮相确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童子双脚凌空,悬在那莲花上飘然欲翔!”
“这便奇了!”肃王愕然道,“那童子又没长翅膀,怎么还会飞?”
“是啊”,绣娘又道,“那时,我也纳闷儿的紧,便找当地人相询。人家告诉我,那正是‘吴川三绝’中的飘色。那木莲花,唤作‘色板’。色板上,暗藏了一根‘色梗’。色梗为铁枝打造,将那童子支撑。童子身上,垂下一条‘混天绫’,刚好能把色梗包裹遮掩。所以看上去,好似那童子飞悬在半空一般。”
听到这儿,冯慎豁然大悟。“在下于莳花馆后院,发现一副螺纹钢架,想来那便是‘悬空’是所用的色梗吧?”
“不错”,绣娘道,“那钢架可拆分拼接,架头上有尖钉,能牢牢地锲入木头里。那夜,我提前在门口槐树上架好色梗,只待时机一到,便攀爬上去。由于衣裙宽大,旁人自然会以为我悬在空中。”
冯慎又问道:“那姑娘是如何飞至杜奎绍身边的?”
“这也不难”,绣娘道,“我用接起的筝弦,把槐树与门檐连了起来。那弦上,穿着个铁环。树高檐低,我只需拉住铁环,便可从空中,滑到杜奎绍身边。”
“确实”,冯慎道,“在那种情形下,无怪众粉头误认是‘女鬼扑人’……不过经在下查验,那杜奎绍却并非死于惊骇!”
“看来……官爷都知道了……”绣娘凄惨地笑了笑,“不错,当时杜奎绍只是吓得昏死,并没有毙命。我趁着那会儿院中无人,便用长针从他鼻孔刺入……可刚刺下几分,杜奎绍竟疼的转醒。我一见,赶忙踏住他两只手腕,加劲儿把长针钎进他颅中。没一会儿,杜奎绍便死透了。我怕血流的太多,也没敢拔出那根长针,匆忙抹去表皮上的血迹,就赶紧回屋收拾……等巡夜差人赶来时,我已经将筝弦取下拴好又把骸骨等物,一并藏在院中花丛里了……”
“姑娘真是猷深计远啊”,冯慎不禁赞叹道,“难怪香瓜说你是空手出门,原来已将所携之物,提前藏于院中了。”
绣娘缓缓起身,冲肃王与冯慎各施一礼。“王爷、官爷……该说的,绣娘都已说完了……要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吧!”
肃王看着冯慎,有心替绣娘开脱。可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口。只是搓着两手,急得满头大汗。
冯慎一言不发,负手来回踱着。半晌,冯慎突然停住脚。“王爷,您说那杜奎绍该死吗!?”
肃王一愣,随即道:“该死!他恶贯满盈,当然该死!”
“卑职也是这般想,”冯慎点头道,“杜奎绍鱼肉乡里、为害一方,实乃穷凶极恶!况且,他屡屡犯下血案,罪不容诛。绣娘姑娘此番举动,着实替衙门省了些刑审的力气……以卑职愚见,为民除害者,不能算凶手,而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