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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慎哼了一声,绕着末次踱来踱去。末次缩着脑袋,越发的两股战战。冯慎明知他是假装,却又一筹莫展。
再耗下去也没甚进展,冯慎唯有把希望寄托于陈晋元身上。“陈知县,请你来辨认一下,当初匪人盘踞寺中时,你是否见过此人?”
陈晋元将末次打量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川岛长舒口气,“这下冯巡检总没话说了吧?”
冯慎又指向其他众倭,“那他们呢?”
陈晋元依次看过去,仍旧摆首道:“也都是些生脸……”
鲁班头急道:“老陈你别怕,照实了说!眼下不比以往,这里都是咱们的人,没的替歹人包庇遮袒!”
“班头哪里话”,陈晋元叹道,“对那伙残暴的凶徒,我同样是恨之入骨,如今就算钢刀架颈,我也断不会再去瞻前顾后地委曲求全。可关于他们这一行人,实在是素未谋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被歹人长期囚在塔中,所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啊……”
“对!”鲁班头一拍巴掌,“老陈一直被关着,外头出了啥事他也不知道,说不定就有猫腻儿呢?这个末什么乱七八糟郎的,还是难脱嫌疑!”
川岛怒道:“空口无凭的话,与污谤何异!?”
“哼!”鲁班头道,“那没法子。要么就先将他扣下,等捉到了曾三,两相对质后要是不干他事,我们再放人也不迟!”
“荒唐!你们要是一辈子都捉不到曾三,难不成还要扣押末次一辈子!?”川岛转朝肃王道,“王爷,现在无半点凭证来坐实末次有通匪的迹象,若冯巡检他们还是硬要留人,我等宁死不服!”
肃王拉过冯慎,悄声问道:“对于那个末次,就连一丝把柄都拿不到吗?”
“眼下是难,”冯慎愁眉不展道,“然而卑职决计不会认错人!”
肃王点点头,“这点本王自然相信,可……唉,算了……风外贤弟!”
川岛忙道:“敬候王爷公断!”
肃王道:“既然没什么证据,本王就先不扣人了……”
川岛喜道:“幸有王爷明察秋毫,使末次免受不白之冤!”
“别高兴太早,”肃王正色道,“想要带他走,你还得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川岛怔道:“条件?”
“没错”,肃王道,“方才你与冯慎的争辩,本王也都听到了。冯慎虽无凭据来证明那末次通匪,可你也不能证实末次当真就是无辜!”
川岛急道:“可是这……”
“听本王说完!”肃王不容川岛置喙,“之前本王两不相帮,现在也得不偏不厚。风外贤弟,你带末次离开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这个末次却不得擅离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则视作畏罪潜逃,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川岛稍加犹豫,道,“唉,依王爷就是……”
肃王一字一顿道:“风外贤弟你记牢了,本王这话绝不是玩笑,要届时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问!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面!”
“是、是……”川岛打个激灵儿,冷汗直下。
冯慎蹙额道:“王爷,真要放那末次离开?”
“你就先别管了,”肃王摆摆手,冲川岛道,“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川岛长揖道:“那我等这便辞行……哦,待回到驻地,川岛就去军中申报一笔银款,来抚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难的死者…… 作恶的有东洋浪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逃那失察之过……”
“少他娘猫哭耗子了!”鲁班头啐道,“快滚你们的吧!”
川岛哼了一声,隐忍不发,朝肃王又抱了抱拳,这才领着众倭头也不回地出了寺。
诸倭走后,在场清军开始清理起乡民尸首。因伍连德吩咐过,尸首上或还存余着虎烈拉病毒,所以众兵士也不去盛殓,将尸体堆拢在一处,弄来几桶火油打算焚化。
陈晋元长跪合掌,诵念了一段往生咒后,几名兵丁便将火油淋浇在尸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冲天烈焰。尸首受高温炙烤,四肢手脚慢慢变得焦糊、弯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挣扎一般。
众人静立在侧,心下皆是凄然。殿前空地上鸦雀无声,唯有火苗在兀自烧得哔剥作响。
“阿弥陀佛”,陈晋元宣声佛号,复又盘膝坐地。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火光,起初面现悲苦,渐渐的,戚色转为平和。到了后来,陈晋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鲁班头捅了捅冯慎,“老弟你瞧,老陈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么在笑?”
冯慎看去,见陈晋元神情安宁,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样子。但恐他有变,仍上前关切道:“陈知县,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陈晋元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方才眼观生死、心受悲欢,反使我顿悟了禅门正道。正所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由此而知: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众生万相,五蕴轮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恶业也是幻,幻而无实 ,不如俱舍,皆往生于清凉极乐。我参悟到此理,大有拨云见日之感,故而心中不胜欢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冯慎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烈火越烧越炽,众多尸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烬。陈晋元心如止水,一面参悟空相,一面坦然诵经。
待得火势渐熄,陈晋元缓缓起身,从殿角取了把扫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肃王面前:“王爷,此时诸事已毕,犯官特来领罪。”
“你领什么罪?”肃王道,“平谷知县,一会儿本王着人送你回县衙,今后县治要务,可得悉心打理!”
陈晋元淡然一笑,“王爷不怪,实属慈悲。然这知县一职,就请另委贤明吧。晋元历此际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宽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宝、遁入空门了……”
“怎么?”鲁班头惊道,“老陈你还真想当和尚啊?”
“阿弥陀佛”,陈晋元道,“班头且看,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淄衣,无论是否出我本愿,皆不失为一番缘法。思来想去,这摩崖寺总归与我有缘,故而晋元要弃俗出家,涤心礼佛,求菩萨发下大圣愿力,来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气、超度逝者亡灵。”
“唉,”肃王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愿吧!”
“南无阿弥陀佛,多谢王爷成全。”陈晋元合十后,便欲去扫那殿前的骨殖灰烬。
冯慎快赶了几步,拦道:“陈知县,请先等一等!”
陈晋元停脚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冯慎道,“尸首上染着虎烈拉,虽经焚烧,余毒怕也一时无法祛尽。为保万全,不如先下山暂避些时日,若到了那会儿,陈知县出家之心还是不改,再来这摩崖寺中驻锡也不迟啊。”
“有劳冯巡检挂心了”,陈晋元道,“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万物到头,皆归于尘土。此刻,我心中已然无挂无碍,岂还放不下自己这副臭皮囊?”
见陈晋元留意执着,冯慎急道:“可是陈知县……”
“冯巡检差矣”,陈晋元摆手微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什么陈知县,唯有一名法号觉忍的老僧罢了。儒经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修禅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扫地又待何时?”
鲁班头道:“地有什么可扫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经。”
陈晋元道:“尘埃是垢,骨灰也是垢。这扫地事小,却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调伏心,五增长功德,得生善处。阿弥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劳烦诸位将士了,我自忖凭借一己之力,尚可还寺中一个清净。”
鲁班头望着满地骨灰道:“你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趁着这会儿人多,一并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头。然还是方才之念,诸位无须替我操劳,老僧一人足以堪当。”陈晋元说完,便提帚去扫那余烬。“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何染尘埃?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鲁班头怔了一阵,自语道:“这老陈变得疯疯癫癫的……八成是坏了脑袋……”
“不然,”冯慎摇头道,“陈知县顿悟正法,此举大合禅意。这摩崖寺,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肃王颔首道:“嗯,这样也好,就由他去吧!传本王将令:众军列队,准备返京!”
兵士应了,开始清点行装。此时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转醒,来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后,皆跟着队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冯慎心中五味杂陈,刚过了错水,便听肃王忽道:“哎?咱们是不是先得去平谷县衙一趟?”
诸人勒马问道:“去平谷县衙?”
“是啊,”肃王道,“之前陈晋元被掳,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县就职前,须得找到县印、妥善保管。”
经肃王一提,冯慎这才记起县牢中还绑着娄方二匪。“王爷,歹人安插在县衙中的眼线已被拿获,想要揪出曾三的踪迹,或许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是假扮师爷什么的那俩人吧?”肃王道,“没错,有他俩儿在,还愁拷问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冯慎道,“这会儿那平谷县衙中,仅有从三河县抽调来的捕快把守,卑职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鲁班头请缨道:“我也同去!”
“好!大军入城不便,那等你们办完事后,再押着二匪回京会合!”肃王说完,又拨了数十名精锐军健,俱乘快马随冯鲁奔赴县衙。
驰在路上,冯慎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既然曾三放心让娄、方等在县衙中独当一面,想必他们也算得上是粘杆处里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着不少内情,他们非但是摸清曾三动向的契机,并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结的重要人证。
然当时从牢中脱困后,冯慎急赶着回寺勘查,仅将二匪草草捆绑。后来虽有鲁班头搬兵围衙,可现下那伙三河捕快无人领率,一个疏于监护,二匪或许便能趁乱脱逃。此去是否擒住娄、方,竟变的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冯慎疾疾挥鞭、连连催马,恨不得背后生翼,登时就能飞至县衙。鲁班头等人见状,也皆不多言,猛夹几下马腹,紧紧随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没出半个时辰便堪堪抵至平谷县城。来到县衙门口,冯慎未及停稳,一个飞身提纵,从马上跃下。
刚冲进门去,几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围了上来。“什么人乱闯衙门?”
“不用大惊小怪,”鲁班头快步跟进,“都是自己人!”
捕快们认出他的模样,都把腰刀收起。“原来是鲁班头。”
鲁班头环顾众捕快,奇道:“记得围攻县衙时,你们也没怎么负伤,这会儿反倒个个挂彩了?”
“别提了,”一名捕快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着脸道,“那会儿把县衙中的差吏全制住后,班头便离开了。没想到班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个身穿公服的汉子。弟兄们一瞧他们是平谷衙役的打扮,哪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
冯慎一皱眉,问道:“那三人中,可有一个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点头道:“正是。”
冯慎接着道:“另外两人,一个眼角生着花疤、一个颏下蓄有短须?”
“一点也不错!”那捕快打量眼冯慎,警觉道,“怎么?你跟那三人有什么关系?”
“别他娘的瞎寻思!”鲁班头喝道,“这是我老弟,冯慎冯巡检!”
众捕快都听过冯慎名头,皆拜道:“久闻冯巡检大名……”
冯慎急于知道后情,打断道:“诸位兄弟不必客气,那三人之后如何?”
那捕快忙道:“将那三人捆后,便与那些衙役押在一处。岂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门儿,竟不知怎么割断了绳子,并且还给其他人全松了绑。结果平谷这帮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仓促中,他们手上没甚兵刃,弟兄们经过一番苦战,这才把他们制服。”
冯慎追问道:“那三人呢?他们也被捉住了吗?”
“说来惭愧”,捕快摇头道,“当时没见着他们三个,弟兄们便在县衙内逐屋排查,最后搜到牢房附近,终于瞧见他三人的身影。那打头的胖子也当真了得,几把暗器撒来,竟伤了不少弟兄。将我们逼退后,那三人便奔至院墙下,好家伙,一丈多高的墙头,噌噌两个飞腿就攀上去了。等我们出衙再找时,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冯慎又道:“他们三人逃时,没救走旁人吗?”
“没有”,众捕快笃定道,“只跑了他们三个。”
冯慎道:“那牢房内搜过没?”
捕快面上一红,道:“倒是进去过……可里面又潮又湿,几排囚室里也没关着犯人,兄弟们猜,那八成是个空牢……所以随意瞧了几眼,便都退了出来……”
冯慎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拨开众捕快,拔脚便朝县牢方向赶去。
“你们在这继续守着!”鲁班头冲捕快说完,转朝身后军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进得狱门,冯慎直奔内监,凭着之前记忆,找到了那间大监房。
狱中阴闷昏暗,监内物什不免模糊难辨。有军健在过壁墙上摸到了火镰油盏,忙点燃了照亮。
火光摇曳,众人的身影也跟着不停飘摆。透过根根狱栅,娄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绑在那刑凳之上。
“没说的!”鲁班头长舒了口气,道,“老伍的洋迷药着实管用,你们瞧,那俩孙子到现在还睡的跟死猪似的,哈哈哈……老弟,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万幸曾三没寻到这里……”冯慎朝监房又迈近了几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灯来!”
话未落地,冯慎已踢开监门冲了进去,军健移灯一照,只见娄方二匪眼珠凸鼓、肢体僵挺,颈间血迹未干,皆插着一柄寒森森的柳叶长镖。
冯慎拔下那柳叶镖,恨道:“一镖穿喉,这是曾三的伎俩。唉!咱们又迟了一步!”
鲁班头瞥一眼娄方死尸,道:“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劳什子粘杆处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吧?居然连这俩能卖力的都不肯放过……老弟你甭上火,让他们自相残杀不也挺好?还省得咱们去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