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一怔:“你咋知道?”

老道狠狠瞪了一眼,小道童这才不敢乱说话了。

事到如今,众人心里的疑虑差不多也消了。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对老小道士,多半是俩江湖骗子。

冯全气呼呼的又想轰,却被冯慎制止:“不可对仙长无礼……仙长既然算出布妖作祟……那怎生化解?”

听冯慎一问,那老道又来了精神:“只需山人作法,便可将妖祟除去!只是嘛……公子爷得出些银钱飨神……”

“你看你看!”冯全气道,“这摆明就是讹钱的!少爷,您可别信他们!”

冯慎喝住冯全,道:“就依仙长。”

老道瞅一眼冯全,得意道:“待会,让你见识下道爷手段!徒儿!备法坛!”

小道童答应一声,端着笸箩跑了出去。老道朝冯慎又一揖,后脚跟出。

来在厅外,师徒俩又借了张条桌,将笸箩里的物什一样样地摆将出来。

望着外头忙活的师徒俩,香瓜小声道:“冯大哥……俺也觉得他们像骗子……”

冯慎苦笑一声:“由他们闹吧……这事传出后,流言就更像真的了……”

于是,众人就当是瞧热闹,眼睛皆盯着外头,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老道解下身后桃木剑,虚空劈砍两下,高喝道:“搭香台!”

小道童得令,忙燃香点烛,铺设下几碟果品。

老道又取出纸笔,叫道:“祭活禽!”

小道童一听,拉出咯咯乱叫的活鸡,一刀剁了头。用鸡血在条桌四周淋了一圈后,剩下的全洒在桌上一个碗里。

老道右手持笔,在碗中饱蘸了鸡血,便在黄纸上疾书奋写起来。

冯全与香瓜看得有趣,干脆跑出来瞧。

见黄纸上七拐八斜,冯全忍不住挪揄:“大仙,您老这字真不孬,练得狂草吧?啧啧!厉害得紧哪!”

香瓜奇道:“这厉害吗?歪歪扭扭的……还不如俺写的呢……”

小道童上来护道:“这是神符天书,凡人又看不懂……你们……你们站远点吧……别打扰真人作法。”

“看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冯全啐了一口,与香瓜退了两步。

老道画完符,引在火烛上焚了,踏着天罡步转了三匝后,这才定身闭眼,嘴里还念念有词。

念叨了好一阵,老道突然二目圆睁:“徒儿,速将拘妖符呈上!”

小道童不敢怠慢,赶紧递上张宽边黄纸。老道接纸在手后,马上摇头摆首,好似疯了一般。

正当众人要开口问时,老道却自个儿停了下来。

“成了……”老道头上渗出热汗,高举那黄纸道,“布妖已被拘在此符中!”

“蒙谁呢?”冯全压根不信,“照你这拘法,我也能抓鬼了!”

“你也能?哈哈哈……”老道不怒反喜,“留神风大闪了舌头!”

“红口白牙,你说拘了就拘了?”冯全顶道,“那破纸上,可是啥也瞧不见!”

老道长息一声:“上苍有好生之德。山人除妖,原只一拘,不忍伤其性命……无奈列位不信,也罢,就斩它一斩!”

“斩?怎么斩?”冯全愣了。

“好生瞧着便是!”老道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听老道要斩布妖,冯慎与唐子浚也来了兴致,纷纷从厅上走下,看他如何斩妖。

只见老道掏出个小瓶,含取瓶中液体,喷在桃木剑上。暴喝声“杀”,便一剑砍在黄符上。

谁承想,那剑砍之处,竟陡然显出一道血痕!

“啊?”香瓜失口叫道,“流……流血了!”

不止是香瓜,其他人也同是目瞪口呆。

“休得惊慌,少要害怕,”老道笑道,“布妖已被山人斩杀,公子爷的身子,不日亦将康复!”

小道童催促道:“真人替你们除了妖……快些给银子吧……”

“先不急!”冯慎伸指蘸了点符上妖血,送在鼻前嗅了嗅,“这恐怕不是血吧?”

老道脸色一变:“怎……怎么不是血?公子爷大安了,便想赖账不成?山人能斩妖,便能招妖……若公子爷不仁,休怪……休怪山人不义!”

“哈哈哈,”冯慎将裹被一除,笑道,“仙长能掐会算,怎么算不出冯某是装病?”

“什么?”师徒二人全傻了眼,“装的?”

“不错!”冯慎将脸一板,厉声道,“究竟耍什么把戏,还不老实招来?”

老道咬紧了牙,抵死不认:“招什么招?那是道爷法术高深……”

“哼哼,”冯慎冷笑道,“我虽不明就里,但知道这无非是种障眼法。你们招摇撞骗,就不怕被官府拿了去?”

老道兀自嘴犟:“官府也得讲理不是?平白无故的怎会拿人?我道家仙术,你等休想染指!”

“好!仙长不肯就范,冯某就失礼了,”冯慎叫道,“香瓜,瞧你手段!”

唐子浚冲妹子一乐:“这种事你也拿手!”

香瓜与唐子淇听闻,童心大起。她俩虽时常拌嘴,可这会儿却并肩齐上。嘻嘻哈哈的扑住老道,一个扯头发,一个拔胡子,闹得不可开交。

“你们干什么?”小道童急了,“快……快放开真人!”

冯全将他一把抱起:“咱就在这里瞧,让你师父变个和尚给你看!哈哈哈……”

老道上了年岁,哪经得住这通闹腾?没出一会儿,便号着讨饶:“说了!我全说!快……快叫她们停手!”

见老道肯说,冯慎忙制止了二女。香瓜与唐子淇意犹未尽,也只好退在一边。

老道哎呦了半天,这才不情愿地道出玄机:

他们确是听了传言,想来混水摸鱼的。之前种种说辞,无非是混淆视听,随口瞎说。那出“剑斩布妖”才是重头戏。所谓的“拘妖符”,用姜黄根茎所熬的汁液浸过。汁、符皆为黄色,干透后自然瞧不出异样。

而“斩妖”前,老道曾在桃木剑上喷过一口水。那水不是别的,而是碱水。碱水一遇姜黄汁,则会变为殷红。如此这般,黄符上便是“鲜血淋漓”了。

“果真如此?”冯慎突然大喜,“那瓶碱水我要了!”

“公子爷……”老道满脸的苦相,“您老家大业大、吃穿不愁……何苦抢我们混饭的营生啊?”

“我另有它用!”冯慎忙解释道,“放心吧,你这套‘仙法’,我们不会外传!”

冯慎说着,抓起那瓶碱水,径直奔了书房。

见冯慎风风火火,其他人也颇是不解。

正立着,那小道童哇一声哭了:“师父啊……这可怎生是好?没挣着钱不说,还搭进只鸡去呀……”

“谁说没钱拿?”香瓜摸出几两碎银子,连同地上死鸡一起,塞给了小道童,“冯大哥早吩咐啦!别哭了,鸡你也抱走,俺们不要你的,回去炖汤喝吧。”

见有银子可拿,师徒俩惊喜过望。

唐子浚一抖手,将镖亮了出来:“出去敢乱讲一个字,我这玩意儿可不长眼!”

“好汉放心!好汉放心!”老道魂飞胆丧,“我只当没来过,只当没来过……”

“知道就好!去吧!”

一听这话,师徒俩就跟得了特赦似的,胡乱收拾了东西,拔腿就跑。

直到看不见冯宅,二人才敢停下脚。

“唉……”老道叹口气,“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这京畿皇城,果真是卧虎藏龙啊……得,这套玩不开了,明日咱爷俩转去外省混吧……”

逼老道自揭“窗户纸”,倒不是冯慎有意刁难。只因那“妖血”显影,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前挡中暗夹的绢帕,是否也用了这种秘法?冯慎想到了这层,故而要迫切一试。

冯慎取出绢帕一块,将碱水在上面滴了几滴。可等了半天,绢帕上却未显红迹。

“莫非剂量不足?”冯慎索性又多洒了些。

可整瓶碱水都控干倒罄了,绢帕除了变湿外,仍旧是素面如常。

正纳闷儿着,书房门突然大开,香瓜闯了进来:“冯大哥冯大哥……俺把他们打发走啦!”

冯慎一看,暗暗叫苦。之前来的仓促,竟忘记闩门。

“咦?”香瓜往书案上一瞧,问道,“那是啥啊?”

“没什么!”冯慎赶紧以身相蔽,“香瓜你先出去……”

香瓜哪里肯听?一个闪身,绕至桌前便抓。冯慎要拦没拦住,绢帕被香瓜抢在手里。

“好端端的帕子,咋还弄湿了?”香瓜脸上一红,“冯大哥……这是给俺的吗?”

“不要胡闹!”冯慎叱了一句,夺回绢帕。

之前,香瓜曾抱过那断头鸡,衣袖无意间沾了些鸡血。与冯慎这番争夺,袖口血污蹭在帕上,融着碱水,洇开好大一块。

“糟了!”冯慎急得顿足跌脚,“这可是紧要的物证!”

“啊?”见闯了祸,香瓜吓坏了,“俺……俺不是有心的……”

冯慎无暇责骂,只是手忙脚乱地去擦抹。才抹了两下,冯慎猛然惊住,颤着嗓音,高唤了声“香瓜!”

听动静不对,香瓜打了个哆嗦,以为冯慎要骂,掉头就想跑。

“香瓜!”冯慎一把拉住,激动道,“你真是个福星啊!”

“啥?”香瓜怔了,嚅嚅道,“冯大哥……你被俺气糊涂了吧?”

冯慎顾不上多说,从香瓜袖上又揩些血,涂在帕上。香瓜大气也不敢出,躲在一旁,偷眼观瞧。

血水越洇越散,将整条帕子染红。但那片赤色,却分作浓淡。一些丝痕图迹,渐渐显透出来。

冯慎为探究竟,找香瓜借了发簪。用簪角在帕上拨瞧一阵后,这才窥出了门道。

原来,那帕不全是绢丝织成。其间,竟还编夹着银发!蚕丝、白发,色泽甚为相近,又皆是洁爽光滑。倘使无人点破,寻常哪可辨别?然丝性柔润,极易吸染;发质韧固,油水难渗。若非香瓜误打误撞,冯慎还不知苦想到几时!

随着图迹慢慢清晰,冯慎也看得入神。香瓜见状,轻拽了下他衣角:“冯大哥,这帕上条条杠杠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冯慎一时欣喜,却忘了避开香瓜,经她一问,这才回过神来:“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不知为妙!方才所见,切不可透于他人。一旦有失,必惹来杀身大祸!”

“嗯!”见冯慎满脸郑重,香瓜使劲点点头,“俺谁也不说!”

既然探出了秘密,少不得要报于府尹。冯慎打发走香瓜后,把八块帕子贴身藏了,便准备出门。

临行前,冯慎刻意乔装了一番,特地从冯全那里借了套褂子。他一路上谨慎避人,悄悄来在顺天府后衙暗门。趁附近无人,冯慎在门框边取下块砖,探手将里面细绳,拉动几下。

那细绳暗经廊庑,秘通内堂廨署。只要外头一摇绳,悬于厅上的小铃铛便会轻轻作响。

听得铃响,府尹便知冯慎来了,他撂笔出门,将值哨差役差调他处后,这才将冯慎迎进来。

“大人,”冯慎声音虽低,却掩不住满腔激动,“卑职……已探出帕中秘密了!”

“妙极!”府尹亦欣喜不止,“究竟是何种门道?”

冯慎忙将沾血绢帕取出,向府尹禀明玄机。为窥得全豹,二人决定将剩下七条帕子也依法而试。

只是衙署内,不曾养得活禽,仓促间,无法取得鸡血。正犯着愁,冯慎一眼瞥到了府尹公案。平时,衙门里少不得要批盖画押,故常备着些研调印泥的朱膘。

这朱膘遇水而释,色泽赤红,与那鸡血如出一辙。二人调好朱膘后,便将其余绢帕一一涂染。

不多久,帕间暗藏的印记,全显了出来。冯慎拼摆一阵后,竟凑成一幅硕大的图画。图的四边,各绘着龙、虎、雀、玄。可中间部分与其说是画,倒不如说是信手涂鸦。不少地方,仅是廖点数笔,时而稠密,时而稀疏。似字而非字,类图却非图。

沉吟半响,府尹问道:“贤侄可瞧出了什么?”

冯慎摇摇头,道:“此图星罗棋布,却又杂乱无章……卑职也是一筹莫展……”

府尹惑道:“莫非是拼错了排序?”

“应该不会,”冯慎道,“每帕的边角,都显透出四象图的一部分。拼摆在一处,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象,暗合东、西、南、北四方。以此为据,不会有误。”

“说得也是,”府尹点点头,又道,“既然囊括四方,那会不会是张地图?”

“不像。若是地图,应绘有山川河流、城郭村落。可这张图上,既无标注,亦无参照,甚至连字都没有……”讲到这儿,冯慎不由得喟然长叹,“唉……本以为参透了帕中玄机,没想到还是徒劳无获……”

府尹慰道:“贤侄莫要沮丧。能令白绢显迹,已是难能可贵。至于图中机要,日后再去详参……哦,可有那伙恶徒的动静?”

“暂时还没有,”冯慎道,“冯全已把消息散出,估计也就在这几天了。”

府尹道:“依贤侄所请,才将暗哨撤去。眼下歹人朝夕便至,是否再遣差人防护?”

“那倒不必,”冯慎辞道,“那伙人谨慎之至,稍露马脚,便会打草惊蛇。大人放心,卑职自能应对!”

“也罢,”府尹又叮嘱道,“贤侄需得权宜行事,不可逞那气血之勇。若有风吹草动,即刻着人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