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慎一揖,点头答应。
为求稳妥,那八块绢帕由府尹另藏。又说了会话,冯慎便告辞返家。
日没虞渊,玉兔东升。寒鸦噪夜,谯楼鼓更。冯慎等正待就寝,外头忽传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谁啊?”冯全一边问着,一边跑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个衙役:“府尹召冯经历过去。”
冯全打了个哈欠,抱怨道:“都这更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衙役赶紧赔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劳您通禀一声吧?”
二人正说着,冯慎等人也出得屋来。
见冯慎来了,那衙役打了个千儿。
冯慎问道:“大人唤我何事?”
那衙役道:“这小人却不知了……哦,大人还嘱咐,让冯经历将什么欠当也一并带去……”
“欠当?”冯慎道,“是前挡吧?”
“对对对!”衙役赶紧道,“是前挡,是前挡……”
听了这句,宅内所有人都觉出了蹊跷。冯慎察觉出异样,又将那衙役仔细打量。
那衙役虽故作沉着,但神情却有些恍惚。颈间额上,已渗出涔涔冷汗。
冯慎不动声色,对那衙役道:“既如此……你且稍待,我收拾了前挡,便与你同去!”
衙役点点头,于门口静候,冯慎等人又折回厅上。
唐子浚提醒道:“这衙役行迹可疑!会不会是歹人假扮?”
冯慎摇头道:“他确是府中衙役……不过,前挡暗存我处,原是紧要机密。就算府尹来要,也应以书笺私嘱,岂会让衙役空口传话?”
“是了!”唐子浚道,“他言辞闪烁、神态慌张。若非歹人假扮,便是受人挟制!”
“恐怕是这样,”冯慎道,“或许歹人就暗藏附近,胁迫那衙役就范……”
“那不更好?都省得上门找了!”唐子淇掣出一支长镖,“我们去寻出来,打发了便是!”
“对!”香瓜也磨拳蹭掌、跃跃欲试,“有唐大哥、唐姐姐做帮手,俺们对付得了!”
“不可妄动,”冯慎拦道,“依我之见,不如将计就计。诸位只需这般行事……”
吩咐完毕,冯慎便取了前挡出门。那衙役等得有些不耐,见冯慎出来,拉着便走。
衙役头前引路,冯慎跟在后头。
走了一段,冯慎冷笑道:“放着大道不走,却来钻这黑灯瞎火的胡同?”
那衙役闻言,低声道:“冯经历……小的实有苦衷……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空巷里靴音跫然。突然,屋顶上抛出一张大网,将冯慎兜头罩住。
须臾间,脚步杂遝,竟不知从哪里跃出数名军汉。军汉皆是生脸,目露凶光,冲着冯慎桀桀怪笑。
“几位军爷,何故拿我?”冯慎挣扯几下,发觉那网不松反裹。
众军汉只当没听到。先在冯慎嘴里塞了枚麻核,又拿绳子,把他五花大绑。顺带脚,将那包前挡也缴了。
弄完这些,一名军汉招了招手,那衙役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军汉抬手一指,问道:“他便是冯慎?”
“是……是……”衙役汗洽股栗,“小的已按吩咐办了……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小的去吧……”
“事办得不错!”那军汉挥手道,“你去吧!”
那衙役如逢大赦,转身便要逃。谁承想,那军汉竟紧随其后,伸手在他头上狠命一扭。
“喀嚓”一声,颈骨折断。那衙役半声没吭,便一命呜呼!
杀了衙役后,其他人从胡同口牵出一驾马车,连尸首带冯慎,一股脑儿地扔入厢舆。
打冯慎出宅,唐子浚等人便一路跟随。这会儿,他们正躲在暗处,将巷内之事瞧了个满眼。
见那衙役被杀,几人皆是大惊。至冯慎被掳进马车,香瓜与冯全急了,身子一抬,便想冲去抢人。
唐子浚眼疾手快,赶紧将两人按住:“不可冒失!都在冯兄弟计划之中!”
听了这话,冯全还是惴惴不安:“唐相公……您老也亲见了……那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啊!”
“是啊,”香瓜也急道,“俺得去救俺冯大哥!”
唐子浚低声喝道:“你们忘了冯兄弟的话吗?要沉住气!”
这会儿,那几名军汉已盖好棚帘,驾马拉车缓缓前行。唐子浚等人赶忙跟上,悄然相随。
路上,也遇上几队巡夜的兵丁。可那伙军汉身着号衣,故也没引疑。就这样,几名军汉拉着马车,大摇大摆地来在了南城根。
眼下更次,内城早已关阖。见有人过来,守城小校忙大呼小叫:“站住!什么人?想犯门禁不成?”
一名军汉上前,掏了腰牌扔去。那小校接来一瞧,顿时敛容。
“原来是协台大人,失敬,失敬……”小校说着,毕恭毕敬地送还了腰牌。
那军汉高声道:“我等奉提督将令,要夤夜出京。速速开门放行!”
小校又道:“不知所为何事?还劳协台大人说明……要上头追问起来,小的也好回话……”
“放肆!”军汉一瞪眼,一把攥住那小校领子,“军机要务,岂能说与你听?若延误了军机,唯你是问!”
“小人糊涂!小人糊涂!”那小校吓得悬心跳胆,忙扭头叫道,“哥几个!赶紧开了城门!”
其他兵吏见状,谁敢怠慢?急匆匆打开城门,放众军汉出城。
唐子淇远远见了,不由得秀眉一蹙:“这伙人好大来头,竟能叫开城门?”
“看来是不简单,”唐子浚道,“这样吧!阿淇、田姑娘随我继续追踪。冯管家,你速往顺天府,找府尹求援!”
冯全答应一声,转朝顺天府去了。
冯全走后,唐子淇作难道:“城门又关了,咱们怎么出城啊?”
香瓜道:“俺去跟守门的说说?”
唐子淇嗔道:“这是城门,不是你家宅院!”
“好了!”唐子浚怕二人争执不下,忙出言打断。他将那城墙打量一番,有了主意。“咱们可以翻墙而过!”
唐子淇与香瓜先是一怔,后也朝城壁看去。只见离城门较远的一段女墙上,城砖微凸,似有凿印。三人皆有功夫,借着那些坑洼踏脚,虽担些风险,倒也能勉强攀爬。
于是乎,三人避开守城兵丁,趁着夜色,纵身扒上了女墙。
一炷香的工夫,三条黑影翻至城头,绕过垛口雉堞,跃墙而下……
奔赶至顺天府,冯全已是热汗淋漓。当值衙役认得他,赶紧入后堂通禀。
府尹劳于案牍,尚未将息。听得来报,旋即迎将出来。
冯全请了安,遂将冯慎被掳一事说与府尹知道。
府尹听后,暗暗焦急:“那伙恶贼,还是行伍中人?”
“没错,”冯全肯定道,“他们皆穿着巡捕营的号衣……其中一人,好像还是个协官,对守城的谎称是奉了军令……”
“巡捕营?”府尹奇道,“莫非是九门提督治下的兵弁?”
冯全慌了,央求道:“大人……您老可得想办法救我家少爷啊……”
府尹慰道:“冯全,你且宽心,本府定当竭尽所能!”
虽然冯全牵肠挂肚,可无奈他帮不上忙,只得听从府尹安排,返家等候消息。
送走冯全,府尹陷入沉思。若真是五营巡捕附逆,仅凭着府中这十来个衙役,恐怕也缉捕不得。水受土屯,兵由将挡。要截拿下那伙歹人,只有九门提督出马。
想到这儿,府尹面上一喜,高唤声备轿。
原来,眼下这九门提督,正由那肃亲王善耆兼领(注)。这肃亲王,袭了祖上“铁帽子王”的封爵,但为人豪爽诙谐、平易亲民,丝毫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肃亲王开明通达,在朝中革新清弊、励精图治,与府尹恰为管鲍之交。
不多时,官轿备好。府尹整了整顶戴补服,钻身入轿。四名轿夫甩开大步,朝步军统领衙门抬去。
才走出一半,府尹突然反应过来:依这个更次,肃亲王应早回了府邸。于是喝住轿夫,急急改向肃王府。
来在王府前,府尹将名刺递上。门房见是位大员,便入府去禀。
门房报时,肃亲王正临匜盥漱。本欲不见,忽察名刺上“沈瑜庆”三个大字。
“是顺天府尹?怎么不讲清楚?”肃亲王责备一句,忙披褂趿鞋,迎了出去。
刚到府门口,便见府尹立在那里。肃亲王喜上眉梢,爽朗大笑:“志雨兄!你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哈哈哈……”
府尹赶紧行礼:“下官深夜搅扰,王爷恕罪!”
“起来起来,用不着客套!”肃亲王将府尹扶住,笑道,“志雨兄向来不肯摧眉折腰。今晚怎么转了性,交结起本王这个‘权贵’了?”
“王爷取笑了!”肃亲王好挪揄,府尹习以为常,“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有紧急要事,请王爷裁夺!”
听说有要事,肃亲王便不再戏谑,忙拉了府尹,入室相商。
二人分宾主落了座,肃亲王道:“究竟何事?使得志雨兄如此慌急?”
“回王爷,”府尹道,“下官正经查一案……可查来查去,却牵连到了提督衙门!”
“什么?”肃亲王一怔,“还查到了本王头上?”
府尹点点头,道出那天理教如何煽众谋乱、官军如何持牌出城。
听罢经过,肃亲王气得一拍桌子:“真他娘反了教了!志雨兄你放心,若真是治下作乱,本王定当严惩不殆!”
府尹道:“有王爷这番话,下官倍感宽慰。”
肃亲王又道:“那个假意被掳去的……叫什么来着?”
府尹回道:“他姓冯,单名一个慎。”
“冯慎……冯慎……”肃亲王将名字念了几遍,生了惜才之心,“这人有勇有谋,端的是块材料!不行!这事得早点办,万一迟了,那冯慎必受歹人之害!志雨兄,咱们先去营中查点!”
肃亲王说罢,便换装备轿,急匆匆拉了府尹赶往步军统领衙门。
一到衙门,肃亲王就高声喊道:“传本王将令!营级以上将官,火速来衙听命!”
亲兵不敢怠慢,赶紧四下传令。不多一会儿,各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匆忙赶至。
望着厅外大小将校,肃亲王命亲兵查点人头。
亲兵照名册点了一遍,回道:“启禀王爷!除协镇乌勒登外,其余全部到齐!”
“乌勒登?”肃亲王面上一沉,“他死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闯进一员副将:“末将在此!末将在此!”
见人都到齐,肃亲王长舒了口气,转朝府尹乐道:“怎么样志雨兄?这旗汉将官全到了,这下可赖不到本王头上了吧?”
府尹稍加思索,道:“劳王爷发令,请诸位将军出示腰牌。”
“好,”肃亲王朝众将道,“都把牌子亮出来!”
众军官听罢,忙摸出腰牌,持在手中。
肃亲王邀了府尹,依次验看。先前那些将校,皆无异状。唯独迟来那名副将,手上却空空如也。
肃亲王虎起脸:“乌勒登,腰牌呢?”
那副将又在身上摸了摸,沮丧道:“不……不见了……”
肃亲王提鼻子一闻,发觉那副将满身酒气,恨的抬腿就是一脚:“灌了多少猫尿?!失了军符令信,该当何罪?”
那副将慌的以头抢地:“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府尹若有所思:“王爷,恐怕是歹人趁着乌将军酒醉,将腰牌盗去,乔装成官兵模样……”
“想来应是这样。幸不是本王麾下通了匪……”肃亲王踢了踢身下副将,“起来吧!”
那副将得赦,慌忙爬将起来:“多谢王爷宽宥……”
“你倒会替自个儿开脱!”肃亲王笑骂道,“这次先记下。以后再敢贪杯误事,绝不轻饶!这样吧,本王准你戴罪立功,将那伙歹人连根除了。若是剿匪不力,便判你个二罪并罚!”
府尹接言道:“已有几名前导先行,乌将军可循着他们所留暗记一路跟至匪巢。”
“对了!”肃亲王又道,“其中一个叫冯慎的,务必保全他性命!”
“是!”那副将尊令道, “末将定不辱命!”
副将经这一吓,酒全化作冷汗出了。这会儿,他持肃王的将印兵符,赶往军营提调了两哨马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