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以后迁居艾利斯斯普林斯,这座小城离乌鲁鲁只有4小时车程,巨岩在那里昂起它不可思议的头颅。他安静地住在那里,也许写写东西,房间

里充满阳光,窗外是个小花园。

他把两部手机摆在床头柜上。他关掉手机,3点左右起夜时,他打开两部手机看了看有没有新消息。一次性手机没有乔治的音信,他并不

吃惊。他猜测这个胖子再也不会联系他了,但在这个骗子都能被选为总统的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上有条消息,是本地报

纸的新闻推送:《显赫商人自杀身亡》。

比利上厕所,然后坐在床上读报道,文章很短。这位显赫商人当然就是肯尼思·P.霍夫。一名翠绿山庄的邻居跑步经过霍夫家时,听见车

库传来枪声。当时是傍晚7点左右。邻居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发现霍夫的车没有熄火,而他死在驾驶座上。他脑袋上有个弹孔,大腿上有把左

轮手枪。

今天晚些时候或明天会有更长的详细报道。报道里会重现霍夫的商场生涯,会有朋友和商业伙伴的震惊发言,会提到他“目前遇到了财务

危机”,但不会讲述细节,因为这里其他有权势的人不会同意披露细节。他的两位前妻会说几句好话,反正肯定比她们对离婚律师说的话动听。她

们会身穿丧服出席葬礼,拿着纸巾擦拭眼睛——动作很小心,免得弄花了睫毛膏。比利不知道报纸会不会说,警方发现他死在一辆红色野马敞篷车

里,但他知道肯定是那辆车。

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会发现霍夫与艾伦被刺一案的关系——这无疑是他自杀的动机。

验尸官很可能会推测,这个抑郁的男人决定通过吸入一氧化碳自杀,等得不耐烦后,他拔枪轰出了自己的脑浆。但新闻不会报道这个推测

。比利知道实际上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扣动扳机的究竟是尼克的哪个手下。有可能是弗兰克或保利,也有可能是雷吉或他还没见

过的某个人(也许是从佛罗里达或亚特兰大调过来的),但比利很难想象会是达那·爱迪生之外的人,他几乎能看见那家伙锐利的蓝眼睛和深红色

的发髻。

他是不是用枪逼着霍夫走进了车库?也许没这个必要,也许他只是对霍夫说上车聊聊,讨论该怎么解决目前的情况,一切都是为了霍夫着

想。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乐观主义者和已被选中的替罪羊很可能会相信。他坐进驾驶座,达那坐进乘客座。肯说你有什么计划。达那说计划是这样

的,然后一枪崩了他。然后他打开发动机,从后门溜走,开着高尔夫球车无声无息地扬长而去,因为翠绿山庄就是建在高尔夫球场上的豪华公寓。

也许事情不完全是这么发展的,也许动手的不是爱迪生,但比利确定大致情况就是如此。接下来只剩下乔治了,最后一块没处理掉的拼图

唔,不对,比利心想,还有我呢。

他重新躺下,但这次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部分原因是三层楼的老屋子在嘎吱作响。风大了起来,没有火车站挡风,风直接吹过建筑空

地,扑向皮尔森街。比利每次有点睡意,风就会在屋檐下啸叫:呜噜噜,呜噜噜。要么就是屋子又嘎吱一声响,听上去仿佛有人踩在松脱的地板上

比利对自己说,小小的失眠无伤大雅,明天只要他想睡,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供他养神,他反正哪里都不想去,但凌晨的时光总是无比漫

长。能想象的东西太多,但没有一样是好的。

他考虑要不要起来读书。除了《戴蕾斯·拉甘》,他没有其他实体书,不过他可以用电脑下载读物,在床上读到产生睡意。

然后他有了另一个念头。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这样肯定能睡着,他敢打包票。比利起床,从裤袋里取出沙尼斯的蜡笔画展开。他看

着微笑的女孩和她红色的发带。他看着从火烈鸟头上升起的红心。他想起那场季后赛第七局时,沙尼斯靠在他身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他的胳膊。比

利把画放在床头柜上,很快就睡着了。

 

[1]冷战时期美国最负盛名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之一,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明星主播。

[2]军师(consigliere),因为在《教父》中使用而闻名。

[3]特里尔比(Trilby)也是一种帽子的名称。

 

 

第12章

 

 

1

 

 

比利醒来时晕头转向。房间一片漆黑,甚至面向后院的窗户都没透进一丝光线。有一瞬间他只是躺在那里,依然半梦半醒,然后才想起来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他的新据点只有一扇窗户,而且在客厅。他把那扇窗户称为潜望镜。这里不是常青街宽敞的二楼卧室,而是皮尔森街狭小的

地下卧室。比利想起来,他是个逃犯。

他拿出冰箱里的橙汁,只喝了一两口润嗓子,然后洗澡冲掉昨天流的汗。他穿好衣服,把牛奶倒进一碗字母麦片,打开电视看清晨6点的

新闻。

他首先看见的是乔治·皮列利。不是照片,而是警方根据证人描述拼出的图像,画像贴切得出奇,说是照片也没什么不行。比利立刻猜到

了是谁在协助警方的画家——欧文·迪安,杰拉尔德塔的保安,他曾经是警察,观察能力并没有因为每天看《汽车潮流》或《体育画报》泳装专刊

的胸部和屁股而退步。先导报道里没有提到肯·霍夫。警方就算已经把他和艾伦案联系起来了,也没有向媒体透露这个消息,至少现在还没有。

活泼的金发天气女郎飞快地说了说情况,提到今年这段时间冷得出奇。她说晚些时候会有更详细的天气预报,然后把镜头交给了活泼的金

发交通播报员,她提醒通勤者今天上午的交通有可能拥堵,“因为警方加强了盘查”。

意思是路障。警方认为枪手还在城里,他们没猜错。他们还认为自称乔治·鲁索的胖子也在城里,比利知道这一点他们猜错了。他曾经的

文学经纪人在内华达,很可能被埋在地下,庞大的身躯已经开始腐烂。

雪佛兰皮卡的广告过后,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两名播音员和一名退休刑警。播音员请退休刑警推测乔尔·艾伦被杀的原因。退休刑警说:“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有人要他闭嘴,以免他用情报交换减刑。”

“他本来有可能得到什么减刑?”播音员之一问,这是个活泼的黑发女人。她们怎么能一大早就都这么活泼?嗑药了吗?

“从注射死刑变成无期徒刑。”刑警答道,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

比利知道他说得对。唯一的问题是艾伦究竟知道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干掉他。为了警告其他知情人?正常情况下,比利不

会在乎。正常情况下,他只是个机械师。但这次他深陷的泥潭完全不正常。

播音员把画面切给一名现场记者,他正在采访青年律师之一约翰尼·科尔顿,比利不想见到这一幕。仅一周前,他还在和约翰尼、吉姆·

奥尔布赖特扔硬币决定中午的墨西哥夹饼谁请客。他们在小广场上放声大笑,玩得非常开心。现在,约翰尼显得震惊和悲伤。他说“我们都以为他

是个体面——”时,比利终于忍不住关掉了电视。

他洗干净吃麦片的碗,然后查看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有一条布基的短信,只有四个字:尚未转账。虽然他已经预料到了,但加上约翰

尼·科尔顿的表情,这么开始他自我幽禁的第一天可不是个好兆头。

既然到现在都还没有转账,那么很可能永远都不会了。他拿到50万预付款,算是相当丰厚,但当初答应他的可不是这个数。直到今天早上

,比利都忙着处理各种事情,没空因为被他信任的人出卖而愤怒,但现在他不忙了,他愤怒得像一头黑熊。他完成了任务,而且不仅仅是昨天的活

儿。过去3个多月,他一直扑在这个任务上,个人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得到过承诺,那没有信守承诺的人是什么?

“是坏人。”比利说。

他打开本地报纸,头条字体巨大——法院刺杀案!——要是他在用他的iPhone,显示效果很可能会更惊人和漂亮。报道说的情况他都知道

,但配图说清楚了为什么维克里局长没有参加康利局长的记者发布会。照片里,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躺在台阶上,没有戴在任何一位局长头上。维

克里局长脚底抹油了,维克里局长逃跑了。正所谓一图值千言。对他来说,那不是记者发布会,更像是游街示众。

祝你重选顺利,看你怎么解释这张照片吧,比利心想。

 

 

2

 

 

他上楼去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然后拿着喷壶愣住了,心想他是不是疯了。他应该给植物浇水,而不是淹死它们。他看了看詹森家的冰

箱,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过厨台上有一包英式松饼,还剩下一块,他放进吐司炉烤了烤,对自己说你要是不吃,它只会在那里发霉。楼上有正

常的窗户,他坐在阳光下,嚼着松饼,思考他在逃避什么。当然了,只可能是本吉的故事。他已经完成了带他来到这座小城的任务,现在只剩下这

个工作可做了。然而,继续写下去就意味着要写他在海军陆战队的生活,那可太多了,从坐巴士去帕里斯岛接受基础训练开始……真的太多了。

比利洗干净他用的盘子,擦干,放回碗柜里,然后下楼。他从潜望镜窗户向外看,和平时一样什么都没看见。他昨天穿的裤子还扔在卧室

地上。他捡起来,在口袋里翻找,盼着他把U盘丢在了路上,但U盘还在口袋里和钥匙做伴,钥匙中的一把能打开多尔顿·史密斯租用的福特蒙迪欧

,这辆车停在小城另一头的停车库里,在等待他觉得可以安全离开的时刻——“等风头过去”,讲述最后一票永远会出纰漏的电影里都是这么说的

U盘似乎变重了。仅仅30年前,这个奇迹般的存储设备还像是科幻小说里的东西,看着它,他想到了他不敢相信的两件事:一件是他已经

把多少个字塞了进去;另一件是他很可能还会把更多的字塞进去,比现在多一倍。多三倍。多十倍,二十倍。

他打开失而复得的笔记本,比起沾满泥土的破烂婴儿鞋,这个幸运符要昂贵得多,但除此之外,两者从本质上是一样的。他输入开机口令

,插上U盘,把里面唯一的文档拖到电脑屏幕上。他看着第一行——和我妈住在一起的男人回到家,断了一条胳膊——内心隐隐感到绝望。他写得

很好,这一点他敢确定,但刚开始他觉得轻飘飘的东西,现在感觉重若千钧,因为他有责任让其他部分和开头一样好,而他不敢确定他能不能做到

他走到潜望镜窗户前,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外面,思考他是不是刚刚发现了为什么很多人想当作家,但总是开个头就写不下去了。他想到《

士兵的重负》——在书写战争的诸多作品之中,它无疑是最优秀的之一,甚至就是最优秀的没有之一。他想到写作其实也是某种战争,对手就是你

自己。故事是你的重负,每次你往里面添加文字,它就变得愈加沉重。

世界上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作品藏在书桌抽屉里,有回忆录、诗歌和小说,也有信誓旦旦的减肥或发财计划,因为对承受者来说,作品变得

过于沉重,他们不得不卸下负担。

回头再写吧,他们心想,也许等孩子们稍微大一点,或者等我退休了。

是这样吗?假如他开始写乘巴士去基地,写剃锅盖头,写厄平顿中士第一次问他:“你想不想舔我鸡巴,萨默斯?想不想?因为我看你就

像个舔老二的。”

问?

不,他没有问我,比利心想,除非你觉得反问也算一种问。他冲着我的脸大吼,他的鼻子离我的鼻子只有一英寸,热乎乎的口水喷到了我

的嘴唇上,而我说:“不,长官,我不想舔你的鸡巴。”他说:“是我的鸡巴对你来说不够好吗?萨默斯列兵,你个舔老二的蠢货充什么新兵?”

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他能全都写下来吗,即便以本吉·康普森的口吻?

比利认为他做不到。他合上窗帘,回到电脑前,他想关机,把今天浪费在看电视上。上午看《艾伦秀》《法官大战》《凯利与瑞安》和《

价格猜猜猜》。睡个午觉起来看下午各种各样的肥皂剧。一天可以结束于《约翰·劳》,他像老式音乐录像带中的库里奥一样敲打着木槌,在法庭

上容不得半句废话。然而,就在比利伸手去关电源的时候,一个念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感觉像有人咬着他的耳朵说话。

你自由了。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是身体上的自由,老天作证,当然不是。他必须躲在这套公寓里,至少要等到警方决定撤去路障。然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最好继

续潜伏几天。这个自由是对他的故事来说的自由,他现在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而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趴在他肩膀上,偷窥他写作的内

容,他不再需要假装是个笨蛋在写笨蛋的故事了。他是个聪明人在写一个年轻人(假如比利重新捡起叙事的线索,这时候本吉已经是个年轻人了)

的故事,这个年轻人尽管缺乏教育,生性天真,但绝对不笨。

我可以扔掉福克纳那套了,比利心想。我可以写“他和我”而不是“咱和他”。我可以写“can’t”,而不是“cant”。要是我愿意,我

甚至可以在对话中使用引号。

假如他完全为了自己写作,那他就可以着重写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跳过对他来说不重要的东西。比如剃锅盖头,尽管可以写,但不是非

写不可。比如厄平顿冲着他的脸大吼,尽管可以写,但不是非写不可。他不是非得写那个叫哈格蒂或者哈弗蒂的小子(比利记不清他究竟叫什么了

)在跑步时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基地医务室,厄平顿中士说他没事,也许他真的没事,也许他已经死了。

比利发现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执着和渴望。也许甚至还有傲慢。就算傲慢又怎么样呢?他可以爱写什么就写什么,他也会这么做的

首先,他使用全文替换功能,把“本吉”改成“比利”,把“康普顿”改成“萨默斯”。

 

 

3

 

 

我在帕里斯岛开始了我的基础训练。我应该在那里待3个月,但其实只待了8周。训练当然少不了吼叫和各种狗屁招数,有人被踢出去或刷

下来,但其中没有我。被踢出去或刷下来的人都有家可回,但我没有。

第六周是草皮周,我们学习如何拆解和装配枪械。我喜欢这种事,做得相当出色。厄平顿中士命令我们搞他所谓的“军备竞赛”时,我永远是第一

名。鲁迪·贝尔(大家都叫他“塔可” [1])总是第二名。他从没战胜过我,但有时候追得很近。乔治·迪纳斯坦总是最后一名,不得不趴

下给厄普顿中士做25个俯卧撑,而厄平顿的皮靴一直踩在乔治的屁股上。但乔治枪法很好,虽然比不上我,但确实很好,从300码外打纸靶,他4发

里能有3发击中靶心。我?从700码外我4发都能击中靶心,几乎从不失手。

但草皮周里没有射击。这一周我们只学习拆解和装配,嘴里念叨枪兵信条:“这是我的步枪。同样的枪很多,但这把是我的。我的步枪是

我的挚友,如同我的生命。”等等等等。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这么说的:“没有我,我的步枪毫无用处。没有我的步枪,我毫无用处。”

草皮周里我们还做另外一件事,就是坐在草皮上,有时候一坐就是6小时。

比利写到这里停下,他露出微笑,想起了皮特·“喇叭”·卡什曼。喇叭坐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草丛里睡着了,厄平顿跪在地上,冲着他的

脸大吼:“大兵,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喇叭一跃而起,动作过于迅猛,险些摔倒在地,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大喊:“不,长官!”他是乔治·迪纳斯坦的搭档,他的习惯动作是

抓着裤裆喊“来吹老子的喇叭”。不过他从没对厄平顿这么说过。

正如比利预料的那样(事实上,他知道一定会这样),回忆像潮水般涌来。但他真正想写的不是草皮周。他不想现在就提到喇叭,但后面

肯定会写他。他想写的是第七周和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比利全身心地投入了写作。时间飞逝,他浑然不觉。魔法充满了这个房间,他吸进身体里又吐出来。

 

 

4

 

 

草皮周之后是射击周。我们用的是M40A,也就是军用版的雷明顿700。枪身装上三脚架,弹匣装5发子弹,北约标准的瓶颈弹。

“你们必须能看见目标,但目标绝对不能看见你们。”厄平顿反复告诉我们,“无论电影里是怎么说的,狙击手从不单独行动。”

尽管这里不是狙击手学校,厄平顿还是把我们分成两人一组,一个负责观察,一个负责开枪。我和塔可一组,乔治和喇叭一组。之所以提

到他们,是因为我们最后都来到了费卢杰,也都参加了2004年4月的警示行动和11月的幽灵之怒行动。咱和塔可

比利停下,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记住愚钝化身已经成为历史。他删掉这几个字,重新输入。

塔可和我在射击周来回转换角色,我开枪,他观察,然后他开枪,我观察。乔治和喇叭一开始也是这样,但厄平顿命令他们别费事了。“

你开枪,迪纳斯坦。卡什曼,你就观察吧。”

“长官,我也想射击,长官!”喇叭喊道。和厄平顿说话,你必须扯着嗓子嚷嚷。这是海军陆战队的规矩。

“我还想把你的奶子扯下来,从你屁眼塞进去呢,”厄平顿答道。从那以后,这一组就是乔治开枪、喇叭观察了。后来在狙击手学校和伊

拉克都是如此。

射击周快结束的时候,厄平顿中士把我和塔可叫进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比壁橱大不了多少。他说:“你们两个狗娘养的的龟孙子

,枪法确实不错。也许你们可以去学冲浪了。”

我们就是这么得知我们被转去了彭德尔顿营,我们在那里完成以射击为主的基础训练,因为军队正在训练我们成为狙击手。我们乘美联航

的航班前往加利福尼亚。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比利停下。他真的想写彭德尔顿营吗?他不想。没有冲浪,至少他没去冲过;他从没学过游泳,怎么可能学冲浪呢?他买了件“查理不冲

浪”的T恤,一直穿到它变成破布。捡起婴儿鞋把鞋带系在裤带环上的那天,他就穿着这件T恤。

他想写伊拉克自由行动吗?不想。他抵达巴格达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布什总统站在亚伯拉罕·林肯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说的。他声称

任务已经完成,因此比利和他那个团的其他锅盖头成了“维和人员”。他感觉自己在巴格达受到了欢迎,甚至爱戴。女人和孩子朝他们扔鲜花,男

人高喊“我们爱美国!”。

好时光并不长久,比利心想,所以可以跳过巴格达,我们直接写粪坑吧。他换行继续。

2003年秋,我驻扎在拉马迪,还在执行维和任务,但到了这时候,枪击事件时有发生,穆拉开始在布道词里添加“美国佬都去死”,清真

寺的广播里这么说,有时候在商店门口也能听见。我隶属于第三营,也就是所谓的黑马营。我在E连里。那段时间我们做了很多打靶练习。乔治和

喇叭在其他地方,但塔可和我依然是搭档。

一天,一个我不认识的中校路过,看着我们练习射击。我用的是M40,靶子是800码外用啤酒罐垒成的金字塔,我从上到下逐个敲掉目标。

你必须打中啤酒罐的下半截,让冲力带走它们,否则整个金字塔就会倒塌。

这位贾米森中校命令我和塔可跟他走。他开一辆无装甲的吉普车,带我们来到俯瞰达瓦拉清真寺的小山上。这座清真寺非常美,但大喇叭

里震响的布道词就不怎么美了。内容就是我们经常听见的那些屁话,什么美国佬要让犹太人殖民伊拉克,伊斯兰教将被定为非法,犹太人将执掌政

府,美国佬要掠夺石油。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美国佬去死”永远是英语的,而我们也读过传单的译本,据说传单的作者是宗教领袖。正在

萌芽的叛乱组织把传单成捆成包地分发给民众。“你愿意为了祖国献出生命吗?”传单上这么问,“你们愿意为了伊斯兰教光荣牺牲吗?”

“开枪到那里有多远?”贾米森指着清真寺的圆顶问。

塔可说1000码。我说大概900码,然后又(很小心地用敬语称呼贾米森)和他说,军队禁止我们把宗教场所当作目标,中校您不会在动这

种念头吧?

“胡扯什么呢,”贾米森说,“我绝对不会命令我的士兵瞄准那些神圣的狗屎堆。但是,大喇叭里嚷嚷的东西和宗教没关系,而是政治内

容。所以你们二位,哪个愿意试试敲掉一个大喇叭?但你们不能在圆顶上打出窟窿来。那么做不对,我们会下穆斯林地狱的。”

塔可立刻把步枪递给我。我没带三脚架,于是把枪管架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放了一枪。贾米森用望远镜看,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见一

个大喇叭翻翻滚滚地掉了下去,拖着连接它的电线。圆顶上没有窟窿,而义愤填膺的叫喊声(至少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明显弱了下去。

“尝尝厉害!”塔克叫道,“没错,尝尝我们的厉害!”

贾米森说我们快溜吧,免得他们朝我们开枪,于是我们就溜了。

回头再看,我觉得那天总结了伊拉克局势掉进泥潭的经过,为什么“我们爱美国”会变成“美国佬去死”。中校受够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屁

话,于是命令我们敲掉一个大喇叭,这么做既愚蠢又毫无意义,因为至少还有6个大喇叭对着其他的方向。

开车回基地的路上,我看见几个男人站在门口,几个女人从窗口向外看。他们脸上不是“我们爱美国”的幸福表情。没人朝我们开枪(那

天没有),但他们的表情在说这一天迟早会来。在他们看来,我们开枪打的不是大喇叭,而是清真寺。圆顶上也许没有窟窿,但子弹依然打中了他

们的核心信仰。

我们在拉马迪的巡逻变得越来越危险。当地警察和伊拉克国民卫队逐渐失去对叛乱分子的控制,但美军被禁止取代他们的位置,因为华盛

顿和伊拉克的政客都决心捍卫自治理念。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呆坐在军营里,希望别被抽中去执行保护任务,协助工程队重建损坏(或被破坏)的

主供水管,或协助技术人员(美国人和伊拉克人都有)维修损坏(或被破坏)的发电站。执行保护任务几乎就是等着吃枪子,到2003年末,海军陆

战队已有6人阵亡,伤员无数。穆斯林狙击手准头很差,但土炸弹让我们恐惧。

2004年3月的最后一天,纸牌屋终于彻底垮塌。

好了,比利心想,故事到这里才算真正开始。按照厄平顿的说法,我这一路上把屁话减到了最少。

这时我们已经从拉马迪迁入了巴哈里亚营地,也被称为“梦境”。它位于费卢杰城外两英里处的乡间,在幼发拉底河西岸。据说萨达姆的

孩子曾经在这里休养。乔治·迪纳斯坦和“喇叭”·卡什曼在E连和我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