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枪声从平时我们称之为布鲁克林大桥的对面传来时,我们四个正在打牌。不是单独的一两声枪响,而是连成一片的齐射。
到了傍晚,传闻得到确认,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至少是大致的经过。黑水公司的四名雇佣兵在运送食物时(包括供给我们的梦境食
堂),决定抄近道穿过费卢杰,没有按照标准规范绕过城区。快到幼发拉底河的桥头时,他们遭到伏击。敌方火力像雨点似的落在他们驾驶的两辆
三菱越野车上,因此他们就算身穿防弹衣也无济于事。
塔可说:“我的天,他们凭什么以为他们能开车直穿城区?这里又不是奥马哈。太愚蠢了。”
乔治赞同,但说是否愚蠢是一回事,要不要报复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杀人已经很糟糕了,但对暴民来说,光杀人还不
够。他们把尸体从三菱车里拖出来,浇上汽油点燃。其中两具尸体像烤鸡似的被撕碎。另外两具挂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就像盖伊·福克斯的假人。
第二天,我们小队准备出去巡逻的时候,贾米森中校出现了。他命令我和塔可从悍马车上下来跟他走,因为有个人想见我们。
我们走进一个空荡荡的车库,空气里飘着机油和废气的怪味。一个人坐在一堆轮胎上。车库里热得像烤箱,因为所有门都关着,而车库里没有空调
。看见我们进来,他起身打量我们。臭烘烘的车库里足有85华氏度 [2],他却荒唐地穿着皮夹克。皮夹克的胸口有黑马营的标志:上面是“
正派职业人士”,下面是“来一发”。但穿皮夹克只是为了做戏,我一眼就看穿了,塔可事后说他也看穿了。你看一眼就知道他是狗娘养的中情局
。他问我们哪个是萨默斯,我说是我。他说他叫霍夫。
比利忽然停下,愣住了。他这是把目前的生活与他在陆战队的生活混在了一起。罗伯特·斯通是不是说过心如猿猴来着?没错,在《狗兵
》里。斯通在这本书里还说,坐在直升机上用机关枪扫射大象的人就是想从杀戮中获得快感。在伊拉克,步兵和锅盖头的射击对象是骆驼,不过,
他们这时候已经快感上头了。
他删掉最后一行,咨询生活在他双耳之间、额头背后的那只猿猴。思考了几秒钟,他想到了正确的名字,认为这个错误完全可以原谅。“
霍夫”其实挺接近的。
他说他叫福斯。他没有伸手要和我们握手,只是坐在轮胎上,而轮胎肯定弄脏了他的裤子。他说:“萨默斯,听说你是连队里枪法最好的
。”
这不是在问我,因此我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
“你能隔着河,从我们这一侧击中1200码外的目标吗?”
我瞥了一眼塔可,确认他听见的也是这句话,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这一侧指的是城外任何一处。另外,既然存在这一侧和那一侧,
就说明我们要进城了。
“你指的是击中人类目标吗,长官?”
“当然。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啤酒瓶?”
一个反问,我都懒得回答。“能,长官,我能击中目标。”
“这是海军陆战队的答案,还是你的答案,萨默斯?”
贾米森中校对此皱起了眉头,好像他不认为除了海军陆战队的答案还存在其他答案,但他没说什么。
“都是,长官。碰到刮风的日子,信心未必特别足,但我们——”我用大拇指指着塔可说,“我们能修正风带来的误差。但吹起来的沙尘
就是另一码事了。”
“明天的预测风速是0到10,”福斯说。“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长官。”然后我问了一个我没资格问的问题,但我必须知道答案,“目标是个坏哈吉 [3]吗,长官?”
中校说我越线了,他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福斯朝他挥挥手,于是贾米森闭上了嘴。
“你瞄准过人吗,萨默斯?”
我说没有,这是实话。瞄准意味着狙击,鲍勃·雷恩斯是我近距离开枪打死的。
“那这次就是你职业生涯的好起点,因为是的,这是个非常坏的坏哈吉。我猜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知道,长官。”塔可说。
“雇佣兵之所以穿过费卢杰城区,是因为一个他们认为非常可靠的线人说那条路线是安全的。线人说人们正在逐渐对美国人积累好感。伊
拉克警方也会派人护送他们。但护送者要么是穿着偷来的制服的叛乱分子,要么是变节的警察,也可能是真正的警察见到风声不对就溜了。而且杀
人的反正不是警察,而是四五十个手持AK的坏种……诸位,你们觉得呢?他们是凑巧出现在现场的?”
我耸耸肩,像是在说我不知道,让塔可接他的球。塔可接过话头:“似乎不可能,长官。”
“对,完全不可能。这些穆斯林早就埋伏好了。就在等他们。两辆皮卡堵住大路。有人策划了这场伏击,我们知道此人是谁,因为我们在
监听他的手机。明白吗?”
塔可说明白。我还是耸耸肩。
“这个扎头巾的两面派叫阿马尔·贾西姆。六七十岁,具体年龄没人知道,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拥有一家电脑与相机店,同时是网
吧,也是游戏厅,当地年轻人不做土炸弹和在路边放炸弹的时候,就在那里打《吃豆人》和《青蛙过河》。”
“我知道那地方,”塔可说,“店名就叫立等可取。巡逻路上见过。”
见过?妈的,我们去过,玩《大金刚》和《麦登橄榄球》。每次我们进去,当地年轻人就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纷纷作鸟兽散。塔可
没有主动报告这一情况,我也没有。
“贾西姆是老牌复兴党人,也是新生的叛乱分子头目。我们想干掉他。非常想。不能使用激光制导炸弹,万一炸死一伙打电子游戏的孩子
就不好了,那样会让半岛电视台再抨击我们一通。付不起这个代价。但我们也不能等了,因为布什几天内就会批准清除行动——你们要是敢说出去
,我就毙了你们。”
“你抢不到机会,”贾米森说,“我会先动手的。”
福斯没搭理他:“等城里乱起来,贾西姆就会带着他的武装团伙溜进后巷。我们必须在他逃跑前动手,干掉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杀鸡给
猴看。”
塔可问杀给什么猴看。我可以解释给他听的,但我没开口,把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福斯。福斯解释完,又问我能不能做到。我说能长官
。我问要我从哪里开枪,他告诉了我。我们去过那地方,当时是去接应补充物资的直升机。我问能不能给我换一个利奥波德的新型号瞄准镜,否则
我就只能凑合用我现在这个了。福斯望向贾米森,贾米森说:“交给我了。”
回到军营,巡逻队已经撇下我们出发了,塔可问我击中目标的把握有多大。我说:“要是打不中,我就赖给我的观察手。”
他给我肩膀上一拳:“王八蛋。说起来,你为什么喜欢装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看,你又来了。”
“这样更安全。别人没法拿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来伤害你。或者反过来纠缠你。”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对,那一枪你能打中,没问题,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们在说的是一个大活人。你确定你能下手吗?硬着
心肠给他脑袋一枪,要了他的小命?”
我对塔可说我确定,但没有说我知道我能杀人是因为我杀过人。我朝鲍勃·雷恩斯的胸口开枪打死了他。不过狙击手学校教我的是,永远
要爆头。
5
比利把写完的内容存盘,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他的脚像是伸进了另一个空间。他坐了多久?他看了一眼手表,震惊地发现自己坐了快5小
时。他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栩栩如生的梦境中归来。他用双手按住腰窝,舒展身体,两条腿的酸麻感觉渐渐过去。他从客厅走到厨房,又走到卧室,
最后回到客厅里。他又走了一圈,然后走了第三圈。他第一次见到这套公寓时,觉得它的大小正合适,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他可以在这里躲到风头
过去,然后开着租来的车向北(或者向西)去。现在它似乎太狭小了,就像长大了穿不下的衣服。他想出去走走,甚至慢跑,但就算穿戴上多尔顿
·史密斯的道具,这也是个非常坏的主意。于是他继续在公寓里踱步,觉得不够运动量就在客厅地上做俯卧撑。
“趴下给我做25个!”他想起厄平顿中士的叫嚣,“别管我是不是踩着你的屁股,你个废物点心。”
比利忍不住笑了。这么多记忆一下子全回来了,要是全都写下来,他这本书得有1000页。
俯卧撑让他平静了一些。他考虑要不要打开电视,看看调查的进行情况,或者看看手机上有没有报纸的新闻推送(报业正在走下坡路,但
比利发觉他们似乎总是最先搞到明确的事实)。他决定既不看电视也不查手机,他还没有准备好回到现实。他考虑要不要吃点东西,但他也不觉得
饿。他应该饿了,但他确实不饿。他决定喝一杯黑咖啡,于是他站在厨房里喝掉,然后他回去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刚才放下的地方继续写。
6
第二天上午,贾米森中校亲自开车送我和塔可去10号公路和一条南北向道路的交叉路口,海军陆战队用AC/DC乐队的名曲《地狱公路》给
后一条道路起名。我们坐在中校的鹰牌旅行车里,这是他的专用座驾。后车门上贴着一匹红眼黑马的贴纸画。我不喜欢这么招摇,因为我能想象伊
拉克人的观察兵注意到了它,说不定正在给它拍照。
福斯不见踪影。他已经返回他们这种人在阴谋启动后会去的地方了。
山顶上一个尘土飞扬的回车场里,停着两辆伊拉克电力与照明公司的皮卡,不过车身上曲里拐弯的文字也可能是其他意思。它们看上去和
美国公用工程部门用的皮卡一样,只是尺寸稍小,被漆成苹果绿,而不是黄色。车身侧面的油漆显然比较厚,但也没有完全盖住萨达姆·侯赛因的
笑脸,他像是顽固地不肯消散的幽灵。皮卡旁边还有一辆带吊斗平台的吉尼铰接式悬臂起重机。
两根电线杆立在路口,支撑起为费卢杰及其城郊居民区降压供电的大型变压器。扎头巾的男人在周围忙碌,还有两个人戴着库菲帽。他们
都身穿橘红色的工作背心,但没人戴安全帽。看来职业安全和健康署还没来过安巴尔省。从河对面看,这些人就是普普通通的政府施工队,但假如
你来到60码之内,就会发现他们全都是我们的人。我们班的阿尔比·斯塔克走向我,拨弄着他的头巾,唱“你千万别踩超人斗篷”那首歌。然后他
看见了中校,连忙立正敬礼。
“滚远点,找点事做,”贾米森对他说,“还有我的天哪,你可别再唱歌了。”他转向我和塔可,但说话的对象是塔可,因为他已经确定
我们俩里比较聪明的是塔可了。“贝尔一等兵,复述计划。”
“大多数日子里,贾西姆会在10点左右出来抽烟,和他的追随者聊天,其中有些人很可能朝黑水雇佣兵开过枪。他扎一条蓝色头巾。比利
开枪敲掉他。任务完成。”
贾米森转向我:“假如你能杀了他,我就申请给你发奖章。没打中,或者更糟糕的,打中了附近的其他人,别人怎么踹我屁股,我就怎么
踹你屁股,只是我踹得更狠,而且靴子会踹到你的屁眼里去。听懂了吗,大兵?”
“应该懂了,长官。”我想到了厄平顿中士,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肯定会更有冲击力和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夸奖一下中校,毕竟
他装凶也装得很努力了。几个月后,他遇到了路边炸弹,失去了大半张脸和全部视力。
贾米森招呼乔·克莱科维斯基过来。他也是我们班的,我们班自称“热火九人组”,这些所谓的“市政工人”几乎全都是我们班的人。他
们主动报名来执行这个任务。他们非来不可,因为塔可发了话。
“中士,萨默斯开枪后,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克莱科维斯基微笑,露出前门牙的豁口:“把他们弄下来,然后撒丫子就跑,长官。”
尽管我看得出贾米森很紧张(我猜我们没人不紧张),但这话让他露出了微笑。正常情况下,就算是石像,克莱科维斯基也能逗得它绷不
住脸。“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他不出现呢,长官?”
“如果明天不行,那还有更多明天呢。动手吧,大兵们,千万别给我整些喊口号的事,谢谢了。”他用大拇指指着幼发拉底河和河对岸堪
称捕熊夹的城市,“就像歌里唱的——声飘万里。”
阿尔比·斯塔克和大克莱尝试挤进吊斗。吊斗按理说能容纳两个人,但假如其中一个是克莱科维斯基,那可就不行了。他险些把阿尔比挤
得掉出去。除了贾米森,所有人放声大笑,像是在看阿呆与阿瓜。
“滚出来,你个笨蛋,”中校对大克莱说,“老天都要哭了。”他指了指喇叭,喇叭的裤子短了一截,棕色战斗靴支棱在外面。这一幕也
很可笑,因为他像是穿上老爸的鞋子,在屋里笨拙地走来走去的小孩。“你。小矮子。给我过来。你叫什么?”
“长官,我是皮特·卡什曼一等兵,我——”
“白痴,这里是战区,别朝我敬礼。你老妈是不是用你的脑袋敲过核桃?”
“没有长官,至少我不记得,长——”
“你和那个谁谁谁一起进吊斗,等你们到了上面……”他四处看看,“我的天,该死的裹尸布在哪里?”
从专业角度说,他的用词倒也没错,但从所有其他角度说都大错特错。他看见大克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阿尔比还在吊斗里,他低头看了看:“呃,好像就在我脚底下,长官。”
贾米森擦了擦脑门:“还好,至少有人记得带上了。”
这个人就是我。
“卡什曼,你进去。以最快速度布置好。时间不等人。”
液压杆运转,吊斗平台徐徐升起。它升到35或40英尺的最高处,在一个变压器旁抖了一下停住。阿尔比和喇叭手忙脚乱地把裹尸布从脚底
下弄出来,然后伴随着一连串很有创意的咒骂(其中一些是来找我们要糖果和香烟的伊拉克孩子教会我们的),他们把它布置了起来。他们把它弄
成一个帆布圆筒,把吊斗和变压器裹在里面。它顶部由钩子固定在电线杆的一根横臂上,侧面扣在一起,就像501牛仔裤的那种门襟纽扣。外面印
着一团亮黄色的曲里拐弯文字。我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反正只要不是“狙击手正在行动”就行。
吊斗降回地面,帆布圆筒留在上面。吊斗齐腰高的栏杆不再从侧面撑住圆筒之后,它看上去确实很像裹尸布。喇叭的手在流血,阿尔比的
面颊擦伤了,不过至少两个人都没从吊斗里倒栽葱掉下来。他们好几次险些失足。
塔可抻着脖子往上看:“这东西本来是什么,长官?”
“沙地迷彩,”贾米森说,然后又说,“应该吧。”
“似乎不是毫无破绽。”塔可说。他望向河对岸拥挤的房屋、商铺、仓库和清真寺,那是我们称之为皇后区的西南城区。装在裹尸袋里从
皇后区运出来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已经超过百人。另外还有几百人出来时比进去时少了些“零件”。
“要是我想听你的意见,我会问你的,”中校说——老掉牙的说法,但总是很好用——“拿上你们的装备,给我立刻上去。进吊斗前也穿
上橘红色的背心,这样大家只会看见两件背心在上面。你们其他人给我忙起来。我们最不希望被人看见的就是那把大号狙击枪。萨默斯,你背对河
面,直到你进了……”他停下,他不想说等你进了裹尸布,我也不想听他这么说,“直到你进了隐蔽处。”
我说收到,然后我们就上去了,我背对城区,把M40抱在怀里,塔可用双脚护住观察手的装备。狙击手是头顶光环的群体,有人为他们拍
电影,斯蒂芬·亨特为他们写小说,但其实苦活累活都是观察手干的。
我不知道真正的裹尸布是什么味道,但帆布圆筒臭得像陈年死鱼。我解开侧面的三个搭扣,制造出一个射击孔,但对准的方向不对,这样
只能打中从拉马迪迷路走来的山羊。我们费了些力气才把圆筒转过来,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而且转向的时候我们还要让这个鬼东西挂在至少两个
钩子上。帆布拍打着我们的脸,死鱼的臭味愈加浓烈,这次轮到我险些从吊斗里掉下去了。塔可一只手抓住我的背心,另一只手抓住步枪的背带。
“你们在上面干什么呢?!”贾米森吼道。他和其他人从底下能看见我们的脚笨拙地动来动去,就像两个小学生在学跳华尔兹。
“做家务,长官。”塔可喊道。
“好吧,建议你们别做家务了,快点做好准备。马上到10点了。”
“有两个智障把射击孔对错了方向,又不是我们的错。”塔可对我嘟囔道。
我检查崭新的瞄准镜和我的步枪——同样的枪很多,但这把是我的——用一块羚羊皮把所有东西擦干净。在战场上,沙粒和尘土会钻进所
有的缝隙。我把枪递给塔可,让他按惯例再次检查。他把枪还给我,舔湿手掌,然后从射击孔伸出去。
“风速零,比利老弟。希望狗娘养的会出来,因为我们不可能碰到更好的天气了。”
除了我的狙击枪,吊斗里最大的一件装备是M151,绰号“观察手之友”。
比利停下,从白日梦里惊醒。他走进厨房,用凉水搓脸。他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岔路口,在此之前一直是直路的。也许无论他选择哪条
分支,结果都不会改变,但也未必如此。
问题的关键是这把M151。观察手用它的瞄准镜来计算从枪口到目标的距离,准确度高得出奇(至少对比利来说),这个距离是MOA(也就
是角分法)的基础。对干掉乔尔·艾伦的那一枪来说,比利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他在2004年那天负责开的那一枪(他们一直假定阿马尔·贾西姆会
走出店门,因此有可能开枪),距离要远得多。
他要不要解释这些?
假如他解释,这意味着他预期,或期待他写的东西有朝一日会被别人读到。假如他不解释,就说明他放弃了这样的预期和期待。所以,他
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站在厨房水槽前,回想起他离开沙漠后不久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段访谈。应该是NPR广播的节目,节目里每个人听上去都很聪明,而且
都在服用百忧解。接受采访的是某个老作家,他在重要作家都是白人、男人和边缘酒鬼的那个时代曾经红极一时。比利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作家是
谁了,但反正不是戈尔·维达尔,他不够尖酸,也不是杜鲁门·卡波特,他不够古怪。他只记得访问者问到写作过程时,这位作家答道:“我坐下
来码字的时候心里永远装着两个人,一个是我本人,另一个是陌生人。”
这把比利的思路又带回到了那把M151上。他可以描述它,可以解释它的用途,可以解释为什么MOA比距离更重要,尽管这两者总是要综合
考虑。他可以写下这些文字,但只有在写作对象既是他自己也是陌生人的时候才有必要。所以,是这样吗?
现实一点,比利对自己说,这里唯一的陌生人就是我。
但这也没问题。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而写。他不需要……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确认。”他喃喃道,回到电脑前,从刚才的地方往下写。
7
除了我的狙击枪,吊斗里最大的一件装备是M151,绰号“观察手之友”。塔可架好三脚架,我挪来挪去,尽可能不碍事。平台上下晃动,
塔可叫我别动,否则我打中的就不是贾西姆的脑袋,而是店门上方的标牌了。我尽可能静止不动,让塔可做他的事情,他一边心算,一边自言自语
。
贾米森中校估计的距离是1200码。塔可瞄准一个在立等可取店门口颠球的孩子,读数告诉他距离实际上有1340码。射击距离确实很远,但
在4月初一个没有风的好日子里,我对这一枪很有信心。我打过距离更远的靶子,更何况我们都听说过,世界级狙击手打中过比这个距离远一倍的
目标。我当然不能指望贾西姆能像纸靶上的头像那样一动不动,这个问题让我担忧。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心脏在跳动,大脑在运转,这一点却没有
让我担忧。他诱骗我方的4名人员踏入陷阱,那4个人没做错过任何事情,仅仅负责运送食物,我们打算干掉他以儆效尤。他是坏人,需要被消灭。
9点15分左右,贾西姆走出店门。他穿着像是大喜吉 [4]的蓝色长衫和宽松的白裤子。今天他没缠蓝色头巾,而是戴一顶红色针织帽。这顶帽子
是个绝妙的标靶。我开始瞄准,但贾西姆只是给了颠球的孩子的屁股一巴掌,赶走那小子后就回去了。
“真他妈的。”塔可说。
我们默默等待。年轻男性走进立等可取店,年轻男人走出店门。他们说笑打闹,全世界的年轻男人,从喀布尔到堪萨斯城,他们都是这个
德行。仅仅几天前,他们之中有些人肯定用AK扫射过黑水公司的皮卡。7个月后,我们挨个街区清除他们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些人无疑也朝我们开
过火。他们之中有些人很可能就在所谓的游乐园里,那里,一切有可能出错的事情都出了错。
10点,10点15分。“也许他今天在后门抽烟,”塔可说。
10点半,立等可取店的门开了,阿马尔·贾西姆和他两名年轻的手下出来。我瞄准。我看见他们在聊天说笑。贾西姆在一个年轻手下的后
背上拍了一巴掌,两个手下勾肩搭背地走了。贾西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我从瞄准镜里看见那是一包万宝路,甚至看清楚了金狮商标。每个细节
都无比清晰:他浓密的眉毛,他红得像是涂过口红的嘴唇,他花白的胡楂。
塔可的M151已经拿在了手里,他正在瞄准:“这厮简直是阿拉法特的翻版。”
“塔可,闭嘴。”
我把十字星对准针织帽,等贾西姆点烟。我决定在送走他之前允许他享受一口。他把一支烟放进嘴里。他把烟盒放回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那不是便宜的一次性打火机,而是个Zippo。多半是花钱买的,也许从商店里,也许从黑市上。也有可能,这打火机来自某个中弹而亡、被火烧
焦,然后被挂在桥上的雇佣兵。他弹开打火机,一颗微小的太阳在顶盖上一闪而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切。彭德尔顿的迭戈·瓦斯克斯一级军
士长说过,海军陆战队的狙击手为完美一击而活。我这一击就是完美的。他还说:“这就像做爱,我的青头小子们。你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
”
我吸了一口气,憋住,数到5,然后扣动扳机。后坐力顶在我的肩窝上。贾西姆的针织帽飞了出去,我有一瞬间以为我没打中,也许只差
了1英寸,不过对狙击来说,1英寸和1英里没什么区别。他只是站在那里,万宝路还叼在嘴里。然后,打火机从他手里滑下去,香烟从他嘴里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