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遂古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次笑了起来:“乔检察官,你说得没错。我以为我已经够谨慎了,可还是百密一疏。你的说法是对的,人不可能记住自己说的每一个谎,更不可能为每一个谎再拿出十个谎去圆。我承认,李维家和李正刚都是我杀的,因为他们这个破铁矿发生矿难害死了我儿子,而且还瞒报事故。我就算去报案,一个安全生产事故,能判他们几年?一条人命,他们就付出这点代价?所以,我没有去报案,只想亲手杀了他们为我儿子偿命!”
乔小北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儿子不是死于矿难,而是死于谋杀,杀你儿子的另有其人!而你也必须要告诉我,是谁让你在去年5月9日凌晨四点,去那个偏僻江滩电鱼!”


第36章 归属感
十一月六日星期四,北岸区检察院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有点特殊,除了代表长航分局的王伟和代表北岸分局的吴飞,还有北岸区检察院分管公诉工作的副检察长、公诉科科长陈薇,以及北岸区检察院分管自侦工作的副检察长兼反贪局局长、北岸区检察院反渎局局长。
陈薇示意乔小北可以开始了。乔小北走到了会议室白板前,分别写下了卢远志、李维家、李正刚、许涛四个名字,然后才转过身来说道:“今天让我来做全案分析,不是因为我比谁聪明,只是因为我完整跟进了这几个关联案件,了解了所有的信息,知道每个人的情况,所以终于在发现铁矿白骨后,我才彻底想通了整件事。我们先从许涛说起吧。”
乔小北在许涛的名字旁边写下了许遂古的名字,这才说道:“铁矿白骨案的死者就是许涛,也是许遂古唯一的儿子。许涛是个有轻微精神障碍的年轻人,二〇一〇年从家里走失后,就被几个人骗到了这个小铁矿。这几个人在井下作业时,直接用工具砸死了许涛,并在旁边放上石头,谎称是矿难,另外安排他们的同伙冒充家属,向铁矿的老板李维家兄弟索要赔偿。当然,他们当时冒用了李清、李亮这两个已经死亡的人的身份证。李维家兄弟俩因为出了矿难不敢报案,就同意私了。这几个人拿了钱就跑了,李维家兄弟自然把尸体埋了。所以法医鉴定和李维家老婆谢小娟的说法完全不一致,毕竟李维家兄弟一直认为矿难是真的。那几个真凶的手法如此娴熟,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杀人骗赔偿。
“许遂古高学历冒充低学历,声称找儿子却没有任何找儿子的实际行动,再加上他确实有制作枪支弹药的能力,不在场证明又很薄弱,我一直怀疑许遂古杀了李维家,可是始终找不到合理的动机。但是发现白骨后,我发现白骨死亡时的年龄和许遂古的儿子基本一致,加上许遂古死守在这个小矿山,也不出去找儿子,我才要求对他们进行亲子鉴定,果然不出所料,那死者就是他儿子。可是许遂古到底从哪儿知道他儿子在这里的?许遂古完全不认识李维家兄弟,更不会认识那些杀人骗钱的真凶,他到底从哪儿知道的呢?
“在卢远志一案中,我记得曾经有位负责和卢远志家人谈话的警官说过,卢远志有个哥哥卢平安,比他大六岁,是东州供电公司的工程师,也是学电力专业的三年制大专毕业。卢远志二〇一三年死亡时四十一岁,他是一九七二年出生的,那么算下来卢平安应该也是一九六六年出生,一九八七年大专毕业,与许遂古的情况高度一致。他们俩应该是老同事,考虑到同龄,甚至有可能是同一年毕业分配的,搞不好还是老同学。我记得卢平安的笔录中说过,卢远志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人血馒头他也吃。我一直没想通卢平安为什么这么评价卢远志,卢远志是个生意人,想挣钱是正常的,可卢远志做了什么,竟然让他亲哥哥这样评价他呢?而卢远志和李维家兄弟本来一直合作多年,为什么反目成仇杀人呢?李维家兄弟杀了卢远志,许遂古又杀了李维家兄弟。把这些结合在一起,我怀疑卢远志是掌握了李维家兄弟某些把柄、敲诈勒索,才招来杀身之祸,而这些把柄当中,就有一个是李维家兄弟隐瞒的所谓‘矿难’。而这又被卢平安知道了,卢平安不能忍受弟弟借此发财的行为,这才评价他弟弟是要钱不要命、吃人血馒头。我请吴队这边把卢平安传过来问话,卢平安果然承认,一次过节时卢远志喝多了酒,说出和自己合作的一个铁矿主隐瞒矿难,把一个东州口音、十八九岁、有轻微精神障碍的矿工尸体私自埋了。卢平安一听这个情况,觉得很像是自己老同学、老同事许遂古的儿子,就告诉了许遂古。许遂古立即来到铁矿打工,经过近一年的时间,终于证实死者就是自己的儿子许涛。于是他首先将李正刚推下了矿坑,之后又杀掉了李维家。”
王伟这时打断了乔小北,其实卢远志被杀案的过程此前已经查得很清楚,就是李维家、李正刚所为,证据也很充分。他之所以今天还来参加会议,就是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李正刚会在去年十二月初大规模DNA检测前被杀,而李维家又在他们抓捕之前被杀。就算是许遂古想报仇,可时间为什么这么巧?
乔小北点点头同意了王伟的质疑:“正如王大所说,许遂古怎么会赶的时间那么巧,抢在公安机关查到李正刚和李维家之前杀人呢?许遂古的那两把仿真枪又是从哪里弄的?就算许遂古是个技术高超的钳工,可以用车床改造仿真枪,他也得先拿到仿真枪才行,先学会上子弹开枪才行。那自然是有人帮助了他。”
反渎局局长这时开了腔:“这周一下午我们接到了公诉这边给的线索,经过两天的紧急工作,昨天也就是周三晚上,我们已经将涉嫌泄露公安机关侦查工作秘密、放纵犯罪的原柠檬镇派出所所长郑江生和在配合警方工作时泄露侦查工作秘密的原柠檬镇中心卫生院院长郑文涛刑事拘留,今天晚上之前,我们会把拘留通知向他的家属以及单位送达。至于郑江生和郑文涛可能还涉嫌的其他犯罪,也在进一步侦查中。”
吴飞瞬间一愣,他万没想到内鬼之一竟然出在北岸分局,这让他感到十分尴尬。而检察院这边昨晚就动手抓了人,这又让他感到猝不及防。
反渎局局长接着说道:“郑江生、郑文涛已经承认,之前要所有与卢远志有生意往来的人进行DNA测试时,长航分局曾经到柠檬镇派出所调查过这些人的情况,包括李维家、铁矿上负责与卢远志公司联络的工作人员、铁矿附近的炼钢作坊和铁制品工厂的人,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人。当时抽血地点就在柠檬镇卫生院。郑江生、郑文涛两人在长航分局来调查,并提前接到配合工作的通知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许遂古,于是许遂古提前了自己的计划,杀了李正刚,导致李正刚没能在第一次DNA检测中被排查出来。也是郑江生给了许遂古仿真枪并教会了他用枪,仿真枪是郑江生在工作中从两个拿仿真枪抢劫的犯罪嫌疑人手上没收的。至于李维家的死,是因为郑文涛从李正刚父亲那里得知,长航分局把李正刚父亲带去抽血,作为一个医生他立即意识到这是要做亲子鉴定,依然能把杀卢远志的凶手确定到李正刚、李维家兄弟身上。于是郑文涛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许遂古,导致许遂古再次抢在长航分局抓捕李维家之前杀了李维家。不过,郑江生、郑文涛在这件事里都是小角色,他们也是受人指使。这件事的源头,还是请小乔说明吧。”
乔小北点点头:“我记得李维家的笔录中曾谈到过,柠檬镇现在的镇长叫李远征,常务副镇长叫郑斌。结合本案中郑、李两家反复出现,我相信这不是巧合。综合这一系列案件,我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柠檬镇的资源,几乎都掌握在李姓和郑姓两个大的家族手里。虽然镇委书记徐卫国是从市级机关空降的,但是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小镇上,两大家族的势力已经发展了很多年,一个外来的干部,恐怕很难和地方势力抗衡。那个铁矿,原先掌握在郑家手里,但是五年前到了李家手里,这次李家两兄弟死后再次回到了郑家手里。郑江生、郑文涛同样属于郑家的一员。事实上,李、郑两家作为柠檬镇最大的两个家族,其家族成员早就掌握了柠檬镇的各项资源。两家既有对外的一致利益,也有在柠檬镇内部的利益纷争,铁矿就是其中一个例子。现在铁矿在李家手里,附近那个炼钢作坊和铁制品工厂就在郑家手里。可以想象,即使外人想经营这个铁矿,在当地也根本站不稳脚跟,早晚会被挤走。至于卢远志,他不属于当地人,但是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攀上了郑家的大树,因此才从郑家人经营铁矿的时候起,就一直负责运输铁矿石。当然,卢远志每年必然会给郑家一些好处,否则早被踢走了。不过,后来李家控制了铁矿,却让郑家的人继续挣运输的钱,这也算是两家达成的一种势力平衡。
“五年前,李家再次占了上风,铁矿也到了李维家兄弟手里。李维家兄弟俩不仅发展壮大了铁矿,而且脑子更灵活的弟弟李正刚和负责运输矿石的卢远志一起,通过冒充港商的方式,加上李家在柠檬镇的地位资源,在柠檬镇违法圈地,盖小产权房挣了大钱。但是这样做,却让郑家的不满日益增加,郑家更不满卢远志竟然当墙头草投向了李家那边。在合作的过程中,卢远志了解到李维家、李正刚兄弟俩做的那些违法犯罪的事,隐瞒所谓‘矿难’只是其中一件。李维家兄弟俩那个铁矿的矿石,能够卖到上游的华州钢铁,恐怕这里面也有权钱交易,否则华州市作为一个出产优质铁矿石的地方,华州钢铁公司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从李维家兄弟俩这里买矿石?这次补充侦查的内容,也证实华州钢铁公司每年从柠檬镇采购的铁矿石数量之大,几乎占据了李维家兄弟俩每年销售量的百分之八十。而李维家说过,李正刚死亡当天,原本是要下井检查设备的,因为安监部门快要突击检查了。既然是突击检查,李维家兄弟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恐怕多得是。三年前的所谓‘矿难’也一样,毕竟是在矿下死了人,就算当时隐瞒不报,矿上的员工,附近的村民,恐怕也不会一点儿不知道。卢远志长年累月和李维家兄弟合作,难免会掌握他们这些违法犯罪的事情。
“令卢远志不满的是,李正刚兄弟俩在跟他的合作中越来越压榨他。圈地盖小产权房的事,卢远志一个人跑香港找卢建设,又是注册公司开账户,又是雇演员冒充口吃的卢建设参加招商,忙前忙后一通,可挣了钱后李正刚竟然一手遮天全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卢远志因为当墙头草已经不容于郑家,又与李正刚兄弟俩的矛盾日益尖锐,他终于难以忍受,以手里的种种把柄相要挟,逼迫李正刚兄弟重新和他进行利益分配。但他没想到的是,由于李正刚兄弟担心他把这些把柄全都抖搂出去,竟然起了杀心。于是李正刚兄弟俩用别人的身份证办了新手机号给卢远志打电话,他们完全可以说自己办了新号码,然后找个理由把卢远志先骗到阅江,再一起去了华州,这个理由也很容易编,比如找华州钢铁公司谈新订单,或者到华州当地的铁矿谈合作等,还可以用需要瞒过郑家的人为由,让卢远志对此保密。到了华州,将卢远志在不知名的水缸或者池塘里溺死之后,把尸体和新手机、卢远志的证件等扔进了长江。当然,在此过程中卢远志激烈反抗,砸断了李正刚的手指,这两兄弟在当地找了小诊所做了简单处理,开车回到阅江后,又在江滩上利用地形,将车推进了长江。然后李正刚忍痛把伤口撕开,报了假案。但是李正刚兄弟俩推车这一幕,竟然恰好被在江边以电鱼为名测试电击棒的许遂古看见了。这才有了后来许遂古以谈封口费为名,约见李正刚并杀人的事。”
吴飞站了起来:“我也有两个疑问,刚才说郑江生、郑文涛也是受人指使,那他们到底受谁指使?还有,许遂古到底是怎么确定死者就是他儿子的呢?”
乔小北拿出了许遂古十一月三日认罪的笔录。“他说了,是谢小娟告诉他的。因为谢小娟是从外面嫁到这里的,她不属于李家和郑家,她一直对当年隐瞒矿难的事深感愧疚。当她见到许遂古时,就发现他和当年那个死去的年轻矿工长得很像。后来她发现许遂古在有意无意地找附近村民聊矿上的事,似乎在调查当年这起‘矿难’,她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把当年登记那批矿工信息的登记簿拿给了许遂古看。许遂古一眼认出了自己儿子写的字。许涛有精神障碍,他写字不同于普通人,一律向左大幅度倾斜,并且某些字一直会写错,特征很明显。”
乔小北放下笔录,接着又说道:“至于郑江生、郑文涛是受谁指使,那很明显,自然是郑家其他职务、辈分、地位比他俩高的人。
“许遂古并不是阅江人,他此前的生活经历也与阅江没有交集。我记得李维家曾经说过,许遂古当初因为电鱼的事被警方取保候审时,办案的派出所要给他办取保候审手续,还是警方打电话到铁矿上通知矿上派一个人来作为保证人。这就足以说明,许遂古在阅江无亲无故,找不到亲友来担保,所以才需要工作单位派人来作为保证人。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外地人,是谁教会他用手枪甚至能给他提供手枪的?又是谁有能力告诉他警方的工作进度?柠檬镇铁矿附近谁能做到这些?只有曾经配合分局工作的当地派出所和卫生院的人了。再一看派出所所长和卫生院院长的姓名,发现他俩居然都是郑家人,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事实上,郑江生、郑文涛并不知道许遂古是许涛的父亲,来铁矿是为了报仇的。他们只不过是受人指使,把侦查工作的进度告诉了许遂古而已。当初李正刚摔死被认定为意外这个结论,也是经过北岸分局和市公安局两级法医鉴定认可的。要不是后来因为李维家的死,北岸分局搜查到了许遂古的电击棒,之后又对电击棒进行微量物质检验,对他的手机进行电子数据恢复,我们也不可能知道李正刚的死是谋杀。所以李正刚死后,郑江生、郑文涛并不知道这是许遂古所为。后来郑江生虽然给了许遂古仿真枪,但他并不知道许遂古要杀人。三号提审时我问了许遂古,他当时对郑江生说的情况是,他为了找某个老赖要账,准备把老赖抓来,用仿真枪吓唬吓唬老赖。包括许遂古能在附近铁制品工厂轻易获得那个姓郑的工厂负责人同意,把车床借给他用,这个姓郑的工厂负责人同样也是受人指使,要多帮助许遂古,他也并不知道许遂古是要加工枪支杀人。”
反贪局局长皱了皱眉,拿过许遂古的笔录边看边说:“整件事情里面,区安监部门、招商部门、国土部门恐怕都会有问题,我们反贪局已经在开展初步调查工作了,应该很快就有进展。”
“我还有个疑问,”吴飞追问:“按照现在这样说来,许遂古和李家兄弟都认为许涛的死是矿难造成的,许遂古认为自己如果就许涛的死亡去报案,可能只被认定为安全生产事故,李家兄弟判不了几年,所以才想自己动手杀人报仇。可是许遂古后来得到了郑家人的帮助,从郑文涛和郑江生那里得知了警方的工作进度,他就应该知道,李家兄弟俩因为涉嫌杀害卢远志,成为了警方的重点侦查对象。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坐等警方把这两个人抓走不就行了吗?这两个人涉嫌故意杀人,将来很有可能会被法院判死刑,许遂古何必非要自己杀了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