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啊”了一声，随即明白了乔小北的意思，“你是说，一般来讲，多人合伙共同杀害一个人，在最后法院判刑时，未必会把所有被告人都判处死刑。就卢远志被杀案来说，有可能最终结果是李正刚、李维家二人中只有一个被判处了死刑，另一个则可能会被判处死缓、无期徒刑之类的。而这并不是许遂古要的结果，一旦警方把李家兄弟带走关进看守所，许遂古就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自己要杀死两个仇人的目的。所以，一心要杀死两个仇人的许遂古，才会抢在警方抓捕之前，自己动手把李家兄弟都杀了。”
乔小北点点头，“正是如此。”
吴飞继续问道：“可这里还有个问题。照这么说来，在许遂古杀人的事情里，郑家人并没有直接唆使，只是在知道了许遂古的想法后，擅自把警方调查的进度告诉了许遂古，并且在作案工具上给许遂古提供了一些帮助，导致许遂古为了杀死仇人，而抢在警方抓捕之前下手杀人。可是，许遂古想报仇杀李家兄弟的事情，到底是谁告诉郑家人的？”
乔小北坚定地回答：“是卢平安三兄妹！”
“卢平安？这就是你当时要求我们去找卢平安问话的原因？你那时候就怀疑卢平安？”吴飞急切地问乔小北。
“我当时想到卢平安的年龄和工作经历与许遂古高度一致，他又是卢远志的哥哥，是我想到的唯一一个能把许遂古和李家兄弟联系起来的人。所以我请吴队派人去向他问话。但是还有一个疑点没能解释，那就是许遂古来铁矿私下调查也好，想杀李正刚兄弟也好，这都是个人的想法，只在他自己的脑子里存在，郑家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并且指使家族成员协助他呢？是谁告诉郑家人的？只能是卢平安三兄妹！”乔小北拿起笔把卢家三兄妹的名字写在了白板上。
“卢家三兄妹，从小就生活在父母对卢远志这个小儿子的无底线偏爱中，每个人都曾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助过卢远志，而卢远志却不知感恩。三个人对此都很是不满。而这种不满，在父母生病后依然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卢远志时达到了顶峰。卢平安意外在卢远志酒醉后得知了许涛的事，发现卢远志竟然利用他人的死亡去勒索李家兄弟发财，便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许遂古。许遂古到铁矿工作后，又把自己在铁矿了解到的李维家兄弟的个人信息、经营信息、李家与郑家的矛盾等告诉了卢平安。卢远志的姐姐卢霞因为在卢远志公司当保洁，可以很方便地出入卢远志办公室，自然很容易发现卢远志在香港注册公司的材料；而卢远志和李家、郑家因为生意往来经常通话，卢霞去给卢远志打扫卫生、端茶倒水时恐怕也很容易听到。卢远志的妹妹卢莉在外贸公司做业务员，对境外公司【此处所说的“境”是“关境”概念下的用法，即适用同一海关法或实行同一关税制度的区域。】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她又常在医院照顾父亲，很容易从父亲那里听到家族掌故从而了解到卢建设的情况，所以找卢建设打听到卢远志用卢建设名义在香港注册公司、冒充有钱的港商回内地投资的事，对卢莉来说应该不难。三兄妹把上面所有的信息汇总到一起，再加上他们对卢远志的了解，恐怕很容易就会知道卢远志背后做的事情。可是，他们不但没有在警方调查时说出这些情况，反而认为卢远志死有余辜。这到底为什么呢？”这些内容虽然已经在乔小北的脑海中盘算了很久，但是今天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出来，乔小北还是觉得骨肉相残，实在令人唏嘘。
王伟和吴飞都惊讶地站了起来：“难道你的意思是，卢远志和李维家兄弟的死，是卢家三兄妹在中间挑拨的结果？”
乔小北叹了口气，但坚定地点了点头：“李维家兄弟之前以为自己遇上了矿难，情愿花五十万元私了，足以证明他们不是不肯花钱解决问题的人。所以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促使他们下定决心要靠动手杀人来让卢远志闭嘴，而不是靠给钱呢？现在想来，恐怕是有人告诉他们，卢远志为人贪得无厌，要钱不要命，给一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只有让卢远志永远闭嘴，才有可能保住他们李家的平安富贵。如果说这个话的人是卢远志的亲人，李家兄弟又岂会怀疑呢。”
“你分析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卢家三兄妹教唆李维家兄弟杀了卢远志呢？”吴飞质疑道。
“吴队，你不会真的以为，许遂古在电鱼时看到李维家兄弟俩把车推进长江，只是偶然？”乔小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手机电子数据恢复后，我们看到了手机里有许遂古拍下的李维家兄弟把卢远志的车推进水里的照片，可那是去年五月九日凌晨四点，许遂古偏偏在那个时候去那个偏僻江滩电鱼，世上真的有那么多巧合吗？我是不相信的。所以三日许遂古认罪那天，我明确问了许遂古，他为什么会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去江边，他回答说是卢平安告诉他那天早上去江滩边上的！虽然许遂古当时并不知道卢平安为什么让他那天去那里，但是他去了却恰好看到了李维家兄弟正把车推进水里的一幕，并且拍下了照片。我们想想就会知道，卢平安怎么会知道李家兄弟的动向？恐怕只能是卢平安事前就和李家兄弟策划了杀死卢远志并抛尸弃车的整个计划吧。”
吴飞瞪大了眼睛，也对这骨肉相残的事实感到十分震惊：“照这样说，在杀了卢远志之后，为了让李维家兄弟永远保守杀人的秘密，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落在警方手里，以免把卢家三兄妹供出来。最好是让许遂古把他们干掉。在许遂古产生了杀李家兄弟报仇的想法后，卢家兄妹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郑家人，得到了郑家人的帮助？”
乔小北在白板上又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郑家”二字，才接着说道：“李正刚的手机在摔下去的时候彻底摔坏，李维家的手机在被杀后拿走，也被许遂古连同作案手枪扔进了长江。这恐怕都是为了让警方无法拿到李维家、李正刚的手机进行数据恢复，只要一过六个月，通信公司就无法打印通信记录了，警方如果再无法恢复那些他们手机里已经被删除的电话、短信、微信电话、语音之类的证据，再加上直接动手的李维家两兄弟都已经死了，警方就不会查到卢家兄妹身上。至于李维家兄弟的死，如果许遂古能摆脱杀人嫌疑自然最好，就算他被查到杀人，许遂古也只会承认自己是为了给儿子报仇杀了李家兄弟。卢平安最多不过是提供了许涛的下落给许遂古，并没有直接鼓动许遂古杀人。
“但是卢平安兄妹千算万算，也不可能算到许涛的死不是矿难，而是一伙杀人骗赔偿的犯罪分子所为。我告诉许遂古这个真相，并把法医鉴定报告给他看过后，许遂古意识到自己杀的李维家兄弟只是受到敲诈勒索的矿主，而不是真正杀害他儿子的凶手，李维家兄弟确实不该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有精神障碍的人打工，瞒报所谓‘事故’更是大错特错，但他们确实不是杀许涛的人。许遂古发现自己报仇竟然找错了对象，一下子心理崩溃。所以，许遂古说出了是卢平安让他在去年五月九日凌晨去江滩，看到李维家兄弟推车入水的事。这一点直接证明，卢平安对李维家兄弟杀卢远志的事是事先就知情的。而许遂古到了铁矿后，意外得到了郑江生、郑文涛以及开铁制品厂的郑家人看似无意的帮助，比如他和郑江生、郑文涛聊天时，问及警方的工作进度，这两人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比如许遂古随便编个理由就能从郑江生那里拿到仿真枪、从铁制品厂借到车床；等等。事情进展异常顺利，许遂古自己都觉得如有神助。要知道许遂古想杀李维家兄弟的想法，只告诉过卢平安一个人，那这只能是卢平安告诉了郑家的人，郑家不用动手杀人，只需要让家里的晚辈们在不掌握全部信息的情况下，给许遂古一些简单的帮助，就能给李家一个沉重打击，重新压倒李家，夺回铁矿，顺便夺回在柠檬镇说一不二的权力。”
“那，卢平安到底把许遂古的想法告诉了郑家的什么人呢？”吴飞接着问道。
乔小北放下手中的马克笔，看了看反贪局局长和吴飞，微微一笑道：“这恐怕就要看卢平安自己怎么说，以及靠我们反贪局对柠檬镇领导的调查工作了。”
第37章 归属感
卢平安三兄妹很快就全都被抓获归案。
虽然三人的手机都已经经过了删除，但是警方通过电子数据恢复，在卢平安的手机里，找到了从二〇一三年到二〇一四年初，卢平安与李维家兄弟及原柠檬镇副镇长郑彬通过电话、微信等方式联系的记录。卢霞的手机里，找到了她偷拍的卢远志办公室内材料的照片，以及她偷偷录下的卢远志与李维家兄弟打电话的录音。卢莉的手机里，则找到了她与卢建设之间电话联系的记录。
卢平安起初坚持说卢霞与卢莉只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搜集了这些信息，并没有参与策划杀人，更没有与李家、郑家的人有任何联系。但是卢霞和卢莉都承认，所有的信息收集、分析、杀死卢远志计划的拟订，都是三人一起商议的，只不过是卢平安负责出面和李维家兄弟及郑家沟通而已。但是对于李维家兄弟的死，卢霞和卢莉都说自己确实不知情，恐怕只能是卢平安自己的决定。
卢平安承认，是自己把许涛可能在柠檬镇铁矿的消息告诉了老同学、老同事许遂古。许遂古去了铁矿，了解到很多李、郑两家的情况，并把这些信息都告诉了自己。卢平安私下找了李维家和李正刚，鼓动他们杀了卢远志，并一起策划了杀人的整个计划。之后，为了灭口李家兄弟，他又私下联系了郑彬，告诉郑彬说有人要杀李维家兄弟，不需要郑家出面，只需要给许遂古提供一点简单的帮助，就可以让铁矿重新回到郑家手中。郑彬自从与李远征竞争镇长失败后，屈居副职，一直对李家十分不满，随即指使自己的侄子郑江生和郑文涛等人，告诉他们只要为许遂古提供一点简单的帮助，会对自家大大有利。
经过北岸区检察院反贪局、反渎局的工作，原柠檬镇镇长李远征、副镇长郑彬，原北岸区安监局、国土局、投促局等部门多名工作人员以及柠檬镇政府多名工作人员，分别因涉嫌受贿罪、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罪等被刑事拘留。
与此同时，长航分局、北岸分局对卢远志被杀案、李维家和李正刚兄弟被杀案正式结案，认定卢平安兄妹策划、教唆李维家兄弟杀害卢远志；卢平安帮助许遂古杀害李维家、李正刚。因李维家、李正刚已经死亡，无法追究刑事责任，故对李维家、李正刚终止侦查；对卢平安兄妹、许遂古则以涉嫌故意杀人罪移送审查起诉。
二〇一五年二月，上述案件移送法院审理。二〇一五年五月，阅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过审理，做出如下判决：
一、被告人许遂古故意杀害李维家、李正刚，系杀人行为的实行犯。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被告人卢平安教唆李维家、李正刚杀害卢远志，并帮助许遂古杀害李维家、李正刚，系杀人行为的教唆犯、帮助犯。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三、被告人郑彬帮助许遂古杀害李维家、李正刚，为他人杀人行为提供犯罪工具、犯罪时机等帮助，系杀人行为的帮助犯，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并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郑彬在担任柠檬镇副镇长期间，收受他人贿赂，滥用职权，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以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并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四、被告人郑江生犯故意泄露国家秘密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五年半。
五、被告人郑文涛犯故意泄露国家秘密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六、被告人卢霞、卢莉，为他人杀害卢远志的行为提供帮助，系杀人行为的帮助犯；但因二人系从犯，可以从轻、减轻处罚。以故意杀人罪，各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七、被告人李远征，利用自己担任柠檬镇镇长的职务便利，收受贿赂，为亲属的经营活动谋取利益，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以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其他的北岸区安监部门、国土部门、招商引资部门及柠檬镇政府的多名工作人员，也因为受贿罪、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罪等罪名，经北岸区人民法院审理后，判处不同年限的有期徒刑。
对华州钢铁公司工作人员可能存在收受贿赂的线索，由北岸区人民检察院移送华州市检察机关。对涉嫌杀害许涛、骗取赔偿款的案件，则报告省公安厅，由省公安厅统一协调征集同类案件线索，继续侦查。
第38章 归属感
二〇一五年六月，乔小北接到院政治部谈话通知，因为自己在李维家、李正刚兄弟报假案的过程中，没有审查出该故意伤害案系假案，予以批评。但是自己后来在提前介入相关故意杀人案中，又能够及时发现有用线索，协助公安机关查明案件事实，予以表扬。功过相抵，此次既不予处分，也不予记功。
二〇一五年七月，北岸区人民检察院进行人员调整，乔小北被调离业务部门公诉科，调到综合部门研究室。院研究室只有乔小北一个人，因此她终于坐进了一个人的办公室。同月，孟倩倩辞职离开北岸区检察院。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外省某公安机关传来消息，一伙专门诱骗流浪人员到位置偏僻、安全设施不健全的小型矿山打工，并在井下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的犯罪嫌疑人集体落网。他们供述曾在北岸区的一座铁矿上杀害一个年轻人，骗取了五十万元赔偿，请北岸分局派员前往配合查明。经北岸分局找到谢小娟辨认，谢小娟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当年以所谓死者哥哥李清的名义签署赔偿协议的人，且赔偿协议上“李清”的签名和手印，也证实与此人笔迹和指纹相符。至此，许涛被杀一案得以侦破。许遂古作为死者许涛的亲属，警方也向他通报了这个消息。
经过江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最高人民法院复核，在二〇一六年一月初，核准了对许遂古和卢平安的死刑，并于一月底执行死刑。在死刑执行前，许遂古拒绝了会见家人的安排，表示自己没有家人可见，也不想再打扰前妻的生活，只留下一句话的遗言：能在死前得知杀我儿子的真凶落网，死而无憾。卢平安在死刑执行前，则同意了会见家人的安排，但表示只见妻儿，不见父母。卢平安只写下了一句话留给父母：心里扎了刺，即使拔掉了，留下的痕迹也无法复原，何况从来没有拔掉过。
二〇一六年二月，又是一年的春节。
乔小北用满了自己的探亲假和年休假，在家里度过了工作后最长的一次假期，在这个假期里，乔小北每天都在家里陪父母。见过了卢平安之后，乔小北觉得，父母对自己的唠叨，也是一种幸福。
二〇一六年三月到六月期间，阅江市司法机关统一进行了员额制改革，乔小北未能成为员额检察官，但与此同时，她终于被任命为北岸区检察院研究室副主任，晋升为副科级。
六月底，乔小北接到了苏文宁的电话。
“乔副主任，恭喜啊！”
“苏法官，我还是更喜欢以前你们在法庭上喊我公诉人的时候。”
“不跟你开玩笑，你知道孟倩倩父亲的事了吗？”
“啊？孟倩倩的父亲？什么事？”自从孟倩倩离职后，乔小北已经很少跟她联系。
“他父亲因为非法占用农用地罪，昨天刚刚在我们刑庭宣判，判了有期徒刑四年。”
“孟倩倩的父亲？非法占用农用地？”乔小北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你还记得柠檬镇的那些小产权房吗？那些小产权房都是村里的耕地和宅基地。当初就是孟倩倩父亲的公司，从那个假冒港商的公司那里拿到了那些土地，并且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盖了那些别墅又卖了出去。”
乔小北顿时恍然大悟，虽然自己之前每次去长航分局开案件会议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孟倩倩当时并不知道长航分局的刑警们查出了小产权房的事情。但是后来柠檬镇国土所和北岸区的国土局都有人因为玩忽职守受到追究，事情闹到众人皆知，孟倩倩自然也会知道她父亲公司开发的那些房子是有问题的。难怪孟倩倩要辞职。
苏文宁也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聊过归属感的话题。有些人，生下来就在罗马，他们自然有归属感。有些外人，即使来到了罗马，也并不能融入罗马。而那些在罗马的人，互相联姻，互相协助，家族势力日益增长。柠檬镇的事，就是如此。”
乔小北顿时一惊：“难道，孟倩倩的父亲也是……”
“孟倩倩的母亲，也姓李。”苏文宁平静地回答。
“可是孟倩倩父亲的公司，并不只是在柠檬镇盖小产权房啊，你们法院后面的那个小区，不也是她父亲公司盖的吗？”
“所以，你应该能想明白更多的事。”
“我知道了，谢谢你，苏法官。”
第39章 尾声
二〇一七年九月，西州市政法大学。
今天是二〇一七级研究生开课的第一天。乔小北作为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被同学们一致推举为班长。此刻她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等着老师来上课。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本学期比较法学课程的任课老师。今年是我博士毕业任教的第一年，希望和同学们一起度过愉快的一学期。”讲台上响起了一个让乔小北感到似曾相识的声音。
乔小北抬起头来望向讲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
“师姐，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