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2009年刑满释放后在哪里的机械厂打工?
答:乔检你今天问话怎么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不是问我非法持枪的事吗?
乔小北加重了语气:“怎么问是我的事,你回答就行了。”
许遂古舔了舔嘴唇,没再说话。
问:你刑满释放后在哪里打工?
答:西州市的一个机械厂。
问:为什么不回家而要去西州市?
答:当时我老婆和我已经离婚了,带着儿子去西州那边打工,我想离他们近点。
问:在机械厂干了几年?
答:干了两年。
问:为什么离开了?
答:2010年初,我儿子得了轻微的精神分裂,一次他妈妈没看住,他就走丢了。之后我就四处找他,走到哪就在哪打短工。
问:你找到儿子了吗?
答:没有。
问:那么为什么来阅江?
答:我找儿子去过很多地方,没有特意选哪里,就是走到哪找到哪,来阅江也是为了继续找儿子。
问:来阅江为什么要去偏僻的铁矿上工作?
答:矿上工作危险,工资高一些,我到处找儿子花费很多,也需要找收入高一点的工作。
问:你是何时来阅江的?
答:2013年1月份。
问:1月份来,5月份就因为电鱼被抓了?
答:那不是闲着没事干嘛。
问:你闲的时候不是应该到处贴寻人启事找儿子吗,还有闲心去改装电瓶来电鱼?
答:那人也总要休息嘛,再说我当时电鱼也是想拿去卖点钱。
问:你电鱼那天是几号?
答:2013年5月9日。
问:你没发动全国各地老同学的关系一起帮你找找儿子吗?总比你一个人找好点。
答:嗨,我自己都混成这样了,哪有脸再去找那些老同学,人家好多在外面都当上领导了。
乔小北示意孟倩倩停止做笔录,盯着许遂古厉声喝道:“许遂古,你觉得你还能继续撒谎是不是?”
许遂古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即低下头看着地面,再也不和乔小北对视。
乔小北站起来,盯着铁栏杆对面的许遂古,一字一顿说道:“许遂古,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一个人要撒一次谎不难,但是要记住自己撒过的每个谎,并且随时随地圆谎,却很难;第二,一个人说一个谎言,就需要再说十个谎言去弥补。”
许遂古用眼角瞥了乔小北一眼,又继续盯着地面。
乔小北也不管他,又坐了回去,靠向椅背坐得放松了许多,缓和了口气说道:“许遂古,你明明是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却非要冒充初中生。我只见过人家低学历冒充高学历的,还第一次见高学历冒充低学历的。你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吧?”
许遂古连头都没抬。
“因为在学历上撒谎,所以你就在参加工作时间和职务上撒谎。你说自己找儿子心切所以不停换地方打工,到阅江来也是为了找儿子;可你却又说自己为了李维家一句骂你的话就不想活了,还没找到儿子,你就不想活了?莫非你不想继续找儿子了?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吗?”乔小北一鼓作气,继续紧追不放。
许遂古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乔小北把桌上的水杯拿起来捧在手里,又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挪到了隔离栏杆旁边,开始对着许遂古促膝谈心:“我接下来说的话呢,是我根据现在的证据总结出的事情经过,你姑且听着。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就当听了个故事。”
乔小北喝了口水,又合上杯盖放在了桌上,盯着许遂古开始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
“许遂古,你一九八四年考上大专,学的应该是电力相关专业,在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足见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九八七年你大专毕业,作为那个时候难得的理工科知识分子,分配到了东州市供电局。这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一九九二年你的儿子出生了,你也当上了工程师。可是二〇〇一年,因为你炒股惨败,几乎把自己的积蓄全都亏光了,偏偏那一年你儿子又突然得了大病,导致你的经济状况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你的工资已经完全不够用了。终于在二〇〇一年底一次给某个工厂维修电路时,你偷了这家工厂的钱给儿子治病,最终你儿子的病虽然治了,但是你一下被判了十年。在服刑期间,你学会了钳工,东州监狱下属的劳改企业就叫东州柴油机厂,里面的犯人干的就是机械制造的活。以你的聪明加上理工科知识背景,学会钳工应该不难。本来你想着服刑出来还能跟妻儿团聚,但是在这期间你的妻子因为无法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带着儿子离开东州去了省会西州市生活,艰难地把你儿子养大。二〇〇九年你出狱了,来到西州市一家机械厂干钳工,希望继续照顾他们母子。但是就在这两年里,你的儿子原本就处于青春叛逆期,根本接受不了一个已经坐了八年牢放出来的盗窃犯父亲,屡次和你发生冲突,最终是因为抑郁症也罢,因为轻微精神分裂也罢,还是单纯赌气也罢,你儿子离家出走。从那之后你就到处打工找儿子。
“我上面说的内容,有二〇〇一年的判决书、二〇〇一年你盗窃案的卷宗材料、你前妻的证言能够证实。”
许遂古抬了一下眉毛,没说话。
乔小北自顾自接着说:“可是二〇一三年一月,一个叫卢平安的老同事加老同学突然告诉你,你的儿子可能在阅江市北岸区柠檬镇的铁矿,并且已经死于矿难。于是你立即来到了这里,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你不敢说自己上过大学,谎称自己只有初中学历,进入了铁矿工作。但是来到这里之后,你最终确信,你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铁矿,一个离家出走、可能还有轻微精神问题的少年,能因为什么原因去世呢?恐怕只能是被骗入一个偏僻的小矿山,然后死在了矿下。而无良的矿主为了逃避法律责任,竟然瞒报事故,少年的尸体也不知去向,十有八九是被埋进了山里。再也没人知道。
“这些内容,有此次补充侦查新增加的卢平安的证言、铁矿白骨的DNA和你的DNA亲子鉴定结论可以证实。”
许遂古一下子抬起头来,望着乔小北,嘴唇不断颤抖,虽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乔小北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边示意孟倩倩拿张纸巾给许遂古擦眼泪,一边接着说道:“发现儿子已经去世,支撑你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杀了那些害死你儿子的人。你所谓去江边电鱼,其实是为了测试你改装的电击棒的强度;你休息日还去旁边的炼钢作坊和铁制品工厂兼职,其实是为了获取改装枪支的工具设备。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你得到了不止一个人的帮助,不过你想过没有,这些人帮你,分别是为了谁的利益?”
许遂古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点疑惑,但是马上转过了目光。“乔检察官,就算我在个人经历上撒谎,在我来阅江的原因上撒谎。但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人?”
乔小北盯着许遂古继续说道:“你去江边电鱼那天,抓到了两个仇人的把柄,那就是这两个仇人把一辆宝马车推进了长江里,而你则用手机拍下了那个画面。于是你用这个把柄约李正刚见面。你把李正刚约到了矿坑边上,李正刚递给你一根烟,而你趁他不备,用你的电击棒电了他,但是那个电击棒电流并不大,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伤痕,只是让他暂时因为轻微触电而感到身上有点麻,站立不稳,于是你趁机将他推下了坑底。然后再点上李正刚递给你的烟,放在那里等着烟烧到只剩下一点烟头,之后将烟头留在现场,伪装成李正刚抽的。所以在现场的烟头上,找不到李正刚的DNA。”
许遂古终于开口了:“乔检,你刚才说的这些,到底有什么证据?”
乔小北从卷宗中拿出了两份新的鉴定报告,说:“这两份报告,一份是对电击棒上指纹的检测,那上面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至于另一份,是微量物证鉴定报告,那个电击棒的电极上,提取到了微量的皮质类物质,一开始我们怀疑是李维家车上的座椅,但是鉴定之后发现不是。后来我想起了李正刚死亡时身上的黑色皮带,鉴定之后果然完全吻合。你要知道,司法鉴定的三大基本原理之一是物质交换原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曾经发生过接触,就会有微量的物质交换。而你的电击棒设置的电流比较小,本来就不是为了电死李正刚,就是为了把他电得站立不稳,然后趁机把他推下去。”
许遂古有些不屑一顾:“乔检察官,这两份证据顶多证明我用电击棒电了李正刚,却不能证明是我把他推了下去。”
乔小北并没有生气,接着拿出了一张光盘:“公安机关对你的手机进行了电子数据恢复,恢复数据都在这张光盘里。在你的手机相册里,有你拍摄的两个人正在把一辆车往长江里推的几张照片。从你的微信里找到了你发给别人的语音,在微信语音里,你亲口说了一句“我已经干掉了李正刚”;你的手机上网搜索记录中,还可以找到你搜索“高坠伤的法医检验”“主动跳楼和被他人推下去的尸体特征有什么区别”之类的记录。虽然这些都已经被你删掉了,但是电子数据技术依然可以把这些一一恢复。虽然你是理工科的大学生,但是这些最新的技术,恐怕超出了你的知识范围。”
许遂古叹了口气道:“是我落伍了。”
乔小北放下光盘,接着说道:“至于杀李维家,就更简单了。你连续三天出现在视频里,就是为了把警方的目光吸引到你身上,让你成为一开始的最大嫌疑人。但是当警方把你列为头号嫌疑人时,你却拒不认罪,加上你的枪和李维家身上子弹的弹道鉴定又对不上。你只需要承认一个非法持有枪支罪,毕竟只有一支枪,量刑不会超过一年。到那时,你的案件已经由法院盖棺定论,警方自然会以为是有人模仿你杀人,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你杀了李维家。警方会去到处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真凶,李维家的案件会成为永远无法侦破的悬案。
“其实,我推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你六月四日早上八点下了夜班、吃饭洗澡后回到宿舍,趁室友杨浩睡着了,偷偷带着枪出门。当时是八点半左右,白班的工人已经下井,夜班的工人都在补觉,没人注意到你。你翻墙出了矿区,避开了门口的监控,骑公共自行车到了距离铁矿两公里处等着李维家的车。等李维家的车一来,你就过去拦住他,李维家认识你,自然就停车并摇下车窗问你什么事。你立即拿出枪顶在他太阳穴处打死了他,然后拿走了他的手机。杀完李维家,你回去及时换掉了衣服,作案时的衣服你早就扔掉了,所以警方对搜查出来的其他衣服进行硝烟反应,找不到证据。至于你的枪和子弹对应不上,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改装了两把枪,故意留着没用的那把给警察搜出来,而真正杀人那把,你根本就没带回矿区。矿区在山上,周围都是树丛,你只要三号出去时提前在矿区围墙外的树丛中藏一套衣服,四号早上杀完人回来之后先换衣服,再骑车到江滩边上,把作案时穿的衣服、手套,还有作案用的手枪和李维家的手机全都扔进长江,再翻墙回到矿区内的宿舍即可。”
许遂古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乔检,能问问你,既然你认为我已经毁掉了衣服、手套,又扔掉了枪,请问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杀的李维家呢?”
乔小北也笑了笑:“那枚杀死李维家的钢珠自然也是你自己手动加工的,但是你在加工的时候必须要用到车床之类的工具设备,这些工具你应该都是从铁矿附近的铁制品厂得到的。”
“那又怎么样?你们找到我的指纹了?”许遂古不服气地说道。
“不,没有指纹。你加工的时候当然是戴着手套,不然那么烫的金属,会把手烫伤的。”乔小北摇摇头。
“乔检,既然你知道找不到指纹,那又怎么能证实那枚杀死李维家的子弹是我做的?”
“我刚才跟你讲了物质交换原理。那颗钢珠上检测出的微量金属残留,恰好就和附近工厂的锉刀和车床刀片金属成分完全相符。当然,也和你那把没使用的枪所对应的钢珠上残留的微量金属相符。所以结论只有一个,那把没使用的枪的钢珠,和杀人的那颗钢珠,都是在最近,用同一架车床、同一个刀片加工出来的。而除了你在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二日期间独占了那个车间以外,没有人单独用过那里的车床。这是关于金属成分的微量物证检验报告。”乔小北拿出第三份鉴定意见,递到了许遂古面前。
“好,就算我承认,杀死李维家的钢珠和枪也是我做的,我做了两把枪和钢珠。可怎么知道不是有人偷了我的枪出去杀了人呢?”许遂古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却依然倔强地问道。
“刚才一开始我就问过你,你的枪不怕别人发现吗?你说你的枪放在抽屉里并且上了锁,包括你的室友在内,没人知道你有枪。别人都不知道你有枪,又怎么会偷走?六月五日你刚被带到公安局,警察就问你,把枪放在宿舍抽屉里不怕被人发现吗?你却说,你的抽屉上了密码锁,那密码锁是五位英文字母密码,每位有十二个字母可选择,足有二十四万多种可能,不知道的人根本猜不出来,除非暴力破坏。可你的抽屉并没有暴力破坏的迹象。你是不是把你自己在公安机关说过的话忘记了?”乔小北从卷宗中抽出六月五日许遂古的讯问笔录扔在桌子上。
许遂古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并没有说。乔小北也没有再说话,整个审讯室突然陷入了安静。沉默了几分钟后,许遂古才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一脸平静。“乔检察官,我承认,李维家也是我杀的。只是我想问问,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怀疑我呢?”
乔小北也平静了许多。“一开始是因为你高学历伪装低学历。你明明精通电工、钳工,甚至能独立修好一台车床;在你说密码锁有多少种可能的组合时,可以当场用排列组合的数学知识心算出结果。而这些都是高中以上甚至大学以上的知识,可你却掌握得很娴熟。当然,这些只会让我对你到铁矿当矿工的原因有怀疑,真正让我怀疑李维家和李正刚是你杀的,是因为两点。
“第一,你的行李当中,竟然没有一张寻人启事。你明明是为了找走失的儿子,行李中怎么会连一张寻人启事都没有呢?你不去人多的地方找儿子,却跑到这么一个偏僻的铁矿一待就是一年多,在这种偏僻的矿区怎么找儿子?除非你已经知道了儿子的下落,而这正是你在这个偏僻的铁矿工作一年多的原因。
“第二,就是你多用了一张洗澡票。”
“我多用了一张洗澡票?”
“从六月一日到五日,你用了五张洗澡票,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但是六月一日和二日,你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下午四点下班后去吃饭、洗澡,用掉了两张。但是从六月三日开始你就换成了夜班,晚上十二点才去上班。你的室友杨浩对你那几天的行踪能够做证,可他只说你三日上午出去了,午饭后就在宿舍休息,晚饭后也继续休息到十一点多就下井了,却没有提到那天你们去洗澡。李维家那个人非常抠门,按照一天一张的标准给你们发洗澡票,矿工们通常只会在下班后洗澡,却不会在上班前洗澡,否则洗完澡就下井干活,岂不是白洗了?所以六月三日你没有用洗澡票,而是四日早上八点下了夜班后去洗澡。五日同理,也是早上八点下班后去洗澡。五日晚上你就已经被警察带走了。那么这样算下来,你应该只用了四张洗澡票才对,可是你那里只找到了二十五张洗澡票,你用掉了五张。多用的一张是什么时候用的呢?恐怕只能是四号上午你杀完人之后了,你虽然换了衣服,但是你害怕身上会留下火药残留,所以回去之后你又洗了一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