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里的硅藻检验怎么样?”王伟问道。
硅藻检验对于长航公安来说,是他们的独家绝技,长航公安的技术部门保存了整个长江从上游到下游不同江水段的硅藻样本,从检验死者肺里的硅藻,就能大概判断出死者是从长江的哪一段落水的,对于查找尸源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张星星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查了,死者肺里几乎没有硅藻。他不是在长江里淹死的。”
“不是在长江里淹死的?死后抛尸长江吗?”王伟把手中的烟掐了。
张星星点点头说:“对,死者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溺死的,死后被抛尸到长江里。但是他究竟是在哪里溺死的,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可能是在某个不知名地方的小水塘里,可能是浴缸里,可能是井里。他是在其他地方溺死后,被人绑上了大石头,沉尸江中。”张法医停顿了一下,拿过投影仪遥控器,把照片换成了另一张。“而且我们有个意外发现,死者的胃里有不属于他自己的人体组织。”
“你这叫什么话?难道你想说死者吃过人肉?!”王伟瞪了张星星一眼。
“我不敢说他是吃过人肉,但一定是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导致这块小碎骨头渣进入了他的胃里。”张星星站起身来走到幻灯幕布前,指着屏幕上那一小块骨头说道,“这块骨头渣是从死者胃里面发现的,因为太小了,没办法知道这小碎骨头渣到底属于人身上的哪一块,但是我已经让DNA那边做过了,这个骨头渣不是死者的。这个骨头渣的DNA我们也在DNA库里查过了,没有信息,因此这个人也没有前科。”
会议室第一次变得安静了。
安静了一会儿,王伟打破沉默说:“死者的衣服鞋子,有没有什么特征?”
负责痕迹检验的技术中队中队长姜元摇了摇头,对王伟说道:“王大【司法机关内对有一定职务的人员称呼通常是姓氏加职务的第一个字,比如某科,某庭,大队长通常被称为某大,教导员则是某教。】,我们已经把死者的衣服鞋子袜子都看了,应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不过从价值上来看,这些衣服似乎都属于比较高档的,他那套西服内侧的标签还在,虽然很模糊,但还是勉强能看出来是什么牌子,我们查了一下那个牌子的西服,一套差不多得要八千到一万,死者的经济状况可能不错。”
王伟安排刑警们分组去查尸源。一组去查阅江市近一个月以来所有的失踪报案,看有没有和死者特征吻合的;一组去查一个月前左右曾经过阅江的船只,看尸体是不是从船上丢下来的;还有一组去走访江边的居民,看能否找到目击证人。同时,对外发布线索征集公告,看是否有人能提供线索。此外,经长航公安系统将协查尸源信息向阅江上游的所有沿江城市分局通报,看是否能查找到尸源。做完安排,王伟又转头看了一眼乔小北,乔小北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补充。毕竟公安机关找检察院公诉部门提前介入杀人案件,更多是为了让公诉部门站在将来起诉的立场上,给公安机关提出补充增加哪些证据的建议,而目前连死者是谁都确认不了,还谈不上取证问题。乔小北这次只能是了解案情,也确实没什么能补充。
第15章 归属感
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了,乔小北将最先分来的两个小案件移送法院后,又忙于那起八个人的聚众斗殴案,以及先后又分来的七个案件。一个月之内就分来了十个案件,按照这个进度,一年下来肯定会超过一百件,而整个公诉科有十几个人,算下来一年得有一千多起刑事案件。乔小北不由得暗暗感叹,难怪据说北岸区是整个阅江市治安最不好的一个区,刑事案件的数量这么多。
但出乎乔小北意料的是,一个月过去了,长航分局查找尸源的事居然毫无进展,案发前一个月左右时间阅江市收到的全部失踪报案中,没有一个与死者情况相符的。而这一个月里新增的失踪报案中,也没有人和死者相符。尸体发现前一个月左右经过阅江的船只,经过刑警们艰苦的一一排查,也没有船员失踪的情况。发给阅江所有上游沿江城市的协查通报也没有收到有效的反馈,仅有的几个和死者性别身高相似的失踪报案,经过检验家属的DNA,发现也都和浮尸案死者的DNA以及死者胃里碎骨头的DNA不相符。面对这样一具无身份信息、无失踪报案、肺里也查不出硅藻的尸体,连死者是谁都查不出,更不要说去查凶手是谁了。
乔小北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专注于自己手头办理的这些案件,可是这些案件也没有几个像第一天那两个小案件那样让乔小北省心的。那八个人的聚众斗殴案中,由于现场位于柠檬镇的农村,周边也没有摄像头,为了互相推卸责任,八个嫌疑人互相指责对方是主犯,结果每个人说的案件过程都不一样,八个人竟然说出了八个版本的故事,让乔小北哭笑不得。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八日,虽然已经是下班时间,但乔小北并没离开办公室,而是盯着八个聚众斗殴嫌疑人的笔录,决定要做出一个对比表格来,统计他们所说的内容。而写到凶器一栏时,乔小北真是深感无语,这八个人,有人说用的是木棍,有人说是铁棍,有人说是铁锹,还有人说是石头。要不是刑事诉讼法规定讯问嫌疑人必须个别讯问,乔小北真恨不得立刻把他们拉到一起互相对质。看着现场照片,乔小北心想那个说凶器是“石头”的嫌疑人真是在胡说八道,这现场哪有什么大石头?这分明都是沙坑,就算有也只有江边那种小鹅卵石,哪里有他说的那种大石头?
江边的石头?一道亮光突然闪过了乔小北的脑海,思绪立即回到了那起长江浮尸案。阅江的江岸边都是类似沙滩式的滩涂,基本都是泥土,即使有石头也都是很小的鹅卵石,可那起浮尸案的身上,却绑着一块重达二十斤的大石头,这块石头并不像是从阅江的江边找的。可能死者不是从阅江的岸边被扔进江中的,而是从上游顺流而下漂下来的,那么能不能通过鉴定这块石头的产地,而确定抛尸地点呢?
乔小北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王伟。
第16章 归属感
七月十五日,长航公安局阅江分局北岸派出所会议室。
这次的会议,乔小北的心情完全不同。短短一周时间,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而且是在她那个建议之下取得了进展。这一周里,刑警们将那块大石头送到了江东省地质勘探部门,经过地质部门的分析检测,确认这块石头应该是出自长江中游的华州一带,那里两岸主要是坚硬的石质山体,会出产这种颜色偏深,氧化铁含量比较高的石头。而通过查阅尸体发现前几天的水文记录,也证实尸体发现前几天,由于潮汐作用,阅江地区的江水在几天之内上涨了三米多,将两岸的芦苇滩都给淹没了,尸体很有可能就是顺着长江,从华州漂流到了阅江,由于尸体“巨人观”作用不断腐败膨胀,最终在阅江浮出了水面。
乔小北这次倒是明确提出了取证的建议,去华州调取尸体发现前一个月,也就是死亡时间五月八日前后,所有通往江岸边的监控录像,看有无可疑车辆或者携带可疑的推车、大行李箱经过的人。毕竟带着一具尸体去沉江,没有工具是不可想象的。另外,请省地质部门出一份明确的书面鉴定意见,水文站的资料也需要按照书证正式调取,这些将来都要作为证据使用。
这一次所有人都感到信心百倍,毕竟尸体源头确定了,找出被害人的真实信息是早晚的事,然后围绕被害人的社会关系查找有矛盾的人,案子迟早能破。
第17章 归属感
事实再一次把乔小北和众刑警的乐观给击得粉碎。
去华州的刑警首先传回了消息,当地的治安、交通监控录像只能保存一个半月,从尸体发现前一个月,也就是法医确定的死亡时间五月八日前后,距离他们赶去华州的七月十六日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半月,所以查监控已经没有任何可能。而华州市及周边两个沿江城市的所有失踪人口报案中,并没有一起符合死者年龄、身高等特征的。
时间转眼就到了八月份,面对再次陷入停顿的案件,王伟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想接受,但却不得不承认的推论。那就是死者可能根本不是来自阅江上游任何一个沿江城市,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华州,并在当地被杀,然后抛尸江中。甚至有可能他都不是在华州被杀,只是死后被凶手带着尸体赶到了华州的江边抛入江中。
乔小北内心对这样一个推论是十分抗拒的,但是理性又告诉她王伟说的有道理。毕竟在华州及周边两个城市的失踪人口中都找不到死者,那么很有可能死者是来自其他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案件的案发地点理论上有可能是全国任何一个城市,这样去查找一具无名尸,简直是大海捞针。
最终,众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这起浮尸案的协查通报通过省公安厅向全国公安机关发送,等待其他地方出现失踪人口特征与死者吻合时,再进行DNA比对。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会变成遥遥无期的等待。
乔小北很沮丧,自己到公诉部门工作后介入的第一起杀人案件,竟然就这么陷入了死胡同。
第18章 归属感
虽然杀人案陷入了死胡同,但是日常的工作还得继续做。自六月八日调到公诉科,四个月里乔小北已经先后将二十多个案件起诉到了法院。十月八日下午两点半,乔小北又带着孟倩倩来到北岸区人民法院开庭,今天是那起八个人聚众斗殴的案件开庭的日子。
一到法院门口,乔小北就皱起了眉头,法院门口怎么聚集了一两百人?要知道北岸区在阅江市属于郊区,面积虽然很大,但是人口却不像市区那么密集,加上区法院大楼是新建的,远在北岸区新设的开发区内,位置可以称得上偏僻,平常很少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人。今天是出了什么大事吗?乔小北从人群中挤进法院大门,走进刑庭开庭常用的第二法庭才明白,这些人居然都是来旁听今天这个案件庭审的。
今天的主审法官是刑庭庭长黄爱华,另外两名合议庭法官分别是刑庭的两位女法官苏文宁和于涵。黄爱华站在法庭门口厉声喝道:“我们这个法庭只能坐下五十人,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坐得下?每个被告人家里可以进来五个近亲家属,其他人不是近亲家属就别进来了!”
黄爱华已经年过五十,但是身高一米八五,又是转业军人出身,声音洪亮,身着法袍站在法庭门口,显得不怒自威。外面乱哄哄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之后果然按照黄爱华说的,每个被告人进来五名家属,家属们纷纷排起了队,拿出身份证给值庭法警验看,其他人则都留在了法庭外面。
乔小北低声问黄爱华:“黄庭,今天这个案子什么情况,外面怎么来了那么多人旁听?”
黄爱华也皱了皱眉道:“看样子这几个嫌疑人可能同属于一两个大的家族,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撑场子了。”
乔小北这才恍然大悟,这几个打架斗殴的人都是同一个镇的,一个小镇上的居民往往都沾亲带故,来源于那么几个固定的家族,今天来的这些人大概都是这一两个大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此时几名辩护律师也满头大汗地挤进了法庭,其中一名律师忍不住吐槽道:“要不是法援中心【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可能做出无期徒刑以上判罚、未成年人犯罪等一些特定类型的案件如果没有辩护人,是必须指派律师辩护的。其他案件如果没有辩护人也可以。不过近年来,我国在一部分地区开展刑事案件辩护全覆盖试点,对各类刑事案件如果没有指派辩护人,都会在法院审判阶段指派律师担任辩护人。】指派,我是真不想办这个案件。”
乔小北笑了笑,问:“怎么了,为啥不想办?”
那律师一边擦着汗一边回答道:“法援中心把这个案子的第二被告指派给了我,从那开始我的电话就没断过,他们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亲戚朋友,轮番给我打电话。我又不能把案情随便透露给他们,真的是被他家属缠得烦死了。法援中心一个案件也就给一千块钱补贴,这钱还不够我办案花的汽油费、手机费、复印费这些成本的呢,可是法援案件嘛,就是做公益的。但是他家属也不能那样轮番纠缠我,深更半夜、周末也没完没了给我打电话。这谁受得了呀!再说了,他们轮番这样打电话,这个说是被告人的二表叔,那个说是被告人的三表弟,他在电话里说是就是呀,万一要是个骗子呢?我凭什么告诉他们案件进展!”
乔小北一边默默地同情那位律师,一边揣测这个被告人肯定是来自那种人口特别多的大家族,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既然这个大家族这么关心被告人,可为什么又不给他请律师,而是等着法援中心指派呢?这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呢?
那律师像是看出了乔小北的困惑,接着吐槽道:“后来我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些人连着打电话问情况,却不给这个人请律师。我这个当事人告诉我,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家里的人,所以家里给请了律师。我这个当事人是他母亲跟前夫生的,是二婚的时候带过来的,难怪他们家里人不肯花钱给他请律师,就等着法援中心指派。打电话的那些人才不是真的关心他,不过就是担心牵连到他们自己而已。”
八个人的庭开起来果然无比漫长,从下午两点半一直开到了晚上九点才结束。开完庭乔小北感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孟倩倩也发牢骚说:“法官为啥不先休庭,下次找个时间再接着开庭嘛。”
乔小北摇摇头道:“你没发现法院刑庭只有五个法官吗,咱们公诉科却有十个公诉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每个法官的工作量是大于我们的,所以他们庭审的时间都是提前就安排好的。这种八个人的庭审,需要同时调动十几名法警去看守所把人提过来。刑庭需要提前跟法警队、看守所都协调好,而且还得提前通知所有律师安排好时间过来。既然这么麻烦,要组织这么多人,法官当然宁可加班,也要一次性把庭开完了。你让他下次再开,意味着他又要重新再麻烦一次安排上面那些事,还是算了吧。”
一只手轻轻从背后拍了拍乔小北的肩膀说:“你真是难得能理解我们刑庭的公诉人之一。”
乔小北向后看去,发现是苏文宁。苏文宁比乔小北大四岁,今年正好三十岁,是目前北岸区法院刑庭五名法官中最年轻的一个,乔小北之前起诉的第一个案件就是苏文宁承办的。苏文宁说:“我送你们回家吧,这么晚了,你们检察院也下班了,肯定不会派车再来接你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