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岸区的政府机关大多从老办公楼里迁走，搬到了新设立的北岸经济开发区内。只不过北岸区检察院新办公大楼还在建设当中，大概还得两年才能搬走，所以检察院成了留守老办公楼的少数几个单位之一。
北岸县撤县改区后，临近长江大桥的两个乡镇都改成了街道，但是相比北岸县城的快速发展，北岸区下属的另外几个镇相对来说发展就要慢一些。由于距离新建的长江大桥很远，交通依然不便，加上这几个乡镇的地形属于丘陵地带，有绵延的小山，很多村民甚至还住在小山上，所以这几个乡镇的经济水平，自然没能像北岸县城那样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十六岁的乔小北已经在反贪局【反贪局全称是：反贪污贿赂局。是检察院的一个内设部门。二〇一八年监察体制改革后，反贪局整体转隶监察委，检察院不再设立该部门。】侦查员的岗位上工作了四年，可她一直向往毕业后成为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以一敌多的公诉人。政法大学毕业后她考进检察院，被分配到了反贪局，四年侦查员生涯之后，曾经说话都有些怯生生的乔小北脱胎换骨，成了雷厉风行的女汉子，在这个岗位上干得倒也风生水起。今年由于公诉科【公诉科是区县一级检察院内部负责刑事案件审查起诉的部门，对应的市级、省级检察院该部门则称为公诉处，最高人民检察院称为公诉厅。二〇一八年检察院经历反贪局转隶改革后，对原来的公诉等部门均进行了改制，二〇一九年后检察院内部均按照第一检察部、第二检察部、第三检察部这样的数字顺序进行排列。且二〇一八年后检察院对刑事案件实行审查逮捕和审查起诉一体化改革，原先负责审查逮捕的侦查监督科与负责审查起诉的公诉科的界限基本消失，一位检察官往往同时既负责案件审查逮捕，也负责审查起诉。】的几位老同志接连退休，急于补充人员的公诉科科长陈薇跑到检察长办公室软磨硬泡，总算是把乔小北作为新生力量给补充了进来。于是乔小北就这么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反贪局，到了清一色娘子军的公诉科。
“小北，恭喜来我们公诉第一天开张就来了双黄蛋哈。”乔小北刚迈进办公室还没坐下，内勤小赵就笑嘻嘻地推着装卷宗的小推车到了门口，抽出四本薄的卷宗给了她。
乔小北一看卷宗封皮，涉嫌罪名一栏一个写着“非法捕捞水产品”，一个写着“故意伤害”。虽然看起来是不太复杂的小案件，不过乔小北一向秉承大学老师教自己的“案子不分大小，都要一视同仁”的理念，还是认真看完了四本卷宗。一个是因为在长江里电了几条鱼被长航公安给抓了；一个是做生意的兄弟俩因为对公司经营理念不合而吵架，哥哥一怒之下把弟弟的手给砸了。事情倒是都不复杂，且因为情节比较轻微，两名嫌疑人都被取保候审了【取保候审是刑事诉讼法规定的强制措施的一种，被取保候审的嫌疑人在此期间不需要被羁押在看守所，但是未经司法机关同意不得离开所居住的县区。】。乔小北便让坐在自己对面、刚刚分配给自己的书记员孟倩倩，开好所有告知文书【检察机关收到公安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的卷宗后，需要向犯罪嫌疑人、被害人等告知各项诉讼权利，因此需要开具《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被害人权利义务告知书》等文书。】，并电话通知被取保候审的嫌疑人第二天来检察院接受讯问。
第12章 归属感
六月九日一早，第一个嫌疑人走进讯问室的时候，出现在乔小北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垂头丧气、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乔小北和孟倩倩随即开始做讯问笔录。
问：你的自然情况？
答：许遂古，男，1966年3月12日出生，今年47岁，矿工，初中文化，江东省东州市人，现暂住北岸区柠檬镇，身份证号码XXX。
问：有没有前科劣迹？
答：有，2001年因为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问：卷宗中你的户籍信息和刑满释放证明显示，2001年你因为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2001年到2009年你一直在东州监狱服刑。后来因为减刑，提前出狱。这是否属实？
答：属实。
问：你的基本履历？
答：自幼读书，初中毕业后到处打工，2001年被判刑，2009年因为表现良好获得减刑释放，继续打工。2013年初来到阅江，在现在的矿上做矿工。
问：你的家庭情况？
答：2001年我就跟老婆离婚了。有一个儿子许涛，1992年出生，离婚时他也跟着老婆走了。我父母都已经过世，我没有兄弟姐妹。
问：知道自己涉嫌犯什么罪吗？
答：知道，非法捕捞水产品。
问：说一下自己的犯罪事实。
答：5月9日那天，我正好休班，没什么事，想电一些鱼去卖点钱，就在凌晨四点带着工具到了江边，开始电鱼。可是到了早上六点，我正准备收东西走的时候，被水上巡逻船抓了个正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问：电鱼的工具哪里来的？
答：自己用电瓶改装的。
问：你会改装电瓶？
答：我被判刑前在供电公司打过工，复杂的活不会，这种简单的还是可以。
问：你总共电了多少鱼？
答：当时警察数了一下大概有三十几条吧。
问：（出示证据卷中照片）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你电的鱼和你的工具？
答：是的。
问：你电鱼的时候正是长江禁渔期，而且长江上不允许使用电鱼、炸鱼工具捕鱼，你可知道？
答：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干了。
第一次做公诉的笔录，乔小北就感觉确实和反贪不一样。在反贪局做笔录时，都需要刨根问底，反复追问。但是到了公诉，由于大部分犯罪嫌疑人都已经认罪了，所做的笔录只是核实一下犯罪嫌疑人在公安机关已经陈述过的事实。许遂古所说的内容与他在公安机关笔录中说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第二个嫌疑人则是那个把弟弟的手砸骨折的哥哥，经营铁矿生意的老板李维家。李维家个子不高，看起来不到一米七，皮肤黝黑，双手也很粗糙，乔小北觉得他跟刚才那个矿工倒是很像，一看就是常年做体力劳动的。但是李维家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把打伤弟弟的事情太放在心上。
李维家的讯问笔录如下。
问：你的自然情况？
答：李维家，男，1978年5月1日出生，今年35岁，矿场企业主，高中文化，阅江本地人，住北岸区柠檬镇，身份证号XXX。
问：有没有前科劣迹？
答：没有。
问：你的家庭情况？
答：我老婆谢小娟，今年也是35岁，家庭妇女。儿子李子轩，今年8岁，在柠檬镇读小学。父亲李强，母亲周芹，今年都是62岁，退休在家。弟弟李正刚，今年32岁，跟我一起经营铁矿。
问：知道自己涉嫌什么罪？
答：知道，故意伤害。
问：说一下自己的犯罪事实？
答：5月8日那天下午，我和我弟弟李正刚吵架了。我当时情绪失控，就抄起一把锤子，把他手给砸了，结果当场就把小手指砸断开了，后来到医院去，医生说接不上了。
问：你们当时为什么吵架？
答：因为矿上经营的事情，我俩想法不同。
问：事情发生的地点？
答：矿上的办公室里。
问：锤子哪里来的？
答：我们办公室里本来就有一些铁锤之类的工具。
问：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受伤的小指断了之后未能接上，导致手指缺失？
答：知道。
问：当时到医院为何没接上断指？
答：医生看了之后说那个手指已经坏死了，接不了。
问：对你弟弟的轻伤鉴定有无异议？
答：没有异议。
问：你是如何到案的？
答：到医院给我弟弟包扎了之后，我自己就报警投案了。之后警察就把我带去派出所做笔录，然后8号下午就取保候审了。
乔小北心里暗忖，这人态度倒是挺好的，怎么脾气那么爆，跟弟弟吵架就要拿铁锤砸弟弟？想到刚才那个许遂古也是矿工，便随口问道：“你是在柠檬镇开铁矿的，刚才那个许遂古说他是矿工，是你矿上的工人吗？”李维家点点头：“是，今天他还是跟着我的车来的。老许是老实人，那天警察给我们矿上打电话，说老许被抓了，要给他办取保候审手续，让我们单位派个人当保证人，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搞了半天就是电了几条鱼这种小事！”
被害人李正刚跟李维家差不多高，也只有不到一米七，但是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比李维家要清秀很多。
问：你的自然情况？
答：李正刚，男，1981年1月10日出生，今年32岁，矿场企业主，高中文化，阅江本地人，住北岸区柠檬镇，身份证号XXX。
问：有没有前科劣迹？
答：没有。
问：说一下你是怎么受伤的？
答：5月8日那天下午，我和我哥哥在我们办公室里，因为矿上经营的事情吵了起来。当时我哥情绪就有点失控，抄起一把旁边放着的铁锤就朝我砸过来，那么重的铁锤一下砸到我左手上，当时就把我小手指给砸断开了。砸了之后我哥也吓得不行，就赶紧送我去医院了。
问：既然当时就去医院了，怎么断指没接上呢？
答：当时先到了附近的柠檬镇中心卫生院，但是镇卫生院说他们没这个条件，让我们去市区大医院。我们这些人不懂，当时我还拿了个保温水壶把断指放在里面，心想这样是不是能保住这个指头。谁知道市区医院医生说这样反而加快了坏死。加上我们矿上距离市区大医院很远，等到了市区大医院，医生说指头本来就砸得太狠了，再加上坏死，没法接上了。
问：你对你的伤情鉴定为轻伤有无异议？
答：没有。
问：后来你哥哥怎么到案的？
答：市区大医院医生对我们这种外伤的都要问清楚怎么受伤的，医生说我哥哥这个是违法的，要报警处理。我想还是劝我哥哥自首比较好，好歹还能宽大处理。于是我哥哥就自己打电话报警投案了，后来警察就到医院来把我哥哥带走了。
问：卷宗中显示你已经写了谅解书给你哥哥，这是否是你本人的真实意愿？
答：是的，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小手指缺了也不太影响生活。
问：鉴于你们是近亲属之间因为琐事偶然发生纠纷导致的轻伤，且有自首、谅解等从轻减轻处罚情节；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相关司法解释规定，对于这种情况，检察机关有可能会根据上述情节对你哥哥做出不起诉决定。如果是这样，你有无意见？
答：没有意见，我也希望不要起诉我哥哥。
做完笔录，孟倩倩笑了：“我们公诉做笔录没意思吧？不像你们反贪那么刺激。”乔小北也笑了：“干吗要天天刺激，我巴不得以后天天碰到这种老老实实认罪的案子，我得省多少心啊！”
第13章 归属感
六月十日早上，乔小北刚迈进办公室，孟倩倩就扑了过来：“小北姐，坏消息，刚给你分了一个八个嫌疑人的聚众斗殴案！”乔小北知道公诉部门的工作节奏就是这样，常年处在上一个案子还没完，下一个案子又来了的情况，一个公诉人手上往往同时有几十个案子，自己刚来，手上没有积压的案子，这种人特别多的案件，当然是给自己。
刚落座，手还没拿起新卷宗，公诉科科长陈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小乔，你赶紧去一趟长航分局北岸派出所，前天他们发现了一具浮尸，请我们现在就提前介入。你现在手上案子还不像其他人那么多，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
乔小北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孟倩倩喊出“要不要跟食堂说帮你留饭”这句话之前就已经冲出了办公室。
长航公安局是“长江航运公安局”的简称。不同于地方公安机关的机构设置，长江航运公安和铁路公安、民航系统的空警一样，由于他们的辖区很特殊，处于移动中，因此是单独设置公安机关的。地方公安遵循的编制是：省厅—市局—区县分局—乡镇街道派出所，而长航公安负责整个长江流域水上治安，在沿江各个城市设置分局，而到了北岸区这样的区县，就只有派出所的编制了。陈薇说的长航分局北岸派出所，就是长江航运公安局阅江分局北岸派出所。
至于提前介入，则是公安和检察机关之间的一种工作制度，通常在发生命案或者重、特大案件的时候，公安机关会请检察机关提前介入，从完善证据角度，提出取证建议。阅江市公安局和阅江市检察院早就达成一致，凡是命案，均由案发地检察机关提前介入。不过由于命案通常是可能判处无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根据法律规定，需要由中级人民法院一审。所以县区一级的检察院真正收到公安机关移送起诉的命案后，通常都会很快移送给市检察院，由市检察院向阅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所以对于县区一级的公诉人来说，很难有真正出庭公诉命案的机会，反而是在侦查过程中才有提前介入的可能。
第14章 归属感
长航公安局阅江分局北岸派出所的会议室。
刚坐下不到五分钟，会议室里已经烟雾腾腾，乔小北硬着头皮坐在里面，简直要被二手烟呛得流眼泪。
正站在幻灯前介绍情况的是北岸派出所的民警曹植，他正好是乔小北正在办理的那起非法电鱼案的承办人，也是整个会议室里乔小北唯一认识的人。曹植冲乔小北微微点了个头，开始介绍情况：“前天早上七点，北岸码头附近一个早起散步的路人，发现江面上漂着一具尸体，报警后我们和分局刑侦都到场了，尸体已经打捞上来运到了分局法医室。尸体系男性，已经严重腐烂，双手用‘一拉紧’给捆住了，尸体的腰带上捆着一块大石头。我们称了一下，这块大石头重达二十斤。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曹植一边说，一边用幻灯放了现场照片。
照片上是一具已经呈现出巨人观的男性尸体，而且是彩色高清的。乔小北内心默默表扬自己，幸好当年在法学院很明智地在选修课里选了法医学和司法鉴定学，经受住了法医老师在课堂上播放尸体解剖视频的考验，也具备基本的痕迹检验技术知识，而且一向认真的乔小北在这两门课上都取得了全年级第一名。现在看到这种巨人观的尸体照片，还不至于当场呕吐出来。乔小北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现在被这一张照片吓得吐出来的话，自己会把公诉科甚至整个北岸区检察院的脸丢光。坐在旁边的几个刑警看到年纪轻轻的乔小北居然面不改色，才算是微微收起了对公诉科派了这么一个新人来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