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番话讲得踌躇满志,但这是不允许的。
“蠢货!你在警察学校学了点什么?”
姑且不谈只有一名警察的岗亭,原则上巡逻必须得由两人以上执行。一个人巡逻,而且还是个新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川藤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听我一吼,川藤马上道了歉,不过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自行车。我感觉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当时川藤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让他去休息,趁这段时间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发现文件保管箱没上锁。
“原来如此。”
川藤应该是发现自己忘锁了。他想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上锁,才说出想一个人出去巡逻这种话。根本行不通的肤浅想法!不过我却笑不出来……
当天晚上,我让他们俩人小睡一会儿,自己临桌而坐,边打瞌睡边陷入沉思。
自行车的文件保管箱中放有交通违章罚单等巡逻必备的材料,所以规定必须上锁。如果文件丢失会比较严重,仅仅只是忘记上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被教训一顿以后注意点。可是川藤打算使小伎俩蒙混过去。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怕被责备,像孩子一样。
只是胆小倒还能用,好好培养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小心谨慎的警察,比起鲁莽的人要好多了。即使外勤不行,转到内勤总没问题了吧。
但是川藤这样的懦夫完全没法用,他做自己的搭档,想想都害怕。忘记上锁而耍点小心眼倒还可爱又无害,可下一次不知道会怎样。
我不是第一次带这样的下属。胃里面好像有块东西,堵得慌。
以前我当刑警的时候,曾有个体格健硕的下属。肩膀宽,人也高,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我暗自期待他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三木。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他不过是虚有其表。体格健硕却学武不精;总是能找出最合适的理由拒绝别人交给他的工作;一旦碰到问题马上把责任推给别人;喜欢虚张声势,可一张嘴就立马败露……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或许没什么,可我直觉这家伙当刑警一定会出纰漏,甚至可能会闹出人命。
所以我对三木特别严格。我是他的指导老师,工作上就不用说了,从整理桌子到走路的方式,我都对他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不论三木做什么,我都未曾说过一句“做得好”。当然,如果三木能把事情做得无可挑剔,我也绝不会鸡蛋里挑骨头。他能成长当然是最好的,可希望不大。我想,他若忍受不了而辞职,对警界而言是一件喜事。
见我对三木这样的态度,同事们也学我。无论在哪里,三木都遭到了大声的斥责。
“废物!”
“笨蛋!”
“什么也做不好!”
“你怎么当上警察的?”
“不准找借口!”
“你凭什么沉默?”
“做好事再讲话!”
“为什么不事先报告?”
“碍眼的家伙!”
“去死吧!”
一年之后,三木辞职了——正当他开始熟悉工作,我觉得他或许能成才的时候。只会耍嘴皮子的傻大个走了,刑侦科安静了不少。虽然是我一手策划为难并赶走三木的,我的心情却不太好。
三木辞职的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一天,我接到地域科的电话,让我去某公寓。在百忙之中,我气愤地来到指定公寓,一名普通的巡警态度冷淡地接待了我。
“不好意思,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所以无法确认遗体的身份。告诉了局里后,他们说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这是一座老旧的公寓,我沿着涂料落光、锈迹斑斑的楼梯走了上去。公用走道上放着洗衣机、可回收垃圾、一捆捆的旧报纸、弯曲的晾衣竿、放着音乐的三轮车。巡警将我带往走廊尽头的屋子。
那是一间没有阳光的朝北一室户,三木悬梁自尽了。被踢翻的踏脚凳靠在磨砂墙面上。不愧是傻大个,吊在横木上离地才不到十厘米。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弹了出来,大小便失禁。我看惯了尸体,判断他应该是刚刚死亡一天。
“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我应该最清楚了吧?是我,杀了三木。
我被调到“绿1”值班岗亭,其实是降职。
三木确实不适合当警察,我认为赶走他是为了同事好。然后三木就死了。
川藤也不适合当警察,总有一天会引起麻烦。
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死”下属了。

川藤殉职的那天,从早上起就怪事不断。
值勤的日子,上午九点得先到局里报到。那天早上听天气预报说当天有雨,我很在意天色,于是在大门口抬头一看,淡蓝色的空中一朵云也没有,空气湿度却很高。当时我就觉得,真是奇妙的早晨啊。
我在局里的更衣室换完制服、准备完换班的文件后,便和梶井、川藤一起去佩枪保险库。
领完佩枪与子弹,我们便在装备科长的旁边排成一列。
等待他“拔枪”的指令。
拔出枪,推出左轮手枪的弹槽。
“装弹!”
这一天我的手特别生。才刚刚往五发弹槽内放入一发,其余子弹就从手中掉了下去。为了防止爆炸,地板上铺着长绒地毯。所以即使子弹掉在地上也没有声音。如果是新人,肯定会遭到一顿臭骂,好在我与科长是一届的。虽然科长没有嘲笑我,话却讲得非常难听。
“怎么了,柳岡?年纪大了?”
“抱歉。”
“要是弄丢了一发,看我不打爆你的脑袋。”
这应该不是玩笑话,毕竟子弹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我把子弹捡起来,填入弹槽。当了二十年警察,在刑侦科和地域科的时候也佩过枪。现在被调到岗亭,每次值勤之前都得来领枪。可这是我第一次失手掉落子弹。
梶井和川藤早就上好弹了。
等磨磨蹭蹭的我装完,“收枪”的指令便响起了。
然后我们乘上警局的巴士。巴士一次运送四个岗亭的值班人员,所以车上一共有十二人。平常大家都会说些赌博、赛马的话题,偶尔还会说夜店的事。可这一天的聊天总是断断续续的,只有柴油发动机的引擎声不绝于耳。
60号国道正在修路,当天岗亭的正前方在重铺柏油路。
一大早,岗亭就来了客人。
“啊!是二号。”
梶井难得发出厌恶的声音。
“那个人又来了啊。”
川藤也皱起眉。
来岗亭的这位美女如果再年轻个十岁一定更加美艳。秋寒之下,她用皮草包裹住了全身。如果是晚上,你可能会误以为她才二十多岁,不过自然光暴露了她浓烈的妆容,看上去的确符合四十五岁的年纪。她叫田原美代子,住在离国道两条马路的一座独栋房子里。
有几个固定的举报人常来“光顾”这个岗亭。其中有一对互相憎恨争斗了十几年的邻居。他们常常以“他家的树枝长了过来”“他家的猫很吵”等理由来报案,希望我们逮捕自己的邻居。我们偷偷用暗语称他们为“一号”。
还有一个是自称退休警察的老人。他每天都在附近闲逛,逛完了来报告公园里有个孩子在玩球,或是对面书店在卖不像话的杂志。最后还放话:“管理得这么松弛,如果我还在当警察,早就把你们都开了!”关于这个老人我们和局里确认过,没人认识他。他被我们称为“三号”。
这类人总共有五号。像田原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来到岗亭本身就已经是事件了,所以印象总是特别深。她一般都是半夜里来。以前问她职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酒吧女招待”。她的报警内容每次都相同:自己很害怕吃醋的老公。
这件事也和局里确认过,美代子的老公名叫田原胜,曾两次因伤害他人而遭到逮捕。其中一次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是个粗鲁、危险的男人,和其余没事找茬的举报不同,田原胜被列入需严加防范的名单。我在巡逻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副寒酸相。很奇怪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怎么会选择了他,不过也正因此田原胜才会特别束缚她。
“田原胜曾经拿刀威胁在门口与美代子聊天的快递员。”
这是我听岗亭里比我资格老的男人说的。
今天美代子好像闹得很厉害,她几乎要揪住警察的胸口,步步逼近。
“可以算她妨碍公务了吧。”
川藤笑着说。美代子确实是个麻烦的女人,但我从未想过要抓她。
“怎么办?我们先去巡逻吧?”
梶井也开起了玩笑。
“他们值了一夜的班,快点换班。”
看见我们,岗亭里的三个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美代子经验丰富,知道我是亭长。于是她马上转身,直直地向我走来。
“太好了,柳岡先生来了,和他们根本说不通。”
“冷静一点,总之先请坐吧。川藤,去帮我泡杯咖啡。田原女士需要咖啡吗?”
“不要。”
她斩钉截铁地冷冷说道,抱着胳膊抖起身子。
“好,请问发生什么了?”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我知道,不过请你再说一遍。”
美代子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是啊,这些人真是……请听我说,我老公可能想杀了我。”
“原来如此,你先坐下吧。”
“也好。”
美代子终于坐在了小转椅上。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当我准备笔记本和圆珠笔的时候,梶井不愧是明白人,已经开始和前一晚值班的人进行交接了。川藤把咖啡递给我的时候,那三个人便与我道别,准备回去了:“亭长,我们先走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们还得回警局递交交通违章罚单等文件,返还佩枪和子弹。
“没有烟灰缸吗?”
“你应该很清楚,现在这里是禁烟的。”
“嘁,那边开着的门外面倒是可以抽?太冷了,给我把门关了。”
“门是规定要开着的。”
“那为什么还需要门?和便利店的卷帘门一样多此一举……”
“田原女士,不要闲聊了好吗?”
美代子有些抱歉地抬了抬双手。
“每当紧要关头,我总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你是知道的吧,我老公的事?”
我点点头。梶井和川藤一边偷偷打量着这边,一边看着交接资料。
“他原本是个危险的人,最近变成了怪人。只要见我和男性说话就不开心,可最近我什么也没做他就说:‘你出轨了吧?’搞得我一头雾水。”
“原来如此。”
“他没工作,全靠我养活。他应该很清楚我的工作是什么,可每当我出门工作,他总会嘲讽说:‘你是去找男人吧?’当然我的客人是男性居多,那也不必阴沉着脸唠叨抱怨吧?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对你使用暴力,也没发生任何事,对吧?”
“刚才的那些人也是这么说的,请听我说完!”
“还没说完?请继续。”
“我老公最近买了把刀。怎么说呢……总之很大,不是野营用的那种,很危险。”
我瞟了一眼梶井,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是双刃刀吗?”
美代子皱起了眉。
“我没仔细看,这很重要吗?”
“算是吧。”
美代子盯着空中思索起来,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
“不知道,有一天我忘带东西了,便中途回家,看到那个人痴痴地盯着一把刀。不过他注意到我之后马上把刀藏了起来,边说‘不许出轨哦’边笑。柳岡先生,你能明白我的恐惧吗?”
我停下了记录的手。
“我明白了,我会加强巡逻的。”
“我在说我害怕回家!”
“请万事小心。我会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告诉局里的生活安全科。如果被你先生施暴了,请马上去生活安全科。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美代子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让我死了之后再打电话过去?你们只会说这些。”
“不能只因为在家里看见了刀就抓人吧?总之,我把这个岗亭的电话也留给你,你的联系方式……”
“给过你们了。”
前来建议或投诉的人只要不拒绝,一般都会留他们的姓名、电话、地址。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我们有存档。那么请小心。”
美代子愤然起身,说了句:“你们的活儿还真轻松。”接着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川藤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我们的工作才不轻松呢!”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骂‘税金小偷’都生气的话,胃会吃不消的。”
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档案,田原那一页贴着便签,所以马上就找到了。我把她的地址和电话抄在笔记本上,同时问梶井:“你怎么看?”
“她也没和那种男人离婚,选择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不就是臭味相投吗?她老公打都没打过她,怎么可能杀她?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倾听者诉说一下吧。”
“也许吧,不过她老公有前科,是个会因为女人而行凶的男人。”
“你认为他还会行凶吗?”
“不知道,田原美代子的话是否属实也不得而知。”
“让我也看看档案,我也记一下。”
通过每天的巡逻,我们知道田原的家在哪里。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正确的地址能提升急救速度。梶井记笔记的时候,川藤像个娘儿们似的站着。他的沉默或许是在主张说:“没必要担心那种女人。”
梶井整理好资料,终于开始了日常的工作。
“好了,交接的情况是?”
“撞车三起、偷盗自行车两起,还有个关于老年痴呆患者失踪的报告,不过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
这时,从开着的门口传来巨大的声响。铺路工程进展很快,使柏油固定的机器也开动了起来,像捣年糕一样在马路上跳跃。梶井苦着脸说:
“看来今天打不了盹儿。”
上午的巡逻我没有带川藤去,并非出于什么特殊考虑。
这次巡逻得寻找独自徘徊的老人,可能需要敏锐的判断力,所以我认为梶井比较适合。为了让川藤积累经验,我会尽量让川藤去巡逻,不过独自留守岗亭也能增加经验。
根据资料,失踪的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今天早上六点左右家属发现其失踪。老人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同时患有心脏病,但腿脚很好,家人无法预测他能走多远。
60号国道是双向四车道,黎明时分会有大量的运输货车经过,很难穿马路。虽说不能瞎判断,不过老人极有可能没过这条马路。老人的家住在国道西侧,所以我们主要在那边巡逻。
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即使找到了老人可能也不会主动联系岗亭。不管怎样,要比往常更认真地巡视才行。花了两个小时巡逻,回到岗亭已经超过十二点半了,当时记录上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