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作者:[日]米泽穗信
内容简介
债主追上门,平日温文尔雅的女主人将之杀害,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胆小的交警、美丽聪颖的姐妹、驻外商界精英、职业撰稿人……六个奇妙的故事,构成了一部旷世短篇小说集。不读到最后一句,你绝对猜不到TA的真正目的!
夜警:胆小的警察,被卷入一起奇妙的案件并殉职。
死人旅馆:自杀者纷至沓来的旅馆、三名住客、一封遗书。
石榴:父母离异,姐妹二人为了跟随父亲,展开了一场骗局。
万灯:为了获得天然气能源,商场精英不惜杀人。
守关人:山路上的快餐店店主,讲述离奇的交通事故。
满愿:债主追上门,平日温文尔雅的女主人将之杀害而服刑。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简介
米泽穗信,1978年生于日本岐阜县。大学时代就已经开始在网络上发表作品。2001年凭借《冰果》获得第五届角川学园小说大奖而正式出道。作品以青春推理小说为主,风格明显,收到众多年轻读者的喜爱。其代表作有《满愿》《算计》《羔羊的盛宴》《轮回》等。


第1章 夜警

“葬礼的照片印出来了。”
新下属这么说着,将一只褐色信封放在了桌上。他应该是有些避讳此事的。说实话我根本就不想看,而且不用看,葬礼的情形也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那个场合的色调、气味,以及晚秋的寒风都令我记忆犹新。
川藤浩志巡警为完成任务而英勇殉职,特升二级,追授为警部补。
虽然这家伙和我性格不合,但不上照这点好像和我一样,祭坛中央挂着的遗像里的他显得不太高兴。局长与总部长致的悼词——要褒奖一个没怎么交谈过的人应该很难吧。悼词中川藤警部补的形象与现实大相径庭,这么伟大的警察才不会那样死去呢,我正为此气愤着,恰巧轮到我上香与献花了。见我上前,别人对我的冷言冷语又四散开了。
那个家伙的遗族好像认识我。我发现有个皮肤晒得有点黑的男人疑惑地看着我,但我不想像说相声一样说那个家伙的故事,待出殡后我便离开了殡仪馆。由于是警察的葬礼,现场混入了不少新闻记者与摄像机。虽然不是我一手操办的,但我倒是可以为这场闹剧葬礼道个歉。
从打开的窗户中可以看到一如既往的60号国道。前一阵子这里在修路,修完后,往常的风景便回来了。今天一天将会有多少人经过这条马路?他们绝不会发现马路边的这个值班岗亭里死了一名巡警吧——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个当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不该现在才感慨。可是今天,不知为何,我为此大动肝火。这种日子里我特别憎恨禁烟的岗亭。如今桌子上只摆着地图、文件和电话,烟灰缸早就没了!现在还多了一只褐色的信封。
川藤的死,是这样被报道的:
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市区的一名四十多岁女性报警称自己遭到丈夫田原胜(五十一岁)的攻击。赶赴现场的三名警察试图说服他,不料田原胜手持匕首(刀身长三十厘米)刺向警察,川藤巡警(二十三岁)向其开枪,合计五发,命中其胸部与腹部,田原当场死亡。川藤巡警被刺伤送至医院,于六日凌晨零点二十九分抢救无效死亡。警局认为“本次事件中手枪的使用是合理合法的”。
一开始,社会上对于如何理解这则新闻好像充满了困惑。是新人巡警无法压制罪犯而将其枪杀的丑闻,还是勇敢的巡警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制裁凶恶的罪犯?随着时间的流逝,田原的恶评与川藤的人品渐渐广为人知,舆论开始偏向第二种报道。虽然葬礼上的悼词是一派胡言,但这是为了维护川藤的名誉。防弹衣性能差、行动初期不够重视等,社会上对于警察的批判此起彼伏。不过至少,对于“开枪”一事的责难声越来越小。
川藤警部补……大人?
听起来好像是个劣质的笑话。下属就在一旁,于是我小声重复着。
那个家伙终究不是块当警察的料。

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川藤的第一个工作岗位就在我们这个“绿1”值班岗亭。
“柳岡巡查部长,我来报到了,我叫川藤浩志!”
从他在警察局向我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不喜欢他。因为声音太尖,太娘娘腔了。每个人第一天上班都会紧张,可没人像他那么紧张。看他脖子挺粗的,应该锻炼得挺勤快,可总让人觉得他孱弱,可能是身形偏瘦的缘故吧。
“叫我亭长就行。”
“好的,亭长!”
声音更尖了。
岗亭实行三人为一组的三班倒制度,原则上是由课长安排八个下属谁与谁一组,不过基本上是由我这个亭长决定的。
课长提出让川藤与我一组的时候,我没有反对。虽然下属中也有能够带新人的老警察,不过我想把川藤安排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作为弥补……也不算是弥补吧,第三个人我安排了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比我小两届的梶井。梶井非常胖,处理文件速度慢,不过人很好。他受理的投诉事件一般都能完美平息,对岗亭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让他和不招人喜欢的我、川藤一组,最合适不过了。
我翻开川藤在岗亭第一天上班时的工作日志:上午发生了汽车与自行车的碰擦事故,中午接到乱停车的投诉,傍晚收到两起偷盗自行车的报案,晚上小酒馆发生纠纷。报告书与日志都是我让川藤写的,虽然他圆润的字体令我反感,但写得还算不错。
“怎么样?”川藤问。
我回答不安的川藤:“还不错,第一次写成这样算好的了。”
他一听,立马笑容满面。真是个坦率的男人。
待值完班、完成交接,回到局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接下去只要将佩枪放进保险库、换好衣服,就能回家睡觉了。回家之前得先抽一支烟,于是我走向吸烟室,发现梶井已经在那儿了。
梶井收了收下巴算是向我打了招呼,我也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上烟。第一口烟,像是叹息一般被长长地吐了出来。
“装备科的人真是提心吊胆的。”
我向梶井搭话,他苦笑了一下。
“那也没办法呀。”
刚才去还佩枪和子弹的时候,又被教训了一顿,让我们千万得小心佩枪。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最近在市中心的车站厕所内发现了警察遗忘的佩枪,这种事情几年里总会发生一次。每次发生此类事件,我们就不得不接受“加强管理”的教育,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真受不了。”
我以为这样就算闲聊结束了,没想到梶井只是把香烟夹在指尖,没有要抽完的意思。我明白他一定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于是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
“说吧。”
梶井看向自己指尖飘起的青烟。
“川藤这家伙可能不行吧?”
“是吗?”
“嗯。”
“理由呢?”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我没有期待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川藤很危险,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梶井却说:“在‘小百合’的纠纷现场……”
接到小酒馆“小百合”的电话,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一分的时候。不是通过110报警电话,而是直接打到岗亭的。据说两名男性客人发生了口角,一名抡起了威士忌酒瓶。
“小百合”的顾客层次并没问题。它开在国道旁,没有停车场。顾客一般都是住在附近闲逛而来的。这家店以前一定也发生过一些纠纷,不过接到报警电话是第一次。它距离岗亭不到五十米,我们赶过去之后发现,两名五十多岁的男性确实正扭打在一起。
一名正口齿不清地威胁恐吓,另一名则不断重复着:“你敢,你敢!”看样子两个人都不经常吵架,应该是原本打算小酌一杯,结果不小心喝多了才冲昏了头脑。电话中所说的威士忌酒瓶躺在地毯上,两名当事人均未负伤,一看就知道,没必要把这种小事当成案件来处理。
梶井上前告知自己是警察,两名男性立马安静了下来。看来他们不至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由我唱白脸进行了一番教育,梶井则唱红脸,最后威胁道:“如果还有下次就抓你们进去!”过程总共花了不到半个小时,虽然不难解决,可毕竟没有空顾及川藤。
“他怎么了?”
“他啊,”梶井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那是一只堆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又黑又脏,“他把手放在腰上了哦!”
我浅浅吸入一口烟,噗地吐出。
“这样啊。”
“我先失陪了。”
梶井直到最后,都未曾正眼看过我。因为他明白如果正正经经谈的话,这将变成相当麻烦的事。虽说把手放在了腰上,如果那家伙摸的是警棍,梶井就不会特地向我报告了。
那点程度的纠纷就打算拔枪,确实挺麻烦的。
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抽。
新人被讨厌,是因为他们热血、冲动。冲动容易诱发多余的工作,多余的工作会让同伴遭遇危险。所以越危险的岗位就越讨厌新人。
不过时间能够解决这一问题。无论怎样的疯孩子最终都会习惯警察局的环境,剔除不必要的过剩能量。他们渐渐就会明白“教育一下即可”与“必须当成案件处理”二者的区别。怎么看都不像警察的家伙过个三年便会渐渐地长成警察脸。所以老警察的例行活动就是欺负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是偶尔也有不成器的小子。他们通过了录用考试、经受住了警察学校的训练,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暴露出了明显不适合当警察的一面。
比方说有些人就是不能理解作为警察应该心知肚明的事,以及最后的底线在哪里。如果整天和无可救药的家伙们在一起,自己被传染到也是无法避免的。很多同事的想法甚至是:让伦理都去死吧!我也一样,深究的话也能找出漏洞,不过我们都能坚守最后的底线。有时或许会忘记,有时甚至会越线,但如果是没察觉到这一底线的人,说实话根本不配继续当警察。
认定自己已经看透尘世的人也不太适合当警察。有种人的经验之谈是:坏人就是偷盗者,偷盗者见了警察会立刻哭泣道歉。还有种人认为人性本恶,人类讲的都是谎言。他们往往都跳不出这种思维定势。无论哪种人,只要趁早辞职,都是功德无量。
而川藤浩志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类型。
那是川藤来了一周之后,某日上午的事。跟前一天的交接很顺利,也过了学生上学的时间,所以很闲。岗亭周边的路该怎么走大致都已经教过他了,还剩几条小路。虽然让他看看地图、趁不值班的日子走一走熟悉一下,但还是直接带他去最好。
“川藤,走,巡逻去。”
“好的,是开警车吗?”
“不,骑自行车去。我骑在前面,你跟紧点。梶井留下值班。”
说完我们便去巡逻了。
今年真怪,都十月了,天还这么热。九月好似八月那么热,十月继续着九月的秋老虎,老天爷一定是内分泌紊乱了。我们在温吞的空气中开始巡逻熟悉的街道。
工作日的上午,在安静的住宅区内也会有那么几个人。从快递运输车上跳下来的精力充沛的男人、带狗散步的中年女人、意气消沉地闲逛着的年轻男人……他们几乎都不会注视我们,不是别过头去,就是不自然地看向前方,避免视线接触到我们。他们并非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因为自己与警察无缘,所以才不必隐藏惊恐与警戒。如果不能习惯这种既被疏远又被依赖的感觉,是当不了警察的。
小学的旁边,树荫下有条容易被忽略的小路。我们拐了进去,这是一条汽车勉强能开过的弯曲小道,是单行道。
我们一言不发地来到此处。在银杏树繁茂的枝叶筑起的隧道行了约莫一半路时,从前方驶来一辆车,是辆小型汽车。我让车停下,看看川藤,他表情僵硬。
“川藤。”
“是!”
我下了自行车,看到汽车驾驶座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紧锁双眉。他应该是想,反正这条小路也没车,快点开过去一定没事。和逆向行驶的车撞个正着,得干活了。
罚单的开法已经教过川藤了。
“你来开。”
我命令川藤。
“好的!”
自行车的后面装着一只白色的铁箱。川藤打开箱子的锁,把书写板和交通违章罚单拿了出来。川藤对熄了火下车的驾驶员用一贯的尖嗓音说道:
“喂!你懂的吧?违章!”
我差点没忍住暴打那家伙一顿的冲动。不管怎样,这种讲话方式仅限于习惯了这份工作的老手。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新人哪有资格这么讲话!我忍不住咂了咂舌。
不过,焦躁马上烟消云散了。反正川藤也干不了多久。即使这家伙能用一句话让原本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我也不至于温柔到为了他的将来而教育他。而且,川藤并没有错,只是我看不顺眼而已。
在左手拿着的书写板上写字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从远处看也知道川藤写得很潦草,不过好歹算写完了。他将文件硬塞给那个驾驶员,驾驶员接过罚单,板着脸回到车上。
然后,川藤满意地回头看看我,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向汽车。我敲了敲车窗玻璃让驾驶员开窗。他用一副踩到狗屎般的表情看着我。
“还有什么事?”
“现在让你倒车开回去也不可能吧,我在入口看着不让其他车进来,你快点开出去。”
我让困惑的川藤在入口处守着,现在的时间段车辆不多,无需担心,车子很快就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驾驶员向我点了点头。
接下去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巡逻完毕回到了岗亭。午饭一般都是叫外卖,三份一起。胖子梶井明显一副等不及了的表情。
回程时、等外卖时、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量多这一个优点的盖浇饭时,川藤都向我投来充满疑问的目光。这类新人想问的大抵相同,一定是:明明违反了交规,还让他继续开出去合适吗?这当然不合适,但是那么细的弯道是不可能倒得出去的,而且倒车更容易引起事故。我没心情跟他说这些,这里又不是学校。
当天,吃过午饭之后,川藤变得有些奇怪。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像是在强忍着尿意。但我一看向他,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正当我想让大家轮流休息一下保存体力值夜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请再让我去巡逻一次。”
我还以为他在想什么呢,真无趣。不过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梶井,陪他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
平时敦厚的梶井一听,眼珠子差点都弹出来了。可川藤并没有发现。
“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按您教的方法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