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别哭了,吓到你了,真是对不起啊!”
“你别过来!”
七菜子躲在小光背后,瞪视着那个男人。被拒绝的男人再度低头对她鞠躬道歉,说着“对不起”。
“抱歉,我什么都不会做的,请你别哭了。”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很谦卑。我凭直觉判断他应该不是什么很暴躁的人。
此时的小光则好似憋了很久一样,大声诘问:“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关到这儿?都是你们的错,害七菜子都哭了!”
“只是想和你们谈谈,只要和我们说实话就好。”
“那你们想问什么?快点儿问啊!”
“我们得等老师回来。”
“老师?就是那个拿着弩箭的女人吗?她去哪儿了?”
“老师很忙的。”
“现在全人类都失业了吧?有什么好忙的!”
“哎呀,有很多事要处理……”
蒙面人中的一个开始还默默听着小光和少白头男人的对话,听到这儿忍不住开口责难:“仓松,不要对一帮杀人犯态度那么谦卑,好吗?”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是杀人犯?”
小光狠狠瞪着那几个人,于是蒙面男人的语气更强横了。
“本来就是啊!你们用那辆车撞死了好多人,不是吗?还拐走了小孩子,究竟是何居心?”
那两个蒙面人的视线又落到了七菜子身上。
他们说我们拐走七菜子?开什么玩笑啊!话说回来,虽然原因不明,但他们似乎是在寻找杀人犯的过程中误将我们当成凶手了。怪不得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
然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少白头男人,也就是被蒙面人称呼为“仓松”的人,却在庇护我们。
“还没办法确定这些人就一定是暴走出租车事件的凶手吧?”
那两个蒙面人一副无语的态度,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你这样子,所以才会被小瞧啊。仓松你人太好了。”
“荣子老师不是也说了吗,要和这几个人好好聊聊,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荣子老师是谁?暴走出租车又是什么东西啊?
仓松和他的朋友们似乎是在调查附近发生的一起“暴走出租车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并误将我们当成嫌疑人了。整件事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脉络吧。
我求助般地望向砂川老师,砂川老师则好似在说“包在我身上”一般,轻轻点了点头,还冲我抛了个媚眼。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搞得人怪不爽的。
砂川老师用一种极度冷静的语气问仓松:“荣子老师是谁?”
“就是众议院议员桧山荣子老师啊。虽然现在只能说是‘原议员’了吧。她现在是我们这个留守村的村长,是她把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人聚到这里来的。”
“你说的那个‘留守村’,其实我还是听不太懂。”
“福冈留守村是荣子老师为福冈市近郊的残留者们创立的一处避难所。不,或许用‘自治体’来形容更为贴切。距陨石撞地球还有两个月,虽然时日不多,但独自一人也是很难活命的吧。所以大家就聚在一起互相帮助了。”
为一些来不及逃走的人创立避难所,也就意味着她主动舍弃了离开福冈,乃至逃离日本的时间和手段。我不禁疑惑:真的存在这样自我奉献的政治家吗?
“你和荣子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以前是同学,小学同学。”
又过了十分钟,那个拿弩箭的女性——桧山荣子现身了。她比一般女性高大许多,只见她弯下腰穿过一些悬挂着的海报走进店内,拉掉了盖住嘴巴的布料,露出了真容。
看到她的脸,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对粗眉毛和鹰钩鼻着实让人印象深刻。桧山荣子,当选过三届福冈县议会议员,之后又在2021年众议院总议员选举中初次当选议员。
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唯有水树对政治和社会新闻感兴趣。她总会和我讲“某某法案通过啦”或者“最近发生了某某新闻哟”一类的事。满18岁后我第一次参与选举,也是和水树一起去的。虽然当时桧山荣子是在别的选区,但她是水树常提到的支持政党的候补人,所以我还依稀记得她。
荣子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七菜子,顿时怒睁双眼问道:“仓松君,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把她带去别的房间避难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近仓松。她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工装服,非常适合她。站在小个头的仓松身边,荣子就好像大人领着小孩子似的。
“可是老师,把大家分开的话,这个小孩多寂寞啊。”
“那也比和嫌疑犯待在一起强!”
“算了,算了,先入为主也不好呀。”
“这个小孩很有可能是被诱拐的,在他们的嫌疑洗清之前,必须把她和这群人分开。”
荣子的语气非常严厉,但仓松却好像并没怎么听进去。从两人的态度多少能看出他们对彼此相当信任。
“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了,能放我走吗?”小光似乎对这两个开始较劲的人感到不耐烦了,他毫不认输地说道,“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暴走出租车,我们根本一无所知,好吗?”
“那你们为什么在现场徘徊?”荣子眼神凌厉地瞪视着他,“你们的车子和汽油是从哪儿弄到的?为什么跑去防护栏那儿?!”
荣子和仓松不同,她更加强势。如果我们不说清楚,对方就有坚持怀疑我们的理由。那么,该如何解除误会呢?这时,砂川老师缓缓举起了手。
“我们只是在追查别的事件。因为需要找到博多区政府屋顶的无线基站,所以才过来的。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儿发生过什么事。”
老师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发生在县内的三起杀人事件,警方虽认定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但在我们独自搜查的过程中,却发现这件事中的相关人员都和某少年过去引发的一起霸凌事件有关。而该少年如今下落不明。我们就是为了寻找曾被霸凌的学生——中野树,才找到这边的基站来的。
趁着砂川老师歇口气的空当,荣子惊讶地问:“你们明明不是警察,为什么还要搜查呢?”
“顺势而为罢了——也算是遵从了我的个人追求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现在是驾校的教练,以前当过警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辆车是驾校的财产喽。那汽油又是怎么弄到的?”
“驾校有的是车啊。”
把汽油的来源说清后,荣子和仓松的表情缓和下来,显露出一丝安心。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车子呢?和暴走出租车有什么关系吗?
“然后呢?你和这些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因为不能把了道兄弟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所以老师只告诉对方小光是立浪纯也尸体的第一发现者。她还试图把我和成吾之间的关系也糊弄过去,可我并不准备隐瞒这些。
“我是成吾的姐姐。为了抓住弟弟,我才一直跟着老师的。”
荣子睁大眼睛,僵住了。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的应该是被成吾欺负的孩子。”
如果不坦诚,再怎么解释都无法得到信任。我膝盖一用力,从地板上站起身,仰头望着荣子问道:
“接下来,能请您解释一下您这边的情况吗?”
荣子用一种审视什么东西的表情凝望着我的双眼,随后,她和仓松对视了一下,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开口道:
“福冈留守村是我和仓松君一起办的。我们把没来得及逃走,或者没有办法逃走的人聚集在了这个商场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和物资。现在这里大约住了五十个人。”
“五……五十个人?”
难以置信,如今福冈竟然还有五十个活人在生活。
“我们准备在世界毁灭之前留在这儿平静地生活。这是我们唯一的愿望。眼下我们之所以全副武装,都是因为福冈县内出现了横冲直撞的暴走出租车。”
我迟疑着向斜上方瞄了一眼,发现荣子正紧锁着浓眉。看那表情应该是在回忆这件事吧。
“第一起事件正好是在一个月前,也就是12月1日发生的。福冈留守村一位70多岁的居民——筱田文惠女士突然失踪了。文惠女士养了一只名叫阿碳的狗,长久以来一人一狗相依为命。她带着小狗一起住在福冈留守村里,每天早上都带着阿碳出门散步。12月1日早上,文惠女士出门遛狗之后始终未归。考虑到已经是这种时候,她应该不会突然逃离日本,所以大家就担心她是不是在留守村附近晕倒了。于是我们组织了搜查队在周围寻找,但只找到了阿碳。”
七菜子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阿碳还好吗?”
“不,阿碳已经死了。发现它时,它正浑身是血地倒在中洲川端冷泉公园附近一条道路的正中间。但我们看了一下柏油马路上残留的血迹,那明显不可能只是一条小狗的血量。恐怕文惠女士和阿碳当场都流了很多血。我们检查了阿碳的尸体,确定是车辆撞死它之后逃逸了。那文惠女士很有可能是在遛狗途中被车子撞倒了。可是,我们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尸体。”
这次轮到晓人提问了:“是凶手把遗体带走了吗?”
“有可能,但不知道是埋了还是扔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有人在开车途中不小心撞到了文惠女士,因为担心被追责,情急之下才把尸体带走的。虽然很生气,但也只能当它是一起悲伤的意外事故。可是在那之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失踪。”
有和文惠女士一样出门散步未归的植村,还有出门找食物却再也没回来的菅野和川上。所有失踪人员都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这边留守村的领头人会定期和福冈县内其他留守村联系。——真没想到这儿竟然还有好几个留守村。结果发现北九州和筑后的留守村竟然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不少人突然失踪。县内至少有十五个人去向不明。于是荣子断言,这绝不是意外事故,是有预谋的连续肇事逃逸事件。
“等一下!”砂川老师大声打断对方,“您说失踪者全都是肇事逃逸的被害人吗?他们中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改变了主意,所以才离开了留守村呢?也有可能是突然情绪所致,所以跑去自杀了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福冈留守村里的第五个被害者——持田芽衣,绝对是被暴走出租车撞死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因为我和仓松就是目击证人。”
我感到一阵恶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周前,也就是12月25日傍晚,我带着福冈留守村十名身体健康的成员,出门寻找筱田、植村、菅野、川上这四名失踪人员。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一起连续肇事逃逸事件,只是因为担心失踪人员,觉得只要坚持寻找,应该就能找到他们,所以才采取的行动。我们分成了三组,分头在留守村附近搜索。我这一组的成员是我、仓松,还有持田芽衣。持田是就读于县内某个大学的女大学生,虽然很年轻,但也是无依无靠,所以就住在留守村里。我们一直寻找到晚上6点左右,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天是阴天,连一点儿月光都没有,我们担心手电筒的电池不够,所以商量着不如先回留守村。
“事情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持田说想去趟厕所,于是就短暂地离开了几分钟。我和仓松把她留在之前的那个地方,就是你们徘徊的那个基站附近,然后在稍远的地方等她。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我们俩转头一看,发现一辆外形近似出租车的车子撞上了围栏,把那个围栏撞得乱七八糟的。持田就被夹在那辆车的保险杠和围栏之间。不仅如此,那个开车的人在撞上她之后,竟然还在踩油门加速,明显是故意要撞死持田的。”
说到这儿,荣子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因为事件是上周刚刚发生的,所以那惨烈的景象还十分清晰地印刻在她心里吧。悲伤、无力、后悔。荣子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我简直不忍心直视她的眼睛。
像是要保护一时哽咽的荣子,仓松开口道:
“我这个人没什么脑子,当时光想着赶快跑到持田身边,结果被荣子拦住了。她告诉我,如果贸然靠近,那辆出租车肯定会把我们也都撞死……”
据仓松所说,持田明显是被当场撞死了。估计车祸现场应该相当凄惨。
“我们躲在阴影处观察,发现有人从驾驶室里走下来,打开车后备箱,把持田的遗体放了进去,然后开车逃逸了。我们认为这家伙就是专盯着福冈的留守人员去杀的。福冈留守村,还有其他留守村的失踪人员,一定都是被这个开暴走出租车的家伙撞死的。”
小光一脸吃惊地重复道:“放进了后备箱?出租车的后备箱吗?”
“那个车子被围栏挡着,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白色车体。所以准确来讲,还无法断言是不是出租车。”
“所以你们就怀疑我们吗……?的确,我们坐的那辆教练车看上去和出租车倒是蛮像的,但那个从车里走出来的家伙长得和我们中的某一个很像吗?”
仓松不说话了。荣子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其实……当时天很黑,我们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但是感觉个子挺高的,可能是个男人吧。”
“我们这几个人里能站能走的男人就只有我了。但是我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
这时晓人也在一边帮腔:“你们一开始就把那个肇事逃逸的事情告诉我们就好了啊,我们也会说明情况的。”
荣子尴尬地搔了搔鼻尖:“我们态度太强硬了,我道歉。但你们确实也拿不出证明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据啊。就算这位男士他没有驾照,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开车吧。”
“您还在怀疑我们啊?”
“不,聊过之后我明白了。你们不是那种人,我这点儿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真不好意思。”荣子再度道歉。
见荣子他们的态度缓和下来,七菜子也恢复了冷静。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擦着眼角。
“虽然当场撞人后逃逸的情况你们只见过一次,但你们还是认定留守村的失踪人员全都被那辆暴走出租车撞死了,是吗?”
砂川老师再次提问,而荣子则用力点了点头。
“一定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因为那些失踪的人是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离开的。”
荣子非常信任留守村的人们。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突然觉得心口一热,险些哭出来。我立刻用深呼吸掩饰。
“您对凶手的杀人动机有什么想法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看肇事者的行为似乎也不是为了夺取留守村的食物和燃料。要是想抢物资,直接攻击留守村就好了,但遭受攻击的始终都是独自走在外面的留守居民。”
“原来如此。看来凶手可能只是单纯想杀戮,所以才这么做的。”
眼下,警察机构和政府已近乎瘫痪。无论是偷盗还是杀戮,不管做任何事,都没有人会受到惩罚。
9月7日以后,所有人都想在世界末日到来之际达成自己的心愿。有的人会去寻找想最后再看一眼的、重要的人;有的人想忘掉现实,于是沉溺于酒精药物,甚至包括一些情节较轻的犯罪;有的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到最后一刻。当然,也有一些人会遵循想要杀人的冲动去袭击他人。
老师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对杀人犯来说,这儿可真是天堂啊。”
全人类都进入了灭亡的倒计时——这就是驱动那辆暴走出租车的汽油。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七菜子的肩膀。